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子按照原來打算的,第二個星期的星期四住進了代代木的醫院。
醫院在代代木車站往神宮方向的小巷裡,離車站不遠,卻十分安靜。
冬子被安排在三樓南端的一間兩人病室裡。
住院前,冬子只把自己生病的消息告訴了家裡還有店裡的女孩子。
自從和貴志同居以後,橫濱老家就當她不存在了一樣,分手後母親偶爾來電話問候問候她,有時候趕巧了,還送點蠻不錯的布料來。
兩個月前,母親突然問她想不想結婚,說對方挺不錯,名門大學畢業,現在在商社做事。冬子考慮了一番,回絕了。
“你老是這樣;現在還年輕時倒不打緊,等你再大點,你就會後悔的。”
母親這樣說服她。
不過,她自己還沒有打算結婚,跟一個陌生人住在一起倒也罷了,一想到要跟這麼個人睡覺,她怎麼也接受不了。
冬子把自己要做手術的消息告訴母親時,母親馬上問,“該不會把子宮給割掉吧?”
畢竟是母親,最擔心的大概就是這個。
“說是不用。”
“都是你太放縱自己了。”
母親居然在她生病的時候,也借機責備她。
“聽說不是什麼大手術,你不用操心。”
冬子嘴上不甘示弱,可最後還是請母親在做完手術後來照顧她。
店裡的女孩子聽冬子講了自己的病,滿臉狐疑。
“這麼突然之間就變成這樣?”
年輕的真紀不可思議地看著冬子。幫手制作帽子的友美只比冬子小一歲,就更關切了。
“聽說獨身女人容易得子宮囊腫,真的嗎?”
“癌症一般都是年紀大又獨身的人多些,這種病並不一定。”
冬子原模原樣地重復了一遍醫生的話。
“動手術,你一個人怎麼應付的來,我們陪你一起去吧。”
“我媽媽會來,你們不用擔心,倒是要你們多操心點店裡的事。”
“這個你完全放心。醫院也不太遠,我們常去看你吧。”
“還有,不要告訴別人我動手術,如果有人問起來,就隨便說我感冒了在家休息或者什麼的,好嗎?”
冬子不願意讓別人知道自己得了病,肚子上得留個傷疤。
一位進醫院,就開始各種檢查,為手術做准備。
先是抽血和驗尿,後來胸部照了X光,又做了心電圖,雖說不是什麼大手術,要事先檢查的項目可並不少。
前些天看病的那個年輕醫生果然是臨時的,這次院長又做了一次檢查。
“檢查的結果明天就知道了,要是沒有什麼異常,就明天下午做手術吧。”
院長個頭很高,身體也很結實,但做起事來十分干練。
住進醫院的第一天下午,冬子站在窗前,漫無目的地望著代代木的森林,這時,有人敲門,進來的是那位船津。
船津一推開門,見只有女人在病室裡,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在那裡愣了一愣,然後才微微低著頭走進來。
“那個,你現在方便嗎?”
“方便,你說吧。”
還不能做手術,冬子正感到百無聊賴。
船津坐在冬子母親推過來的圓椅上,不安地左顧右盼著。
“你們所長已經走了嗎?”
冬子在母親面前沒有提起貴志的名字。
“走了,他要我問候你。”
說著,船津從西裝的內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
“所長讓我把這個拿來給你。”
信封還是上邊有貴志事務所名字的那種,厚厚的。
“本來他讓我上午送過來的,不湊巧來了客人。”
“辛苦你了。”
冬子接過信封,隨手放在枕邊。
“你們所長不在,你們肯定很忙吧?”
“是忙些,不過,也很空閒。”
“天高皇帝遠,是吧?”
聽到冬子這麼說,船津憨厚地笑了。
“手術什麼時候進行?”
“說是明天下午。”
“時間該不會短?”
“嗯,聽說比較簡單。”
自己的病,這個年輕人到底知道多少,冬子有些不安。
“所長不在期間,您如果有事,請和我聯系。”
“謝謝。”
母親用咖啡壺燒了水,沏了茶遞過來。船津喝了一口,匆匆忙忙站起身來。
“我告辭了。”
“我正百無聊賴呢,你有空就多坐一會兒吧。”
“我改天再來。”
“那真的辛苦你了。”
冬子穿著淡藍色的睡袍下床,船津轉過臉去,深深地掬了個躬。
船津離開後,冬子將信封拿起來。冬子母親立刻就問她:
“剛才這位,哪裡的?”
“他在貴志先生的事務所工作。”
冬子盡量平靜地回答道。母親一聲不吭,轉身走出了房間。
剩下自己一個人,冬子打開信封。
裡邊沒有信,只有用半張紙包住的一疊一萬元的紙幣,共有二十張。
上次見面的時候,他一句都沒有提過錢的事,只是說如果有什麼為難的話跟他聯系。
當然,冬子自己也沒有想過要他的錢。
他居然派人送了錢過來。
這正是貴志的性格,表面上似乎對人摸不關心,其實更多時候是無微不至,常常裝出一副愚魯憨直的樣子,其實不過是大智若愚。
冬子將錢放回信封裡,將信封塞到放在床頭櫃裡的錢包裡。
……真是個怪人……
冬子已經沒有理由收受貴志的錢物,他們倆個人之間的事情,早在兩年前就已經解決了。
這二十萬元算是慰問她的嗎?如果是,那豈不是太多了些。
或者,貴志是想告訴她,他想和她恢復過去的關系?或者,只是出於對過去曾經屬於自己的女人的同情?
二十萬元,從貴志的收入水平來說,並不算多,但對於眼下的冬子來說,卻是十分珍貴的,有這些錢當然更好。
冬子忽然有點擔心,船津知不知道信封裡裝的是錢呢?
船津會怎樣考慮她和貴志之間的關系呢?他知道他們倆曾同居的事嗎?
船律看上去很單純,又老實,肯定受過比較好的熏陶,冬子可不想讓這樣一個年輕人知道她和貴志的過去。
冬子正在那裡發呆,護土忽然拿著體溫計走了進來。
“估計沒有發燒,不過還是量一下。”
圓臉護士說著,伸過冰涼的手給冬子把脈。
第二天早晨,院長來巡視,接過護土遞過來的病歷卡,看了看。
“從檢查結果看,你稍微有點兒貧血,其他倒沒有什麼毛病,還是按照原來計劃,今天下午開始吧。”
冬子也擔心自己會有些貧血,一聽院長這話,心裡一愣。
“手術要多長時間?”
“加上麻醉之類的,也就兩個小時吧。麻醉是全身麻醉,你還在睡覺的時候,手術可能就結束了。”
“麻醉由大學附屬醫院的醫生來做,手術沒開始你就睡覺了,完全不用擔心。”
“事後會痛……”
“傷口會痛,至於子宮,本身也不是敏感的部位,不會有什麼的。”
聽說子宮不敏感,冬子感到不可思議。醫學上或許真的是這樣,不過冬子自己卻不相信。
“下午兩點開始手術,你提前剃一下毛。”
院長其事地吩咐護士,冬子的臉一下子紅了。
“昨天也說過了,中午不要吃飯。”
說完,院長就出去了。
“不會就這麼死了吧?”
冬子不放心地問母親。
“別擔心,就算痛,兩三天工夫就沒有大感覺了。”
說話的是隔壁床上躺著的女人,她一個星期前剛做完卵巢囊腫的手術。
“不過,和卵巢比,子宮的手術要難一些的吧?”
“反正都要破開肚子,都差不多。”
大家都是外行,什麼都不懂,可冬子不由自主地往壞處想。
如果有個萬一,自己就這麼……
貴志會從歐洲趕到自己身邊嗎?會坐在枕邊為自己流眼淚嗎?
