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篡位陰謀歸根結底變成了一幕滑稽劇。在這條陰謀的長河中,守在河口的瑞士衛隊,同埋伏在河身而且張開大網準備捕捉大魚的法蘭西衛隊一樣,連一條小魚都捕不到。
所有的陰謀分子都從地道中逃脫了。
他們沒有看見任何人從修道院出來,因此他們立刻撞破了大門,克裡榮帶著三十幾個人偕同國王一起進入了修道院。
死一般的靜寂籠罩著寬敞而陰森森的院落。
克裡榮是富有戰鬥經驗的將軍,他寧願人聲嘈雜而不願一片靜寂,他怕有埋伏。
可是不管四處派出偵察員偵察也好,把房門和窗戶全部打開也好,把地下室搜索個遍也好,都沒有結果,四周沒有半個人影。
國王走在最前頭,手裡拿著劍,放開喉嚨大喊:
「希料!希科!」
沒有人答應。
國王說道:「難道他們殺了他不成?見鬼!他們一定要拿一個貴族來抵命。」
克裡榮答道:「聖上說得很對,希科先生的確是一位貴族,而且是最勇敢的貴族。」
希科沒有回答,因為他在忙著鞭打馬延先生,他打得那麼高興,使得他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等到馬延走掉以後,戈蘭弗洛也昏了過去,再也沒有吸引他的注意力的東西,他才聽見而且聽出了國王的喊聲。
他也用盡全力呼喊:「在這兒,我的孩子,我在這兒。」同時他設法讓戈蘭弗洛坐起來。
他成功了,把戈蘭弗洛靠在一棵樹上。
為了完成這個慈悲的舉動,他不得不使盡氣力,這樣就使他的嗓音顯得不那麼響亮,亨利聽見以後,還以為他在哀鳴。
其實完全不是那回事,恰恰相反,希科正因為勝利而歡欣鼓舞,只不過,看見修士一副可憐相,他在考慮:應該一劍刺穿這個包藏禍心的大肚子呢,還是饒了這個肥大的酒桶一次。
因此他注視著戈蘭弗洛,在一剎那間很有點奧古斯特注視著西納[注]的味道。
戈蘭弗洛慢慢地甦醒過來,儘管他十分愚蠢,他也不至於蠢到對等待著他的命運抱任何幻想。何況他十分像那些經常受人虐待的畜生,這些畜生本能地感覺到人的手要不是為了打它們,絕不會去碰它們;人的嘴要不是為了要吃它們,也絕不會湊近它們。
他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中睜開了眼睛。
他大喊一聲:「希科老爺。」
加斯科尼人說道:「啊!啊!原來你還沒有死?」
修士使勁要把兩隻手在他的大肚子前面合攏,一邊繼續說:「好心的希科老爺,您難道能把我,戈蘭弗洛,交給那些想害死我的人嗎?」
希科罵了一句:「壞蛋!」聲音裡掩飾不住帶有一絲憐愛之情。
戈蘭弗洛呼天搶地地喊起來。
等到他終於合攏兩手以後,他又試著把手絞扭起來,最後氣急敗壞地喊起來:
「我陪您吃過多少頓豐富的晚餐,據您說,我喝酒有宏量,經常被您譽為酒仙,我還十分愛吃您在豐盛飯店點的小母雞,我每次都吃得只剩下幾根骨頭!」
希科覺得戈蘭弗洛在這方面的造詣可以說是登峰造極,使他下定決心寬恕他。
戈蘭弗洛掙扎著想站起來,可是沒有達到目的,他嚷道:「他們來了!天主!他們來了,我只有死路一條。啊!好心的希科老爺,救救我吧!」
修士既然站不起來,就挑最容易的做,奮力一撲,撲倒在地。
希科說道:「站起來。」
「您寬恕我了嗎?」
「再說吧。」
「您已經打得我夠厲害的了,就寬恕我了吧。」
希科哈哈大笑起來。可憐的修士神志不清,以為馬延挨打的鞭子,都打在他自己身上。
他說道:「您笑了,好心的希科老爺。」
「是的,我笑了,畜生。」
