異戀 序章
    一九九五年四月十九號。在仙台市的某個天主教會,舉行了矢野布美子的葬禮。

    參加的人不多,是個冷清的葬禮。在安置於正前方的靈樞旁,有一隻插著白色薔薇的花瓶。不知是花束不夠多還是瓶子過大,看起來稀稀疏疏冷冰冰的。

    教會面向著車水馬龍的廣瀨大街。從半夜開始落的雨到早晨還不歇,待葬禮的儀式一開始,又更嘩啦啦地下了起來。從教會那扇薄門外不斷傳來車輛濺起水花的聲音。

    又瘦又高的神父有點半閉著眼念著聖經。在禮拜堂內低聲放著的音樂是「馬太受難曲」。那是布美子生前最喜歡的曲子之一,而向遺族指名要放這支曲子的則是鳥飼三津彥。

    鳥飼在離穿著喪服的人稍遠一點的位子上坐著。除了鳥飼,參加葬禮的一共有十二位。年邁的雙親、妹妹和妹婿,以及他們的女兒、也是布美子侄女的年輕女孩。另外是布美子服完刑後長年打工的咖哩飯店的店主夫婦。鳥飼認得的人不過這些,剩下的五位臉孔全然陌生。大概都是布美子的親戚吧。

    在特別放大的遺照中,布美子開心地微笑著。那笑容實在是太過於天真無邪。所以一位布美子的親戚忍不住說出了「用這張照片當遺照是不是太大意了點,殺過人的人不該讓人看到這種笑臉」這種話,在葬禮開始前就弄得不偷快。是張不祥的遺像。

    鳥飼再度盯著遺照看。布美子好像是對著光瞇眼一樣,歪著脖子笑著。怎麼看都不橡是因謀殺罪而服刑十年的人的笑臉,更不要說這是垂死前病人的容顏了,無論任誰都無法想像。雖然是四十五歲、比鳥飼大一歲,但是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如果要比喻這個將一切過往全部承受、毫無怨言、無心微笑著的布美子,可以說她像是童女的木雕,或是立在鄉間小道邊偶爾會看到的小女佛。

    矢野布美子發現自己得了癌症是在前年的秋天。是子宮癌。她以前就為腰痛及小腹下部疼痛所苦,但沒有就醫檢查只是胡亂吃鎮痛藥了事。等到實在熬不下去到醫院去時、已經是十一月的下旬。癌細胞擴散到內臟,已是回天乏術。

    布美子為了清楚瞭解自己的病情,逼著醫師說出自己最多不過還有四、五個月的壽命以後,就馬上將財產處理掉,搬出了一直住的公寓。然後將銀行存款全部提出來,交給院方作為醫療及住院費,將自己的身後事打點妥當。也是在這個時候,她從共同病房轉到單人病房,因為她不想讓同房的病人看到自己癌症末期的樣子。

    對鳥飼來說,布美子自己換到單人房是再好不過的了。他準備著手寫一本關於布美子犯罪的真實小說。為了從住院中的布美子那兒探聽消息,在共同病房採訪不得不顧慮到別的病人。但是鳥侗既負擔不起單人房的費用,再說,也沒道理這麼做。

    二月下旬,鳥飼和往常一樣走進病房,很不尋常的是,布美子從病床坐起身來突然要求說,請幫我照張像。她的氣色比往常好,眼睛閃著強烈的光芒,讓鳥飼頗為吃驚。那陣子布美子氣色不好的時候比較多,就算特別去探訪,也常常是毫無所獲帳然而歸。

    「今天也不知道怎麼了,好像重新活過來一樣心情特別好。要是能幫我照張像的話就太感謝了!」

    「是為了紀念什麼嗎?」

    鳥飼笑著這麼一問,布美予說為了「最後的」紀念,當然將眼光避開。「最後的像片不好好照不行,我自己連一張像樣的照片都沒有。」

    這話一聽就知道是指葬禮時要用的遺照。布美子朝著不知該如何應對而正躊躇著的鳥飼深深地鞠躬:「拜託你了。幫我照像的話,我今天就算到半夜,不,到清晨也可以好好地話說從頭。」鳥飼想要是錯過了這個機會的話,或許永遠都無法從布美子口中知道真相。

    到那時為止,不用問就從布美子口中流出的話語,因當時的身體狀況而有所不同。有的頗具要領,有的含混不清。好幾次說著說著突然病情惡化,還得跑出去叫護士來。

    這麼片斷的內容,事後就算想把它拼湊起來也很困難。布美子自己也似乎對印象鮮明的事和不太記得的事混淆不清,自己說過的話隔天說記錯了將它收回,然後再過一天又說好像還是役錯。再加上沒有保持好與問話的人的距離,常常一旦情緒激動起來,就沒法停止地重複已經說過的部分。

    為解決這些問題,需要花上好些時間仔細一一重問,但是對方可是死期逼近的病人哪!有時才在想總有一天可以說上半個鐘頭吧,結果第二天才講了五分鐘就撐不下去了,再過一天又變成一個禮拜都不能會客。使得接下來的發展充滿未知數,烏飼從那時開始焦急不安。