想到這些,冬子才意識到沒有人能通知貴志。
還是向母親和盤托出吧……
不過,一旦告訴母親,她肯定會拉下臉來,事實上,從拿到貴志的那個信封之後,她就一直滿臉不高興。
話說回來,如果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母親肯定會通知貴志的,她知道我愛他。
冬子這樣胡思亂想著,很快就到了正午,為了便於麻醉,他們讓冬子服了安眠藥。
醒過來時,冬子仿佛置身於迷霧之中。意識的清醒,耳朵似乎要比眼睛還快。
只聽到有人在遠處呼喚:“冬子”“聽見嗎?”“好了”。耳邊傳來這些呼喚。
冬子一直拼命試圖睜開眼睛,但眼瞼像灌了鉛似的,異常沉重,怎麼也睜不開,全身軟弱無力,整個身體像是別人的。她聽得見聲音,但不能判斷是誰的聲音。
突然,額頭上冰涼涼的。大概有人觸摸,或者敷了冰鎮的毛巾。
“小冬子”
這次聲音很近,似乎是母親的聲音。
“木之內小姐!”
這個好像是小護土的聲音。
冬子又用足了勁試圖開眼睛。
然而,濃霧還是混混沉沉的,怎麼也驅散不開,終於,濃霧漸漸現出母親的面孔,現出年輕的護士的臉龐。
“她醒了……手術做完了呀。”
“啊”
冬子本來想說話,但似乎只是啊了一聲。
“已經好了。你痛嗎?”
到底哪裡痛,冬子說不清楚,只感到全身渾然無力。
不一會,冬子像被拖下水似的,又陷入沉沉的昏睡狀態。
再次睜開睛睛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天花板上和枕頭上方亮著燈。
“嗅,你醒了?”
這次母親的臉很清晰分明。
轉了轉頭,發現母親身後有一張床,床上躺著那位安井夫人。再仔細看,才發現右手上纏著血壓計,左手上插著吊針。
“疼嗎?”
“疼”
冬子應和著母親的話,輕輕喊了一聲。
不是某一處刺痛的,整個腹部都痛,仿佛有一只火球給塞進肚子裡面來,全身似乎被緊緊地捆綁在那個火球上。
“手術已經完了,已經沒有事了。”
“水……”
母親拿了塊滲了水的藥布,輕輕地貼在冬子的嘴唇上。
藥布冷冷的,冬子感到十分愜意,貪婪地吮吸著。
“沒有事了。”
冬子微微點了點頭,一邊在心裡摘咕,貴志現在在什麼地方呢。
一個小時之後,疼痛開始襲擊冬子。像是被無數支錐子戳著似的,小腹鑽心的痛,渾身也像是燒開了的水,滾燙滾燙的。
“疼……”
冬子皺著眉頭,小聲叫著。事實上,她一大聲,疼痛就立即傳遍全身。
護士來過以後,醫生趕來,給冬子打了針。
平時,光是現在的吊針,就已經夠痛的了,可現在做完手術,打針的疼痛就沒有感覺了。
打完針,冬子小睡了片刻。
其實,也不算是小睡,應該說是迷迷糊糊,其間痛感並沒有消失。
“疼啊……”
冬子像猛然想起來似的,不時叫上一聲兩聲。
第二天早晨醒來,錐刺似的痛感似乎稍微減輕了些,但渾身還是火一樣的燙。
量了量體溫,三十度二。
“做完手術,短時間內是會發燒,不用擔心。”
院長說完,又吩咐打吊針。
整個上午,冬子都是在忍住鈍鉤的痛感、看著吊瓶裡的藥液一點點減少當中度過的。
貴志這個時候在哪裡呢?他說起先會在荷蘭,那現在應該在阿姆斯特丹吧。歐洲的冬天來的早,那邊已經開始刮冷風了吧。或許,他正豎著大衣領,大步流星地走在迷霧茫茫的運河邊上呢。
多想早些恢復健康啊……
現在,她更懷戀健康的日子了。
不久,她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醒來前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已經做好的帽子不見了,真紀和友美分頭在找。
夕陽已經悄悄地來到窗台上,窗簾的一頭放著一盆菊花。
上午應該還沒有那盆花,一問,才知道是自己睡著的時候真紀送來的。
冬子正呆呆望著逐漸變暗的天空,護士走進來。
“醫生馬上過來。你的感覺好些了嗎?”
“噯……”
身體還是熱烘烘的,小腹上的疼痛也還是老樣子。
護土將掛吊針的架子移開,院長走了進來。顯然剛做完另外一個手術,腳上還穿著涼鞋。
“關於你的手術,我想稍微解釋一下。”
院長說著,看了冬子,又看著冬子的母親。
冬子漫不經心地看著院長白褂子裡露出來的領帶的花紋。
“子宮上的囊腫完全切除了。”
冬子用目光點點頭。
“已經完全沒有問題了,也沒有復發的後患。但是,進行手術時,發現囊腫不但很大,而且長在子宮內側。你看看明白了,大概這麼大吧。”
院長用手比劃著,大概有雞蛋那樣大小。
“另外,囊腫還不止一個,已經形成的就有三個,而且,都已經擴展到了子宮粘膜上了。”
肚子竟然有這樣令人惡心的東西。冬子趕緊移開臉。
“所以,雖然切除了,但因為大,又多,只有連子宮也一起切除了。”
冬子自然地點著頭,她覺得院長說的在行在理。
“這一點,我想得讓你知道。”
聽院長說到這裡,冬子才意識到院長到底在說什麼。
“那,這麼說子宮……”
“對,囊腫長的大,長的地方也不好,所以不得不切除。”
“這麼說,已經……”
“子宮雖然說是已經切除了,但畢竟是體內的器官,所以你完全不用擔心。”
“可是……”
冬子求助似的望著母親,母親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低下頭。
“你還年輕,所以我們很想保住子宮,可這樣一來就沒有辦法完全切除囊腫,因此實在是萬不得已,只能全部切除。”
“那就不能生小孩……”
“十分抱歉……”
一瞬間,冬子感到頭暈目眩。
“囊腫如果放置不管,就可能出血,長到很大,會引起很多很多問題。像你這種情況,就算不切除,估計也不能懷孕。”
“可是……”
冬子本來想說她曾經懷過貴志的孩子,但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反正,半個子宮都是囊腫,……你母親看了的。”
院長望了一眼母親那邊,母親微微點點頭。
“切除子宮,並不會影響生活。子宮這東西,就像個囊,主要是妊娠時保護嬰兒的,你不用太擔心。”
“太約一個星期可以拆線,有兩個星期大概就能出院了,所以盡管放寬心。”
院長說完,又對護土吩咐了些什麼,然後就離開了。
房間裡剩下冬子和母親時,冬子感到無限的悲哀。
“媽媽,你知道的……”
母親正要走開,聽到冬子的話,僵在那裡。
“你看著做手術的,對吧?”
“不是,是手術完了以後醫生來找,說是這麼回事,連子官也切了……”
“那你看到子宮了?”
“他們拿給我看,那麼可怕,說就是這個,可我哪裡敢看
冬子閉上眼睛。
到底自己的身體裡取出了什麼樣的東西?子宮是什麼顏色的?子宮的囊腫又是什麼樣子?
“這下就不用擔心了。”
“可……”
冬子張了張嘴,又咬住嘴唇,眼淚情不自禁地湧出來。
“太不近人情了。”
“既然你知道,干嗎不馬上告訴我?”
