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著這種感恩的心情,度過了我在島上的最後幾年。在我和星期五相處的三年中,因為有許多時間同他談話,日子過得完滿幸福,如果在塵世生活中真有 "完滿幸福"的話。這野人現在已成了一個虔誠的基督徒,甚至比我自己還要虔誠。
當然,我完全有理由希望,並為此我要感謝上帝,我們兩人都能成為真正悔罪的人,並從悔罪中得到安慰,徹底洗心革面,改過自新。在這裡,我們有《聖經》可讀,這就意味著我們離聖靈不遠,可以獲得他的教導,就像在英國一樣。
我經常誦讀《聖經》,並盡量向他解釋《聖經》中那些詞句的意義。星期五也認真鑽研,積極提問。這使我對《聖經》的知識比一個人閱讀時鑽研得更深,瞭解得更多了。這一點我前面也已提到。此外,根據我在島上這段隱居生活的經歷,我還不得不提出一點自己的體會。我覺得關於對上帝的認識和耶穌救人的道理,在《聖經》中寫得這樣明明白白,這樣容易接受,容易理解,這對人類實在是一種無限的、難以言喻的幸福。因為,僅僅閱讀《聖經》,就能使自己認識到自己的責任,並勇往直前地去擔負起這樣一個重大的任務:真誠地懺悔自己的罪行,依靠救主耶穌來拯救自己,在實踐中改造自己,服從上帝的一切指示;而所有這些認識,都是在沒有別人的幫助和教導下獲得的(這兒的"別人",我是指自己的同類——人類),而只要自己閱讀《聖經》就能無師自通。
而且,這種淺顯明白的教導,還能啟發這個野人,使他成為我生平所少見的虔誠的基督徒。
至於世界上所發生的一切有關宗教的爭執、糾纏、鬥爭和辯論,無論是教義上微細的分別,還是教會行政上的種種計謀,對我們來說,都毫無用處。並且,在我看來,對世界上其他人也毫無用處。我們走向天堂最可靠的指南就是《聖經》——上帝的語言。感謝上帝,上帝的聖靈用上帝的語言教導我們,引導我們認識真理,使我們心悅誠服地服從上帝的指示。所以,即使我們十分瞭解造成世界上巨大混亂的那些宗教上的爭執,在我看來對我們也毫無用處。現在,我還是把一些重要的事情,按發生的先後順序,繼續講下去吧。
我和星期五成了好朋友,我說的話,他幾乎都能聽懂;他自己的英語儘管說得不太地道,但已能相當流利地與我交談了。這時,我就把自己的身世告訴了他,特別是我怎樣流落到這小島上來,怎樣在這兒生活,在這兒已多少年了等等。我又把火藥和子彈的秘密告訴了他,因為,在他看來,這確實是個秘密,並教會了他開槍。我還給了他一把刀,對此他高興極了。我又替他做了一條皮帶,皮帶上掛了一個佩刀的搭環,就像在英國我們用來佩刀的那種搭環。不過,在搭環上,我沒有讓他佩腰刀,而是給他佩了把斧頭,因為斧頭不僅在戰鬥時可以派用場,而且在平時用處更多。
我把歐洲的情況,特別是我的故鄉英國的情況,說給他聽,告訴他我們是怎樣生活的,我們怎樣崇拜上帝,人與人之間又怎樣互相相處,以及怎樣乘船到世界各地做生意。我又把我所乘的那條船出事的經過告訴他,並指給他看沉船的大致地方。至於那條船,早已給風浪打得粉碎,現在連影子都沒有了。
我又把那隻小艇的殘骸指給他看,也就是我們逃命時翻掉的那只救生艇。我曾經竭盡全力想把它推到海裡去,但怎麼使勁小艇都分毫不動。現在,這小艇也已差不多爛成碎片了。星期五看到那隻小艇,站在那裡出神了好一會兒,一句話也不說。我問他在想些什麼。他說,"我看到過這樣的小船到過我們的地方。"我好半天都不明白他的意思。最後,經過詳細追問,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曾經有一隻小艇,同這只一模一樣,在他們住的地方靠岸,而且,據他說,小艇是給風浪沖過去的。由此,我馬上聯想到,這一定是一隻歐洲的商船在他們海岸附近的海面上失事了,那小艇是被風浪打離了大船,飄到他們海岸上。當時,我的頭腦真是遲鈍極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有人也許從失事的船隻上乘小艇逃生,到了他們那邊。至於那是些什麼人,我當然更是想都沒有想過。因此,我只是要星期五把那隻小艇的樣子詳詳細細地給我描繪一番。
星期五把小艇的情況說得很清楚。後來,他又很起勁地補充說:"我們又從水裡救出了一些白人。"這才使我進一步瞭解了他的意思。我馬上問他小艇上有沒有白人。他說:"有,滿滿一船,都是白人。」我問他有多少白人,他用手指頭扳著告訴我,一共有十七個。我又問他們現在的下落。他回答說:"他們都活著,他們就住在我們的部落裡。"他的話馬上使我產生了新的聯想。我想,那些白人一定是我上次在島上看到出事的那條大船上的船員。他們在大船觸礁後,知道船早晚會沉沒,就上小艇逃生了。他們到了野人聚居的蠻荒的海岸上了岸。
因此,我更進一步仔仔細細地打聽了那些白人的下落。星期五再三告訴我,他們現在仍住在那裡,已經住了四年了。野人們不去打擾他們,還供給他們糧食吃。我問他,他們為什麼不把那些白人殺了吃掉呢?星期五說:"不,我們和他們成了兄弟。"對此,我的理解是,他們之間有一個休戰協議。接著,他又補充說: "他們只是打仗時吃人,平時是不吃人的。"這就是說,他們只吃戰爭中所抓到的俘虜,平時一般是不吃人的。
此後過了很久,有一天,天氣晴朗,我和星期五偶然走上島東邊的那座小山頂。在那兒,也是在一個晴朗的日子裡,我曾看到了美洲大陸。當時,星期五全神貫注地朝大陸方向眺望了一會兒,忽然出乎意外地手舞足蹈起來,還把我叫了過去,因為我恰好不在他身邊,離開他還有幾步路。我問他是怎麼回事。他說: "噢,真高興!真快活!我看到了我的家鄉,我看到了自己的部落了!"這時,我只見他臉上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欣喜。他雙眼閃閃發光,流露出一種熱切興奮和神往的神色,彷彿想立刻返回他故鄉去似的。看到他這種心情,我胡思亂想起來。我對星期五不由起了戒心,因而與他也不像以前那樣融洽了。我毫不懷疑,只要星期五能回到自己的部落中去,他不但會忘掉他的宗教信仰,而且也會忘掉他對我的全部義務。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我的情況告訴他部落裡的人,說不定還會帶上一兩百他的同胞到島上來,拿我來開一次人肉宴。那時,他一定會像吃戰爭中抓來的俘虜那樣一樣興高采烈。
我的這些想法實在大大冤枉了這個可憐的老實人。為此,我後來對他感到十分歉意。可是,當時我的疑慮有增無已,一連好幾個星期都不能排除。我對他採取了不少防範的措施,對待他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友好,那樣親熱了。這樣做,我又大大地錯了。其實,他和從前一樣,既忠實,又感恩,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些事情上去。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他既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又是一位知恩圖報的朋友。他的這種品質實在使我非常滿意。
可是,在我對他的疑懼沒有消除之前,我每天都要試探他,希望他無意中會暴露出自己的思想,以證實我對他的懷疑。可是我卻發現,他說的每一句話都那麼誠實無瑕,實在找不出任何可以讓我疑心的東西。因此,儘管我心裡很不踏實,他還是贏得了我的信任。在此期間,他一點也沒有看出我對他的懷疑,我也沒有根據疑心他是在裝假。