    在那個時候,鳥飼相當堅持當一個寫實小說家。記錄布美子的犯罪事跡,對很可能永遠籍籍無名的自己來說是個很大的賭注。他記得自己曾這麼想:「不、不會如此,或許這將是自己的代表作也不一定。」一這麼想又打起精神來。鳥飼想,要是照醫師宣佈的,她的病不知撐不撐得到四月的櫻花季節的話,有必要加緊腳步。要是能花上相當時間好好地問話的話,照像這種小事實在算不了什麼。於是他馬上奔出醫院在附近的照像館買了價格中等的相機,然後誰備了兩卷二十四張的底片,再趕回到布美子的病房。布美子將摻著白髮的亂髮,細心地編起來落在肩膀上。對著鏡子徐上唇膏。那是在東京下了少有的大雪的第二天,陽光映著路上的雪,一片白通過玻璃窗映到了房裡來。鳥飼小心注意著不要背光,將鏡頭對準了布美子。

    布美子有點害羞地說還想擦粉。

    「真是不巧,我身上沒帶。」

    鳥飼一邊說著應酬話:「已經夠漂亮了。」一面卻冷靜地想著今天可是關鍵哪,要是在今天不全部問出來的話,我就寫不成了。但是他並不覺得自己這麼想有點過分。要是被某種情感左右的話,書就無法寫了。要是失去了客觀的觀點,而一再同情採訪對象的話,也完成不了像樣的作品。在盡量不去介意心中的功利主義下,他一語不發地按著快門。喀嚓的快門聲響遍了病房。

    幾天後,鳥飼將洗出來的照片給本人看時,布美子似乎對其中一張特別中意。她拜託鳥飼說,我要是死了,請用這張照片當遺照。因為那像極了她年輕時的神情。

    照片因為看得出是在病床上的照的,所以鳥飼請了認識的攝影師修了一下底片。因為修得很好,使照片看起來像是以前的明星照。或許那是因為步人中年的布美子即使病倒了,也沒有損及她的可愛吧。

    即使這麼說,在拍照的時候,鳥飼並沒有特別意識到布美子的女性特質。一次也沒有過那種感覺。那倒不是因為布美子的美醜或年齡,也不是布美子所具有的氣質的問題,而是對鳥飼來說,布美子怎麼說都只是自己工作上的對象,是很不容易發現值得興奮的消息來源的。

    一直到他拍完照、聽布美子的故事直到深夜的時候,他才從布美子身上發現無與倫比的女性特質,意識到布美子的魁力,開始認為布美子是美的化身。

    是獻花的時候了。布美子的雙親和妹妹、妹婿站起來,每人手上一支白色薔薇,邁向祭壇。雙親應該七十上下了吧,但母親看起來像是九十歲的老太婆。聽說自從女兒被逮捕以後身體就一直不好,待在家裡足不出戶。

    雙親和妹妹、妹婿在獻完花後,往靈樞裡瞻仰遺容。母親哭出聲來,身子似乎是要崩潰似地往下滑。妹妹夫婦抱著她,像是個壞了的玩偶一樣癱在那兒。

    其他的參列者站了起來,鳥飼也起身。教堂外的大街車輛來來往往,轟隆轟隆的聲音和大雨的滴答聲,很快就壓過了室內放著的「馬太受難曲」的旋律。

    鳥飼是在兩年前第一次聽到布美子的名字。

    那時是因為一位雜誌社的編輯,拜託他寫一篇有關連合赤軍佔領淺間山莊的文章。因為雜誌是以年輕人為對象,因此編輯希望他能簡要而深入淺出地,向年輕人說明清淺間山莊事件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當時他還很不高興地想,如果只是說明事件的概要的話,不是沒有什麼好發揮的無聊差事嗎?雖說自己不是什麼得過獎的小說家,但是鳥飼相信自己是個經驗豐富的作家,也有一定的評價。要是感到得不到應有的對待,不接受這份差事也就可了事了,而且他絕對自信就算這麼做,也絕不會有人在背後批評自己。

    但是拜託他寫文章的主編和自己有很久的交情,當對方向自己低頭請求時,以雙方的交情來說實在很難拒絕。

    鳥飼想,反正自己手邊有不少有關淺間山莊的資料,沒有必要特別花時間去採訪,所以只打算花個兩三天就完成它,因此一口就答應下來。

    等該交稿的時間逼近了,想要把書房中現有的資料排列在書桌上時,卻發現有關淺間山莊事件的新聞簡報怎麼找也找不到。本來他就不善於整理書房,再加上常常搬來搬去的,所以可能是弄丟了吧,或是和其他不需要的東西一起丟掉了也不一定。

    淺間山莊事件的舞台是在輕井澤,那麼輕井澤當地的報紙「信濃每日報」一定非報道這件事不可。鳥飼把老婆叫過來問了一下,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正為兩個剛上國中的少女頭痛的妻子,對鳥飼的工作可以說是興趣缺缺。沒辦法,只好連絡在另外一家報社任職的大學學弟,請他把「信濃每日報」的縮小版複印,用最快的速度傳真過來。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九號的早報可以說是相當的重要。在前一天的傍晚,在輕井澤淺間山莊展開的連合赤軍和警察之間的槍擊戰告一段落,被當作人質的山莊女性管理員被安全救出,還有五名男女被逮捕。

    學弟很快就傳真來了。二月二十九號的早報中,他發現了在一連串有關淺間山莊事件憤怒及批評的報道後面,有一則關於一位年輕女性犯罪的報道。

    這位女性的名字叫矢野布美子,當時二十二歲。很巧的,就在造成許多傷亡者而落幕的淺間山莊事件結束的同一天,她在輕井澤的別墅裡槍殺了一位男性,並使在場的另一位男子身受重傷。至於殺害的理由則不明朗。