“可……”
“我不想聽,不聽不聽。”
冬子一使勁搖頭,痛楚就傳遍了全身。
淚水無止盡似的流個不停。
“太過份了。太過份了。”
母親什麼也沒有說,默默地坐在冬子旁邊,垂下頭。母親全無過錯,卻忍受著她的責難。
過了會兒,冬子止住嗚咽,輕輕抬起頭。母親像是一直等在那裡似的,為她拭去淚水。
透過母親的腋彎,冬子看到給夕陽烤紅了的天空,夜幕正從雲端降下來。
“往後你就沒有事了,你得這樣想啊。”
“可……”
母親的子宮還在,我卻沒有了。五十三歲的母親還有子宮,二十八歲的冬子卻沒有了子宮。
母親又怎麼能理解自己的悲傷呢?
“我不想,不想啊!”
冬子心裡明白,一切都為時已晚,可她還是不由自主似的在心裡哀叫著。
一整夜,冬子都浸在淚水當中。
小腹鑽心的疼痛,更使冬子心灰意冷。
連子宮都沒有了,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
子宮畢竟是女人的生命,有了子宮,女人才來月經,才生得了孩子,沒有子宮,生不了孩子,那根本就不是女人!那只能是包著女人外殼的假女人!
沒有月經,跟少女或者老太婆又有什麼區別呢?就算還是個女人,但肯定不再擁有女人絢麗嬌饒的生命,既然已經變成了行屍走肉,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義呢?只能是蒙騙別人,蒙騙自己。
“我不要,不要!”
母親似乎已經束手無策,蹲在冬子床邊。另外一張床上的安井夫人也蒙上被子,轉過身去了。
“我要自己的子宮,救救我啊!”
冬子又是哭,又是叫,又是罵的,後來不得不給打了一針。醫生害怕她過於興奮,這樣會嚴重危害她的健康。
在半醒半睡狀態中,冬子夢見自己的肉體給無數只蟲子噬嚙,那些蟲子像蝣蜒,又像是蜈蚣,有時候甚至是獨眼巨獸。
那些千奇百怪的蟲子像是-狗,圍在業已死亡、裸露著血紅的傷口的子宮旁邊,貪婪地饕餮著。
等到冬子恢復自己的意識的時候,周圍一無所有,只有冬子自己躺在空洞洞的黑暗當中,附近不知是運河邊上的倉庫,還是廢棄的鐵桶,周圍一片死寂。突然間,黑暗之中有一個聲音高叫著:“你已經不是個女人了!”
“我得逃走!”
冬子拼命跑,後邊有一個滿身血淋淋的男人追上來,離得很近,但冬子看不清對方的模樣,只瞥到白色的衣襟。
冬子跑呀跑,可怎麼都跑不動,腳下似乎是長滿了蘆葦的沼澤地,在一片陰森森的靄氣的籠罩下,兩只腳陷住了,怎麼也挪不動。
奇怪的是,冬子一邊跑,一邊安慰自己:
“不用怕,是在做夢,不用怕!”
冬子嘴裡喃喃自語,一邊對自己點著頭。
“子宮有什麼大不了的,馬上就又會長出來的。”
惡夢很快就消失了,明媚的早晨來臨了。冬子心裡安慰自己說一切都不過是惡作劇,卻一邊繼續拼命地跑呀跑。
“小冬子,小冬子!”
很快,在母親的呼喚之下,冬子睜開了眼睛。
“你怎麼啦?好像很難受似的。”
母親用干毛巾幫她擦拭著臉和脖頸。
冬子望著母親。剛剛從惡夢中清醒過來,冬子又陷入深深的苦悶當中:自己是個沒有了子宮的女人。
第三天早上,冬子在臉上薄薄地施了一層粉。下半身還鈍鈍的作痛,但體溫已經降到三十七度多了。
自從做完手術,她就一直沒有吃什麼東西,所以本來瘦小的面龐看起來更小了,而且。眼眶上也出現了一道黑圈,似乎想告訴她,你已經二十八歲了,已經不再年輕了。
冬子讓母親為自己掌著鏡子,在面頰上輕輕地塗了粉,又淡淡地畫了胭脂。
一番化妝之後,冬子惟悴不堪的面龐多少有了些精神。
子宮都沒有了,還在這裡化什麼妝……
雖然不再是女人了,可想裝扮自己的念頭並沒有消逝,冬子不由的感到女人是多麼可怕。
上午,醫生來巡視,給她換了藥布。冬子什麼也沒有說。
她感到害怕,卻又忍不住想看一眼自己的傷口,她本來還想問沒有了子宮以後會有什麼變化,但終於沒有開口。
“你的肚子是完好的,得多少吃點東西啊。”
院長這樣關照她。冬子點點頭,還是一聲未吭。她不開口,想借此表達自己無聲的抗議。他們不經過她本人同意就把她的子宮摘除了。
換完藥布,又重新裹了腰帶,換上睡衣,冬子心情也稍微舒暢了些。
昨晚她還十分絕望,甚至考慮結束自己的生命,而現在,或許是因為這清新的早晨,情緒穩定的多了。
人難道不得不忍受這種痛苦,繼續活下去嗎……
冬子望著早晨的陽光,想像著沒有了子宮的女人是怎樣過活的。
醫生的巡視結束後,冬子啜著母親煮開的牛奶,這時有人敲門,進來的是真紀。
今年二十二歲的真紀,身上穿著洛桑畫上常見的那種喬其紗連衣裙,脖子裡圍著同一色調的薄巾。
“媽咪你好些了嗎?”
真紀和友美都管冬子叫媽咪。自己才不過二十八歲,被人家叫媽咪當然是太早了,但既然是自己開的店,也就沒有辦法了。
“很疼?”
“嗯”
冬子點著頭,一邊在心裡告訴自己說,真紀和友美兩個人都還有她們自己的子宮。
“這是我在車站前的花店買的,就插在這兒吧。”
真紀將玫瑰花放在洗手台那邊,轉身道。”
“真太好了!”
“什麼太好了?”
“我還擔心萬一媽咪你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看樣子你挺精神的,比我想像的好多啦,這我就放心了。”
“一個手術就會死?真是的。對了,店裡怎麼樣?”
“有我們兩個撐著,你就放心養病吧。”
冬子點點頭,心想該怎麼開口將自己沒有了子宮的事告訴真紀和友美呢?
第四天開始,來探望冬子的人絡繹不絕。
大概是真紀回去以後告訴了別人,說她的身體狀況已經不錯。
從早晨開始,先是店裡的友美來,後來是冬子的大學同學,到了中午,中山夫人出現在病房裡。
她們帶來的點心和花束,堆滿了病房狹窄的窗台,五顏六色的。
冬子關照過真紀和友美,讓她們不要把自己住院的事情告訴客人,可顯然她們還是告訴了中山夫人。
“我真的吃了一驚。”
夫人誇張地做出了吃驚的表情,然後又道:
“上次見著你的時候,還說你氣色不太好,難道你那個時候還不知道?”
“光是有些累。”
“不過,幸好發現的還比較早。已經沒有事了吧?”
“托你的福。”
“聽說囊腫要是不及時做,到後來連子宮也要切掉的呢。”
冬子點著頭,心裡卻直生自己的悶氣,怪自己為什麼要裝著自己的子宮還安然無恙的樣子。
“不這生什麼病都不是好事,特別是我們女人……”
自然而然地,她們都還以為冬子只是切除了囊腫,保住了子宮。
“現在,干脆找個人結婚,生個小孩,就安穩了。”
夫人照例聲音十分洪亮。冬子禮貌地點著頭,突然感到非常疲倦。
傍晚時分,中山夫人走了,冬子癡癡地想著貴志。
他現在在什麼地方呢……
今天應該是從阿姆斯特丹去巴黎吧?