有一天,我們又走上了那座小山。但這一次海上霧濛濛的,根本看不見大陸。我對星期五說:"星期五,你不想回到自己的家鄉,回到自己的部族去嗎?"他說: "是的,我很想回到自己的部族去。"我說:"你回去打算做什麼呢?你要重新過野蠻生活,再吃人肉,像從前那樣做個食人生番嗎?"他臉上馬上顯出鄭重其事的樣子,拚命搖著頭說:"不,不,星期五要告訴他們做好人,告訴他們要祈禱上帝,告訴他們要吃穀物麵包,吃牛羊肉,喝牛羊奶,不要再吃人肉。"我說:"那他們就會殺死你。"他一聽這話,臉上顯出很莊重的神色說:"不,他們不會殺我。他們愛學習。"他的意思是說,他們願意學習。接著,他又補充說他們已經從小艇上來的那些有鬍子的人那兒學了不少新東西。然後,我又問他是否想回去。他笑著對我說,他不能游那麼遠。我告訴他,我可以給他做條獨木舟。他說,如果我願意跟他去,他就去。"我去?"我說,"我去了他們不就把我吃掉了?""不會的,不會的,"他說,"我叫他們不吃你。我叫他們愛你,非常非常愛你!"他的意思是說,他會告訴他們我怎樣殺死了他的敵人,救了他的命。所以,他會使他們愛我。接著,他又竭力描繪他們對待那十七個白人怎麼怎麼好。那些白人是在船隻遇難後上岸到他們那兒的,他叫他們"有鬍子的人"。
從這時期,我得承認,我很想冒險渡海過去,看看能否與那些有鬍子的人會合。我毫不懷疑,那些人不是西班牙人,就是葡萄牙人。我也毫不懷疑,一旦我能與他們會合,就能設法從這兒逃走。因為,一方面我們在大陸上;另一方面,我們成群結伙,人多勢眾。這要比我一個人孤立無援,從離大陸四十海里的小島上逃出去容易多了。所以,過了幾天之後,我又帶星期五外出工作,談話中我對他說,我將給他一條船,可以讓他回到自己的部族那兒去。為此,我把他帶到小島另一頭存放小船的地方。我一直把船沉在水底下,所以,到了那兒,我先把船裡的水排干,再讓船從水裡浮上來給他看,並和他一起坐了上去。
我發覺他是一個駕船的能手,可以把船划得比我快一倍。
所以,在船上,我對他說:"好啦,星期五,我們可以到你的部族去了嗎?"聽了我的話,他楞住了。看來,他似乎是嫌這船太小,走不了那麼遠。這時,我又告訴他,我還有一隻大一點的船。於是,第二天,我又帶他到我存放我造的第一隻船的地方,那隻船我造了卻無法下水。他說,船倒是夠大。可是,我一直沒有保護它,在那兒一躺就是二十二、三年,被太陽曬得到處乾裂並朽爛了。星期五告訴我,這樣的船就可以了,可以載"足夠的食物、飲水和麵包。"他是這樣說的。
總之,我這時已一心一意打算同星期五一起到大陸上去了。我對他說,我們可以動手造一條跟這一樣大的船,讓他坐著回家。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臉上顯出很莊重、很難過的樣子。我問他這是怎麼回事。他反問我道:"你為什麼生星期五的氣?我做錯了什麼事?"我問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並告訴他,我根本沒有生他的氣。"沒有生氣!沒有生氣!"他把這句話說了一遍又一遍。"沒有生氣為什麼要把星期五打發回家?"我說:"星期五,你不是說你想回去嗎?""是的,是的,"他說,"我想我們兩個人都去,不是星期五去,主人不去。」總而言之,沒有我,他是絕不想回去的。我說,"我去!星期五,我去那兒有什麼事好做呢?"他馬上回答說:"你可以做很多、很多的好事。你可以教我們這些野人,使他們成為善良的人,有頭腦的人,和氣的人。你可以教他們認識上帝,祈禱上帝,使他們過一種新的生活。""唉,星期五,"我說,"你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啊?我自己也是一個無知的人啊!""你行,你行,"他說,"你能把我教好,也就能把他們大家都教好。 "「不行,不行,星期五,"我說,"你一個人去吧,讓我一個人留在這兒,仍像以前一樣過日子吧。"他聽了我的話,又給弄糊塗了。他登時跑去把他日常佩帶的那把斧頭取來交給我。
"你給我斧頭幹什麼?"我問他。"拿著它,殺了星期五吧!"他說。"我為什麼要殺星期五呢?"我又說。他馬上回答說:"你為什麼要趕走星期五呢?拿斧頭殺了星期五吧,不要趕他走。"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態度十分誠懇,眼睛裡噙著眼淚,簡言之,我一眼就看出,他對我真是一片真情,不改初衷。因此,我當時就對他說,只要他願意跟我在一起,我再也不打發他走了。這話我後來還經常反反覆覆對他說了無數次。
總之,從他全部的談話看來,他對我的情意是堅定不移的,他絕對不願離開我。他之所以想回到自己的家鄉去,完全是出於他對自己部族的熱愛,並希望我一起去對他們有好處。可是,我去了是否對他們會有用處,我自己卻毫無把握,因此,我也不想為此而去對面的大陸。但是,我心裡一直有一種強烈的願望,希望我能從這兒逃走。這種願望的根據,就是從他的談話裡得知那邊有十七個有鬍子的人。因此我馬上就跟星期五一起,去找一顆可以砍伐的大樹,拿它造條大一點的獨木舟,以便駕著它到對面的大陸上去。這島上到處是樹木,足夠用來造一支小小的船隊,而且不僅僅是造一支獨木舟的船隊,而是可以造一支大船的船隊。但我的主要目的,是要找一棵靠近水邊的樹。這樣,造好之後就可以下水,避免我上次犯的錯誤。
最後,星期五終於找到了一棵。用什麼木料造船,他要比我內行得多。直到今天,我還說不上我們砍下來的那棵樹叫什麼名字,只知道樣子像熱帶美洲的黃金木,或者是介於黃金木和中南美的紅杉之間的樹。那種紅杉又稱巴西木,因為這樹的顏色和體味都與這兩種樹相似。星期五打算用火把這棵樹燒空,造成一隻獨木舟,但我教他用工具來鑿空。我把工具的使用方法告訴他之後,他立即很機靈地使用起來了。經過一個月左右的辛勤勞動,我們終於把船造好了,而且造得很好看。我教星期五怎樣使用斧頭後,我倆用斧頭把獨木舟的外殼砍削得完全像一條正規的小船。這以後,我們差不多又花了兩星期的工夫,用大轉木一寸一寸地推到水裡去。一旦小船下水,我們發現它載上二十個人也綽綽有餘。
船下水後,雖然很大,可是星期五駕著它迴旋自如,搖槳如飛,真是又靈巧又敏捷,使我大為驚異。於是我就問他,我們能不能坐這隻船過海。「是的,"他說,"我們能乘它過海,就是有風也不要緊。"可是,我對船另有設計,星期五對此就一無所知了。我要給獨木舟裝上桅桿和船帆,還要配上錨和纜索。說到桅桿,那倒容易。我選了一根筆直的小杉樹,這種樹島上到處都是,附近就找到了一棵。我讓星期五把樹砍下來,並教他削成桅桿的樣子。可是船帆就有點傷腦筋了。我知道我藏了不少舊船帆,或者說有不少塊舊帆布。但這些東西已放了二十六年了,也沒有好好保管,因為以前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些東西還會有什麼用處。因此,我毫不懷疑,那些舊帆布早已爛掉了。事實上,大部分也確實爛掉了。可是,從這些爛帆布中間,我還是找到了兩塊帆布,看上去還不錯,於是就動手用來做船帆。因為沒有針,縫製起來就十分費力費時。花了不少力氣,才勉強做成一塊三角形的東西,樣子醜陋不堪。那船帆的樣子像我們英國的三角帆;用的時候,帆桿底下裝一根橫木,船篷上再裝一根橫木,就像我們大船的救生艇上裝的帆一樣。這種帆我是駕輕就熟了。因為我從巴巴裡逃出來的那艘長艇上,裝的就是這種帆。關於這件事,我在本書的第一部分已詳細敘述過了。
這最後一項工作,差不多花了我兩個月左右的功夫,因為我想把製造和裝備桅桿和船帆的工作做得盡可能完美無缺。此外,我還配上小小的桅索以幫助支撐桅桿。我在船頭還做了個前帆,以便逆風時行船。尤其重要的是,我在船尾還裝了一個舵,這樣轉換方向時就能駕御自如了。我造船的技術當然不能算高明,然而知道這些東西非常有用,而且是必不可少的,也就只好不辭辛勞,盡力去做了。在製造過程中,我當然幾經試驗和失敗。如果把這些都計算在內,所花費的時間和力氣,和造這條船本身相差無幾。