    要是沒有發生淺間山莊事件的話,這則消息毫無疑問地會被放在社會版的頭條。光以殺害的方式、犯人的年齡,還有案發現場,是以高級避暑勝地面聞名的輕井澤別墅這幾點來看,都相當不尋常。很明顯是具有高度新聞價值的事件。在第二天三月一號的早報中登有後續報道,可以略知事件的全貌,但文章既短又不詳盡。事件發生到現在已有二十幾年了,鳥飼對這事件感到好奇。而關於淺間山莊事件,到目前為止,已經寫過好幾篇文章登在「見解雜誌」上;另外在事件發生後的真實小說中,也很詳盡地描寫了事件本身,因此現在不可能再追出什麼新的事實。老實說他的興趣也已減半。反而是被那樣的大事件搶去風頭的,在同一天同樣的地區發生的獵槍射殺事件,還比較能引發好奇心。

    矢野布美子在犯罪的當時,是一位就讀於東京某私立大學的大學生。這家大學因為是校園抗爭的重要據點而頗有名氣。鳥飼的好朋友有好幾位畢業於這家大學。

    在那個不論誰都曾參加過一兩次示威、在反戰集會唱歌的時代,因連合赤軍發動的淺間山莊事件而完全告終。可以說是為一個時代劃上了休止符。而居然就在這一天,在同樣的輕井澤,一位以學生運動馳名的大學的女生,用獵槍射殺一位男性。這事件強烈刺激著鳥飼的職業神經。

    草草完成了受托的文章後,鳥飼找時間開始追蹤起矢野布美子的事件來。

    矢野布美子槍殺的是一位名為大久保勝也的男性。當時二十五歲,是輕井澤地區一家電氣店的員工。至於受到重傷的,則是在場的名為片瀨信太郎、一位三十五歲的大學副教授。這是情感糾紛而引發的犯罪,片瀨信太郎的妻子也在現場。

    片瀨信太郎的妻子是二階堂忠志前子爵的長女。矢野布美子和信太郎墜人情網,但為何射殺的對象不是信太郎,也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位電氣行的店員,則沒有說明清楚,所以很難理解。或許因為是子爵的千金捲入的事件,所以媒體受到了壓力,除了報紙和兩三本週刊登的短欄外,找不到足以詳窺事件來龍去脈的資料。

    過了好一陣子,鳥飼透過認識的律師,才得以閱覽布美子案的開庭記錄。布美子一審被判了十四年的刑期,之後完全沒提出上訴,只是安靜地服刑,後來以模範犯人服滿十年出獄。出獄後馬上在房總半島海邊的一家觀光旅舍住了下來,好像在那兒工作了兩年後辭職,然後就不知去向。

    一直到去年夏天,他才得知布美子在五反田車站附近一家專賣咖哩飯的小店當店員。提供這項情報的是鳥飼的友人,一位在雜誌社工作的男記者。

    如果不能找到事件的本人,就沒有辦法為文著書。消息來時他正準備放棄,這讓鳥飼頗為雀躍,被「這下可以寫得成一本不錯的犯罪真實小說了」的興奮沖昏了頭。

    在仔細列出採訪劃畫時,他也想到了書名《終結一九七二年冬》。名為終結是意昧著時代的結束。鳥飼的野心頓時膨脹起來。

    店面是在車站後面一幢者舊建築物的一樓。門口的木製門讓人感到年代的久遠,掛有著「印度咖哩店」的金宇橢圓形招牌。在鳥飼的想像中,以為是那種站著吃、毫無裝橫的樸素小飯館,沒想到是這麼高高優雅而令人驚訝的餐廳。

    走進店裡,在櫃檯看報的女人抬起頭來,不知是說了「歡迎光臨」呢,還是沒說,聲音相當細小,聽不清楚。

    由於只看過照片,照理說只知道布美子年輕時的相貌。但是不知為什麼,鳥飼馬上知道這位女性就是矢野布美子。布美子掛著紅色帆布的圍裙,將長長的頭髮自然地往後打了一個結。動作緩慢像是中年女性。但是因為皮膚白皙、頗有姿色,還是因為單眼皮的大眼睛,或是讓人想到洋娃娃的小而厚的嘴唇,使她看起來比鳥飼想像的要年輕好幾歲。

    因為過了午餐時間,店內沒有客人,除了吧檯坐位,還有四間包廂位。店內飄著咖哩和咖啡的香味。店裡擺飾很多,大概是店主的品味吧,牆上四處接著不知道是什麼的雕金仿造小物。

    鳥飼在櫃檯位子坐下來,點了一客咖哩中肉飯。一開口閒聊說「炎熱夏日還是咖哩飯最對胃口」,布美子以微笑作為回答。像是已經習慣於躲避和陌生人眼光接觸似的,絕不與鳥飼四目交會,而是臉上一直蕩漾著職業化的笑容。

    鳥飼一面吃著端上來的咖哩飯,一面開始閒聊。大多圍著天氣的話題打轉。當他一說到像這麼熱的天氣是長這麼大第一次碰到時,她會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著。

