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正盤詰姜玨,尚未得到結果,姜玨突被狙擊身亡;徐文五內皆裂,回身一看,登時殺氣直衝頂門。
一條人影,兀立當門。他,赫然是生死之仇的「過路人」。
徐文咬牙切齒地道:「『過路人』,你來得太好了!」
「過路人」嘿嘿一聲冷笑道:「小子,你的命真大,三番兩次,都被你死裡逃生。今天,我把你挫骨揚灰,看你是不是真的死不了?」
陰殘狠毒之情,溢於言表。
徐文竭力按捺住如火如荼的殺機,有許多話,他必須先問清楚。
「『過路人』,你是『五方教』一分子?」
「當然!」
「為何要殺姜玨?」
「這不關你的事!」
徐文咬了咬牙,又道:「你說過的主人,大概便是『五方教主』了?」
「過路人」陰森森地道:「一點不錯,你猜對了。」
「為什麼不擇手段對付在下?」
「因為你必須死。」
「什麼理由?」
「你不必知道。」
「貴教主到底是何方高人?」
「這一點,你將永遠得不到答案。」
徐文內心有如油煎。姜玨一死,師祖遺命無法執行,「毒經」也將無法收回,「毒門」
一脈也將由此而斷,而對方言詞閃爍,根本不願吐露任何實情,看來不用酷烈手段,就根本別想問出半絲頭緒……
「『過路人』,想來你不會答覆任何問題?」
「這得看情況。」
「在下再問你一句話,在下要見你門教主,願引見嗎?」
「那是妄想。『藏龍谷』便是你葬身之地。」
「也許是你!」
「走著瞧吧。」
「當初血洗『七星堡』,想來你也有份?」
「過路人」目中射出一種異樣的光芒,連連變幻,久久才冷陰陰地道:「『衛道會主』上官宏沒有給你答覆麼?」
「嫁禍於人,不嫌太卑鄙麼?」
「嫁禍?小子,有這必要麼?」
「那為何不敢承認?」
「事實是如此。」
徐文又一次面臨極度的困惑,到底誰是仇家?「五方教」?「衛道會」?雙方都不承認,但雙方都有嫌疑……
從最初的情況而論,仇家是上官為首的「衛道會」一干男女無疑,因為父親生前最後一面親口交代仇家是上官宏一夥。但從以後的發展與線索而論,仇家應是「五方教」。父親之死,母親之被劫持,自己本身之屢遭毒手,再加上姜玨與父親之間的共得毒功,顯示出內情微妙而複雜。
「過路人」猝然出手殺姜玨,目的定是滅口。為什麼呢?
曾經一度開朗的情況,又告陰霾四合。
他猛然醒悟,如果探隱秘,搜證據,尋線索,這謎底恐無揭穿之日,只有採取酷烈的手段,才能有濟於事。
心念之間,業已消失了的戾氣,重新出現眉目之間,加上眸中閃爍的碧芒、面上凝結的殺機,的確令人不寒而慄。
他沉凝而冷森地開了口:「『過路人』,家母因何落在爾等手中?」
「很簡單,要想立足這詭譎的江湖,必須不擇手段!」
「還有『天台魔姬』呢?」
「同樣的理由!」
「閣下出手殺姜玨,難道也是同樣理由?」
「不錯。」
「閣下可知『人性』為何物?」
「小子,別多饒舌了……」
徐文陡地一彈身,迫近「過路人」,大聲道:「在下以對人的方式來對待你們這批失去人性的魔鬼,是一大錯誤!」
「過路人」被徐文的戾氣所懾,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兩步。
徐文直迫到門邊,再次道:「『過路人』,閣下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過路人」彈身丈餘,到了精舍前的小院中,嘿嘿一笑道:「小子,來吧!」
徐文彈了出去,身形未穩,「過路人」業已出了手,左掌右指,罩向胸前六大死穴,出手之奇幻厲辣,令人咋舌。徐文急切之中,以「毒手一式」成攻。
「過路人」口裡「噫」了一聲,半途收招。
徐文腳落實地。
「過路人」慄聲道:「小子,你不但命大,狗運也不差,居然又被你獲得了幾手!」
這話,顯然是指方纔這一招「毒手一式」而言。徐文自「歸山入門」之後,尚未與對方交過手。
徐文厲哼了一聲道:「納命來!」
「毒手二式」挾雷電之勢,發了出去。
「過路人」口裡再次發出一驚:「噫!」以一種玄奇無比的身法,閃了開去。
徐文為之心頭大震,「過路人」能避開「毒手二式」的攻擊,的確太出他意料之外,看來,這半年多的時間,對方的功力又不知高了若干,照以往的情況,「過路人」實無法在「毒手二式」之下倖免。
「再接一招試試!」
仍是「毒手二式」,隨喝話之聲再度施出。
「過路人」以同樣身法,自極不可能的角度下滑了開去,口裡怪哼了一聲,扭身反擊一招。這一招奇奧詭辣得令人咋舌,不但正面所有要害全在被攻擊之中,而且封死了所有退路與可能反擊的空隙,的確可當「無懈可擊」四個字。
徐文總算身具上乘玄功,在閃讓化解均無從之下,雙掌交叉,劃了一個圓。這是最玄奇的守勢,以之應付對方詭辣攻勢,可說旗鼓相當。
「波!波!波……」
緊而密的撞擊聲,連珠響起,在極短的一瞬間,雙方肉掌交擊了不下五十次之多。「過路人」這一招攻勢的凌厲,可想而知。
彼此心裡明白,雙方的身手懸殊不大。
徐文想不透「過路人」在半年之後,會具有如此驚人的身手;而「過路人」卻更震驚於徐文的功力較之半年前不知高了多少。
「過路人」如此,「五萬教主」豈非更加不可思議?