小船裝備完畢,我就把使用帆和舵的方法教給星期五。他當然是個划船的好手,可是對使用帆和舵卻一竅不通。他見我用手掌舵,駕著小舟在海上往來自如,又見那船帆隨著船行方向的變化,一會兒這邊灌滿了風,一會兒那邊灌滿了風,不禁大為驚訝——簡直驚訝得有點發呆了。可是,不久我就教會了他使用舵和帆,很快他就能熟練駕駛,成了一個出色的水手。只是羅盤這個東西,我卻始終無法使他理解它的作用,好在這一帶很少有雲霧天氣,白天總能看到海岸,晚上總能看到星星,所以也不大用得著羅盤。當然雨季情況就不同了,可是雨季一般誰都不出門,不要說出海航行了,就是在島上走走也很少。
我流落到這個荒島上,現在已經是第二十七個年頭了,雖然最後三年似乎可以不算在裡面。因為自從我有了星期五作伴,生活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我像過去一樣,懷著感激的心情,度過了我上島的紀念日。假如我過去有充分的理由感謝上帝的話,那現在就更如此了。因為現在我有更多的事實表明上帝對我的關懷,並且在我面前已呈現了極大的希望,我可以很快脫離大難,成功的可能性也極大。我心裡已明確地感覺到,我脫離大難的日子為期不遠,知道自己在這兒不會再呆上一年了。儘管如此,我仍像過去一樣,照樣耕作、挖土、種植、打圍籬。另外就是採集和曬制葡萄乾這些日常工作,一切都如常進行。
雨季快到了,那時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只好呆在家裡,為此,我得先把我們的新船放置妥當。我把船移到從前卸木排的那條小河裡,並趁漲潮時把它拖到岸上。我又叫星期五在那裡挖了一個小小的船塢,寬度剛好能容得下小船,深度剛好在把水放進來後能把船浮起來。然後,趁退潮後,我們又在船塢口築了一道堅固的堤壩擋住海水。這樣,即使潮水上漲,也不會浸沒小船。為了遮住雨水,我們又在船上面放了許多樹枝,密密層層地堆了好幾層,看上去像個茅草屋的屋頂。就這樣,我們等候著十一月和十二月的到來:那是我準備冒險的日期。
旱季快到了。隨著天氣日漸轉好,我又忙著計劃冒險的航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儲備起足夠的糧食供航行之用,並打算在一兩星期內掘開船塢,把船放到水裡去。一天早晨,我正忙著這類事情,就叫星期五去海邊抓個海鱉。我們每星期總要抓一兩隻回來,吃它的蛋和肉。星期五去了不久,就飛也似地跑回來,一縱身跳進外牆,他跑得飛快,彷彿腳不著地似的。我還來不及問他是怎麼回事,他就大叫道:"主人,主人,不好了,不好了!"我說,"什麼事,星期五?"他說, "那邊有一隻,兩隻,三隻獨木船,一隻,兩隻,三隻!"我聽了他這種說法,還以為有六隻獨木船呢;後來又問了問,才知道只有三隻。我說,"不要害怕,星期五。"我盡量給他壯膽。可是,我看到這可憐的傢伙簡直嚇壞了,因為他首先想到的是,這些人是來找他的,並準會把他切成一塊塊吃掉。他一直渾身發抖,簡直叫我對他毫無辦法。我盡量安慰他,告訴他我也和他一樣有危險,他們也會吃掉我。"不過,"我說,"星期五,我們得下定決心與他們打一仗。你能打嗎,星期五? "他說:"我會放槍,可他們來的人太多。"我說:"那不要緊,我們的槍就是不打死他們,也會把他們嚇跑。"於是我又問他,如果我決心保衛他,他是否會保衛我,站在我一邊,聽我的吩咐。他說:"你叫我死都行,主人。"於是我拿了一大杯甘蔗酒讓他喝下去。我甘蔗酒一向喝得很省,因此至今還剩下不少。等他把酒喝下去之後,我叫他去把我們平時經常攜帶的那兩支鳥槍拿來,並裝上大號的沙彈;那些沙彈有手槍子彈那麼大。接著,我自己也取了四支短槍,每支槍裡都裝上兩顆彈丸和五顆小子彈,又把兩支手槍各裝了一對子彈。此外,我又在腰間掛了那把沒有刀鞘的大刀,給了星期五那把斧頭。
作好戰鬥準備,我就拿了望遠鏡跑到山坡上去看動靜。從望遠鏡裡,我一下子就看出,一共來了二十來個野人,帶了三個俘虜。他們一共有三隻獨木舟。看樣子,他們來這兒的目的是要拿這三個活人開一次勝利的宴會。這真是一種野蠻的宴會。但我也知道,對他們而言,這是習以為常的事情。
我還注意到,他們這次登陸的地點,不是上回星期五逃走的那地方,而是更靠近我那條小河的旁邊。那一帶海岸很低,並且有一片茂密的樹林一直延伸到海邊。看到他們登岸,想到這些畜生所要干的殘忍的勾當,真令人打心底裡感到憎惡。我怒氣衝天,急忙跑下山來,告訴星期五,我決心把那些畜生斬盡殺絕,問他肯不肯站在我一邊。這時星期五已消除了他恐懼的心情,又因為我給他喝了點甘蔗酒,精神也大大振奮。聽了我的話,他大為高興,並一再向我表示,就是我叫他死,他也情願。
我當時真是義憤填膺。我先把早已裝好彈藥的武器分作兩份。交給星期五一支手槍,叫他插在腰帶上,又交給他三支長槍,讓他背在肩上。我自己也拿了一支手槍和三支長槍。
我們就這樣全副武裝出發了。我又取了一小瓶甘蔗酒放在衣袋裡,並把一大袋火藥和子彈交給星期五拿著。我告訴星期五要聽我指揮,命令他緊跟在我身後,沒有我的命令,不得亂動,不得隨便開槍,不得任意行動,也不許說話。就這樣,我向右繞了一個圈子,差不多有一英里,以便越過小河,鑽到樹林裡去。我要在他們發現我之前,就進入射擊他們的距離,因為根據我用望遠鏡觀察,這一點是很容易做到的。
在前進過程中,我過去的一些想法又回到了我的心頭,我的決心動搖了。這倒不是我怕他們人多,因為他們都是赤身露體,沒有武器,我對他們可以佔絕對優勢,這是毫無疑問的,哪怕我一個人也不成問題。可是,我想到的是,我究竟有什麼使命,什麼理由,什麼必要去殺人流血,要去襲擊這些人呢?他們既沒有傷害過我,也無意要傷害我。對我而言,他們是無辜的。至於他們那種野蠻的風俗,也只是他們自己的不幸,只能證明上帝有意讓他們和他們那一帶民族停留於愚昧和野蠻的狀態。上帝並沒有召喚我,要我去判決他們的行為,更沒有要我去執行上帝的律法。任何時候,只要上帝認為適當,他滿可以親自執法,對他們全民族所犯的罪行,進行全民性的懲罰。即使那樣,也與我無關。當然,對星期五來說,他倒是名正言順的,因為他和這群人是公開的敵人,和他們處於交戰狀態。他要去攻擊他們,那倒是合法的。但對我來說,情況就不同了。我一邊往前走,一邊被這些想法糾纏著。最後,我決定先站在他們附近,觀察一下他們野蠻的宴會,然後根據上帝的指示,見機行事。我決定,若非獲得上帝感召,決不去干涉他們。
這樣決定之後,我就進入了樹林。星期五緊隨我身後,小心翼翼、悄然無聲地往前走。我們一直走到樹林的邊緣,那兒離他們最近,中間只隔著一些樹木,是樹林邊沿的一角。到了那裡後,我就悄悄招呼星期五,指著林角上最靠外的一棵大樹,要他隱蔽在那樹後去觀察一下,如果能看清楚他們的行動,就回來告訴我。他去了不大工夫,就回來對我說,從那兒他看得很清楚,他們正圍著火堆吃一個俘虜的肉,另外還有一個俘虜,正躺在離他們不遠的沙地上,手腳都捆綁著。
照他看來,他們接著就要殺他了。我聽了他的話,不禁怒火中燒。他又告訴我,那躺著的俘虜不是他們部落的人,而是他曾經對我說過的坐小船到他們部落裡去的那種有鬍子的人。
我聽說是有鬍子的白人,不禁大為驚訝。我走進那棵大樹背後用望遠鏡一看,果然看見一個白人躺在海灘上,手腳被菖蒲草一類的東西捆綁著。同時,我還看出,他是個歐洲人,身上穿著衣服。這時,我看到在我前面還有一棵樹,樹前頭有一小叢灌木,比我所在的地方離他們要近五十碼。我只要繞一個小圈子,就可以走到那邊,而且不會被他們發覺。只要一到那邊,我和他們的距離就不到一半的射程了。這時,我已怒不可遏了,但還是強壓心頭的怒火,往回走了二十多步,來到一片矮樹叢後面。靠著這片矮樹叢的掩護,我一直走到那棵大樹背後。那裡有一片小小的高地,離那些野人大約有八十碼遠。我走上高地,把他們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