    餐後烏飼優闊地抽著煙。沒有顧客上門的跡象。

    店裡收音機的音樂,正好是七十年代最初流行的奧村唱的歌。

    「這首歌流行的時候你幾歲呀?」鳥飼用聽起來很無心的口氣這麼問道。

    「這個嘛,我想想……」她一面洗著杯盤說,「我不怎麼記得了。」

    「我那時是學生,你大概也是吧?」

    不管是針對什麼事,比起試探,鳥飼喜歡單刀直人的問話方式。他說著「應該是沒錯」然後越過櫃檯遞出了名片。

    「我叫鳥飼,是寫真實小說的,請多關照。」

    布美子很疑惑地接著名片,然後再看他的臉,在大大的眼睜中閃爍著警戒心。

    「我一直在找你。」

    「什麼意思?」

    「你是矢野布美子吧?我去年因工作關係調出舊報紙來看時,知道了你的事,馬上就對你產生興趣想和你見面,一直想辦法看能不能見得到你。」

    布美子臉上失去了血色,她手中的杯子沒有掉到地板上,簡直可以說是奇跡。

    「什麼?」她顫抖地低聲說道,「你是不是弄錯了?你到底……」

    「不。」鳥飼溫和地打斷她。「你有戒心也是正常的。突然有人來訪並且提出不愉快的話題,不論誰都會不高興。但是請聽我說,像剛才說的,我和你生於同一時代。你引發的事件,好像和那個年代沒有什麼關連,但是我不禁認為,事實上和那個時代的潮流是緊密結合的,不是嗎?所以才會探尋你。真的,終於能和你見面,光是能見到你就很高興了。」

    布美子繼續衝著杯子,輕輕地搖頭。好像很無力地勉強擠出笑容:「你在說什麼呀?我根本……」

    「我看了你的出庭記錄。」鳥飼靜靜地說道,「閱讀了一遍以後,感到好像有些以前不清楚的東西有了一點大概的輪廓。但是我不是想知道事件的經過,我想知道的是你的事。想知道你是如何度過你的青春時代。因為我覺得,透過你,可以掌握到同一時代的人們共同擁有的一些東西。」

    店內晌著流水聲,布美子帶著怒容繼續洗著杯盤。

    「那時,我也是學生。」鳥飼繼續說,「參加遊行、向機動隊丟石頭、唱反戰歌,然後洋洋得意地回家。我想,大概你也是過著這樣的學生生活吧。在那時代,當學生的只是程度上有些差別,應該大家都過著一樣的生活、擁有一樣的問題。除此之外,談大家都會談的戀愛、歌頌著學生時代,大概你也是一樣吧!你一定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學生了。就是這一點隱藏著事件的關鍵。如果不解開這個謎,你所犯下的事……」

    布美子的臉色更加深沉,她說了句「不清楚」後伸直了背,很粗魯地用手把帳單遞向鳥飼:「一客咖哩中肉飯兩百二。結完帳以後請你回去吧。我沒有什麼可說的。」

    在人數稀少的列席者的最後,鳥飼將第十三支白薔薇放進靈樞。可能是與病魔纏鬥的日子,比想像中要短,化妝後布美子的遺容沒有留下一點苦悶。看上去只像是安穩地熟睡著。

    像是玩偶娃娃一樣的小小嘴唇,塗著紅唇膏。一想到以前這雙唇曾經含著食物、編織出話語,有時吐氣、有時發出歡喜的聲音……這麼活生生地鼓動著,就感到不可思議。現在,染著朱紅色的嘴唇微張,在那深處只能看得到無底的黑暗。

    被布美子逼著付帳離開的第二天,鳥飼又再度造訪了咖哩店,並且特別挑了比較沒有客人的時候去;雖沒有客人,但是在布美子的身旁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婦人。

    點了一客咖哩飯正想向布美子搭訕時,那位婦人繞到布美子的身後,好像是要護著她。摻著白髮的短髮、掛著金屬邊眼鏡,看起來像是女老師。藏在眼鏡後的雙眼深處,蕩漾著幾近是異樣的警戒眼神。

    「我是這家店的老闆。對不起,請你吃完以後就離開好嗎?」

    鳥飼為了緩和氣氛,很委婉地微笑著。貿然接觸受訪者,幾乎每次都會碰閉門羹。想像對方的心情也是無可厚非,鳥飼並不訝異。

    「今天我把我寫的書帶來了。有沒有興趣我是不知道,但是很希望矢野小姐能過目。」

    他從紙袋中拿出了自己的著作。出版商是誰都知道的大出版社。在封面的邊上登有他的照片和詳細的簡歷,還有著名作家寫的推薦文章。為了讓布美子瞭解自己不是來路不正的人,這本書再適合不過了。書名是《團體世代九人風景》,選出了和他同年代或年齡更大一點、擁有一技之長的九位男女,採訪後集結成冊。是比較口語化及軟性的一本書。

    鳥飼把書放在櫃檯上,然後朝向躲在婦人背後的布美子說:「請多指教,這是我的自我介紹,然後接下來由你自己作判斷。今天我就先告辭了。」

    接下來連續兩天他都到店裡去,沒有看到布美子的身影,兩次都只有老闆娘一人在櫃檯。一問「矢野小姐呢」.就得到了她身體有點不舒服、今天休假的答案。婦人的態度度還是很戒鎮恐懼。隔了三天,再到店裡去的時候,老闆娘和像是她先生的男人在店裡,一看到鳥飼,男子就從櫃檯後走出來。

    「請進到這來。」然後引著鳥飼到包廂座位。鳥飼就依照他的話坐了下來。這個男人黝黑的肌膚讓人很難猜得出年紀,頭髮往後梳的摸樣也感覺並不好親近。與其說是在咖哩店,還不如說像是在以前那種燈光灰暗的爵士咖啡店的角落啜著咖啡比較適合。男人自稱叫野平,用慇勤的口吻說布美子已經辭職了,所以來訪也沒有用。