以前,冬子和貴志一起去過巴黎,那是十一月中旬。本來,作為從事帽子設計的專業人員,她自己很想去巴黎的專賣店好好看一看,但那次只不過是乘貴志出差的時候一起去的。
人家都說巴黎是花都,但是十一月的巴黎潮濕而又陰郁,公寓的院子裡,以及樓房的石階上,都透著一絲絲冬天的寒意。
現在,貴志也許正在這樣的巴黎街市中倘佯,習慣性地右肩微微翹起,頭微微偏向左側。
這樣胡思亂想之際,冬子忽然奇想:眼前的黃昏說不定和巴黎的黃昏是一回事呢。
他在巴黎還會想起我嗎?
冬子突然想到怎麼把自己沒有子宮的消息告訴貴志。
假如他聽了,他會怎麼反應呢……
他肯定會大吃一驚:“不可能!”然後問:“真的?”不過,他會為她傷心嗎?他會同情地說:“怎麼會這樣”嗎?或許,他只是冷冷地望住已經沒有了子宮的冬子。
想著想著,冬子感到頭疼。
第七天,冬子的傷口拆線了。
冬子戰戰兢兢地坐起身,見一條十厘米的刀口,橫在小腹上。
“很快傷疤就變的模糊了,幾乎看不清。”
院長說完,又笑著說,“照你這樣,將來去海水浴,穿上比基尼,人家也看不出。”
的確,傷口沒有冬子自己想像的那麼大。聽醫生說摘除了子宮,以為是從肚臍眼向下開刀,原來不然。正像院長說的,不用擔心別人會注意到。
然而,外人看不見,又能怎麼樣呢?
“笑的時候說不定還會有些疼,不過你應當稍微走動走動。”
其實,不用院長吩咐,轉轉身之類的運動,冬子自己還是做的來的。”
“那我回去了。隔一天半天的我會再來看你。”
當天下午,冬子的母親收拾好行李,回橫濱去了。
母親在病房裡住了整整一個星期,也開始累了,再說,家裡那邊,母親不在,也有很多不便的地方。
“以後,你可別再小孩氣了。”
母親臨走前沖她說了一句。
母親的意思到底是什麼呢?是說剛開過刀,不能小孩子氣,還是含沙射影地指她和貴志的事呢?冬子沒有做聲,背過臉去望著窗戶。
母親回去後,剩下冬子一個人,她心裡多少有些寂寞,但同時也感到輕松。
冬子離家出來自己住,已經有差不多十年時間了,再跟母親在一起,就感到很不自在。生病的時候,多少還必須倚賴母親病情稍微好轉之後,反倒覺得母親礙手礙腳的。
住在目黑的姨娘說,冬子的漂亮和好強,其實就跟母親是一個模子,冬子自己也很認同。
母親上了五十,還是瘦瘦的,十分精干,有時對著鏡子梳妝,還讓人覺得迷人。有一點,母親特別清醒。雖然擔心自己的女兒,但從來不干涉,總是對她說,“你自己拿主意吧。”
母親表面上好像對霸道的父親伏伏貼貼似的,其實父親不過是她手裡的木偶人。母親乍看起來十分溫順,沒有主見似的,其實心裡主意很正。
冬子不顧周圍的強烈反對,撲進貴志的懷裡,如果細究起來,恐怕也是因為繼承了母親倔強的性格。
母親看起來弱不禁風,但心裡一旦拿定主意,就毫不動搖。冬子常常很吃驚。事實上,母親對冬子也同樣的驚訝。
不管怎麼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冬子感到很舒坦。
母親在身邊的時候,想像的翅膀像給綁住了似的,現在又恢復了自由,她可以開始想著貴志了。
沒有了子宮,女人又怎麼和男人相處呢……
拆了線的第二天,冬子開始認真尋思起來。
之前,她苦於應付手術後的痛苦,根本沒有心思考慮這些,一心祈禱著疼痛早些消失,灼熱的身體恢復平靜。
現在,疼痛也減輕了,也多少有了些食欲,冬子的思維開始回到現實中來。
自己真的還能像以前那樣跟男人在一起嗎?
冬子覺得臉有些熱。
仔細想來,到現在為止只聽醫生說過病和手術疤痕的事,還從來沒有問過男女之間的事情呢。
醫生遲早會告訴她吧。或許這個話題難以啟齒,根本不能問醫生。
住院前,冬子問起過摘除子宮的人的情況,但沒有細問她們的生活起居。
這也難怪,她根本就不曾想過自己的子宮會給切掉,到了現在,一旦給切除了,才真正理解它的份量。
沒有了子宮的人,大多都是五、六十歲的人,起碼上了四十歲,雖然成許說的殘酷了些,她們無所謂有沒有子宮,至少更能夠接受這個事實。
然而,冬子自己還只有二十八歲,讓她放棄女人的機能,實在太殘酷了。
夜裡,冬子躺在床頭燈下,拼命回憶過去在女性雜志裡看過的女人的身體器官。
那時,每翻到這種地方,她都不敢細看,只是匆匆掠一眼,不過,子宮應該是在很深的地方,看樣子跟性行為沒有直接的關系,但到底是不是這麼回事呢?
不管怎麼說,子宮是女人的生命,又麼會跟性完全沒有關系呢?
說不定真的沒有用了……
一瞬間,冬子又想起貴志的體香。
再也不會和他在一起了,那次幽會,該不是最後一次吧……
冬子突然覺得很想放聲大哭,她覺得自己太可憐,太悲慘了。
再也沒有男人來愛撫自己了,自己是個石女……
冬子坐起來,從床頭櫃裡取出鏡子來,對著床頭燈,照了照。
頭發束成馬尾,臉上沒有脂粉氣,但千真萬確是個女人的面龐,面頰凹了下去,但仍然是一張二十多歲的女人的臉。
“男人再也不要你了?”
冬子問鏡子裡的自己。
“你這輩子就成廢人了?”
冬子喃喃自語著,淚水不知不覺地湧了出來。
一番傷心、憤怒之後,人似乎會自我安慰,不再去想,正因為這樣,人才能繼續活下去。
不過,要想開,你就得找個理由,比如自己努力過,但還是不行,比如自己實在無能為力,總之有個藉口,你就可以想開,繼續活下去。
冬子現在就在努力為自己尋找一個藉口。
如果不做手術,囊腫遲早會變成癌的,如果變成了癌,別說子宮,連這條命也可能沒有了呢。自己犧牲了子宮,但撿回了一條命。
再說了,子宮真是那個樣子,根本就不能懷孕,每個月都得為月經拖長而煩惱不已,哪裡能顧得上生意,皮膚也很快就會變的粗糙不堪。
“還是切掉了的好!”
冬子這樣說給自己聽。
不過,醫學上到底怎麼看呢,冬子完全沒有主意,說不定一下子把子宮給切掉,步子邁的過去大了些。
然而,冬子自己現在只能全盤相信醫生是正確的,否則,她又怎麼能忍受今後的余生。
找到了藉口,冬子心裡舒坦了許多。
以後,再也不用為月經的事煩惱了。
她以前的痛苦,反倒多少減輕了現在的痛苦。
手術十天後,冬子已經能夠心平氣靜的了,這時,船津來了。
“你好了些吧?”
照例,船津有些羞怯。
“托你的福,已經好多了。”
“那太好了。”
船津穿著一套枯黃色的西裝,扎了一條同樣色調、帶有小花的領帶。冬子以前曾經想過,這種顏色的西服或許適合貴志穿。
“你們所長現在在哪裡?”
“在巴黎。說是這個周末回來。”
“來信了?”
“是的,還問候你呢。”
“是嗎?謝謝。”
冬子本來還想問他還寫了些什麼,但忍住了。
“有什麼要幫忙的嗎?有的話,我來做。”
冬子突然奇想,想作弄作弄這個年輕人。
“是有點事,你能幫我嗎?”
“你說吧,我盡力而為。”
“想麻煩你買點東西,去百貨店。”
“你買什麼?”