徐文有些氣沮,以自己迭得奇緣,自以為足可快意恩仇,想不到道高一尺,魔高一文,要想復仇、救母、拯愛,看來十分艱巨。
僅僅半年相隔,「過路人」的身手,超過了當初被認為深不可測的「痛禪和尚」,這變化太可怕了。
倏地,他想到了被對方得手的「佛心」,莫非「過路人」的武功是出於「佛心」
秘笈?這十分可能。可惜自己對「白石神尼」的武功路數一無所知,否則必可看出端倪。心念動發,不自禁地脫口道:「過路人』,『佛心』武功果然不同凡響?」
「過路人」一呆,然後冷冷地道:「不錯,你說對了。放眼天下,其誰與敵?」
那口吻,大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慨。
「未見得!」
「毒手三式」挾以十成功力發了出去。這是他最後一張王牌,也是他畢身功力的最高點,如不能克敵,便什麼也不用談了。
這第三式名為「閻王宴客」,顧名思議,是一式冠蓋武林的殺手。
招式一發,「過路人」目中陡現駭芒,幾乎毫不考慮地電閃退身。
「嗯」
悶哼起處,「過路人」身形連連踉蹌,直退了七八步之遙,口角溢出了鮮血。
徐文精神陡振,身形一欺……
「過路人」一個倒彈,如浮光掠影般飛逝。
「哪裡走?」
徐文彈身追撲,但精舍之外是一片密林,「過路人」已不知消失何方。
他憤恨交加,幾乎發狂,面對如此狡猾的敵人,他自覺手段還不夠辣,「過路人」這一免脫,「五方教」必傾力對付自己,要想探出對方巢穴,將難上加難。
最使他痛心疾首的是姜玨的被殺,師祖遺命業已落空,師門叛逆,不能正以家法,的確是永不能洗刷的門派之污。
他折回精舍之中,木然望著姜玨的屍體。
驀地
他發覺姜玨沒有斷氣,手足在微微抖動。這一發現使他欣喜若狂,立刻俯身過去,以本門至上功力,挽回姜玨的生機。
片刻之後,姜玨從死亡之中回頭,睜開了眼。但徐文心中有數,挽回他的生命業已無望,只是能讓他執行家法,便於願已足了。
這時他又想到剛才「過路人」在兩丈之外的距離,猝施突襲,毫無所察地致姜玨於死命,這份功力,也實在令人咋舌。
徐文手附姜玨「脈根」,源源輸入真元。他知道能讓對方說話的時間極短,若一鬆手,對方便立即氣絕,如果真氣輸入過度,對方將斷的生機承受不了,也一樣立即死亡。只見姜玨在他輸功之下慢慢活轉過來。
他不能浪費一分一秒的時間。
「姜玨,你可知罪?」
姜玨口唇抖動了數下,吐出蚊納般的兒不可聞的聲音道:「不……知……」
徐文目毗欲裂,咬牙切齒地道:「你真至死不悟麼?」
「悟……什麼?」
「欺師滅祖,干犯師門禁律……」
「你……也許錯了,你是……何門?」
徐文話到口邊,又吞了回去,他不能隨便道出門派名稱,那也是師門之禁例,於是換了一個方式問道:「你所得到的『毒經』呢?」
姜玨失神的眼,仍是一片空茫,極費力地道:「什麼……『毒經』?」
「不錯,說,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
徐文幾乎氣炸了肺腑,厲聲道:「你的毒功何來?」
「教……主……所授!」
徐文心頭劇震,情況又出了意料之外。照姜玨這一說,師門叛逆該是「五萬教主」,這就太可怕了。他必須把握這僅有的機會找出線索,當下急聲追問道:「你是說教主所授?」
「是……的!」
「教主是誰?」
「不……知……」
「姜玨,你的同門教友,不惜殺你滅口,你還有為對方保密的必要麼?」
「真的……不知道,教主……神秘……莫測……」
「『五萬教』總壇設在何處?」
「在……嵩山……後峰……」
「咯」的一聲,喉頭疾湧,油盡燈滅,他死了。
徐文站起身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總算得到了這一絲線索。嵩山後峰雖廣,但總不難踩探,有了目標,就不必盲目摸索了。
真是祖師有靈,使姜玨保留了那一點點生機,說出這條線索,否則,師門叛逆將永遠逍遙法外,自己也將認定姜玨便是叛徒,人死,一切都完結了。
他靜下心來,重新整理思緒:「五方教主」是得「毒經」之人,也就是本門第十四代的「撞緣」者;郾師分壇地牢中,師祖伍尚被謀算廢了功力,被迫害逼出本門玄功,也是「五方教主」的傑作。
父親之得毒功,「五方教」新近才崛起,想來當年,父親與「五方教主」必有相當淵源;至於演變到現在父親被害,自己迭遭殺手,這謎底非「五方教主」不能答覆。照此推論,血洗「七星堡」,仍是「五方教主」的成分居多,可是當初父親何以說是「衛道會」一干人呢?
父親當然不會偏袒滅門仇家,這就真正的不可思議了?
於是,他想到了「妙手先生」,至少,他能揭開部分謎底。
「妙手先生」化身千百,行蹤詭秘,除非他主動找上自己,如果要找他,的確比登天還難。
當然,母親是當事人,如能救出母親,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想到母親淪入魔手,吉凶未卜,內心有如被撕裂般的痛苦,而劫持母親的也是劫持紅顏知己「天台魔姬」的主凶,卻又是本門叛逆,情況的發展、演變,越發出乎意料之外。
至此,此行算是告一段落。
挑了分壇,探出總壇所在,也得到了師門叛徒的下落,此行尚稱不虛。
他離開精舍,向「藏龍谷」外奔去。
顧盼之間,來到谷外,他辨了辨方向,準備朝嵩山方向進發。忽然,他想到了一件刻不容緩的大事。據黃明說,蔣尉民世叔,為了要解散自己的「無影摧心手」,使自己恢復成一個正常的人,親赴武林中傳聞的詭秘絕地終南山「鬼湖」,採取「金線草果」,配製解藥,三月不見回轉。
雖然,蔣尉民的主要目地,是為了他的掌上明珠能與自己匹配,但這深情厚意是不能抹殺的,如果他因此而遭了意外,此生將何以安。
「五方教」之行不能緩。「鬼湖」之行也不能稍延。「天台魔姬」落入「五方教」之手,業已數日,是禍是災,未可預卜,如有失閃,也是遺恨終生的事。
如果奔嵩山,必須朝東北;赴終南山「鬼湖」應當西行入陝。
由此入陝赴終南山,沿途俱是崇山峻嶺,最快,也得一個月才能往返。一個月的時間不短,誰知道母親與「天台魔姬」又將發生什麼變故?但蔣世叔為了自己,隻身犯險,置新遭家難於不顧,生死不明,又豈能再延不過問?