「那麼我能夠活下去了。」
「也許吧。」
「如果您的戈蘭弗洛要死了,您是不會這樣笑的。」
希科說道:「你的命運不掌握在我的手上,掌握在國王手上,只有國王有權決定你的生死。」
戈蘭弗洛拚命掙扎,終於穩定地跪了起來。
這時候,亮堂堂的火光驅趕了黑暗,一群華服的人,手持寒光閃閃的劍,在火把的照耀下,圍住他們兩人。
國王叫道:「啊!希科!親愛的希科!我能再見你真高興!」
修士低聲說道:「您聽見了嗎,好心的希科先生,這位偉大的君王很高興能見到您。」
「那又怎麼樣?」
「趁他高興的時候,您提什麼要求他都會答應的,您要求他寬恕我吧。」
「向卑鄙的希律王救情嗎?」
「啊!啊!不要作聲,親愛的希科先生。」
希科回過頭來問國王:「聖上,你們逮住了多少人?」
戈蘭弗洛說道:「我悔罪[注]!」
克裡榮說道:「一個也沒逮住,這班奸賊!他們一定是找到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出口,逃了出去。」
希科說道:「這很可能。」
國王問道:「你看見他們了?」
「我當然看見了他們。」
「全都看見了?」
「從第一名到最後一名全都看見了。」
被圍困在裡面的戈蘭弗洛一再重複說著:「我悔罪!」
「你都認出他們來了?」
「沒有,聖上。」
「怎麼,你沒有把他們全認出來?」
「我只認出其中一個,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不是從他的面孔認出來的,聖上。」
「你認出的人是誰?」
「馬延先生。」
「馬延先生?就是你要同他算帳的那個……」
「對,我們的帳已經算清了,聖上。」
「啊!把事情經過告訴我,希科!」
「以後再說吧,我的孩子,以後再說吧,現在先照顧當前問題要緊。」
戈蘭弗洛又說:「我悔罪!」
克裡榮突然說:「啊!您抓到了一個俘虜,」一邊說一邊將他的大手按到戈蘭弗洛身上,戈蘭弗洛雖然是龐然大物,也彎了下去。
修士說不出話來。
希科遲遲不回答,目的是暫時讓可憐的修士從內心深處感到無限的恐懼。
戈蘭弗洛看見周圍的人一個個怒氣衝天的樣子,差點兒第二次昏迷過去。
沉寂了片刻。在靜寂中戈蘭弗洛耳邊彷彿響起了最後審判的號角聲。
希科說道:「陛下,請看一看這個修士。」
一個侍衛立刻將一個火把挪到戈蘭弗洛的臉上,戈蘭弗洛緊閉雙眼,以便不費勁地魂歸天國。
亨利嚷起來:「他是傳教士戈蘭弗洛!」
修士急急忙忙地叨念著:「我悔罪,我悔罪,我悔罪。」
希科回答:「就是他。」
「就是那個……」
加斯科尼人打斷他說道:「一點不錯。」
國王帶著滿意的神情說道:「啊!啊!」
戈蘭弗洛臉上滴下來的汗珠,簡直可以用碗來盛。
這也難怪,因為只聽見周圍的兵器叮噹作響,彷彿兵器自己也有了生命,正在等得不耐煩想飛舞起來呢。
有幾個人殺氣騰騰地走近來。
戈蘭弗洛沒有看見他們,但他感覺得出,他無力地呻吟了一聲。
希科說道:「等一等,必須讓國王知道一切。」
他把亨利帶過一旁,低聲對他說道:
「我的孩子,感謝天主在三十五年前讓這位聖人誕生人世吧,因為是他救了我們大家。」
「這話怎麼講?」
「因為是他把造反陰謀原原本本地告訴我的。」
「什麼時候?」
「大約一個星期以前,因此如果陛下的敵人發現了這件事,早已把他處死了。」
戈蘭弗洛只聽見最後一句話。
「早已把他處死了!」
他的兩隻手撲到地上。
國王慈祥地瞥了一眼這一大堆肉,在所有明智的人的眼中,這堆肉只能代表愚蠢。國王說道:「可敬的人,我們必須保護他。」