“想買一件和這條差不多的睡袍。”
船津顯然很吃驚,盯著冬子。
“小的,S號的就行了。”
船津越發難堪了,臉脹的通紅。
冬子心裡有些擔心自己的玩笑是否開過了火,不過,事實上,她的確想要一件換洗的睡飽。
住院的時候,她買了一條新的,在家裡穿,沒有帶來,所以很不方便。
“顏色呢?”
“隨便,你認為好就行了。”
船津不知所措的樣子,像小孩子似的,惹人喜愛。
“有花的,淨色的都行,不過,別買太紅的。”
冬子從床頭櫃的錢包裡拿出二萬元來。
“這點錢該夠用了。”
“不用,我身上有錢。”
“你還是拿著吧,萬一不夠,麻煩你給墊著。”
船津接了錢,想了想,才放進褲袋中。
“真不好意思,麻煩你做這種事。”
冬子吩咐完,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不過,也怪船津自己。人家沒有了子宮,正百無聊賴、想找什麼解悶的時候,他突然跑出來,能怪誰呢?
管他是誰,總之只要讓對方為難,她就心滿意足了。冬子正那樣琢磨呢,船津自己送上門來。
如果來的人是貴志,肯定就是貴志倒霉了,如果是貴志,冬子就肯定更放肆了。眼前的船津說不定只是做了貴志的替死鬼。
“我給你倒杯咖啡吧?”
“不用了,我這就告辭,去百貨店看看。”
“你不用馬上去,也不是什麼急事。”
“不過……”
船津站起身。
“你還有別的什麼事嗎?”
“你今天怎麼啦?是你們所長要你過來看我的?”
“那倒不是,不過,所長交代了要不時過來看看……”
“果不其然,是你們所長吩咐的。”
“那是。”
船津老實地點點頭。
“辛苦你了。”
冬子不是挖苦他,是真心道謝。
“那你什麼時候出院?”
“還不清楚,快了吧。”
“現在還痛嗎?”
“慢慢走動倒沒有事。”
船津又看了冬子一眼,才說:
“那我告辭了,睡袍明天送過來。”
說完,抓起大衣,轉身出了門。
整天躺在床上,自然而然地想到沒有子宮這碼事。
自然地,一想起來就打不起精神來。
船津送睡袍來的那個下午,冬子異常消沉。
“你看這個還合適吧。”
船津一本正經地打開百貨店的包裝紙。
深藍色,袖口和裙邊繡著什麼,淺紅色的。
“真漂亮!”
“我猶豫了好久。”
“店裡的人沒有笑你?”
“我說姐姐住院了。”
“你叫我姐姐?太氣人了。你多大?”
“二十六。”
“那我就只好當姐姐了。”
冬子苦笑著道。
“你滿意嗎?”
“我太喜歡了,謝謝你。”
冬子表示感謝,然後下床,將衣服披在身上,大小正合身。
“多少錢。兩萬塊不夠的吧。”
“就一點點,不用了。”
“那怎麼行?你說說差多少?”
“真的不用了。”
睡袍上有兩處繡著花,肯定不便宜。
“那不行,你痛痛快快地告訴我。”
冬子又催他,但船津這次沒有推卻,徑直說:
“今天所長打國際長途電話回來了。”
“真的,從哪裡打來?”
“從巴黎。說是這個星期六回來。”
“是嗎,他說什麼沒有?”
“說了,還問起你呢。”
“那你怎麼說的?”
“我說你精神挺不錯。”
貴志在電話那頭聽了,會怎麼想的呢?冬子的眼前現出貴志的面龐。
“還有,你嘗嘗這個吧。”
船津扭捏了半天,取出一只扎著彩帶的四方盒子來。
“裡邊是什麼?”
冬子打開一看,是打著莫羅佐夫標記的巧克力,有圓形的,也有橢圓形的,一個個用金紙或者銀紙包著。
“怎麼來的?”
“我買的,喜歡的話嘗嘗吧。”
“這也是你們所長吩咐的?”
“不,不是。”
船津趕忙搖搖頭。看他那認真的樣子,冬子不禁有些好笑。
兩個人各吃了一塊巧克力,船津站起來。
“你這麼快就走了?”
“噯”
船津每回一來就回去了,雖然兩個人之間沒有什麼太多的話題,可他也太匆匆忙忙了。或許,他覺得坐久了會對不起貴志?
冬子望著船津走出房間的背影,心裡嘀咕,這個小伙子對我和貴志的事情到底知道多少呢?
外科病會讓人又痛又怕,但好得也快。如果說內科是馬拉松,那外科就是短跑了。
拆線過後,冬子的傷口基本上不痛了,猛然彎腰,或者開懷大笑的時候腹部還會一抽一抽地痛,但這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了。
手術後有點出血,一個星期後也停止了。
“我什麼時候能出院。”
第十三天早晨,院長巡視時,冬子問。
“再過兩、三天,你就可以回家了。”
兩、三天後,正好貴志也回來了。
“出院後能馬上去上班嗎?”
“整個過程都還算平穩,去上班也沒有關系,不過,一開始去半天時間,或許會好些。”
冬子自己也懷疑自己能不能在店裡站上一整天,雖然最多也就半天時間,但去和不去可就大有分別。
“出院後還用來醫院嗎?”
“如果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況,二十天後來一次就行了。”
“還會惡化嗎?”
“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子宮這東西,說到底就像個裝孩子的袋子,只要不懷孕,什麼也跟它沒有關系,跟胃呀、腸的手術比起來,根本不復雜。”
醫生當然是這樣講,可冬子自己怎也沒有辦法這麼去想。
“會不會痛、出血什麼的?”
“那怎麼會?子宮都拿掉了,又從哪裡痛、哪裡出血呢?”
醫生苦笑著說完,頓了頓,又突然想起來似的,道:
“你還單身,可能我是多此一舉,不過,暫時最好不要同房。”
“其實也沒有什麼大問題,不過,出院後前半個月還是謹慎些的好。”
冬子低著頭,什麼也沒有說。
“那出院就定在兩天後吧。”
“可以的話……”
“那就這樣安排了。”
院長吩咐完護土,走出了病房。
秋日下午的陽光十分明媚。
在明媚的陽光之中,冬子回味著醫生的話。
她當然不會一出院就和男人同房,就算有人強求,她也不會答應的。
不過,真有人沒有了子宮之後,還跟丈夫、或者戀人同房的嗎?
醫生既然這麼說,那就應該有這種人,那她們又是怎樣的心情呢?
別胡思亂想的……
不過,不管她怎麼想,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子宮沒有了。
冬子為了打消自己不快的念頭,揚起頭,開始想店裡的事。
接了訂單、因為生病一直沒有趕出來的,為了參加明年的展覽需要重新設計的,還有百貨公司提出的批發條件,諸如此類,該操心的事情一大堆。一想起這些,盡管只有十分短暫的片刻時間,冬子可以分心,不用想自己的病了。
然而,到了夜晚,一個人的時候,她又開始想自己的身體了。
她為自己失去子宮而傷心,又告訴自己必須想開,就這麼翻來覆去,一天時間就過去了。
兩天後,冬子出院了,時令正好是十月中旬。
在醫院裡整整住了半個月。
剛進醫院時,代代木森林還是墨綠墨綠的,現在已經開始有些斑駁了,甚至出現紅葉的影子。
走路、彎腰的時候,冬子再也感覺不到疼痛了,雖然猛然伸直腰的時候,小腹還會抽筋似的疼,但她已經不怎麼放在心上了。
上午最後一次巡視過後,冬子開始整理東西。
雖然只在醫院裡住了半個月,但換洗的衣服,還有洗漱用具、碗碟等等,東西添了不少。
冬子整理好這些東西,正往袋子裡塞,船律來了。
“記得你今天出院的吧。”
“是啊,我正收拾東西呢。”
“幸好趕上了。我來幫你吧。”
“你特意趕來的?”