事情已發展到萬分緊急的關頭了,因為我看到有十九個野人擠在一起坐在地上,他們派出另外兩個野人去宰殺那可憐的基督徒。看來,他們是要肢解他,一條胳膊一條腿地拿到火上去烤。我看到那兩個野人這時已彎下腰,解著那白人腳上綁的東西。我轉頭對星期五說:"聽我的命令行動。"星期五說他一定照辦。我就說:"好吧,星期五,你看我怎麼辦就怎麼辦,不要誤事。"於是,我把一支短槍和一支烏槍放在地下,星期五也跟著把他的一支鳥槍和一支短槍放在地下。我用剩下的一支短槍向那些野人瞄準,並叫星期五也用槍向他們瞄準。然後,我問星期五是否準備好了,他說:"好了。"我就說:"開火!"同時我自己也開了槍。
星期五的槍法比我強多了。射去的結果,他那邊打死了兩個,傷了三個。我這邊只打死了一個,傷了兩個。不必說,那群野人頓時嚇得魂飛天外,那些未死未傷的全部從地上跳了起來,不知道往哪兒跑好,也不知道往哪兒看好,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這場災禍是打哪兒來的。星期五一雙眼睛緊盯著我,因為我吩咐過他,注意我的動作。我放完第一槍,馬上把手裡的短槍丟在地上,拿起一支鳥槍;星期五也照著做了。他看見我閉起一隻眼瞄準,他也照樣瞄準。我說:"星期五,你預備好了嗎?"他說:"好了。"我就說:"憑上帝的名義,開火!"說著,我就向那群驚慌失措的畜生又開了一槍,星期五也開了槍。這一次,我們槍裡裝的都是小鐵沙或手槍子彈,所以只打倒了兩個,但受傷的卻很多。只見他們像瘋子似地亂跑亂叫,全身是血,大多數受了重傷;不久,其中有三個也倒下了,雖然還不曾完全死去。
我把放過了的鳥槍放下來,把那支裝好彈藥的短槍拿在手裡,對星期五說: "現在,星期五,你跟我來!"他果然勇敢地跟著我。於是我衝出樹林,出現在那些野人面前。星期五緊跟在我後面,寸步不離。當我看到他們已經看得見我們時,我就拚命大聲吶喊,同時叫星期五也跟著我大聲吶喊。我一面吶喊,一面向前飛跑。其實我根本跑不快,因為身上的槍械實在太重了。我一路向那可憐的俘虜跑去。前面已經說過,那可憐的有鬍子的人這時正躺在野人們所坐的地方和大海之間的沙灘上。那兩個正要動手殺他的屠夫,在我們放頭一槍時,早已嚇得魂不附體。他們丟開了俘虜,拚命向海邊跑去,跳上了一隻獨木船。這時,那群野人中也有三個向同一方面逃跑。我回頭吩咐星期五,要他追過去向他們開火。他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向前跑了約四十碼,跑到離他們較近的地方,就向那批野人開槍。起初我以為他把他們通通打死了,因為我看到他們一下子都倒在船裡了。可是不久我又看到他們中有兩個人很快又坐起來。儘管這樣,他也打死了兩個,打傷了一個;那個受傷的倒在船艙裡,彷彿死了一般。
當星期五向那批逃到獨木舟上的野人開火時,我拔出刀子,把那可憐的傢伙身上捆著的菖蒲草割斷,把他的手腳鬆了綁,然後把他從地上扶起來。我用葡萄牙話問他是什麼人。
他用拉丁話回答說:"基督徒。"他已疲憊不堪,渾身癱軟,幾乎站都站不起來,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來。我從口袋裡拿出那瓶酒,作手勢叫他喝一點。他馬上喝了幾口。我又給了他一塊麵包,他也吃了下去。於是我又問他是哪個國家的人,他說:"西班牙人。"這時,他精神已稍稍有些恢復,便做出各種手勢,表示他對我救他的命如何如何感激。"先生,"我把我所能講的西班牙語通通搬了出來,"這些我們回頭再說吧。
現在打仗要緊。要是你還有點力氣的話,就拿上這支手槍和這把刀殺過去吧! "他馬上把武器接過去,表示十分感激。他手裡一拿到武器,就彷彿滋生了新的力量,頓時就向他的仇人們撲過去,一下子就砍倒了兩個,並把他們剁成肉泥。因為,事實上,我們所進行的這場攻擊實在太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了,這班可憐的傢伙給我們的槍聲嚇得東倒西歪,連怎樣逃跑都不知道,就只好拿他們的血肉之軀來抵擋我們的槍彈。星期五在小船上打死打傷的那五個,情形也一樣。他們中有三個確實是受了傷倒下的,另外兩個卻是嚇昏了倒下的。
這時候,我手上仍拿著一支槍,但我沒有開槍,因為我已把手槍和腰刀給了那西班牙人,手裡得留一支裝好彈藥的槍,以防萬一。我把星期五叫過來,吩咐他趕快跑到我們第一次放槍的那棵大樹邊,把那幾支槍拿過來。他一下子就取回來了。於是我把自己的短槍交給他,自己坐下來給所有的槍再次裝上彈藥,並告訴他需要用槍時隨時可來齲正當我在裝彈藥時,忽然發現那個西班牙人正和一個野人扭作一團,打得不可開交。那個野人手裡拿著一把木頭刀跟西班牙人拚殺。這種木頭刀,正是他們剛才準備用來殺他的那種武器,要不是我及時出來阻止,早就把他殺死了。那西班牙人雖然身體虛弱,卻異常勇猛。我看到他時,已和那野人惡戰了好一會了,並且在那野人頭上砍了兩個大口子。可是,那野人強壯無比,威武有力,只見他向前猛地一撲,就把西班牙人撂倒在地上,並伸手去奪西班牙人手中的刀。那西班牙人被他壓在底下,急中生智,連忙鬆開手中的刀,從腰間拔出手槍,沒等我來得及跑過去幫忙,他早已對準那野人,一槍結果了敵人的性命。
星期五趁這時沒人管他,就手裡只拿了一把斧頭,向那些望風而逃的野人追去。他先用斧頭把剛才受傷倒下的三個野人結果了性命,然後把他能追趕得上的野人殺個精光,一個不留。這時候,那西班牙人跑過來向我要槍,我就給了他一支鳥槍。他拿著鳥槍,追上了兩個野人,把他們都打傷了,但因為他已沒有力氣再跑了,那兩個受傷的野人就逃到樹林裡去了。這時星期五又追到樹林裡,砍死了一個;另一個卻異常敏捷,雖然受了傷,還是跳到海裡,拚力向留在獨木舟上的那兩個野人游去。這三個人,連同一個受了傷而生死不明的野人,從我們手中逃出去了,二十一名中其餘的十七人,都被我們打死了。全部戰果統計如下:被我們從樹後第一槍打死的,三名;第二槍打死的,二名;被星期五打死在船上的,二名;受傷後被星期五砍死的,二名;在樹林中被星期五砍死的,一名;被西班牙人殺死的,三名;在各處因傷斃命或被星期五追殺而死的,四名;在小船裡逃生的,共四名;其中一名雖沒有死,也受了傷。
以上共計二十一名。
那幾個逃上獨木舟的野人,拚力划著船,想逃出我們的射程。雖然星期五向他們開了兩三槍,可我沒看到他打中任何人。星期五希望用他們的獨木船去追殺他們。說實在的,放這幾個野人逃走,我心裡也很有顧慮。因為若把消息帶回本部落,說不定他們會坐上兩三百隻獨木船捲土重來,那時,他們將以多勝少,把我們通通殺光吃掉。所以我也同意星期五到海上去追他們。我立刻跑向一隻獨木船跳了上去,並叫星期五也一起上來。可是,我一跳上獨木舟,就發現船上還躺著一個俘虜,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外,那俘虜也像那西班牙人一樣,手腳都被捆綁著,等著被殺了吃掉。因為他無法抬頭看看船外邊的情況,所以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人已嚇得半死;再加上脖子和腳給綁得太緊,而且也綁得太久,所以只剩一口氣了。
我立刻把捆在他身上的菖浦之類的東西割斷,想把他扶起來,但是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更不要說站起來了。他只是一個勁兒地哼哼著,樣子可憐極了,因為他還以為給他鬆綁是準備拿他開刀呢。
