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生涯是多彩多姿的,外人看來是如此,然而,有誰知道,在絢麗的外衣下,隱藏了多少痛苦與辛酸?官道亡,車水馬龍,行人如鯽,「白儒」方玨雜在其間,但他是孤獨的,似乎世上只剩下了他孤零零一個人,所有的人都遺棄了他,他感到無比的寂寞與孤單。李筱娟本來應該是他的妻子,但最後趨於幻滅。邱憶鳳本不該跟他結合,但卻成了他的妻子,結果,還是夢般破滅了。孿生姐妹,陰錯陽差,由家庭悲劇演變成婚姻風波,受創的心靈是無法彌補的,那是一生一世拋不掉的痛苦。意冷心灰,四顧茫茫,方玨不知道何去何從,大有「前途無客旅,今夜宿誰家」之慨。人有家,鳥有巢,而他卻沒有寄身的地方,從他有記憶起,便是孤獨的。他在傷心失意之餘,跑離了李家,已經兩個月了,這兩個月的日子,在幾乎等於無意識的情況下度過,茫然無主,英風豪氣已經消失殆盡了。正行之間,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道:「兄台請留步!」方玨充耳不聞。仍然走他的路。那聲音又道:「方兄請留步!」對方道出了姓,方玨可不能不理了,停了腳步。沒回頭,冷冷地道:「是誰?」語氣相當的不客氣。眼前人影—晃。身後人趨到前面宋,是—個年方弱冠的藍衫書生,長得俊逸非凡。英姿勃勃,很陌生,從來沒見過,但看神情,顯然身手不弱,藍衫書生拱手長揖道:「方兄大名,如雷貫耳,只恨無緣識荊,今日得見,實在是三生有幸。」方玨在灰心喪志的情況下,不願與任何人打交道。傲不還禮,冷冷地道:「在下不姓方!」說完,舉步便走;就事實而論,他的確不姓方,他該姓南宮,方玨這名字,是「武林至尊」古立人收養他時,因為不明白他的身世,憑他身上的一塊方玉,紿他取的名字,為了紀念恩師撫育之德,他沿用這名字而不復,但現在他之所以這樣說,是下意識的一種厭世心理,不是有意要否認方玨之名。藍衫書生並不生氣,並肩隨步道:「方兄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方玨冷漠地道:「彼此素昧平生。」藍衫書生笑笑道:「對不起,冒昧之至,小弟竟忘了報名,小弟賤姓胡,草字行宜,外號『無膽書生』,久慕方兄大名,只是無緣拜識。」「無膽書生」這名號倒是很新鮮,方玨在心中微微一動,看對方外表,也不類邪僻之徒,只是他實在沒興趣結交朋友,如果不是師命未完成,他早已退出江湖了,當下冷漠如故地道:「對不起,在下江湖小卒,不值仰慕。」說著,加快了腳步。「無膽書生」胡行宜修養工夫不錯,隨著加快腳步,保持平行,不捨地道:「方兄認為小弟不值一顧麼?」方玨兩眼平視,冰聲道:「在下生來不喜交友!」「無膽書生」哈哈一笑道:「小弟正好相反,恨不能盡識天下士。」無謂的糾纏,使方玨大起反感,他最討厭喋喋不休,眼前正好有一條岔路,白了對方一眼,踅向小路,飄閃而去,快如浮光掠影,奔了一程,判斷已把對方拋得很遠了,才緩下勢子,但事實大出意料之外,「無膽書生」的聲音響在身後:「兄台好身法,堪稱蓋世無雙。」方玨這一驚委實非同小可,想不到對方竟然陰魂不散似地跟了來,拋不掉。顯示對方的功力也相當驚人,同時也說明了對方是有所為而來,心雖驚震,但表面上仍保持冷靜,止步回身,「無膽書生」微笑著站在八尺之處,當下寒聲道:「你的真正目的是什麼?」「無膽書生」拱拱手,從容地道:「小弟是誠心高攀!」
「恐怕不是吧?」
「的確是誠意!」
「在下說過平生不喜胡亂交方……」
「是小弟高攀不上?」
方玨可真的火了,慍聲道:「你到底是什麼居心?朋友,把話說清楚,在下最恨鬼祟的行徑。」「無膽書生」面色一正,道:「兄台這麼一說,令小弟汗顏,實不相瞞,小弟是有所求於兄台,只是素昧平生,不便啟齒,所以……才想先行高攀!」方玨不由心中一動,他經歷過太多的詭譎事件,深知江湖人心險惡,不敢輕易置信,深深打量了對方一眼,沉吟著道:「有所求於在下?」「無膽書生」誠形於色地道:「是的!」
「在下倒想聽聽看!」
「小弟是想……借重鼎力,去救一個人。」
「救人?」
「是的!」
「這不是欺人之談麼?」
「兄台……」