“噯……”
船津顯然是知道冬子要出院,才專門趕來的。
“那公司那邊呢?”
“今天不用去。”
船津雖說要幫忙,但總不能讓他收拾內衣、睡衣之類的東西。
“這樣吧,我來整理東西,你幫手把果籃、空盒子什麼的扔到走廊那頭的垃圾箱去,行嗎?”
船津脫掉西裝,開始動手干。
原來說好,出院的時候母親來幫手的,誰知她得了感昌,來不了。
冬子正擔心自己一個人如何是好,船津來了。
船津動作很快,不到一個小時,就按照冬子的吩咐收拾好了。
冬子跟醫生、還有護土打過招呼,才離開病房。
冬子所有的行李就是一個箱子,兩個紙袋。船津拿了箱子和重些的那只紙袋,護士拿著另外一個,一起送冬子到大門外。
隔了半個月,公寓房間潮潮的,冷冷的。
一個人回來該多孤單啊,幸好有船津送自己回來。
“辛苦你了,休息一下再走吧。”
船律把東西搬上房間。冬子拉開窗簾,並燒上水。
船津坐在沙發上,很不自在似的,冬子煮好咖啡遞過去,他喝的很香。
“你住的地方真不錯。”
“你住在哪裡?”
“在下北澤。”
“那不是離這裡很近嗎?”
從參宮橋坐小田急線,四個站就到下北譯了。
“你不喜歡帽子?”
“也說不上不喜歡。”
“讓我想想,你戴什麼樣的合適?”
船津算是長方形臉,不過很穩重。
“貝雷帽呢?還是大蓬帽?”
“大蓬帽?就是西部牛仔戴的那種?”
“對對。中間頂凹著,兩個邊翹起來,年輕人戴正好。你戴過嗎?”
“沒有。下次一定去店裡,讓我看一眼。”
“你一定得來。你要喜歡,我送你一頂給你。”
“不行,我買你的。”
“不用。你都幫了我這麼多。”
冬子想起以前曾經送過貝雷帽和氈帽給貴志。
貴志似乎不怎麼喜歡貝雷帽,所以很少見他戴,不過,氈帽卻經常戴。頂圓圓地陷下去,外形很像豬肉批,所以有個名字叫肉餅帽。貴志身材高大,到了秋冬季節,穿上黑大衣,特別襯他。
“青年人戴帽子,也很好看的。”
“不過,恐怕我不行。”
“那不,像你戴肯定好看。”
冬子聊著天,忽然意識到船津是自己帶回這裡的第二個男人。
第一個當然是貴志。船律不知是否知道,反正滿不在乎似的。
“咖啡真香。”
“是我以前買的藍山。”
“我在家都是喝速溶的。”
冬子瞥了瞥雜物架上的鍾,已經十二點半了。
“喲,已經過了晌午,我叫點壽司來。”
“不,我不用了。你一個人能行嗎?”
“一個人消消停停的,不會有事的。”
船津點點頭,站起來,有些不會似的看看冬子。
“如果你還有什麼事,就給我個電話。”
“你有心了。今天真的不知怎麼感謝你才好。”
船津正經地行了禮後才離開。
第二天,冬子來到久違了半個月的店裡。
也許好久沒有在家過夜了,昨晚在自己的床上睡得很香,起身時摸了摸刀口,一點都不痛。
今天也是一個好天。
冬子望著窗戶上的晨光,想起貴志下午就回國了。
然後,她才起身,整理了一番房間,准備好外出。
她選了一件有暗格子的棕色帶花連衣裙,系上腰帶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腰圍正好小了一個腰帶眼。
本來,她還想套一件薄大衣,見天氣這麼好,白天氣溫肯定不低,又作罷。
出了公寓,正巧碰上出租車。
半個月沒有上街了,街上處處都充滿了朝氣。
街道裡密密實實的車龍,還有斑馬線上匆匆忙忙的人流,都讓冬子感到格外親切。
中途,冬子買了包點心,一到店裡,真紀和友美就跑過來。
“你回來了,媽咪。”
隔了半個月不見,兩個人不認識似的看看冬子。
“你這就來店裡,行嗎?”
“沒有事了。這些天辛苦你們了。”
冬子將點心遞給她們。
三個人在裡間一起品嘗著點心,冬子了解了自己住院期間的情況。
冬子在醫院裡的時候也大致了解過,暫時倒沒有什麼特別的,當務之急一是支付材料費,一是把休息這段時間本該要交的貨抓緊時間趕出來,還有,就是得整理收據和信件。
冬子在裡間瀏覽了一退休息期間收到的書信、文件,過了大約兩個小時,就准備回家去。
她還沒有足夠的力氣開工。
“對不起,我先走了。有什麼事,打電話到家裡,我都在家的。”
冬子吩咐過她們兩個,離開了自己的店。
上了出租車,她又改變了主意,決定去澀谷的書店看看。
經過一番躊躇,她最後還是買了本關於女性生理與病症的書回家。
冬子來回都是搭出租車的,但還是感到十分疲憊,晚餐要了壽司外買,也沒有什麼食欲。
於是,她很早就上床,翻開剛買的書。
事實上,住院之前她也翻過幾本有關子官囊腫的書,但帶圖片的還是第一次看。
手術前,她對囊腫這種病感興趣,而現在,她是對子宮的形狀感興趣。
她買回來的書裡,對陰道、子宮、輸卵管、卵巢等的位置關系都有十分詳盡的描述和描繪。
中間是子宮,子宮左右兩邊是吊線似的輸卵管,輸卵管的另一端各接著一個卵巢,卵子就是在卵巢裡形成的,通過輸卵管輸送到子宮裡,在那裡和從陰道裡進來的精子結合,這樣就懷孕了。這些知識,書本上都解釋的非常詳細。
如果中間沒有子宮……
冬子用手指遮去圖片上的子宮。
子宮無疑是一個中樞,它處在中間,聯系著卵巢和陰道,而且從圖片上看,它是最大的。
大小或許並不重要,但肚子裡沒有了這麼一塊東西,真的沒有關系嗎?
子宮給摘除了以後,那裡會像自己夢見的那樣空洞洞呢,還是結腸或者其他東西填滿呢?
且別說子宮,陰道又會怎樣呢?
上邊空洞洞的,真的沒有影響嗎?不會變成無底洞似的東西?
如此重要的東西沒有了,如果說對性愛毫無影響,絕對是假話。
那個醫生自己是男人,說不定根本就不了解女性的實際感覺呢。他對自己無法感受的東西,說的也太輕巧了些。
看了一會兒,冬子感到有些惡心。
她甚至感到自己的肚子成了魔鬼棲息的骯髒不堪的東西。
“我受不了……”
冬子拋開書,伏在床上。
我再也不想看了,我再也不去想了,就當它是一時的惡夢,只要惡夢醒了,自己的身體又健康了,管它呢。
她將頭理在枕頭裡,躺了一會兒,電話鈴響了。
響的很短,但沒有停。
響過五次後,冬子才抓起話筒。
“是我。剛回來。”
千真萬確,是貴志的聲音。
“我……”
“你怎麼啦?”
“沒有什麼,你辛苦了。”
“我剛過海關,准備現在就去你那裡。”
“現在?”
“不方便?”
“我沒有什麼不方便,可一定有人接你吧?”
“我會在車上安排好的,十點左右應該能到。”
床頭上的鬧鍾正指在八點半上。
“那一會兒見。”
電話掛斷了。
貴志到的時候,正像他在電話裡說的,十點剛過。
門鈴響,冬子出去打開門,見貴志站在門口,右手拎著一只黑皮袋子。
“辛苦了。”
“嗯。”
貴志上下打量了一番冬子,然後問:“可以進來嗎?”