分身乏術,他感到進退維谷。
這「藏龍谷」屬於崤山支脈,距嵩山僅數百里,估計行程,如全速而行,兩日夜可達後峰。
考慮至再,決定先奔嵩山。
心念一決,彈身向東奔去。
奔了一程,但覺飢腸轆轆,腹如雷鳴,才意識到自己已半天一夜水米不沾唇了,入山時所帶乾糧,早在前一天用罄。
放眼四望,儘是荒山野嶺,杳無人煙,要到有人家處,至少得奔上半日,雖然體力尚可支持,但那餓的滋味頗不好受。無奈之下,心想:喝些山泉暫時療饑也是好的。心念之中,朝嶺下的山洞奔去。
驀地
一條纖纖人影,疾掠而至,翩然落在身前,徐文收勢停身,只見來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青衣少女,姿色不俗,但眉目之間,充滿了妖蕩之氣,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路道,尤其,在這荒無人煙的野嶺出現,更加的不尋常了。
青衣少女打量了徐文片刻,露齒一笑,脆生生地道:「少俠如何稱呼?」
徐文一愣,道:「在下姓徐!」
青衣少女掩口一笑,露出風情萬種,嗲聲道:「徐少俠,你走錯了方向!」
徐文惑然道:「什麼,在下走錯了方向?」
「嗯!」
「什麼意思?」
「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向東是出山方向,該向南才對。」
徐文滿頭霧水,根本不知道這少女在說些什麼,激奇地道:「在下為什麼要向南?」
「因為那是正路。」
「正路?在下不懂姑娘的意思。」
「喲!徐少俠,奴家是好意指引你呢!」
「姑娘知道在下將去何方?目的是什麼?」
「當然知道。」
徐文心中的驚異,簡直無法形容。這女子出現得突兀,說的話更是玄奇,自己的行動本是內心的決定,她何從知道的呢?這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青衣少女斜拋了一個媚眼,嬌滴滴地道:「徐少俠,你不相信麼?」
這神態,使徐文大感噁心,聲音一冷道:「姑娘何由知道?」
青衣少女朝徐文身前逼近了兩步,一雙水汪汪的媚眼,直在徐文面上打轉,像一隻饞貓在注視著鮮魚,吃吃一笑,道:「你不是來朝見『山林女神』麼?」
徐文大惑不解地道:「什麼『山林女神』?」
青衣少女蛾眉一蹙,似乎很覺意外地道:「難道你不是?」
「在下從未聽說過什麼『山林女神』?」
「那你到這山中作甚?」
「路過。」
「這是奇緣,少俠可別錯過這機會?」
徐文不由被勾起了好奇之念,反問道:「『山林女神』是何許人?」
青衣少女以指比口,「噓」了一聲道:「既稱為神,就別乎人。少俠這話太冒失了!」
徐文哈哈一笑道:「姑娘,在下雖一介武夫,但也曾略涉詩書,豈不聞:子不語怪力亂神!天下難道真的有鬼嗎?」
青衣少女面色一整,道:「子不語也,非斥其妄也。孔老夫子也曾說過:敬鬼神而遠之!又說:誠則靈。並沒有否定鬼神的存在!」
徐文很驚異於對方口齒的犀利,莞爾道:「姑娘說得是,在下失言了!請問『山林女神』竟系怎麼回事?」
青衣少女回身朝南一指,道:「少俠看到那座高入雲表的孤峰嗎?」
「看到了,怎樣?」
「『山林女神』便在峰頭。一月之前,忽顯神跡,任人朝拜,如果夙根不錯,便可得登仙山。頂禮而來的,頗不乏人呢!」
徐文心中暗笑,表面上不動聲色地道:「得入仙山之後呢?」
「好處可就多了!」
「有些什麼好處?」
青衣少女窒了一窒,道:「傳說如此,奴家不知道!」
「姑娘看在下會蒙女神垂青嗎?」
「會的!」
「何以見得?」
「少俠一表非凡,根骨異常,必能獲得不世之緣!」
「還沒有請教姑娘芳名?」
「娘家柳倩倩。」
「哦!柳姑娘人如其名!」
青衣少女嫣然一笑,一扭腰肢,道:「少俠過獎了,蒲柳之姿,豈敢當少俠法眼!」
「柳姑娘與女神必有淵源?」
「嗅!不!少俠多心了。奴家是隨人來此朝拜女神,見少俠奔馳於山嶺之間,是以不忖冒昧,多言饒舌……」
徐文知道此中大有文章,這少女的現身又必非無因,當下也不予點破,淡淡地說道:
「在下倒是有意試試緣法……」
「願相公得到仙緣!」
徐文但覺眼前一花,青衣少女如幽靈般從視線中消失,不由心頭劇震,為之目瞪口張。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怪事,青天白日之下,一個人無端消失,如果說是幻覺,但一切是那麼真實,空氣中還遺留著一縷淡淡的幽香,這豈是幻覺呢?
但一個人怎會無端消失呢?
他環望四周,空山寂寂,陽光耀眼,仍什麼影子都沒有。
他愣在當場,不知所措。
難道天下真的有鬼神的存在?這少女是來點化自己的麼?幼時曾聽大人們說故事,說到仙子現身,化陣清風而逝,有這種事麼?
他的目光,不期然地瞟向遠處那座雲霧縹緲的高峰,好奇之念愈來愈濃……
他忘了飢渴。不由自主地朝那座山峰馳去。
盞茶工夫之後,他來到峰下,抬頭一看,那山峰上豐下銳,像一座倒立的巨塔,直入雲表,白雲悠悠,在半峰間飄浮出沒。的確,這像是神話中的仙山。
這時,一條人影在峰腰蠕蠕而動。定睛細看,赫然是一個老者,一步一拜地登山,虔誠之情可以想見。
正自激奇出神之際,又一條人影來到峰腳,是一個三十左右的武士。只見那武士滿面誠謹之色,仰首朝峰上凝注了半晌,突地解下腰間佩劍,棄之於地,整了整衣衫,把乾糧袋也解了下來……
徐文看到乾糧袋,飢火又升,搭訕著上前道:「朋友,在下可以請求分賜少許乾糧嗎?」
那武士連頭都不轉,也不開口,脫手把乾糧袋扔了過來。
徐文接在手中,有些尷尬,正待出聲相謝,那武士業已俯身下拜,然後登峰,每走三步,便屈一次膝。徐文想笑,卻笑不出來,老實不客氣地轉到一旁用起這乾糧來。乾糧倒是不錯,半隻烤兔,一塊斤余重的醃牛肉,還有三個碗大的饃。
飽餐一頓之後,抬頭看那武士,也不過登上了半里多地。