「以朋友你剛才表現的身法,武功並非泛泛,何需在下效勞?」「無膽書生」笑笑道:「因為小弟無膽,是以才腆顏相求!」這完全不合情理,方玨冷漠地道:「對不起,在下不敏,朋友另請高明吧!」「無膽書生」發急道:「兄台,小弟說的全是實情,絕非故意造作。」說著,神色一黯,又道:「小弟拜懇兄台援手救助的乃是家嚴。」
「什麼,是令尊?」
「是的!」
「令尊遭遇了什麼?」
「唉!說來慚愧,家嚴為了一樁心願,十多年來,了無生趣,小弟不才,無法助他老人家達到願望,不得已才求助鼎力。」
「什麼樣的心願?」
他老人家枯守在一個谷口,已將近十年,目的是要見谷中人一面,但無法入谷,又偏偏拋不下……」
「谷中是何許人物?」
「不知道,家嚴不肯道出原因。」
「為什麼進不了谷?」
「功力所限!」
「要在下去當打手?」
「不,在兄台而言,只是舉手之勞!」
「以朋友的身手而言,令尊當非等閒之輩,難道不能合父子之力……」
「小弟說過無膽!」
方玨不由被勾起了好奇之念,這的確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不近情,更不合理,也忖不透對方是什麼居心,天下哪裡會有這種怪事,哪有練武的人練到無膽,而且以之為外號,根本就不像話。「無膽書生」又道:「兄台肯俯允麼?」方玨搖頭道:「難以置信。」「無膽書生」道:「到了現場,兄台便知道小弟所言不虛。」方玨心念疾轉:「如果這是鬼計,對方已然找上,就得弄個水落石出,否則的話,對方一計不成,會再生—計,眼前處心積慮要對付自己的,頭一個是大逆不道的師叔裴震,其次是神劍幫主和葛祖蔭馬月嬌那一雙狗男女,假使是其中之一,便值得一試,比盲目地去追索對方好得多,這也可以說是一個機會,值得冒險。」心念之中,沉聲道:「好,在下願意見識一番!」「無膽書生」欣然色喜,長揖道:「小弟先行致謝,如果事成,沒齒不忘!」成竹在胸,方玨一擺手,淡淡地道:「帶路吧!」
一白一藍兩名書生打扮的人物,首途上道,雙方的關係,可說詭譎而微妙,江湖中許多事是無法以常情衡量的。長途跋涉。進入桐柏山區。經過幾天的相處,方玨感覺到「無膽書生」聰慧而正派,毫無屑小的跡象,但越是如此便越覺可怕,因為江湖上盡多深藏不露的人,這類人極難對付。眼望層巒疊嶂.方玨不由想到了師父生前的愛人「無憂仙子」,她帶著與師父所生的兒子古天殘,隱居在桐柏山中,避世索居,但卻不知道藏身何處,真是: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幾經沒有人跡的峰澗,來到一個幽深的峽道裡,「無膽書生」停了下來,用手朝前面—指,道:「兄台,前面不遠的谷口,便是家父枯守的地方,家父很固執,定不願借外人之力,小弟不便現身,兄台前去,切莫說出是受小弟之請而來,只說要會谷裡人,在谷口正中的地方,有一根兩丈高的石筍,兄台功力蓋世,定能震斷石筍,所求的僅止於此,震斷石筍之後,小弟會立即現身。」說完,又是一個長揖。這更離奇了,巴巴地請人來只為了一根石筍,為什麼不用斧鑿?方玨心意連轉,如果是—項陰謀,倒是防不勝防。「無膽書生」又道:「小弟知道這事不合情理,兄台疑慮是必然的,事後小弟當將一切奉告,因為小弟目前也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得請示家父。」凝望著「無膽書生」,方玨沉緩地道:「的確是不合情理,在下有句話說在頭裡……」
「請講!」
「如果事實不符,在下不吝嗇出手殺人。」
「當然,小弟理會得到。」神色之間,了無破綻。方玨懷著激奇而忐忑的心情舉步朝前走去,他已打定主意,如果事實稍有可疑,便不出手行動,回頭找「無膽書生」算帳,到現在他才感覺自己為什麼肯答應對方做這件無稽的事,實在是荒唐得可笑,而且也相當幼稚,但,既已經來了,好歹總得試上一試。一個狹窄的谷口呈現眼簾,果然有棵石筍矗立在谷口正中,遠遠便可看到,石筍兩旁還有隙地,為什麼定要毀石筍才能入谷呢?石山也擋不了,具有武功的人,何況石筍,這可真是令人莫測。距離漸短,可以看到石筍後怪石崢嶸,星羅棋布,方玨敏感地想到很可能是一處天生的絕地,加上人工佈署,而石筍當是樞紐。到達谷口,目光掃瞄之下,突然發現側方的懸巖凸壁下,端坐著一個鬚髮不分的怪人,髮絲半白,這怪人的年紀當在古稀附近。