“請。”
貴志沒有扎領帶,淡藍色的襯衣上別著藏青色的蟬形吠,襯著頭上微微花白的頭發,顯得十分灑脫。
“手術很順利?”
“噯。”
“那就好。”
貴志點點頭,坐在身邊的沙發上。
“我聽船津說過……”
“他送了錢過來。”
“嗯”
“那錢是怎麼回事。”
“也沒有什麼特別意思。”
“不過,我可不能要你的錢。”
“別管它,錢總歸是有比沒有的好。”
貴志說完,從茶幾分的袋子裡取出一個紙包來。
“給你的禮物。”
“是什麼?”
“馬上就到冬天了。”
外國的包裝就是簡單,解開包扎的繩子,裡邊的毛皮就露出來了。
是四條鼠灰色的水貂皮做成的雙層披肩。
“啊,真漂亮!襯什麼顏色的大衣都行呢。”
“也是。”
“我正想買呢。真希望冬天早點到。”
收到這麼貴重的禮物,冬子一下子就把貴志派人送現金來的不快丟在腦後了。
“喝咖啡嗎?”
“好啊。”
冬子把披肩又用紙包好,走進廚房。
“那邊工作怎麼樣?”
“就兩周時間,要看完法國和荷蘭的主要建築,根本就不可能。”
“干嗎去看這些?”
“至學社要出一本書,叫《歐洲的建築》,要我寫解說,所以去好好看看以前漏掉的一些東西……”
“那你這趟可夠辛苦的。
冬子在咖啡裡加了奶,端給貴志。
“真香。”
貴志慢慢地呷著咖啡。不知是不是心理作怪,他看上去比走之前瘦了些。
“結果還是囊腫?”
“噯……”
冬子端起自己的咖啡,點點頭。
“既然已經割了,以後就沒有事了吧?”
“是啊。”
冬子嘴上一邊回答,心裡卻在回味“沒有事”這個詞。
的確,囊腫已經割除了,已經沒有事了,可子宮也沒有了。一個問題解決了,同時新的問題也產生了。
“還是盡早做了好。”
“噯”
冬子不知怎樣回答是好。
“昨天出院的?”
“昨天中午。船津來幫的忙。”
“那小子好像喜歡你。”
“喜歡我?”
“一說起你,就滔滔不絕的。”
“他說起我什麼了?”
“也沒有別的,就是些你精神不錯啦,手術做過啦之類的,不過聽的出來。”
貴志苦笑了一下。
“我沒有做過什麼啊。”
“算了,不管它。不如下次一起去旅行吧?”
“去哪裡?”
“天氣轉冷了,北方不行,就去南方吧,像博多或者雲仙一帶怎麼樣?我突然想在國內放松一下。”
自從和貴志分手以來,冬子基本上沒有出去旅行過。和店裡的女孩子一起去過一次伊豆,因為工作上的事去過一次大阪,一共就這兩次。
“十一月中旬行不行?”
那段時間也很忙,不過離年尾還有一段時間,只要有心去,兩、三天時間還是能擠出來的。
“去嗎?”
“好啊。”
回答過貴志,冬子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子宮了。
自己這麼個身體,萬一貴志要,可怎麼辦?自己還能像以前那樣無所拘束地給他嗎?
“你怎麼啦!”
“沒什麼。”
冬子慌忙搖搖頭。
“還沒有恢復好吧?”
“那倒沒什麼。”
“看來我得走了。”
貴志掐滅煙。
“這就走了?”
冬子一說完,就有些後悔了,自己不該跟已經分了手的男人說這麼依戀的話。
“車子還在外邊等呢。”
“那你還不快些。”
“我是來看看你精神好不好。”
“謝謝你。”
“去旅行的事,你考慮考慮。”
貴志又看了冬子一眼,才拎起皮袋子。
冬子恢復正常工作,是出院一個星期之後。
逐漸習慣以後,就算一整天都在店裡,她也不再感到疲乏困頓了。
送貨的,進貨的,還有熟客,見到冬子,都熱情地問“你好了?”
甚至有人連什麼病也不清楚,問“肺炎好了沒有?”
反正,除了中山夫人,其他人似乎不知道她的病是子宮囊腫。
“托您的福,已經好了。給您添麻煩了。”
冬子每回都是這樣道謝,同時又有些異樣的感覺,似乎自己在做什麼壞事。
直到現在為止,除了母親,還沒有知道她連子宮也切除了。
為什麼會有意瞞著人家呢?冬子自己也不甚了了,不過心裡就是不想告訴別人。
那次見面以後,貴志給店裡打過一次電話。
“怎麼樣,精神好嗎?”
“托你的福。”
冬子像對陌生人似的先客氣一句,然後才感謝他上次的禮物。
“剛做完手術,最重要的是千萬不要勉強自己。”
貴志顯然很擔心她,不過冬子自己卻沒有什麼跟過去不同的感覺,無論走路還是跑步,也沒有什麼疼痛,食欲也很好。出院以來,似乎已經胖了一公斤。周圍的人都在擔心自己,可其實自己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冬子反倒有些內疚。
“這個星期有點忙,下個星期稍空些,到時候找個時間吃餐飯或者什麼的。”
“噯……”
冬子點著頭,心裡卻在嘀咕,我跟你到底算什麼關系。
一般人們會說這是“死灰復燃”,但冬子自己覺得遠遠不止這麼簡單。
雖然冬子也還是以身相許,但不再關心貴志的妻子,當然,如今她也沒有任何要把貴志奪到手的念頭,只不過是手術後一個人擔驚受怕的,使她想再依偎在貴志懷裡。
冬子這樣解釋給自己聽,心情也似乎平靜多了。也許,自己對貴志的愛戀也相應淡薄了,不過,想想兩年前的痛苦,冬子倒情願保持現在的這個樣子。
“不過,只要自己恢復健康就行了。”
說實在的,手術後恢復的這麼快,連冬子自己都有些難以置信。
起初,她以為沒有了子宮,肯定會有些什麼後遺症,誰知竟然平安無事,她感到吃驚,自己在失去如此重要的器官之後居然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同時又有些憂郁。
雖然,她絕不是希望見到什麼不好的事情,只不過覺得既然身體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有點小腹疼痛、渾身困乏、腰背酸脹之類的毛病,應該是理所當然的。
沒有做手術之前,她自己就想像過這些問題,以為要恢復常態,至少得半年時間,沒想到會這麼快。
女人的身體居然如此神奇!
以前,她自己覺得身體差,大家也都說她身體差,所以心理反差才這麼大。
身體恢復的很快,但冬子又有了新的擔憂。
早晨照鏡子的時候,她忽然發現嘴邊的乳毛似乎變粗了。
在日光燈的照射下,居然有些不怎麼明顯、輕微的暗暈。
冬子天生體毛比較少,上學的時候,有的同學要刻意刮掉手上和腿上的毛,冬子自己卻完全沒有這個必要。
雖說沒有見過別人的,下體那裡的毛也很稀疏,讓她很難為情。
少女時代,冬子覺得那裡不長什麼毛,其實就等於自己身體發育不全,所以一直沒有自信。
當然,她也覺得太濃密了不好,但太稀薄了,豈不是缺乏女人應有的進力?有那麼一段時間,她一直內心惶惶的。
不過,貴志說不定正是喜歡她稀稀疏疏的樣子呢。
貴志擁她入懷的時候,常說,“你小小的,薄薄的,香香的。”
下體毛發稀少,跟沒有體臭是否有關,冬子不甚了了,不過,自從貴志這樣說她以後,她再也不為體毛少而感到羞愧了。
體毛本身十分稀少的她,現在嘴邊竟然開始變黑了!
不會吧……
冬子想會不會是自己心理作用,於是將臉湊近鏡子仔細看,但還是覺得變黑了。
“怎麼會呢?”