徐文就近掬了些山泉解渴。
人是鐵,飯是鋼,肚子落實,精神大振。
他心中雖存著一分驚疑,但總不信真的有什麼「女神」。江湖中無奇不有,多半是別有用心的江湖人故弄的玄虛。
他躊躇了片刻,彈身上峰。
顧盼之間,他便超越了那武士。那武土駭異地望了徐文一眼,搖搖頭,自顧膜拜。
徐文一口氣登上了三里之遙,至此:已距峰頂不遠,眼前景物大變。
峰頭陡峭,上寬下銳,半隱雲霧之中。迎面一架石級,筆直而上,不知有多少級,除了這困山勢天成凹槽而鑿的天梯外,其餘各方,猿猱也攀不上,可說是天生絕地。
天梯之下,是一塊十丈大小的緩坡,可以供人停身。這裡,散散落落地跪著約莫十來人,每個人的臉上,都呈現出一片虔誠之色。
徐文望著那不見頭的天梯,心想,只要一個稍具基礎的武林人守在上端,功力再高的人也難強登。
這時,一條人影從天梯瀉落,垂頭喪氣地下峰而去。看來,他是無線緣人。另一人恭謹地拜了三拜,垂首躬身,舉步登梯……
那些等候登梯碰緣的人,見徐文既不恭也不敬的神態,莫不投以駭異的目光。
徐文逐一打量這些人,以年青的武林人居多。
突地
他的目光觸及離開人群遠遠的一個閉目打盹的中年乞丐,看了又看,幾乎笑出聲來,那乞丐赫然正是「閃電客」黃明。黃明容貌已改,但那身行頭,仍是不久前扮獨目老丐的那套,背上一圓一方兩塊破藍布補釘,是極明顯的標誌。若非這兩塊補釘,徐文決認不出他來。
黃明大概好夢方酣,根本沒有發覺徐文的來臨。
徐文輕輕走了過去,朝黃明身側一坐。
黃明猛一睜眼,駭呼道:「兄弟,你也來了?」
徐文微笑著點了點頭,道:「想不到在這裡碰頭!」
「兄弟也是朝『女神』而來?」
「算是吧!大哥以為……」
「彼此,彼此!不說也罷!」
「蔣尉民世叔可有消息?」
黃明優形於色地道:「沒有,可能發生了意外。」
徐文沉重地道:「小弟準備辦完一件事後,赴終南山一探……」
「愚兄也正有此想。」
「令師尊呢?」
「一樣沒有消息。」
「大哥準備這樣耗著嗎?」
黃明一努嘴,朝那沖天磴道一比,道:「我沒緣分,還沒到頂就被打了回票!」
徐文劍眉一挑,道:「有關隘麼?」
「差也不多,居高臨下,以逸待勞,以愚兄的能為,什麼都免談。」
「有高手把關?」
「當然。」
「內幕如何?」
「謎!謎!」
「小弟倒想試試?」
「這些人是按先來後到排了號的,你得等到明天。」
徐文皺了皺眉,相了相峰勢,道:「另有蹊徑。」
「這怎麼可能,毫無落腳借力之處……」
「小弟有把握一試!」
「別太冒險,不值!」
「且試試看……」
黃明凝視了徐文片刻,悠悠地道:「也許你能辦到,我只是擔心突發的凶險。」
這種誠摯的關心,使斷梗飄萍般的徐文內心升起一股溫暖,懇切地道:「大哥,小弟會小心應付的。」
「噢!賢弟,你的事辦得如何了?」
「已略有眉目!」
突地一
黃明伸手把徐文拉向身側的樹後。徐文吃了一驚,道:「怎麼回事?」
「有人來了,你暫勿出面!」
「誰?」
「『五方使者』!」
徐文目光透過葉隙一掃,果見一個錦衣少年,旁若無人地走向天梯。他受時一股殺機沖胸而起,冷哼了一聲,道:「我廢了這魔爪子!」
黃明伸手一攔,道:「賢弟,稍安毋躁,讓他去探路,準有好戲可看。」
「五方使者」方走到梯腳,一個紅臉大漢沉哼了一聲,道:「雛兒,你準備做什麼?」
「五方使者」轉身,面對跪在地下的紅臉漢子,冷冷地道:「口裡放乾淨些!」
紅臉漢子咬了咬牙,似乎在竭力按捺,但聲音中仍充滿了怒意:「小子,凡事有個先後,同時你這態度也不是朝神者所應有的……」
「你管不著!」
「老子非要管不……」
話聲未落,只聽「啪」的一聲,接著是一聲:「哎喲!」紅臉漢子大翻元寶,滾出八尺之外,口中血沫泉湧,紅臉變成紫臉,登時腫大了一倍。
徐文又想現身,仍被黃明拉住。
這一來,激起了公憤,七八人跳起身來,氣勢洶洶圍了上來。
「五方使者」兩手朝腰間一叉,面上帶著一抹陰鷙的笑意。
一個壯健如牛的彪形大漢,怒吼一聲:「兔崽子,老子教訓你……」
掄起醋罈大的拳頭,迎胸向錦衣少年搗去,拳頭虎虎生風,看來勁道驚人。
「砰!」夾以一聲慘號,那大漢仰面翻倒,登時氣絕。「五方使者」並未見出手,仍是兩手叉腰,形若無事。這一下懾住了那些想動手的人,一個個噤若寒蟬,面上儘是駭極之色。
「五方使者」目光追掃全場一遍,然後不屑地從鼻孔裡哼了一聲,轉身奔上天梯,看似緩慢,其實快板,只眨眼工夫,便消失在漠漠霧氣之中。
場中,恢復了先前的死寂,只多了一具屍體。
徐文目眥欲裂,但被黃明止住,不能發作。
黃明輕叫一聲:「看!來了!」
一團黑影從天梯滾落,落地寂然,赫然是那「五方使者」,業已氣絕身亡,背上多了四個驚心怵目的大字:
「不敬者戒!」
所有在場的,無不悚然變色。
徐文也是心驚不已。「五方使者」的身手,他見識過,每一個都可列入第一流,竟然在頃刻之間喪命,無論峰頭是人也好,是神也好,這種手段的確恐怖。
峰頂如果是神,自無招搖之理,不值識者一笑;如果是人,扮神裝鬼的目的何在呢?
以徐文「旋空飛昇」身法之奇妙,捨天梯而登峰,並非難事,但現在他改變了主意,他要循天梯而上,見識一下到底有何凶險。
「大哥,我去試試?」
「賢弟多加小心!」
「小弟省得!」
說著,一長身,向天梯走去。由於有「五方使者」之鑒,那些專誠朝拜「山林女神」
的,沒有人再爭什麼先後,也沒有人再開口。徐文提足一口真氣,身輕如燕奔去。看上去,他似乎滿不為意,其實內心仍是忐忑的,凝神聚元,準備應付任何突發的情況。
天梯筆直陡峭,寬僅四尺,兩旁巖壁光滑如鏡,猿猴也難以駐足。天梯是唯一通路,也是一條絕路。
徐文一路升登,工夫不大,已升至距峰頂不及十丈之處。仰首上望,只見天梯盡頭,稜線與天相接,一座高大的石牌矗立在石級盡處,橫額上四個古體篆字:「女神之居」,余外一無所見。
他停了身形,心中大感躊躇,不知是直闖,還是報名求見?