星期五一上船,我就叫星期五跟他講話,告訴他已經遇救了。同時,我又把酒瓶掏出來,叫星期五給這可憐的野人喝兩口。那野人喝了酒,又聽見自己已經獲救,不覺精神為之一振,居然馬上坐了起來。不料,星期五一聽見他說話,把他的臉一看,立刻又是吻他,又是擁抱他,又是大哭大笑,又是大喊大叫;接著又是一個勁兒地亂跳狂舞,大聲唱歌;然後又是大哭大嚎,又是扭自己的兩手,打自己的臉和頭,繼而又是高聲大唱,又是亂跳狂舞,活像個瘋子。他那樣子,任何人看了都要感動得流淚。他這樣發瘋似地鬧了好半天,我才使得他開口,讓他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稍稍鎮靜了一會,才告訴我,這是他父親。
我看見這可憐的野人見到他父親,見到他父親已絕處逢生,竟流露出如此無限的孝心,簡直欣喜若狂,我內心所受感動實難言表。不僅如此,在他們父子相逢之後,他那種一往情深,不能自禁的樣子,我更是無法形容。只見他一會兒跳上小船,一會兒又跳下來,這樣上上下下,不知折騰了多少趟。每次一上船,他總要坐到他父親身邊,袒開胸膛,把父親的頭緊緊抱在胸口,一抱就是半個鐘頭。他這樣做是為了使父親感到舒服些。然後,他又捧住他父親被綁得麻木和僵硬的手或腳,不停地搓擦。我見他這樣做,就把酒瓶裡的甘蔗酒倒了一些出來給他,叫他用酒來按摩,這樣效果果然好多了。
發生了這件事,我們就沒能再去追那條獨木舟上的野人了。他們這時也已劃得很遠很遠,差不多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事實上,我們沒有去追擊,倒是我們的運氣。因為不到兩小時,海上就刮起了大風,我們估計那些逃跑的野人還沒有走完四分之一的路程。大風刮了整整一夜,還是西北風,對他們來說正是逆風,所以我估計,他們的船就是不翻也到不了自己的海岸。
現在再回過頭來談談星期五吧。他這時正圍著他父親忙得不可開交,使我不忍心差他去做什麼事。等我覺得他可以稍稍離開一會時才把他叫過來。他過來了,又是跳,又是笑,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我問他有沒有給他父親吃麵包。他搖頭說,"沒有,我這丑狗頭把麵包吃光了。"於是我從自己特意帶出來的一隻小袋袋裡掏出一塊麵包給他,又給了他一點酒,叫他自己喝。可是,他連嘗都不肯嘗一下,一古腦兒拿到他父親那裡去了。我衣袋裡還有兩三串葡萄乾,我給了他一把,叫他也拿給他父親吃。他把這把葡萄乾送給他父親之後,馬上又跳出小船,像著了魔似地向遠處跑去,而且跑得飛快。他真是我生氣見到過的唯一的飛毛腿,一下子就跑得無影無蹤了。儘管我對著他大聲叫喊,他還是頭也不回地一個勁往前跑。不到一刻鐘工夫,他跑回來了,不過速度已經沒有去的時候那麼快了。當他走近時,我才發現原來他手裡還拿著東西,所以跑得不那麼快了。
他走到我面前我才知道,原來他是跑回家去取一隻泥罐子,替他父親弄了些淡水來,並且又帶來了兩塊麵包。他把麵包交給我,把水送給他父親。我這時也感到很渴了,就順便喝了一口。他父親喝了點水後,精神好多了,比我給他喝酒還有效,因為他確實渴得快要昏過去了。
他父親喝完水,我便把星期五叫過來,問他罐子裡還有沒有水。他說:"有。 "我就叫他把水給那西班牙人去喝,因為他也和星期五的父親一樣快渴死了。我又叫他把他帶來的麵包也送一塊給那西班牙人吃。這時,那西班牙人已一點也沒有力氣了,正躺在一棵樹底下的綠草地上休息。他的手腳因剛剛被綁得太緊,現在又腫又硬。我看到星期五把水給他送過去,他就坐起來喝水,並把麵包接了過去,開始吃起麵包來了。我走到他面前,又給了他一把葡萄乾。他抬起頭來望著我,臉上露出無限感激的樣子。可是他身子實在太虛弱了,儘管他在與野人戰鬥時奮力氣搏,但現在卻連站都站不起來。他試了兩三回,可是腳踝腫脹得厲害,痛得根本站不祝我叫他坐下別動,要星期五替他搓腳踝,就像他替父親搓擦手腳那樣。我還讓他用甘蔗酒擦洗擦洗。
我發現,星期五真是個心地誠摯的孝子。他一邊為西班牙人搓擦,一邊頻頻回頭看他的父親是否還坐在原來的地方。
有一次,他忽然發覺他父親不見了,就立即跳起來,一句話也不說,飛跑到他父親那邊,他跑得飛快,簡直腳不點地。他過去一看,原來他父親為了舒舒手腳的筋骨,躺了下去。他這才放心,又趕緊回來。這時我對西班牙人說,讓星期五扶他走到小船上去,然後坐船到我們的住所,這樣我可照顧他。
不料星期五力大無比,一下子把那西班牙人背在身上,向小船那邊走去。到了船邊,星期五把西班牙人朝裡輕輕放到船沿上,又把他拖起來往裡一挪,安置在他父親身旁。然後,星期五立即跳出小船,把船推到水裡,劃著它沿岸駛去。儘管這時風已刮得很大了,可他劃得比我走還快。他把他倆安全地載到那條小河裡,讓他們在船裡等著,他自己又馬上翻身回來,去取海邊的另一隻獨木舟。我在半路遇上他,問他上哪兒去。他說:"去取那隻小船。"說完又一陣風似地跑了,比誰都跑得快,甚至可以說比馬都跑得快。我從陸路剛走到小河邊,他就已經把另一隻獨木船划進河裡了。他先把我渡過小河,又去幫助我們兩位新來的客人下了船。可是他倆都已無法走動,把可憐的星期五弄得一籌莫展。
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我便開動腦筋。我讓星期五叫他倆坐在河邊,讓他自己到我身邊來。不久,我們便做了一副類似擔架的東西。我們把他倆放上去,我和星期五一前一後抬著他倆往前走。可是,抬到住所圍牆外面時,我們卻又不知怎麼辦才好了。因為要把他們兩人背過牆去是絕對不可能的,但我又不願拆壞圍牆。於是,我和星期五隻好動手搭個臨時帳篷。不到兩小時帳篷就搭成了,而且樣子也挺不錯。帳篷頂上蓋的是舊帆布,帆布上又鋪上樹枝。帳篷就搭在我們外牆外面的那塊空地上;也就是說,在外牆和我新近種植起來的那片幼林之間。在帳篷裡,我們用一些現在的稻草搭了兩張地鋪,上面各鋪了一條毯子,再加上一條毯子作蓋被。
現在,我這小島上已經有了居民了;我覺得自己已有了不少百姓。我不禁覺得自己猶如一個國王。每想到這裡,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首先,整個小島都是我個人的財產,因此,我對所屬的領土擁有一種毫無異義的主權;其次,我的百姓對我都絕對臣服,我是他們的全權統治者和立法者。他們對我都感恩戴德,因為他們的性命都是我救下來的。假如有必要,他們個個都甘心情願為我獻出他們自己的生命。還有一點值得一提的是,我雖然只有三個臣民,但他們卻分屬三個不同的宗教:星期五是新教徒;他的父親是異教徒,而且還是個吃人的生番;而那個西班牙人卻又是個天主教徒。可是,在我的領土上,我允許宗教信仰自由。當然,這些只是在這兒順便提提罷了。
我解救出來的兩個俘虜身體已十分虛弱。我首先把他們安頓好,使他們有遮風避雨和休息的地方,然後,就想到給他們弄點吃的東西。我先叫星期五從羊圈裡挑了一隻不大不小的山羊把它宰了。我把山羊的後半截剁下來,切成小塊,叫星期五加上清水煮,又在湯裡加了點小麥和大米,製成味道鮮美的羊肉糊湯。這頓飯是在露天做的,因為我從不在內牆裡面生火做飯。羊肉糊湯燒好後,我就端到新帳篷裡去,又在那裡替他們擺上一張桌子,坐下來和他們一塊吃起來,同時和他們又說又笑,盡可能鼓其他們的精神。談話時,星期五就充當我的翻譯,除了把我的話翻給他父親聽以外,有時也翻給那西班牙人聽,因為那西班牙人說他們部落的話已相當不錯了。