冬子條件反射似的想到自己沒有了子宮。
沒有了子宮;不再是個女人,所以胡子變濃了,說不定是荷爾蒙失去了平衡,會越來越接近男人呢。
冬子趕忙卷起袖筒和褲管,看那裡有沒有什麼變化。
胳膊肘外側,以及小腿左右兩側,都爬滿了細嫩的乳毛,日光燈下,不知是否因為皮膚蒼白的緣故,看起來居然很黑、很長。
冬子快有一年時間沒有剃過這些地方的毛了。夏天穿沒有袖的裙子時,她只是在腑窩塗點脫毛劑,別的地方從來都不管它。
至於嘴邊,冬子大約每月刺一次,那也不是因為有了胡子,而純粹是因為乳毛會影響化妝的效果。
大家都說胡子剃的多了,就越來越濃,但冬子從來都不曾擔心過。
大概還是因為摘了子宮……
冬子又對著鏡子,轉動身體,從不同角度去看。
像是濃了些,但又像是老樣子。
現在暫時還不成問題,但做了這種手術之後,胡子會不會變濃呢?她很想知道,可又能問誰呢”
那本女性病症的書上也沒有寫,看來還是去問院長。
冬子擔心著乳毛變粗變濃,很快十天時間過去了。
院長吩咐過,要她出院二十天後去一趟,但她提前三天去了明治醫務所。
出院的時候,醫生說一般沒有什麼大問題,不過為了慎重起見,得復查一下。
“怎麼樣?”
院長的聲音還是那麼親切。
“托您的福,已經能像從前那樣工作了。”
“痛感,還有白帶,都沒有吧?”
“噯。”
“那開始檢查吧。”
隔了這麼些天,冬子再爬上檢查病床。
醫生冰涼的手觸到小腹的時候,冬子使勁合攏下肢。其實,給固定在架於上,雙腿根本合不上,但肌肉還是條件反射性地動了動。
冬子急促地吸了口氣。
原先,她是害怕下體暴露在別人的目光之下,現在又多了一個擔心,是害怕失去子宮後的下體暴露在別人的目光之下。醫生會以怎樣的感覺看呢?冬子一想到這個問題,就全身不自在。
不過,顯然冬子自己想的太多了。
“可以了。”
醫生的語氣完全是職業性的。
冬子下了床,穿好衣服,重又出現在醫生面前。
“傷口合的很好,又沒有白帶,沒有事。”
醫生一邊說,一邊在病歷卡上胡亂寫著什麼。
“沒有任何異常,如果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況,你就不用再來醫院了,也不用服藥了。”
“謝謝您了。”
冬子深深地低過頭,屁股抬了一半又坐回椅子上。
“對不起,我,還有點事想請教您。”
說著話的當兒,冬子低下頭。“做了手術,不知道體毛會不會變濃?”
“體毛?哪裡的體毛?”
“這裡的……”
冬子用手指了指嘴邊。
“你是說胡子變黑了?”
“我自己也不敢肯定。”
院長欠欠身,仔細看了看冬子的嘴邊。
“沒有變黑呀。”
“是嗎?”
“誰說過黑了?”
“沒有人說……”
“那你還擔心什麼!”
“可總覺著……”
冬子又看了一眼院長。
醫生重又注視著冬子,道:
“摘了子宮會長胡子出來,我聽都沒有聽說過。再說,你自己根本就沒有長胡子嘛。”
給醫生這麼一說,冬子自己也不敢肯定了。
她不過早晨照鏡子時有這麼個感覺,並不是因為有什麼確鑿的證據。
“你大概擔心這、擔心那的,有點擔心過頭了。”
“也許吧。”
“我以前大概也說過,子宮這東西,只不過是懷孩子用的,懷了孕靠它保護嬰兒,除此之外,它沒有什麼大用場。”
“可月經……”
“月經其實就是子宮黏膜變得肥厚之後的自然脫落,沒有什麼特別的。”
什麼事一經醫生的口,似乎都成了簡單的醫學常識。
冬子鼓起勇氣,又問道:
“也許我的想法很幼稚,不過會不會摘了子宮,就會影響到荷爾蒙的平衡,變的越來越像個男的?”
“哪裡有這回事!”
醫生笑了起來。
“也許你也聽說過,女性荷爾蒙的中樞是腦下垂體和卵巢,是這兩樣東西在制造女性荷爾蒙的。如果這兩樣東西少了一樣,那是有些麻煩,但跟子宮沒有關系,剛才也說了,子宮只是懷孩子用的,它並不制造、也不分泌荷爾蒙。”
“女人似乎特別看重有沒有月經,其實,卵巢裡有的時候是卵胞荷爾蒙占優勢,有的時候是黃體荷爾蒙占優勢,月經就是體現這個變化周期的。子宮沒有了,但這個變化周期還是原來樣子,只要卵巢還在,就還繼續制造女性荷爾蒙出來的。”
這些知識,冬子在書上大致也看過了。
冬子並不懷疑醫生的解釋,但醫生的解釋也並沒有解開她心裡的疙瘩。
“給自己一點信心,雖說沒有了子宮,但還是個女人嘛。”
院長似乎在鼓勵她。
“外行一般光注意外表的東西,像不來月經啦,生不了孩子啦,就認定不再是個女人了,光擔心沒有了子宮怎麼辦,其實,藏在裡邊的卵巢和腦下垂體才是最最重要的。正因為子宮沒有那麼重要,所以才切除呢。沒有了子宮,也不會長出胡子來的,根本不用擔這份心。
給院長這麼一說,冬子似乎也沒有那麼緊張了。
至少可以肯定,所謂胡子變濃,只不過是冬子自己的心理作用而已。
但是,有一點總歸是千真萬確的:月經不會來了。
手術前,冬子幾乎都是每個月初來例假。
例假時間拖長,小腹疼痛,實在難以忍受了,她才去的醫院,但至少手術前的的確確有例假,而且都是隔二十八、九天。
每到月底,乳房開始發脹,腰開始酸脹,她就知道月經快來了,而且一旦開始,心情就十分抑郁。
那個時期,在冬子來說,實在是難以忍受的。
現在就沒有什麼需要忍受的了。
摘除了子宮,就沒有月經來了。這點道理冬子是知道的,但心裡好像還是期待著月經的到來。
翻開月歷,心裡說月經就快來了。雖說月經來不來,跟平常並沒有什麼兩樣,但她不自覺地心理做著准備。
等她做好了心理准備,她才意識到自己再也不會來月經了,也就是在這一瞬間,她才想起自己已經沒有子宮了。
以後,再也沒有必要因為月經,而調整去旅行、會朋友的日期了。
不管什麼時候,只要她自己願意,就可以想上哪兒上哪兒。
說不定,男人就是因為他們沒有月經這回事才能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呢,他們制定什麼計劃、采取什麼行動的時候,從來都不瞻前顧後,完全隨心所欲。
過去,她自己就想過要是沒有月經來該多好,每天過的該多舒暢。
可是,等到真的沒有月經來的時候,她卻像失了魂似的,有一種虛幻的感覺,心裡特意做好了的准備到頭來只不過是一場徒勞,過去曾經厭惡不堪的東西,如今反倒成了自己的期盼。
我這是怎麼啦……
自己的這種心情,即便告訴別人,別人也未必理解,相反,如果表達的不好,說不定還會給人笑自己太任性。
但是,千真萬確的,對於沒有了月經,冬子現在感到困惑,感到煩惱。
等過些日子,習慣了,也許就會當做是理所當然的了,可現在,冬子還不能適應新的生活節奏,心情和身體都陷在半尷半尬的境地。
失去子宮所帶來的變化,似乎在無限地擴散著——
飛飛掃描,帆帆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