驀地
峰頂傳下了一聲洪喝:「女神宣見徐少俠!」
這「徐少俠」三個字露出了破綻,分明是江湖人的口吻。徐文膽氣頓豪,但也感到無比的驚訝,對方竟然知道自己姓氏,的確匪夷所思。
他略略一窒之後,提氣輕身,一個起落,到了石牌之下。目光所及,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見兩名怪像老者,似兩尊巨靈之神,分坐在入口兩側,閉目垂瞼。
徐文現身,兩老者連眼都不抬一下。
徐文定了定神,向前望去,只見峰頭大約半畝,怪石峰峰,虯松棋布,居中一座樓閣,攀龍附風,畫角飛簷,氣派十分。
一條纖纖人影,玉立樓下小道之中,含笑相迎。
徐文一看對方,心中更加篤定,那人影,赫然就是峰下所遇的妖媚少女柳倩倩。他不禁脫口喚了一聲:
「柳姑娘!」
柳倩倩此刻卻是落態毫無,福了一福,道:「奉女神之命,請少俠晉見!」
徐文心中暗笑,調侃地道:「在下真是有緣麼?」
柳倩倩報以一笑,道:「也許。請隨婢子來!」
徐文頷了頷首,道:「請帶路!」
柳倩倩領著徐文直上樓台,穿過白石回欄,來到樓廳之前,四名垂髫青衣少女,神態肅穆地站在門外,分執雲拂、如意、劍、笤四物。從廳門內望,裡面的布設極盡豪華,較之五公府第,過之無不及。
居中,錦幢低垂,不見人影。
柳倩倩在距廳門數步之處停住,恭謹地道:「徐少俠候參!」
「進來!」
聲音發自錦幛之後,脆嫩無比,聽來令人心曠神怡。
柳倩倩側身讓路,四女朝兩旁一分,左右各二。
徐文心中略感緊張,他一念好奇而來,既無目的,也沒企圖,更不明白對方是何許人物,倒是觀念中已無所謂「神」的存在;由於柳倩倩在場,業已證明對方是江湖人物,從排場來看,決非等閒。
他緩步入廳,在居中昂然站定,面對錦幛。
幛後,顫人心弦的聲音再次響起:
「徐文,你來此何為?」
徐文大吃一驚,對方竟然一口道出自己來歷,而且那聲音似乎並不陌生,只是一時記不起在何處聽過。略一沉吟之後,道:「是貴門下引見的。」
「那是說你為了好奇而來?」
「可以這麼說。」
「你有何求?」
「想一瞻『女神』真面目。」
「僅是如此?」
「是的。」
「人神相隔,豈能輕顯法相?」
徐文淡淡一笑道:「尊駕真以『神』自居麼?」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有什麼,在下雖愚,尚不致被『神仙』二字所惑!」
「你認為我是人?」
「而且可能不是陌生人!」
「說得好。你可知道我命柳倩倩指引你來此的目的?」
「這倒要請教?」
「以你為質,令徐英風現身!」
徐文聞言之下,不由心頭劇震,慄聲道:「以在下為人質?」
「一點不錯。」
「尊駕到底是誰?」
「你就會知道的。」
「家父真的尚在人世麼?」
「極有可能。」
「那開封道上陳屍的是誰?」
「那是徐笑風的詭計,瞞不了明眼之人。也許你的確不知情。」
徐文內心登時鼎沸起來,對方當然是仇家之一;難道父親真的尚在人世麼?怎麼可能呢?屍首是自己親手掩埋,屍身上還有父親遺物,一點都不假,所差的是死者面目被毀,無法辨認,難道蹊蹺即在於此?
他想不透,但他希望這是事實……
他冷冷地開了口:
「尊駕與家父有仇?」
「不錯!」
「父仇子擔,在下一力接著……」
「你擔不了!」
「未見得吧?」
「徐文,你以為我是誰?」
「何不展示真面目?」
錦幛徐徐開啟,一個美絕人寰的倩影幽然出現。
「呀!」
徐文驚呼一聲,連退了三四步。對方,赫然正是「衛道會」
所見,被稱作「仙子」的神秘美婦。想不到自己會落入「衛道會」
的詭計中。對方以「山林女神」之名招搖,目的是什麼?當然不是單為了自己父子,因為自己此來是偶然的。
前此,他不是這美艷少婦的對手,但現在卻可以一拚。
照人的容光,使人不敢仰視。
據黃明透露,「五方教」侵犯「衛道會」總舵,「無情叟」
與「綵衣羅剎」戰死,少婦力戰退敵,由此證明她的功力可與「五方教主」匹敵。
由她,他不期然地想到紅衣少女上官紫薇。上官紫薇是上官宏的女兒,而她是上官宏的妻子,以年齡而斷,上官紫薇決非她所生,而上官宏與父親結的是殺妻滅嗣之仇,如此看來,上官宏的妻妾當在三人以上。
上官紫薇是第一個闖進他心扉的女子,他為她而放棄了開封蔣府求親,他也曾瘋狂地追求過她,而她,拒絕了他的愛,最後卻失身於「聚寶會」少主陸昀,而事實也同時證明雙方是無法消解的大恨深仇。江湖上的變幻,實在使人慨歎。
仇家到底是「衛道會」,抑是「五方教」,使他無所適從。
一陣激動過後,他平靜了。
如果說父親真的死於開封道上,那殺父兇手決非「衛道會」
中人所為,因為對方正不擇手段追索父親下落!
如果說父親真的尚在人間,這父仇兩字根本無從談起。
但父親若仍在世間,為什麼不與自己通消息,而任自己盲目索仇?
這謎底,太複雜,也太不可思議了。
在這美艷少則上,能發掘出一些線索嗎?
心念之中,沉緩地開口道:「尊駕是上官夫人?」
「不錯。」
「徐文,你錯了。『山林女神』便是家母,何得謂之欺世?」
「武林中前所未聞?」
「那只怪你孤陋。」
徐文吞下了一口氣,道:「在下自承孤陋寡聞,但武林中未必盡如在下……」
少婦莞爾一笑道:「不錯,女神而受人朝拜,是最近的事!」
「為什麼?」
「告訴你無妨,為了衛道。」
「衛道?」
「嗯!此地可說是武林敗類的陷阱,明白了吧?」
徐文咬了咬牙,面上露出一抹怒意,照此一說,自己也成了武林敗類之一了。但他無意分辯,冷冷地道:「武林中多的是掛羊頭賣狗肉之輩,正邪難分。」
「有理。」
「夫人今日之意,要扣留在下作質?」
「一點不錯。」
「為了上官會主與家父之間的仇?」
「對了,這仇必須徐英風親自了斷。」
「然則『七星堡』被血洗的這一段呢?」
「『衛道會』不負這個責任。」
「該由誰負?」
「下手之人。」
「誰是下手之人?」
「這問題不必由我答覆。」
「血案發生之日,上官宏本人尋仇不假?」
「對像只你父親一人。」
「這話能令人相信嗎?」
「信不信由你。」
「如在下認定血案是上官宏主謀所為?」
「隨你的便。」
「這是承認了?」
「本人不耐與你饒舌,現在開始,你是人質的身份!」
徐文殺機陡起,怒聲道:「恐怕沒有人能留得住在下!」
「你無妨試試看?」
聲落人杳,消失得有如鬼魅,錦幛自合。
徐文怨毒之氣沖胸而起,「藏龍谷」中所起的觀念,浮升腦海,如不以酷烈手段應付,休想追出仇家。所謂扣自己作質,迫父親現身,安知不是遁詞?又安知不是別有圖謀而捏造這事實?