    鳥飼想也不必連工作都放棄吧。想到因自己莽撞的態度而將她逼到死角,不由得有些微的罪惡感。但是用很冷靜的語氣說:「是嗎?真是太可惜了。我並不是想挖什麼醜聞才跟她接觸的。」

    「我想這點小布,我是說布美子小姐也知道。」

    「為什麼?」

    「誰會高興讓人去掀過去的傷口呢?況且還是出書。要不是想成名的話,大概不會有人願意這麼做吧!」

    鳥飼沉默著。似乎野平夫妻知道布美子的過去,因為有感於她毫不隱藏而誠實地道出一切的人品而僱用她。野平對這件事只是不斷地重複著:「實在很抱歉,請不要再來了。來也見不到她。」

    「至少再讓我見她一面好嗎?我想要留下記錄的並不光是她遭遇到的問題,我相信在某方面來說,是她那個時代的人們共同擁有的主題。」

    「沒有什麼所謂的主題。」野平說,「不管是多有名的作家,去碰觸別人的傷痛當作下飯菜,是不可能真正瞭解像她那樣的人所遭遇到的苦痛的。」

    下飯萊這種說法實在令人難以接受,但在島飼心中也不得不承認,事實的確如此。

    「這樣的話我也沒辦法了。」他用迎合對方的慇勤口氣說,「如果有跟矢野小姐聯絡請告訴她,想法改變的話,請隨時和我聯絡,因為只有我才能正確地寫她的故事。我有這個自信,請您一定要這麼告訴她。」

    「我想她不會改變主意的。」野平說,「不過沒關係,我會幫你轉達。」

    沒有任何來自布美子的消息。鳥飼雖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但是不免感到恢然。已經連名字都想好的書,主角卻逃跑了。可以看出這本書不會有什麼下文。

    鳥飼曾經有好幾次想嘗試看看,沒有布美子本人能不能寫得下去,但實在相當困難。就算和事件的被害人接觸問出些什麼來,沒有布美子本人的描述就完全失去了意義。

    因其他工作插進來忙得不可開交,不知不覺間已是十二月了。聖誕夜的晚上和編輯好友到新宿喝酒,坐最後一班車回到家。一進門老婆就說:「有一個不認識的女人打電話來說她叫矢野布美子。你認識嗎?說什麼病了住院,我弄不太清楚,我一說我先生還沒回來,她就說還會再打來。」

    妻子並沒有問布美子住在哪一家醫院。她對一位不認識的女性打電話來找自己先生的事,好像有一點在意。因為被老婆誤會,鳥飼就把事情的原委簡單地說了一下。妻子睜大了眼說好可怕,她就只說了這句話。

    鳥飼一直等待著,祈盼布美子會再打電話來。過了四、五天都音訊全無。等得不耐煩的鳥飼決定一家一家去搜尋。就在那天下午,收到了一封限時信,是布美子寄來的。

    這封信相當長。包括寒暄的話,琿有對自己突然的失蹤表示歉意。至於思了重病還有死期已近的事,就像寫公文一樣平淡地描述。接下來這麼寫著:

    「從野平夫婦那兒聽說,您說唯有您才能正確地寫我的故事。我對您這麼熱心的真意到底如何並不瞭解,但是會有人對像我這樣的人感到興趣,光是這一點,我就覺得必須向神感謝了。如果我所犯下的罪,多一點基於單純的動機的話,大概會被您說動吧,至少不會像這樣躲起來寫這封自我辯解、無聊的長信。我為什麼無法接受您的提議,對您來說絕對是難以想像的。

    「很坦白地告訴您,關於那個事件,我有相當大的秘密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向任何人吐露過,甚至在法庭上也沒有洩露過一個字。這個秘密絕不是可以寫到書上的那種,那是做不到的,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的。但儘管如此,不提這個秘密是無法一窺我犯罪的全貌。您瞭解嗎?我犯下不該犯的罪,我認為只有把這個秘密永遠藏在心裡,唯有如此才能贖罪。原本應該當面向您表達這件事的,但請您大老遠來也不好意思。所以就拿筆寫了這封信,請您原諒我用這個方式來向您作最後的致意。」

    在信的結尾還有一行附註:「請您看過後馬上燒掉。還有我看了您的書,相當感動。」

    信中沒有提到醫院的名稱,但郵戳是澀谷區的廣尾。鳥飼開始一家一家打電話到那附近的醫院去。等找到布美子住院的醫院時,已是第二天的三十號了。出來接聽電話的是在醫院服務的女性,電話中低聲放著的,是快要過年了的旋律。

    天氣晴朗;暖和的除夕下午,鳥飼訪了位在澀谷區、布美子住院的綜合醫院。布美子在三天前,才從五人房搬到了單人病房,朝西的病房面向著醫院的後街。他一打開門,穿過百葉窗射進的柔和陽光,化作細微的光線迎接他。布美子好像瘦了一圈,但是氣色還好。一看到鳥飼便慌張地想起身,這時好像身體不知哪部分作痛似的,為了忍住而輕輕閉上眼睛。但即使是這樣的表情,也看不出她是受末期癌症而苦的病患。