吃完了中飯,或者不如說吃完了晚飯,我就命令星期五駕一隻獨木船,把我們的短槍和其他槍枝搬回來,因為當時時間倉促,這些武器仍留在戰場上。第二天,我又命令他把那幾個野人的屍體埋掉,因為屍體在太陽下暴曬,不久就會發臭。我也叫他把他們那場野蠻的人肉宴所剩下來的殘骨剩肉也一齊順便埋掉。我知道那些殘骸還剩有不少,可我實在不想自己親自動手去埋掉——不要說埋,就是路過都不忍看一眼。所有這些工作,星期五都很快就完成了,而且,他把那群野人留在那一帶的痕跡都消滅得乾乾淨淨。後來我再到那邊去時,要不是靠了那片樹林的一角辯別方向,簡直認不出那個地方了。
我和我兩個新到的臣民進行了一次簡短的談話。首先,我讓星期五問問他父親,那幾個坐獨木船逃掉的野人會有什麼結果,並問他,他是否認為,他們會帶大批野人捲土重來,人數可能會多得我們難以抵抗。他的第一個反應是,那條小船必然逃不過那天晚上的大風;那些野人不是淹死在海裡,就是給大風刮到南方其他海岸上去了。假如被刮到那邊去的話,他們必然會被當地的野人吃掉;而如果他們的小船出事的話,也必然會淹死。至於說,萬一他們真能平安抵達自己的海岸,他們可能會採取什麼行動,星期五的父親說,那他就很難說了。不過,照他看來,他們受到我們的突然襲擊,被我們的槍聲和火光已嚇得半死,所以他相信,他們回去以後,一定會告訴自己部落裡的人,說那些沒有逃出來的人,是給霹靂和閃電打死的,而不是給敵人打死的。至於那兩個在他們面前出現的人,也就是我和星期五,他們一定以為是從天上下來消滅他們的天神或復仇之神,因為他親耳聽到他們用自己部族的土話把這意思傳來傳去。他們怎麼也不能想像,人居然又會噴火,又會放雷,而且連手都不抬一下,就會在遠處把人打死。這位年邁的野人說的果然不錯。因為,後來事實證明,那些野人再也不敢到島上來了。看來,那四個人居然從風浪裡逃出性命,回到了自己的部落。部落裡的人聽了他們四人的報告,簡直嚇壞了。他們一致相信,任何人到這魔島上來,都會被天神用火燒死。
當然,我開始不知道上述情況。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整天提心吊膽,帶著我的全部軍隊嚴加防守。我感到,我們現在已有四個人了,哪怕他們來上一百人,只要在平坦空曠的地方,我都敢跟他們干一仗。
過了一些時候,並沒有見野人的獨木舟出現,我害怕他們反攻的擔心也就漸漸消失了,並重又開始考慮坐船到大陸上去的老問題。我之所以重新考慮這個問題,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星期五的父親向我保證,我若到他們那兒去,他們全部族的人一定會看在他的面上,十分友好地接待我。
可是,當我和那西班牙人認真交談之後,又把這個念頭暫時收起來了。因為他告訴我,目前他們那邊還有十六個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他們自從船隻遇難,逃到那邊之後,確實也和那些野人相處得很好,但生活必需品卻十分匱乏,連活都活不下去了。我仔細詢問了他們的航程,才知道他們搭的是一條西班牙船,從拉普拉塔河出發,前往哈瓦那2,準備在哈瓦那卸貨,船上主要裝的是起貨和銀子,然後再看看有什麼歐洲貨可以運回去。他們船上有五個葡萄牙水手,是從另一條遇難船上救下來的。後來他們自己的船也出事了,淹死了五個西班牙船員,其餘的人經過無數艱難危險,逃到那些食人生番聚居的海岸時,幾乎都快餓死了;上岸後,他們也無時無刻不擔心給那些野人吃掉。
他又告訴我,他們本來也隨身帶了一些槍械,但因為既無火藥,又無子彈,所以毫無用處。原來他們所有的彈藥都給海水浸濕了,身邊僅剩的一點點,也在他們初上岸時,打獵充飢用完了。
我問他,在他看來,那些人結果會怎樣,有沒有逃跑的打算。他說,他們對這件事也曾商量過許多次,但一沒船,二沒造船的工具,三沒糧食,所以商量來商量去,總是沒有結果,往往以眼淚和失望收常我又問他,如果我向他們提出一個使他們逃生的建議,在他看來,他們是否會接受?如果讓他們都到我這島上來,這件事能否實現?我很坦率地告訴他,我最怕的是,一旦我把自己的生命交到他們的手裡,他們說不定會背信棄義,恩將仇報。因為感恩圖報並非是人性中固有的美德,而且,人們往往不是以其所受的恩惠來行動,更多的時候,他們是根據他們所希望獲得的利益來行動的。我又告訴他,假如我幫助他們脫離險境,而結果他們反而把我當作俘虜,押送到新西班牙去,那對我來說處境就相當危險了。因為英國人一到那裡,就必定會受到宗教迫害,不管他是出於不得已的原因去的,還是偶然到那裡的。我說,我寧可把生命交給那些野人,讓他們活活把我吃掉,也不願落到那些西班牙僧侶的手裡,受宗教法庭的審判。我又補充說,假如他們不會背棄我的話,我相信,只要他們到島上來,我們有這麼多人手,就一定可以造一條大船,把我們大家一齊載走,或向南開往巴西,或向北開往西印度群島或西班牙海岸。可是,如果我把武器交到他們手中,他們反而恩將仇報,用武力把我劫持到西班牙人那裡去,我豈不是好心不得好報,處境反而比以前更糟了嗎?
聽了我的話,他回答說,他們當前處境非常悲慘,而且吃足了苦頭,所以,他深信,他們對任何能幫助他們脫險的人,絕不會有忘恩負義的念頭。他說這些話時,態度極為誠懇坦率。同時,他又說,如果我願意的話,他可以同老黑人一齊去見他們,同他們談談這件事,然後把他們的答覆帶回來告訴我。他說他一定會跟他們訂好條件,叫他們鄭重宣誓,絕對服從我的領導,把我看作他們的司令和船長;同時,還要讓他們用《聖經》和《福音書》宣誓對我效忠到底,不管我叫他們到哪一個基督教國家去,都要毫無異議地跟我去,並絕對服從我的命令,直到他們把我送到我所指定的地方平安登陸為止。最後,他又說,他一定要叫他們親手簽訂盟約,並把簽約帶回來見我。
接著他又對我說,他願意首先向我宣誓,沒有我的命令,他一輩子也不離開我;萬一他的同胞有什麼背信棄義的事情,他將和我一齊戰鬥,直至流盡最後一滴血。
他還告訴我,他們都是很文明、很正直的人,目前正在危難之中;他們既沒有武器,也沒有衣服,也沒有食物,命運完全掌握在野人的手裡。他們沒有重返故鄉的希望。因此,他敢保證,只要我肯救他們脫離大難,他們一定願意跟我一起出生入死。
聽了他這一番保證,我決定盡一切可能冒一下險救他們出來,並想先派那老野人和這位西班牙人渡海過去同他們交涉。可是,當我們一切準備妥當,正要派他們出發時,那個西班牙人忽然自己提出了反對意見。他的意見不僅考慮慎重周到,而且出乎至誠,使我十分高興。於是,我聽從了他的勸告,把搭救他同伴的計劃延遲了一年半。情況是這樣的:這位西班牙人和我們一起,已生活了個把月了。在這一個月裡,我讓他看到,在老天爺的保佑下,我是用什麼方法來維持自己的生活的。同時,他也清楚地看到我的糧食儲備究竟有多少。這點糧食我一個人享用當然綽綽有餘,但如果不厲行節約,就不夠現在一家人吃了,因為我現在家裡的成員已增加到四口人。如果他的幾位同胞從對岸一起過來,那是肯定不夠吃的。據他說,他們那邊還有十四個人活著。如果我們還要造條船,航行到美洲的一個基督教國家的殖民地去,這點糧食又怎麼夠全船的人一路上吃呢?因此,他對我說,他認為最好讓他和星期五父子再開墾一些土地,把我能省下來的糧食全部做種子,通通播下去,等到再收穫一季莊稼之後,再談這個問題。這樣,等他的同胞過來之後,就有足夠的糧食吃了。因為,缺乏生活必需品,往往會引起大家的抱怨,或者他們會認為自己出了火坑,又被投入了大海。