戈蘭弗洛瞥見了國王的慈祥眼色,面孔立刻變了樣子:一邊笑,一邊哭。
希科說道:「你做得很對,國王,因為他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奴才。」
國王問道:「你認為應該怎樣處置他才好?」
「我認為只要他留在巴黎一天,他就冒很大的危險。」
國王說道:「我給他派幾個衛兵,怎樣?」
戈蘭弗洛聽見了亨利的這個建議。
他自言自語道:「好呀!看來唯一的可能只是把我監禁,不會處我以死刑。我寧願要監禁,不要吊刑[注],只要監獄裡有好酒好肉吃,那就行了!」
希科說道:「不必,那沒有用,只要你允許我把他帶走就可以。」
「你把他帶到哪兒去?」
「帶到我家去。」
「好吧!帶他回去以後趕快回到盧佛宮來,我在宮裡要同我的幾位朋友準備明天的決鬥。」
希科對修士說:「站起來,可敬的神父。」
戈蘭弗洛嘀咕著說:「他在跟我開玩笑,好壞的心眼。」
加斯科尼人用膝蓋朝他的屁股上一踢,低聲地對他說:「站起來呀,畜生!」
戈蘭弗洛大聲說:「啊!我真是罪有應得!」
國王問道:「他說什麼?」
希科說道:「他想起了他的所有辛勞,歷數他受過的種種折磨,我答應他陛下要保護他,他就憑著良心說出這句話來:我真是罪有應得!」
國王說道「可憐的傢伙!你得好好地照顧他,我的朋友。」
「陛下放心好了,他跟著我是什麼也不會缺的。」
戈蘭弗洛嚷道:「啊!希科先生!我親愛的希科先生,他們要帶我到哪裡去?」
「你待會兒就知道了。現在,向陛下謝恩吧,你這負心的傢伙,謝恩吧。」
「謝什麼?」
「我叫謝恩你就謝恩。」
戈蘭弗洛結結巴巴地說:「聖上,既然尊敬的陛下……」
亨利說道:「我知道了,你到里昂去的那次旅行,神聖聯盟之夜和你今天所做的事,我全知道了。放心吧,我對你會按功行賞的。」
戈蘭弗洛歎了一口氣。
希科問道:「巴汝奇在哪兒?」
「在馬廄裡,可憐的寶貝!」
「那麼,去找它,騎著它回到這兒來找我。」
「是的,希科先生。」
修士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了,他奇怪為什麼沒有衛隊跟蹤他。
希科說道:「現在,我的孩子,留下二十個人護送你,派十個人跟著克裡榮先生。」
「跟著他到哪兒去?」
「去安茹公館把你的弟弟帶來見你。」
「為什麼?」
「為的是免得他第二次又逃跑。」
「難道我的弟弟也……」
「你今天彷彿不願意聽我的忠告?」
「什麼話?我聽,我聽。」
「那麼,就照我的話去做。」
亨利立刻下令給法國衛隊的上校,叫他把安茹公爵帶到盧佛宮來。
克裡榮對安茹公爵素無好感,立刻動身走了。
亨利問道:「你呢?」
「我嗎,我等我的那位聖人。」
「你回盧佛宮找我嗎?」
「一小時以後。」
「那麼我先走了。」
「走吧,我的孩子。」
亨利帶著剩下的衛隊走了。
希科向馬廄走去,他走到院子裡,就看見戈蘭弗洛騎著巴汝奇來了。
這個可憐的傢伙甚至沒有想過要逃走。
希科抓住巴汝奇的韁繩說:「快點,快點,人家在等我們呢。」
戈蘭弗洛絲毫沒有抵抗的表示,只不過他哭得像淚人兒似的,簡直可以說,眼看著他就瘦下去了。
他喃喃地自言自語:「我早就說過了,我早就說過了!」
希科拉著巴汝奇,聳了聳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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