    鳥飼將帶來的花和水果通過去時,布美子小聲地說了句「謝謝」然後低下頭:「還麻煩您找到這兒來。」

    「找人、找地方我最在行了。我看了你的信後想見你一面,就跑來了。」

    「沒想到,做夢也沒想到您會來。」

    「你想我已經放棄了嗎?」

    「不、也不是這樣,是我在那封信中已將我的心情……」

    「好了。」鳥飼制止她說,「看了你的信已瞭解你的心情,也知道事件的背後並不單純。不過請安心,我不會勉強你的。今天只是來探望你,真的。」

    這話是一半真、一半假。第一次被採訪對像引誘出這麼強烈的執筆願望,鳥飼相當冷靜。在查出布美子住院的地方後,他花了一整天的時間關在房裡想對策。要怎麼做才能把布美子心中的秘密,以及如何能讓她自己來詮釋,完成這個真實的小說呢?我想性急冒進的話很危險。但即使這麼說,對這位不知什麼時候就無法會客的病人,步調也不能太慢。

    不管如何,必須先把他想整理布美子事件的熱忱,以及這種熱忱背後的原因盡可能地向她表達。如果這使她的態度硬化,堅持不肯說出秘密的話,也可以作出最大的讓步,就是答應不把秘密寫出來。

    只要她答應接受採訪,應該有可能問出那個秘密。如果運氣好的話,可以和她商量,搞不好還可能將它小心地埋伏在小說中。

    他認為首先就是要見面。見面三分情,要是光是小說家和事件的犯人這樣的關係,就算等再久也沒有用。除了等布美子的態度軟化,然後再正式向她提出寫書的要求以外,沒有別的辦法。那天的會面只有二十分鐘。他詢問了布美子的病情,對她已有面對死亡的準備這種強韌精神表示讚美,最後再附上一句話,問,她有沒有什麼事可以效勞的。

    布美子靜靜地搖頭:「別費心,醫院照顧得很好,沒有任何不方便的地方。」

    「如果有什麼需要請儘管說。您就想這也是一種緣份吧!」

    「謝謝!」布美子向著鳥飼深深地一鞠躬。

    等開年還有五天。除了元旦,鳥飼每天都到布美子的病房。對事件隻字不提,也盡量避免向她提出問題,只是一個勁兒地聊自己還有家庭的事,專挑輕鬆的話題。有時也開開玩笑,努力避免說出會引起戒心的繞圈子的說話方式。

    布美子也很捧場地不時發笑。雖沒笑出聲,但是微笑一直接在臉上。有時還摀住嘴,被逗著笑得肩膀抖起來。

    大年初六因雜誌的工作到仙台出差,初七下午回到東京,鳥飼就趕到醫院去。路上到花店買了一束花,加上在仙台買的白鬆餅一起遞給布美子時,她坐起上半身一看到甜點的包裝就突然紅了眼。

    「好久沒吃了。」她喉嚨硬住了,「這是以前就有的餅,我年輕的時候常吃。爸爸和奶奶都喜歡甜食,所以家裡常有。」

    「你母親和妹妹不喜歡甜食嗎?」

    「我媽媽喜歡吃醬菜,最喜歡吃醃白菜和醃茄子。妹妹雖喜歡甜食,但卻不喜歡這種餅。大概因為那是老人家吃的點心吧!那小孩喜歡吃泡芙就光喜歡吃那些洋式甜點。偶爾爸媽買回來,我上學還沒到家,她一個人就全包辦了。我一肚子氣,常常會因為這種事吵架。」

    微笑的布美子雙眼潤濕,這是第一次她談起自己的事。鳥飼沉默著。

    事件發生後,布美子自己決定斷了與家裡的關係。在仙台市經營雜貨店的父母為了見女兒一面,好幾次到監獄探監,但是布美子以不想給家人添麻煩為理由一直拒絕會面。

    出獄後,在總房半島的觀光飯店工作時,母親去探視她,那是十幾年來第一次見面。那時聽到妹妹有人來提親,但因為布美子的關係馬上就吹了,心頭一緊難過極了。也就是這個原因,她把飯店工作辭了,好像逃難一樣地四處輾轉流離,再也不與家裡聯絡。

    布美子不等鳥飼問,就這麼一句接一句地說完了。然後歎了一口氣、拭淚:「真是的,你看我,又開始說這些。」

    即使鳥飼心裡焦躁地想,請繼續再多說點別的,但還是保持沉默。要是這時開始連串發問的話……

    「你妹妹現在呢?」他小心翼翼地問。

    布美子撥開前額掉下的頭髮,揚起寂寞的笑容。「聽說她結婚了。不是相親,是自由戀愛。妹妹自己寫信寄到以前的飯店告訴我這個消息。旅館的女經理不知道我的去向,一直保管著那封信,等到我有機會和她見面的時候才交給我。裡面有一張穿著白紗的照片哦!變得好漂亮,都認不得了」

    「你想見她嗎?」

    「什麼?」

    「你難道不想見見雙親和妹妹嗎?」

    布美子不說話,在床上的花束散著淡談的香。

    「要是我的話……」他說,「大概會很想念吧。這沒有什麼好覺得丟臉或什麼的,這是自然的感情表現。」

    「我不會見他們。」布美子有一點低著頭說,表情僵硬。「已經在很久以前就這麼決定了。」

    「是這樣嗎?」鳥飼說。兩人之間沉默擴大著。

    「我可以說一句話嗎?