"你知道,"他說,"以色列人當初被救出埃及時感到高興,但在曠野裡缺乏麵包時,他們甚至反叛了拯救他們的上帝。"他的顧慮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他的建議也非常好,所以,我不僅對他的建議非常賞識,而且對他的忠誠也極為滿意。於是,我們四個人就一起動手用那些木頭工具掘地。不到一個月工夫,就開墾好一大片土地,趕在播種季節之前,正好把地整理好。我們在這片新開墾的土地上,種下了二十二斛大麥和十六罐大米——總之,我們把能省下來的全部糧食都當作種子用了。實際上,在收穫以前的六個月中間,我們所保留下來的大麥甚至還不夠我們吃的。這六個月,是指從我們把種子儲存起來準備播種算起;在這兒熱帶地區,從播種到收穫是不需要六個月的。
現在,我們已有不少居民,即使那些野人再來,也不用害怕了,除非他們來的人數特別多。所以,我們只要有機會,就可在全島到處自由來往。由於我們的腦子裡都想著逃走和脫險的事情,所以大家都無時無刻不在想辦法,至少我自己是如此。為了這個目的,我把幾棵適於造船的樹做了記號,叫星期五父子把它們砍倒。然後,我又把自己的意圖告訴那西班牙人,叫他監督和指揮星期五父子工作。我把自己以前削好的一些木板給他們看,告訴他們我是怎樣不辭辛勞地把一棵大樹削成木板的,並叫他們照著去做。最後,他們居然用橡樹做成了十二塊很大的木板,每塊約二英尺寬,三十五英尺長,二至四英吋厚。至於這項工作究竟花費了多麼艱巨的勞動,那就可想而知了。
同時,我又想盡辦法把我那小小的羊群繁殖起來。為此,我讓星期五和那西班牙人頭一天出去,我和星期五的父親第二天出去,採用這種輪流出動的辦法,捉了二十多隻小山羊,把它們和原有的羊圈養在一起。因為每當我們打到母羊,就把小羊留起來送到羊群中去飼養。此外,更重要的是,當曬制葡萄的季節到來時,我叫大家採集了大量的葡萄,把它們掛在太陽底下曬乾。要是我們在生產葡萄乾著稱的阿利坎特,我相信,我們這次製成的葡萄乾可以足足裝滿六十至八十大桶。葡萄乾和麵包是我們日常生活的主要食品,而且葡萄乾又好吃,又富於營養,對改善我們的生活起了很大的作用。
收穫莊稼的季節到了,我們的收成不錯,儘管這不能說是島上的豐收年,但收穫的糧食也足夠應付我們的需要了。我們種下去的二十斛大麥,現在居然收進並打出來了二百二十多斛;稻米收成的比例也差不多。這些存糧,就是那邊十六個西班牙人通通到我們這邊來,也足夠我們吃到下一個收穫季節;或者,如果我們準備航海的話,也可以在船上裝上足夠的糧食。有了這些糧食,我們可以開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去——我是說,可以開到美洲大陸的任何地方去。
我們把收穫的糧食收藏妥當後,大家又動手編製更多的籐皮——也就是編製一些大筐子用來裝存糧。那西班牙人是個編籐皮的好把手,做得又好又快,而且老怪我以前沒有編更多的籐皮作防禦之用,但我看不出有什麼必要。
現在,我們已有了糧食,足夠供應我所盼望的客人了,我就決定讓那西班牙人到大陸上去走一趟,看看有什麼辦法幫助那批還留在那邊的人過來。臨行之前,我向他下了嚴格的書面指示,即任何人,如果不先在他和那老野人面前發誓,表明上島之後決不對我進行任何傷害或攻擊的,都不得帶到島上來。因為我是好心把他們接過來,準備救他們脫險的。同時,還要他們發誓,在遇到有人叛變的時候,一定要和我站在一起,保衛我,並且無論到什麼地方,都要絕對服從我的指揮。我要求他們把這些條件都寫下來,並親筆簽名。我知道他們那邊既無筆,也無紙,他們怎麼能把這一切寫下來並親筆簽名呢?可是,這一點我們大家都沒有問過。
那個西班牙人和那個老野人,也就是星期五的父親,在接受了我的這些指示後就出發了。他們坐的獨木船,當然就是他們上島時坐的其中的一隻。更確切地說,當初他們是被那伙野人當作俘虜用其中的一隻獨木船載到島上來的,而那伙野人把他們載到島上來是準備把他們殺了吃掉的。
我還給了他們每人一支短槍,都帶著燧發機,又給了他們八份彈藥,吩咐他們盡量節約使用,不到緊急關頭都不要用。
這是一件令人愉快的工作,因為二十七年來,這是第一次我為解救自己所採取的實際步驟。我給了他們許多麵包和葡萄乾,足夠他們吃好幾天,也足夠那批西班牙人吃上七八天。於是我祝他們一路平安,送他們動身。同時,我也同他們約定好他們回來時船上應懸掛的信號。這樣,他們回來時,不等靠岸我老遠就可把他們認出來了。
他們出發時,正好是順風。據我估計,那是十月中旬月圓的一天。至於準確的日期,自從我把日曆記錯後,就再也弄不清楚了;我甚至連年份有沒有記錯都沒有把握。但後來我檢查我的記錄時,發現年份倒沒有記錯。
他們走後,我剛剛等到第八天,忽然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這件事那麼奇特,那麼出人意料,也許是有史以來聞所未聞的。那天早晨,我在自己的茅舍裡睡得正香,忽然星期五跑進來,邊跑邊嚷:"主人,主人,他們來了!他們來了! "我立即從床上跳起來,不顧一切危險,急忙披上衣服,穿過小樹林(現在它已長成一片濃密的樹林了),跑了出來。我說不顧一切危險,意思是我連武器都沒有帶就跑出來了。這完全違反了我平時的習慣。當我放眼向海上望去時,不覺大吃一驚。只見四五海里之外,有一隻小船,正掛著一副所謂"羊肩帆"向岸上駛來。當時正好順風,把小船直往岸上送。
接著我就注意到,那小船不是從大陸方向來的,而是從島的最南端駛過來的。於是我把星期五叫到身邊,叫他不要離開我。因為,這些人不是我們所期待的人,現在還不清楚他們是敵是友。
然後,我馬上回家去取望遠鏡,想看看清楚他們究竟是些什麼人。我搬出梯子,爬上山頂。每當我對什麼東西放心不下,想看個清楚,而又不想被別人發現,就總是爬到這山上來瞭望。
我一上小山,就看見一條大船在我東南偏南的地方停泊著,離我所在處大約有七八海里,離岸最多四五海里。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一艘英國船,而那隻小船樣子也是一條英國長艇。
我當時混亂的心情實難言表。一方面,我看到了一艘大船,而且有理由相信船上有我的同胞,是自己人,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然而,另一方面,我心裡又產生了一種懷疑。我不知道這種懷疑從何而來,但卻促使我警惕起來。首先,我想,一條英國船為什麼要開到這一帶來呢?因為這兒不是英國人在世界上貿易往來的要道。其次,我知道,近來並沒有發生過什麼暴風雨,不可能把他們的船刮到這一帶來。
如果他們真的是英國人,他們到這一帶來,一定沒安好心。我與其落到盜賊和罪犯手裡,還不如像以前那樣過下去。
有時候,一個人明明知道不可能有什麼危險,但心裡卻會受到一種神秘的暗示,警告我們有危險。對於這種暗示和警告,任何人都不能輕視。我相信,凡是對這類事情稍稍留意的人,很少人能否認可以得到這種暗示和警告。同時,不容置疑的是,這種暗示和警告來自一個看不見的世界,是與幽靈或天使的交流。如果這種暗示是向我們發出警告,要我們注意危險,我們為什麼不可以猜想,這種暗示和警告來自某位友好的使者呢?至於這位使者是至高無上,還是低微下賤,那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這種暗示和警告是善意的。
當前發生的情況,充分證明我的這種想法完全正確。不管這種神秘的警告從何而來,要是沒有這一警告,我就不可能分外小心,那我早已大禍臨頭,陷入比以往更糟的處境了。
我這麼說是完全有理由的,下面我要敘述的情況就完全可以證明這一點。
我在小山上了望了沒多久,就看見那隻小船駛近小島。他們好像在尋找河灣,以便把船開進來上岸。但他們沿著海岸走得不太遠,所以沒有發現我從前卸木排的那個小河灣,只好把小船停在離我半英里遠的沙灘上靠岸。這對我來說是十分幸運的。因為,如果他們進入河灣,就會在我的家門口上岸。那樣的話,他們就一定會把我從城堡裡趕走,說不定還會把我所有的東西搶個精光呢!