這怪人難道就是「無膽書生」的父親麼?他會有這麼年輕的兒子?怪人盤膝坐著,不言不動,彷彿老僧人定。方玨下意識地緊張起來,故意乾咳了一聲,迫近前去,奇怪,對方一無反應,似乎不知道有人來到,雙目閉得很緊,方玨靜靜地站著,在情況不明之前,他當然不會貿然去擊那石筍。疑竇叢生,方玨向後退了兩步,大聲道:「閣下何方高人?」沒有反應,方玨沒了主意,怔立著發呆。「無膽書生」久等不見動靜,悄然掩了過來。方玨自始心裡就存著警惕,「無膽書生」一迫近,他立即發覺,但他沉住氣裝作無事的樣子,暗中蓄勢戒備,這件事從開頭就十分詭譎。「噓!」方玨緩緩轉身,只見「無膽書生」掩身在一側對自己打手勢,意思是探問情況,當下閃身到對方身前,低聲道:「在下已發了話,但沒有反應,那位……就是令尊?」「無膽書生」點了點頭,皺眉道:「沒反應,這怎麼可能?」
「你說令尊在此地枯守了將近十年?」
「是的!」
「不知道谷裡人是誰?」
「家父不肯說。」
「為什麼先要劈斷石筍?」
「據家父隱約透露,這是雙方的協定,能劈倒石筍便可見面,因為谷道被一座奇門陣勢封鎖,而石筍是陣眼……」
「陣眼該在陣勢中央才對!」
「這就是奇突之處,大背希軌!」伸頭偷覷了怪人一眼,歎口氣,又道:「家父限於資稟與年事,功力難望更上層樓,長此下去,最後可以斷言,必然抱恨谷口,做人子的於心何安,是以才不揣冒昧,求兄台臂助。」這一說,方玨動了俠義心腸,轉頭一掃那根石筍,道:「在下並無把握能幫得上忙!」「無膽書生」黯然道:「以兄台的修為,如毀不了石筍,小弟……只有認命了!」方玨劍眉微微一蹙,道:「在下可以勉力一試,不過……令尊何以不見有反應?」「無膽書生」想了想,道:「小弟先去探探看,請兄台看小弟招呼行事。」說完,現身走向怪人身前,喚了一聲:「爹!」怪人仍然沒反應,閉目兀坐如故,「無膽書生」再叫了一聲,直覺地感到情形有異,用手一探,悲嚎—聲,伏跪下去,哀哀痛哭起來。方玨大驚,奔過去一看,明白了,怪人業已死亡。「無膽書生」盡哀之後,拭淚起立,慄聲道:「小弟要揭開謎底,請兄台相助。」方玨點點頭,昂首走向石筍,量了量形勢,取好位置,雙掌上提……「住手!」—聲斷喝倏告傳來,聲音發自石筍之後。方玨意外地大吃一驚,彈退丈許,「無膽書生」也奔了過來。聲音再次傳出:「你倆意欲何為?」是女人的聲音。「無膽書生」激越地道:「為了踐破陣入谷之約,家父在此枯守了十年,現在抱憾以歿,請問芳駕是誰?是否家父所約之人?」那神秘的女人聲音道:「什麼,胡凌雲死了?」
「是的!」
「他應該有這下場!」
「芳駕說什麼?」
「老身說胡凌雲該死,死得好!」
方玨駭然心震,這女人的聲音很熟,並不陌生,她是誰?「膽書生」血脈賁張,厲叫道:「什麼……該死?」
「你是他兒子?」
「不錯!」
「去料理他的身後事吧,此地不許騷擾。」
「家父不能白死,芳駕是誰?」
「他以前沒告訴過你?」
「沒有!」
「很好,他一身罪戾,只有這—點算做對了!」
「無膽書生」厲哼一聲,朝石筍側方撲了過去,一道強猛的勁風突地捲出,把「無膽書生」震得倒翻而回。方玨心念疾轉:「自己既然答應替『無膽書生』辦這件事,現在他父親業已物故。總得對他有個交代。」心念之中,大聲道:「你退後,在下來毀這石筍。」「無膽書生」依言後退,方玨揚掌欺身取勢。石筍後的聲音道:「方玨,你敢胡來!」方玨這一驚委實非同小可,對方竟能一口叫出自已的名字,她是誰?聲音很熟,是在什麼地方聽過?聲音再傳轉:「方玨,你該明辨是非,有所為亦有所不為,豈能犯江湖之忌,使師門蒙羞,速速退去!」方玨悚然而震,他知道對方是誰了,躬身道:「前輩是否肯賜見一面?」「無膽書生」雙眼睜大了,他想不到「白儒」方玨會與谷中人是素識。谷中人赫然是「無憂仙子」,一個口發「唔呀」怪聲,塌鼻缺唇,天生殘廢的影子浮現方玨的腦海,那是師父的骨肉古天殘,「無憂仙子」就是因為生下這個難以見人的兒子,才憤而避世,母子相依,想不到就隱遁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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