心念之間,舉掌向錦幛劃去。裂帛聲中,錦幛裂為數片,幛後,空無所有,無門無戶,美艷少婦不知隱向何方。
驚愕之間,只見不知何時,廳堂門戶已被一層巨網封住。他一彈身,到入門之處,伸手扯網。一扯之下,不由大驚失色,那網非絲非麻,不知是何物織造,以他的神力,竟然無法毀其分毫。
四青衣女侍,仍俏立廳門之外,其中手執如意的那女子撲味一笑道:「『地獄書生』,安靜些吧,這網是天蠶絲所織,不懼刀劍水火,任你力能拔山,也休想破其分毫。四壁與屋頂,也是寒鐵之精所鑄,不必多費氣力了。」
徐文倒吸了一口氣,隨之而起的,是狂瀾般的殺機,手一揚,數縷指風由網孔射出,直襲四女。
四女一分又合,站回原地,身法之奇奧快速,令人咋舌。
盛怒之下,聚集畢生功力,朝廳壁劈去。
「鏘」然巨響聲中,掌力撞壁回震,自己反被震得退了三四步,而那巨響,歷久不絕,一雙耳膜幾乎破裂。
於此,他相信那女待所說不虛。
他縱有通玄功力,千般殺手,此刻也無施展之地。
恨、毒、憤、怒,幾乎使他發狂。
他慄聲暴吼道:「這種卑鄙手段,是自命『衛道』者所當為麼?」
耳畔傳來美婦的聲音,但不知發自何處,聲音有些空洞飄渺:
「徐文,不加酷刑於你,已算是相當遵崇『武道』的了!」
「既談『武道』,何不憑功力以定生死?」
「會的,但時機未到。」
「我徐文若不死,必血洗『衛道會』!」
「只要你有這本領。」
「你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等徐英風現身。此刻,你蒙『女神』宣見的消息,業已傳出江湖!」
「如果家父已不在人世?」
「此時言之過早。」
聲音寂然。
徐文像被困在獸籠中的猛虎,不停來回踱步,就是想不出脫困之方。
這一天,是徐文被囚的第五天。
廳門的警戒已自被囚的當天撤除。這天羅地網有了警戒也屬多餘,真是神仙也難脫困。
五天,在徐文的感覺中,是漫長的五年。五天當中,他唯一接觸的人是婢女柳倩倩。雖說被囚待遇還不錯,柳倩倩接時送上食物與漱洗用具。
徐文恨透了她,如果不是她,徐文當不致中陷被囚。而倩倩每一次出現,都表現出明顯的挑逗。
午正,柳倩倩提著食盒,照例出現。她把食物從特設的小孔送入之後,粉腮含帶誘人的笑意,俏生生地站在網邊,有意無意地擺動柳腰肥臀,鼓繃繃的雙峰,似乎要繃裂薄羅衫而出,起伏、微顫……
徐文倒是不曾虐待自己,送來的食物很少剩餘。他低頭吃著,心裡仍不斷盤算脫困之道,他不讓絕望控制自己。
柳倩倩癡癡地望著充滿男性魅力的徐文,面上的笑意愈來愈濃。
她在想什麼?
徐文討厭這種蕩態,五天來,從未假以辭色,也不屑多看一眼。
柳倩倩蕩意盎然地開了口:「徐少俠,你不為你自己的未來擔憂?」
徐文只顧飲食,相應不理。
柳倩倩再次道:「少俠天人,你襟胸自與眾不同,實令奴家心折!」
徐文心中一動,暗忖:什麼天人地人,江湖詭譎,只憑血氣之勇,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自己中計被囚,就是一個好例子,何不利用她……
心念之中,放下碗筷,把食盒朝小孔外一推,悠然站起身來,冷聲道:「柳姑娘有何見教?」
柳倩倩眸光似水,閃動著一種異樣但卻極誘人的光輝,嬌聲道:「家師常說徐少俠的胸襟常人所不及!」
「何以見得?」
「身處絕境,而能怡然自若!」
「絕境二字何解?」
「少俠父子與我們會主有血海之仇,難道還望生還麼?」
徐文內心一顫,故意莞爾一笑,淡淡地道:「身為武士,又何必斤斤計較於生死二字?」
「所以,奴家說少俠真正了不起。」
「謬讚了。」
柳倩倩沉吟了片刻,抑低了聲音道:「少俠不想出困麼?」
徐文緩和了聲音,道:「想,又與事實問補?」
「那少俠心裡,仍是想的了?」
「當然,這是人的本能,在下何獨能例外。」
「然則,少俠有打算麼?」
「難道姑娘有所見教?」
柳倩倩又沉默片刻,才期期地道:「我們主人已於兩日前下峰!」
這話雖然不著邊際,但一聽就知道別有用心,決非無因而發。
徐文聰穎超人,焉有聽不出來的道理,當下故作不解地道:「貴主人,是『女神』麼?」
「少俠豈非明知故問……」
「在下聽人稱她為仙子!」
「是的,夫人的外號是……」
「是什麼?」
柳倩倩粉腮微微一變,她像發覺自己在冒險,在做不該做的事,然而,她仍舊開口答覆了,因為她此刻已被某種心理上的因素控制住,理智十分脆弱。
「她叫『雲中仙子』!」
「啊!『雲中仙子』,不錯,她是可當此稱而無愧。『山林女神』的門下,稱為『雲中仙子』,非常貼切!」
「她美麼?」
「塵世罕見,很美!」
「可是她的功力也很……」
「在下領教過。」
「奴家呢?」
「很美,尤其身法很出色。」
柳倩倩忸怩地一笑道:「奴家人下之人,不敢當少俠青睞。」
徐文心中竊笑,柳倩倩對自己施狐媚,的確是昏了頭,可是這戲得演下去,立刻就要觸及正題了。當下開門見山地道:「柳姑娘可是有意要援手在下?」
「這……奴家不敢拿自己生命開玩笑,不過……」
「不過什麼?」
「又不忍見少俠……」
「在下明白了!」
「明白什麼了?」
「姑娘是有意想伸援手,不過有條件,對嗎?」
柳倩倩掩口一笑,飛了一個媚眼,有些不自然地道:「少俠機智遇非常人所及,但,如果說『條件』兩個字,未免抹煞了奴家用心……」
「姑娘所謂『用心』,是指什麼而言?」
柳倩倩桃腮泛紅,咬了咬下唇,道:「奴家不忖蒲質草姿,願以身相許!」說完,水樣的眸光,直照在徐文面上。
徐文早已料到對方的存心,聞言並不驚奇,平淡地應道:「這是條件麼?」
柳倩倩媚眼斜拋,春風滿面地道:「少俠願稱它為條件,就是條件吧!」
「姑娘準備要在下如何履行這條件?」
「指天為盟,與奴家誓守終身,奴家設法使少俠脫困!」
徐文不由怔住了。脫困,是他唯一也是最迫切的願望,為此,他可以不擇任何手段,以達到這目的。但不管用什麼酷烈手段,一言不二是武士的信條,如果他現在答應,就非踐約不可,他能與蕩婦淫娃型的柳倩倩結合嗎?不能,一百個不能。的確,她不配。可是這千載一時之機,豈能錯過……
如果「雲中仙子」在山,柳倩倩天膽也不敢如此,看她當「雲中仙子」之前,所表現的端莊,便足以說明一切。
他久久開不了口。
柳倩倩幽幽一聲長歎道:「奴家明白少俠看不上奴家徐文有些慌亂,不知如何最好,半晌才道:「容在下考慮,這是大事!」
柳倩倩目光朝四下一逡巡之後,道:「徐哥哥,時間不許我們多所考慮,如果夫人回山,一切便成泡影。」
這「徐哥哥」三字,使徐文起了一陣雞皮疙瘩,由衷地感到噁心。照理,對待她大可不必談什麼武士風度,因為彼此是敵對的雙方,但,他不屑為此。
「容在下考慮一個時辰,如何?」
「這……好吧,我一個時辰之後再來。」
說著,伸手去檢食具,纖細瑩白的柔指,伸入小孔.呈現徐文眼前。
一個意念,電也似的閃上徐文心頭:對敵人寬恕,便是對自己殘忍!