他們上岸之後,我看出他們果然都是英國人,至少大部分是英國人。這使我非常高興。其中有一兩個看樣子像荷蘭人,但後來證明倒並不是荷蘭人。他們一共有十一個人,其中三個好像沒有帶武器,而且彷彿被綁起來似的。船一靠岸,就有四五個人首先跳上岸,然後把三個人押下船來。我看到其中有一個正在那裡指手劃腳,作出種種懇求、悲痛和失望的姿勢,其動作真有點過火。另外兩個人我看到有時也舉起雙手,顯出很苦惱的樣子,但沒有第一個人那樣激動。
我看到這幅情景,真有點莫名其妙,不知他們究竟在搞什麼名堂。星期五在旁邊一直用英語對我喊道:"啊,主人,你看英國人也吃俘虜,同野人一樣!""怎麼,星期五,"我說,"你以為他們會吃那幾個人嗎?""是的,"星期五說,"他們一定會吃的。""不會,不會,"我說,"星期五,我看他們會殺死他們,但決不會吃他們,這我敢擔保!"這時,我不知道眼前發生的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只是站在那裡,看著這可怕的情景發抖,並一直擔心那三個俘虜會給他們殺掉。有一次,我看到一個惡棍甚至舉起一把水手們稱為腰刀的那種長刀,向其中一個可憐的人砍去,眼看他就要倒下來了。這使我嚇得不寒而慄。
我這時恨不得那西班牙人和那老野人還在我身邊,可惜他們一起走掉了;我也恨不得自己能有什麼辦法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到他們前面,走到我槍彈的射程以內,把那三個人救出來。因為我看到他們這夥人都沒有帶槍支。但後來我想到了另外的辦法。
我看到,那伙盛氣凌人的水手把那三個人橫暴地虐待一番之後,都在島上四散走開了,好像想看看這兒的環境。同時,我也發現,那三個俘虜的行動也很自由,但他們三個人都在地上坐了下來,一副心事重重和絕望的樣子。
這使我想起自己第一次上岸的心情。那時,我舉目四顧,認定自己必死無疑了;我惶惶然四處張望,最後怕給野獸吃掉,提心吊膽地在樹上棲息了一夜。
那天晚上,我萬萬沒有想到,老天爺會讓風暴和潮水把大船衝近海岸,使我獲得不少生活必需品;後來正是靠了這些生活必需品我才活了下來,並一直活到今天。同樣,那三個可憐的受難者也不會想到,他們一定會獲救,而且不久就會獲救。他們也決不會想到,就在他們認為肯定沒命或毫無出路時,他們實際上是完全安全了。
有時,我們的目光是多麼短淺啊!而我們應該完全信任造物主的理由又是多麼充分啊!造物主從來不會讓他自己所創造的生靈陷於絕境。即使是在最惡劣的環境裡,他總會給他們一線生路;有時候,他們的救星往往近在眼前,比他們想像的要近得多。不但如此,他們有時似乎已陷入絕境,而實際上卻是給他們安排好的獲救的出路。
這些人上岸時,正是潮水漲得最高的時候。他們中一部分人站在那裡同俘虜談判,另一部分人在四周東逛西逛,看看他們究竟到了什麼地方,無意間錯過了潮汛。結果海水退得很遠,把他們的小船擱淺在沙灘上。
他們本來有兩個人留在小船上。可是,據我後來瞭解,他倆因白蘭地喝得多了點而睡著了。後來,其中一個先醒來,看見小船擱淺了,推又推不動,就向那些四散在各處的人大聲呼喚。於是,他們馬上都跑到小船旁去幫忙。可是,小船太重,那一帶的海岸又是鬆軟的沙土,簡直像流水一樣。所以,他們怎麼使勁也無法把船推到海裡去。
水手大概是全人類中最顧前不顧後的傢伙了。因此,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乾脆放棄了這個工作,又去四處遊蕩了。我聽見一個水手向另一個水手大聲說話,叫他離開小船:"算了吧,傑克,別管它了。潮水上來,船就會浮起來的。"我一聽這兩句話,就證實他們是哪國人了。
到目前為止,我一直把自己嚴密的隱蔽起來,除了上小山頂上的觀察所外,不敢離開自己的城堡一步。想到自己城堡的防禦工事非常堅固,我心裡感到很高興。我知道那小船至少要過十小時才能浮起來。到那時,天也差不多黑了,我就可以更好地觀察他們的行動,偷聽他們的談話了。
與此同時,我像以前那樣作好戰鬥準備。這一次,我比過去更加小心,因為我知道,我要對付的敵人與從前是完全不一樣的。現在,我已把星期五訓練成一個很高明的射手了。
我命令他也把自己武裝起來。我自己拿了兩支鳥槍,給了他三支短槍。我現在的樣子,真是猙獰可怕:身上穿件羊皮襖,樣子已夠嚇人,頭上戴頂大帽子,那古怪勁兒我前面也曾提到過。腰間照常掛著一把沒有刀鞘的刀,皮帶上插了兩支手槍,雙肩上各背了一支槍。
上面我已經說過,我不想在天黑之前採取任何行動。下午兩點鐘左右,天氣最熱。我發現他們都三三兩兩地跑到樹林裡,大概去睡覺了。那三個可憐的人,深為自己目前的處境憂慮,睡也睡不著,只好在一棵大樹的蔭涼下呆呆地坐著,離我大約一百多碼遠。而且,看樣子其他人看不見他們坐的地方。
看到這種情況,我決定走過去瞭解一下他們的情況。我馬上向他們走過去。我上面說了,我的樣子猙獰可怕;我的僕人星期五遠遠地跟在我後面,也是全副武裝,樣子像我一樣可怕,但比我稍好一些,不像我那樣,像個怪物。
我悄悄走近他們,還沒等到他們看見我,我就搶先用西班牙語向他們喊道: "先生們,你們是什麼人?"一聽到喊聲,他們吃了一驚,可一看到我的那副怪模樣,更是驚恐萬分,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我見他們要逃跑的樣子,就用英語對他們說:"先生們,別害怕。也許,你們想不到,在你們眼前的人,正是你們的朋友呢!""他一定是天上派下來的,"其中一個說,並脫帽向我致禮,神情十分認真。 "因為我們的處境非人力所能挽救得了。""一切拯救都來自天上,先生,"我說, "你們看來正在危難之中,你們能讓一個陌生人來幫助你們嗎?你們上岸時,我早就看見了。你們向那些蠻橫的傢伙哀求的時候,其中有一個人甚至舉起刀來要殺害你們呢!這一切我都看到了。"那可憐的人淚流滿面,渾身發抖,顯得十分驚異。他回答說:"我是在對上帝說話呢,還是在對人說話?你是人,還是天使?""這你不用擔心,先生,"我說,「如果上帝真的派一位天使來拯救你們,他的穿戴一定會比我好得多,他的武器也一定完全不一樣。請你們放心吧。我是人,而且是英國人。你們看,我是來救你們的。我只有一個僕人。我們都有武器。請你們大膽告訴我們,我們能為你們效勞嗎?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們的事,先生, "他說,"說來話長,而我們的兇手又近在咫尺。現在,就長話短說吧,先生。我是那條船的船長,我手下的人反叛了。我好不容易才說服他們不殺我。最後,他們把我和這兩個人一起押送到這個島上來。他們一個是我的大副,一個是旅客。我們想,在這個荒島上,我們一定會餓死的。我們相信,這是一個沒有人煙的荒島,真不知道怎麼辦呢!"「你們的敵人,那些暴徒,現在在什麼地方?"我問, "你們知道他們到哪兒去啦?""他們正在那邊躺著呢,先生。"他指著一個灌木林說。"我現在心裡嚇得直發抖,怕他們看到我們,聽到你說話。要那樣的話,我們通通沒命了!"「他們有沒有槍支?"我問。他回答說,他們只有兩支槍,一支留在船上了。"那就好了,"我說,"一切由我來處理吧。
我看到他們現在都睡著了,一下子就可把他們都殺掉。不過,是不是活捉更好?"他對我說,其中有兩個是亡命之徒,決不能饒恕他們。只要把這兩個壞蛋解決了,其餘的人就會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去。我問是哪兩個人。他說現在距離太遠,看不清楚,不過他願意服從我的指揮行動。"那好吧,"我說,"我們退遠一點,免得給他們醒來時看到或聽到。回頭我們再商量辦法吧。"於是,他們高興地跟著我往回走,一直走到樹林後面隱蔽好。
"請你聽著,先生,"我說,"我如果冒險救你們,你們願意和我訂兩個條件嗎? "他沒等我把條件說出來,就先說,只要把大船收復回來,他和他的船完全聽從我的指揮。如果船收復不回來,他也情願與我共生死,同存亡;我要上哪兒就上哪兒。另外兩個人也同樣這樣說。
"好吧,"我說,"我只有兩個條件。第一,你們留在島上期間,決不能侵犯我在這裡的主權;如果我發給你們武器,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我向你們要回,你們就得交還給我。你們不得在這島上反對我或我手下的人,並必須完全服從我的管理。第二,如果那隻大船收復回來,你們必須把我和我的人免費送回英國。"他向我提出了種種保證,凡是想得到和使人信得過的保證,通通提出來了。他還說,我的這些要求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他將會徹底履行;同時,他還要感謝我的救命之恩,終身不忘。
「那好吧,"我說,"現在我交給你們三支短槍,還有火藥和子彈。現在,你們看,下一步該怎麼辦?"他一再向我表示感謝,並說他情願聽從我的指揮。我對他說,現在的事情很棘手。不過,我認為,最好趁他們現在還睡著,就向他們開火。如果第一排槍放過後還有活著的,並且願意投降,那就可以饒他們的命。至於開槍之後能打死多少人,那就只好聽從上帝的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