    「什麼?」

    「我已經還債了。還夠了。這點我想大家都會同意的,你自己應該更清楚。該是讓自己快樂的時候了,不需要再折磨自己,再繼續這樣下去沒有意義。不是嗎?」

    背靠著床沿,布美子抬起頭,浮起了很深遠的表情,但是馬上就消失。臉上有靜靜抗拒似的沉默,像波浪一樣擴大。

    「你感覺不舒服嗎?」

    「沒有。」

    「我大概又惹你厭了吧?」鳥飼臉上出現笑容,「我真的是沒有那個意思。」布美子沒有回答。有敲門的聲音。年輕嬌小的護士踏著緊湊的步伐進來。

    「替你抽點血,矢野小姐,明天檢查用。護士向鳥飼致意,很利落地用棉花在布美子的手上開始消毒。布美子在抽血的時候,鳥飼拿起花束和花瓶走出病房,用洗手間旁的水龍頭給花瓶裝水,澆花。然後在病患集中看電視的吸煙室裡,抽了一根煙後再回到病房。護士已離開了。布美子頭靠在枕頭上仰著休息,鳥飼將帶來的糕餅盒放在旁邊的茶几上。

    一抽完血,布美子就虛弱地說道:「這個樣子真是不好意思。」

    「哪兒的話,連我也是只要一聽到抽血就發昏了呢。一定累了吧。」

    「不、也沒有那麼……」

    布美子努力想起身。鳥飼制止了她,並將澆過水的花瓶放在桌上。

    「你不覺得香氣太重了嗎?我忘了,應該買香味談一點的花。

    「投關係,我很喜歡這香味。」

    在茶几上有一本用紅色的千鳥格布料包著的書。

    「好漂亮的書套呀!是什麼書?」

    布美子脖子轉了一下,往茶几看說:「是聖經。我受洗了,二十七歲的時候。」

    「是這樣的嗎?」這倒是第一次聽說。二十七的話,正是他當兵的時候。

    三樓病房的窗外開始下起雨來。街燈在各處閃爍。鳥飼拿起風衣:「那麼,今天就到這裡。請好好休息,我還會來。」

    布美子沒有說話。鳥飼將一直帶在身上的大背包背在身上往門外走。

    就在要抓門把的時候,背後的布美子叫住了鳥飼:「等一下!」

    回過頭,布美子仰躺著。不是望著睜大眼睛的鳥飼,而是望著天花板。

    「還來得及嗎?」

    「什麼?」

    「我所剩時間不多了,即使如此還來得及嗎?」

    「你是指什麼?」

    「我是指你的書。」

    失去了力氣,布美子的手垂在床邊。布美子在枕頭上緩慢地轉過頭看著他。張開失去血氣的嘴唇說:「我什麼都告訴你。」

    十三位前來參加葬禮的人士,全部瞻仰過布美子的遺容後,結束了簡短的儀式。鳥飼隨同經營咖哩店的野平夫婦步出了教堂。在正面的大街上,黑色的大廂型靈車已等在那裡,準備把遺體運往火葬場。

    教堂的正館旁有一株櫻花樹。可以看到雨水打在四處飄零的櫻花上。落在地面的花瓣浮在積水的表面上,承受著不斷落下的雨水的敲擊而跳起舞來。

    「不知小布有沒有看到今年的櫻花?」野平夫人喃喃地說。

    「我想她應該從病房往窗外看到了。」鳥飼這麼一說,野平夫人應聲:「是嗎?」然後閉起了潤濕的眼睛點頭說:「說的對,應該是看到了。」

    布美子病情急速惡化是在三月二十九號。那陣子野平夫婦每天都去探病,好幾次都碰到鳥飼。夫婦倆常常凝望著熟睡著的布美子,嘴中喃喃地不知說些什麼。他們總是靜靜地守著布美子然後離開。

    在三月底的時候,鳥飼和野平夫婦商量,雖然沒有得到布美子的允許,但是不是該與他父母聯絡了。夫婦倆說他們也是這麼想,所以馬上和在仙台的布美子雙親取得聯絡。

    幾天後,布美子的父毋和妹妹上來東京。布美子在恢復意識時似乎和家人交代了些什麼。但是到底說了什麼,鳥飼無從得知。

    布美子停止鼻息長眠而逝,是在家人一時返回仙台的第二天下午。那時正好病房內沒有別人,最後守在病榻旁的只有鳥飼一人。

    布美子幾位男性親戚走過來搬靈樞,父母則緊跟在後面。手中捧著布美子遺照的是喜歡吃泡芙的妹妹。因為人手不夠,往靈車的途中沒有人可以打傘遮著靈樞。鳥飼將自己打著的黑傘遮著靈樞以免雨淋,他這麼一做,野平夫婦也馬上打傘過來。

    棺木安放進了廂型車。布美子的父親向著鳥飼和野平夫婦深深地一鞠躬。但是母親那邊卻像做了些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樣,低著頭倉皇地坐進車內。

    吹起了緩慢的風,將雨吹得斜斜的。靈車開動了,目送著那黑大的車影在煙雨濛濛的大街中漸行漸遠。鳥飼被一股自己也無法說明的強烈感情所襲擊,禁不住仰天而望。

    布美子拜託鳥飼幫她照遺像那天,在照完像之後,她依約馬上就開始說自己的故事。就好像奇跡似回復健康的人一樣,堅決有力地滔滔不絕起來。

    從她口中編織出來的話語極為自然,一點都沒有矯飾,內容也井然有序。而且沒有因為過於感傷而講到一半哽咽不語的情況。她靜靜地、談談地,絲毫不覺歉疚理性地訴說著。

    講著講著到了晚飯時間,醫院專屬的女傭將晚餐端到病房來。但是布美子沒動筷子,鳥飼也不覺得餓。

    一直到快接近九點宵禁時刻,護士才走進來告訴鳥飼會面時間巴結束了。但是布美子懇求說,有很重要的話要說,非得在今天夜裡說完不可,會盡量小聲不影響其他的病人、可不可以通融到把話說完呢?這麼懇求完,護士便和鳥飼及布美子雙雙交換了目光,好像企圖掩飾激起的好奇心一樣,若無其事地點了頭。