於是,他立即決定了做法。
他微笑著,俯身,伸手,撫上她的纖手。
她先是一驚,繼而沉醉,任由他抓住,吃吃一笑道:「徐哥哥,你改變主意了?」
「是的。」
「你……答應了?」
徐文面上突現陰冷,沉聲道:「你知道我的外號麼?」
柳倩倩一怔,道:「『地獄書生』!」
徐文鬆開了手,聲音更寒了:「很好,希望你不曾忽略了在下的外號。」
柳倩倩媚態盡斂,滿面困惑之色,蹙眉道:「什麼意思?」
「在下並非什麼好相與的人。」
「你……」
「現在打開這網罩!」
柳倩倩向後退了兩步,慄聲道:「你還沒有答應我的條件……」
「在下沒有這意思。」
「那我為什麼要為你解禁?」
「救你自己。」
「什麼意思?」
「你已中了在下罕世劇毒,此毒世上無人能解,一刻時間之內,將香消玉殞。如你能解禁,在下便為你解毒!」
柳倩倩花容慘變,再退了數步,戳指徐文,厲聲道:「你好狠毒……」
徐文冷酷地道:「在下人如其名,說過並非好人。」
「徐文,我死了你能活嗎?」
「那是另一回事。」
柳倩倩咬牙切齒地道:「一刻時間,我足夠把你碎屍萬段。」
「你不敢!」
「找為什麼不敢?」
「何不試試看?」
柳倩倩窒了片刻,突然轉身,伸手去按廊柱上的龍爪……
徐文心頭大震,他料不到她真的敢做。那龍爪,必然是一種機關的樞紐,自己被困廳中,根本無法阻止,如果真的死在這賤人手中,的確是難以瞑目。
柳情倩的手按上龍爪,冷厲地道:「徐文,你可別後悔?」
徐文內心焦急如焚,但表面上仍保持鎮靜,傲然道:「在下從不知後海為何物!」
「好,我會看著你死!」
「柳倩倩,你好大的膽!」
嬌喝聲中,一個徐娘半老的黑衣老婦人倏然出現。這婦人面罩寒霜,眸籠殺氣,直瞪住柳倩倩。
柳倩倩如逢鬼魅,驚怖至極地連連後退,直追到廳門網罩邊。
黑衣婦人冷厲地喝問道:「賤婢,你想做什麼?」
柳倩倩觳觫地道:「找……我……中了他的毒手!」
黑衣婦人朝徐文這邊瞟了一眼,又道:「你知道他是夫人的重要人質麼?」
「知道。」
「你如果以『鋼弩陣』毀了他,結果如何?」
「可是……婢子命在頃刻……」
「住口。仙子座下,容不得你這等淫賤之人,你竟敢背叛仙子,做出這等乖謬的事,這是你咎由自取。跪下!」
柳倩倩雙膝一屆,跪了下去,口裡哀告道:「總管,請恕婢子無知初犯……」
「女神門規,縱仙子本人也不敢更改。閉嘴!」
柳倩倩粉腮如雪,簌簌抖個不住。
被稱作總管的黑衣婦人,往網緣挪近數步,向徐文道:「徐文,希望你能解了她的毒!」
「為什麼?」
「她必須接受門規制裁!」
「尊駕如何稱呼?」
「總管孫婉如。」
徐文自巧獲奇線,歸入「萬毒門」,練成了至上玄功,對用毒一道,已臻化境,完全收發由心,他在抓在柳倩倩的手腕時,業已發出了「摧心」劇毒,只是他已能控制毒發的時間,不像半年前使對方觸之即亡。從前他練的是左手,而現在可說全身皆毒,殺人於意動之間。
這是他第一次以至高心法施毒,原出不得已。
師門律戒「妄殺」,他其實無心非要柳倩倩的命不可。
心念之中,大聲向柳倩倩道:「柳姑娘,把你的手給我!」
柳倩倩扭頭道:「做什麼?」
「替你解毒。」
「不!」
「為什麼?」
「反正是一死,我願死在你手下!」
總管孫婉如怒哼了一聲道:「這不能由你!」
一彈身,抓住柳倩倩的手,朝那送食物的小孔裡一塞……
柳倩倩怒目切齒,卻不敢反抗。
徐文伸手抓住對方手腕,默運心法,將毒收回本身,一鬆手,道:「可以了。」
這種聞所未聞的解毒之法,使黑衣婦人震駭不已。
就在此刻
樓台之下,傳來了數聲喝斥,接著是震耳的搏擊之聲。黑衣婦人面色一變,抓起柳倩倩,電閃逝去。
徐文大感震驚,是什麼人敢到這峰頭滋事?
搏擊的聲浪此起彼落,間雜著慘號之聲,聽來交手的人不在少數。
忽地,一條人影上了樓台,閃電般撲向右側;不多時,又折頭返回,似在搜索什麼,到了徐文被囚的廳前,目注巨網,口裡「哦」了一聲。
「大哥,我在這裡!」
來的,正是「閃電客」黃明。他此刻易容成一個黑衣武士,若不是口出其聲,徐文怎麼也認不出來。
黃明湊近網邊,激動地道:「賢弟,你還活著?」
「大哥以為小弟死了。」
「我真有這想法。怎麼回事?」
「我被囚了。」
「被囚?這網……」
「天蠶絲所織,不懼刀劍水火。」
「啊!」
「什麼人來此動手?」
「『五方教』的高手,總數在五十人以上……」
「『五方教』?」
「不錯。我是藉這機會混上來的。」
「天梯阻不了他們?」
「十二條人命的代價,『五方教』損折了十二名高手,才突破防守……」
「守梯的兩個怪物呢?」
「當然死了。這些慢慢再說,先弄開這勞什子是正經。」
說完,腳踢手摸,在尋找機關所在。
黃明是「妙手先生」高足,天下第一神偷,對這些門檻,自是十分精到。
「注意!」徐文沉喝一聲。
一縷金刃銳風已罩向黃明,出手的,是一個青衣少女,現身得猶如鬼魅。黃明號稱「閃電客」,身法獨到,但與對方相形之下,便差多了。刷!刷!刷!一連三劍,黃明毫無還手之力,險象環生。
看來,他在這女子手下,決走不出十招。
徐文大急,手伸出網孔,彈出一縷勁厲指風。
「嗤!」
廊柱附雕的龍頭,齊頸被射斷。
「躺下!」
嬌喝聲中,黃明肩背冒紅,身形晃了兩晃。
青衣少女劍勢再起,指向黃明心窩。黃明一閃丈餘,但卻脫不出青衣女子的劍氣範圍,看來非毀在她劍下不可……
就在同一時間,那道巨網突地向上收卷。
徐文這一喜非同小可,真是想不到的收穫。他那一指,本是襲擊青衣女子,以救黃明之危,不料青衣女子身形似魅,取之不准,誤射龍頭。這一下,瞎貓碰上死老鼠,竟然擊中了機關樞紐,解除了禁制。
「哇!」
慘號聲中,青衣女子栽了下去。
黃明像發現奇跡般地驚叫道:「賢弟,你……」
徐文一指那廊柱,道:「誤打誤撞,做夢也想不到。」
黃明苦苦一笑道:「若非這一撞,我便完了。」
「大哥傷勢怎樣?」
「皮肉之傷,不礙事。」
說著,從懷裡掏出丹丸,納入口中。
搏殺之聲,如火如荼,逐漸逼近了樓台。
徐文雙目碧芒閃爍,條氣充盈地道:「小弟要血洗此間!」
黃明急搖手道:「不可!」
「為什麼不可?」
「賢弟要為『五方教』幫手麼?」
「這本是兩回事!」
「身為武士,不應乘人於危。」
徐文默然片刻,道:「難道就此一走了事麼?」
「今日之局,如果這方面沒有高手應援,「五方教』勢必得手。」
徐文心中暗忖:天下事竟有這樣巧,美艷少婦「雲中仙子」
不在峰上,「五萬教」恰好行動。據「雲中仙子」的說法,「衛道會」張揚「山林女神」,目的是衛道,也就是憑這天險,以消滅「五方教」的高手。
如果「雲中仙子」在山,情況當會大不相同。
黃明又道:「賢弟,我有個看法……」
「什麼看法?」
「『五萬教』危害武林,生殺予奪,人人切齒……」
「大哥的意思要小弟出手?」
「願意麼?」
「『衛道會』與小弟一樣勢不兩立……」
「借用你剛才的一句話,那是兩回事,應該分開來處理。」
徐文躊躇了片刻,道:「我們看看去!」
驀地
一條人影飛射上台,赫然是一個錦衣少年,手握長劍,全身血漬斑斑。他身形一落,向黃明喝道:「還不趕快動手!」
顯然,他把黃明當作了「五方教」弟子。
徐文目光一掃,冷冷地道:「幸會了!」
這錦衣少年,赫然是郾城外所遇「五方使者」之一,另一個已在當場毀在「毒手一式」
之下。由這使者,徐文想起了被劫的紅顏知己「天台魔姬」,那股殺機,登時不可遏止。
「五方使者」聞言轉過目光,面色陡變,掉頭……
徐文橫身一截,冷森森地道:「你死定了!」
聲落招出,「毒手一式」如電攻出。
「五方使者」舉劍一劃,劍勢尚未展開,便慘嗥著倒了下去。
黃明駭然道:「賢弟,你這身功力還有敵手否?」
徐大一擺頭,道:「大哥,過譽了,我們走。」
話聲中,當先瀉下高台。黃明跟著彈身。
台下,死傷纍纍,陳屍已達數十具之多,男女各半,女的,自然是「雲中仙子」座下的弟子與侍婢。
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慄人的搏殺聲。
徐文目光一掃現場,只見自稱總管孫婉如的黑衣婦人,正與一個面目猙獰的錦袍老者作殊死之鬥,從雙方的招式看來,可能是現場中功力最高的一對。
每一對交手的,搏鬥都十分慘烈。
黃明一指那錦飽老者道:「他便是為首的人,『五方教』錦衣衛隊的副領隊。」
徐文頷了頷首。
一聲暴喝傳處,一個青衣少女,栽倒在一名錦衣漢子的劍下。
那錦衣漢子用劍一挑,少女胸衣至小衣盡裂。妙相畢現。
這種卑劣無恥的行為,使徐文目眥欲裂,一彈身,撲了過去。
那棉衣漢子連人影都不曾看清,便被除文一掌劈碎腦袋,橫屍當場。
不知是誰,怪吼一聲:「『地獄書生』!」
這一吼,震動了全場。
徐文舉步向錦袍老者那一對欺去,凡伸手可及的,無不應手而斃,走了五丈,「五方教徒」倒下了七人之多。
錦袍老者連演三絕招,迫退了黑衣婦人,朝徐文撲了過來。
黑衣婦人見徐文脫困現身,卻又站在自己一邊,不由呆住了。
徐文迎了上前,出手便是「毒手一式」。
錦袍老者功力非同凡響,進得快,退得更快,一晃之間,竟避過了這一式殺手。徐文尚未變式,他的長劍已換駭電奔雷之勢攻出。
徐文也就在退步之間,挾以十成功力劈出一掌。
急勁如山的掌風暴捲而出,把錦袍老者的劍勢震得一窒,就在這間不容髮的電光石火之間,徐文的「毒手二式」出手。
而這時,一道森森劍氣指向徐文後心,聽風聲便知出手的是劍道中特殊的高手。
情勢所迫,徐文只好向測方閃讓。這一讓,無形中削弱了「毒手二式」的威力,但這殺手的厲辣實在驚人,錦袍老者悶哼一聲,踉蹌了三四步之多。
徐文轉目一掃,口裡發出一聲驚呼,眼前一黑,幾乎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