    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滅了以後,布美子靠著床邊的檯燈繼續說,鳥飼連到一樓自動販賣機買飲料的時間都覺得可惜,他用病房內的熱水瓶把水煮開沏了茶。

    故事說到最重要的部分,是在過了晚上十一點的時候。布美子只有在想要說出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向任何人透露的重大秘密時沉默起來。

    沉默比想像的要久得多。病房外的走廊沒有人影,從窗外傳來些微的車聲,反而突顯病房內的寂靜。但是沒多久,沉默也被打破了。當布美子一開口,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說著她的故事。

    過了半夜一點,全部說完的布美子一點也沒有倦容。臉上不可思議地散發開朗的笑容望著鳥飼臉,頰紅潤,眼眸閃著光輝。看著她在泛黃燈光中映出的容顏,鳥飼的身子無法動彈。

    兩人有頗長一段時間動也不動地凝望著對方。聽不到外界一切的聲響,似乎連彼此呼吸的聲音都能夠分辨得出來。

    先打破沉默的是布美子。

    「剛剛我講到一半,看你就沒有再做筆記了,這樣沒關係嗎?」

    鳥飼朦朧地看到自己帶來採訪用的筆記本掉在地板上。只有前面四頁記著密密麻麻的字,後面全是空白。

    「像從事您這一行的,有本事可以把別人說的話全部記起來對吧?」

    「沒這回事。」

    「如果日後有想不起來的地方,請您不用客氣可以再問我。不過說是這麼說,我想可以這麼有精神地說話可能是最後一次了。但是不管怎樣,請不用客氣,只要我還有力氣,一定配合。」

    「我想沒有這個必要。」

    「說的也是,你對我的事可能比我自己還清楚。今天晚上我告訴你的一大半,說不定早已在你的想像範圍內了呢。」

    「不。」鳥飼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不知怎麼的,我覺得完全放鬆了!」布美子輕笑了一下,「生平第一次將自己的事這麼毫無隱瞞地說出來。」

    鳥飼沒答話。布美子很不好意思地偏過頭,用手指玩弄著床單。

    「我想,能相信你真好。以後的事就完全任由你處理,你就看著辦吧。那個秘密也是一樣,其他的也是。我相信,你一定會處理得很好。」

    「我不寫了。」鳥飼低聲說。聲音好像是從瓶子中發出來的一樣,聽起來朦朧的。好像是沒有聽清楚,布美子堆起笑容歪著脖子回問說:「什麼?」

    「不寫了。」鳥飼盯著被她握緊的床單的絹紋重複地說,「我決定不寫它了。」

    布美子好像吞了一口氣。他的嘴唇往下撇,用前齒緊咬下唇。覺得喉嚨湧上一股熱流,沒有去處,在身體中膨脹起來。

    「我無法解釋清楚。」他伸直了背,兩手壓在膝蓋上,然後低頭吐氣。

    「我一直想寫你的故事,所以一直在找你,或許說得不好聽一點,想要討好你。坦白地說吧,我早有心理誰備,不管做什麼,一定要把話從你那兒套出來為止。即使用卑劣的手段也在所不惜。一直到今天下午還是這樣,但現在不同了。」

    「是我說得不夠好嗎?還是因為那樣的秘密到底不是你可以寫得出來的呢?」

    「不是,不是這樣,我不是這個意思。」鳥飼用力地搖頭,「完全不是這樣。」

    布美子的大眼睛擄獲了他。鳥飼想在那眼光深處中尋找責備和忿怒的眼神,但是卻什麼都沒有。布美子只是單純地望著他,只是無心地望著。

    「我只是沒想到,」他喃喃地說,吸了一大口氣低下頭,「會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他意識到自己肩膀小小地顫抖。鳥飼還是緊咬著唇,禁不住眼眶潤濕。

    他慢慢地抬起頭:「謝謝你告訴我一切。今後我會繼續保守你的秘密。我向你發誓,我這一生,會將這個秘密藏於心中。不會把它寫出來,也不會告訴任何人。我代替你,將你所遭遇到的事……」

    說到這裡,說不下去了。布美子的手從床單上滑過來,雖然關節有點僵硬了,但是手指沒什麼皺紋,而且漂亮白皙。它正尋找著他的手。鳥飼將自己的手指一一與她重疊,溫暖乾枯的手馬上握住了他的。

    「你……」布美子用細小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在我的人生盡頭能認識你,實在是太好了。能夠把一切都說出來,真是太好了。謝謝你。」

    一瞬間,布美子說出的長長的故事,在鳥飼的腦中以幾近可怕的速度一閃而過。他再次想,只要人活著一天,都可以擁有無數的體驗。寧靜的感動將他包圍。

    「我死了以後,如果你有機會碰到那兩人,」兩眼潤濕的布美子鼓起微笑說,「請告訴他們,矢野布美子最喜歡他們了。」

    鳥飼點頭。一面點頭一面用力握著她的手。一股不可思議想要擁抱她的衝動不停向他襲擊,但他只是握著她的手。在病房越來越擴大的黑暗中許久不發一語。

    以下就是布美子告訴鳥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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