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梭羅夫人 七十三 本書的兩個重要人物讀者好久沒有見到了,他們的現狀如何
    讀者有權責問我們書中的一個,甚至兩個人物的下落行蹤。

    我們當然理解這種問題的重要性,因此我們一定要像作家寫者式序言那麼謙虛,對此作出解答。

    第一個人物是位肥胖臃腫的修士,他長著兩道濃眉和厚厚的紅嘴唇,肩膀很寬,手很大,脖子卻因胸脯和兩腮日益肥大而顯得越來越短。

    第二位嘛,則是一頭高大的驢子,兩肋長得滾圓滾圓,肚皮像吹過氣一樣腫大。

    修士一天天越來越像架著兩根木棒的酒桶。

    驢子則已經像一隻有四根細腿的搖籃。

    前者住在聖熱內維埃芙修道院的一間小房間裡,時時沐浴著天主的恩澤。

    後者住在同一修道院的牲口棚裡,食槽總是滿滿的,供它受用。

    第一位叫戈蘭弗洛。

    另一位當然叫巴汝奇啦。

    他們至少到眼下為止,一直福星高照,對一頭驢子和一個修士來說,以前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過。

    同院的熱內維埃芙會教士們對他們遐邇聞名的兄弟真是關懷備至、體貼入微;而那些雜務修士則愛屋及烏,熱心地餵養巴汝奇,就像那些替朱庇特喂神鷹、替朱諾喂孔雀以及替維納斯喂鴿子的三等天使一樣。

    修道院內的廚房永遠炊煙裊裊,勃艮第最有名的葡萄酒源源不斷地倒進一個個極大的酒杯裡。

    要是個把雲遊四方的傳道士光臨,要是一位攜有教皇赦罪符的密使駕到,人們總把戈蘭弗洛修士請出來和他們見面。因為他同聖路加[注]一樣善於宣講教義,而又同聖保羅[注]一般精通劍術,因而他是那些既要有布道口才又要勇猛善戰的神職人員的雙重典範。不僅如此,人們還要將戈蘭弗洛的全部榮耀顯示給來賓們,這就是說,把他們引到盛宴前。戈蘭弗洛面前的桌子呈半月形,以容納他那神聖的肚皮。這位教皇的聖使可以欣賞到戈蘭弗洛一個人狼吞虎嚥吃掉修道院裡八個大胃口的人的食物,這樣教士們便感到心花怒放,沾沾自喜。

    修道院院長望著來客虔誠地注視這令人驚異的場面時,便雙手合十,仰望蒼天,感歎道:「戈蘭弗洛修士真是令人欽佩之至,他不但能吃,而且致力於修辭的研究;您瞧他吃起來多帶勁!啊!要是您聽到他那天夜裡的布道,您一定倍受感動。他發誓為了教會的勝利,他要貢獻出一切!他口若懸河,真可以和聖人讓-克裡索斯托姆[注]媲美;他食大如牛,和卡岡都亞[注]不相上下。」

    然而,有時,面對著這些美味佳餚,戈蘭弗洛卻愁雲滿臉,眼前香味撲鼻的勒芒雞鴨也引不起他的食慾,就連他平時一口氣就能吃掉千把只的弗朗德爾小牡蠣,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張著貝殼,被棄在一邊。大大小小已經開了蓋的酒瓶,也涓滴未動。戈蘭弗洛憂心忡忡,食不甘味,像在沉思冥想。

    於是,傳聞不徑而走,人們說這位可敬的熱內維埃芙修士像聖人弗朗索瓦[注]那樣出神入化;像聖女泰雷茲[注]那樣心醉神迷。這樣,人們對他更加崇拜得五體投地了。

    他已不是一個修士而成了聖人;甚至超過聖人,成了半神;有人甚至說他就是個神。

    人們竊竊低語:「別吵!不要打擾戈蘭弗洛修士的沉思。」

    於是人們懷著敬意走開了。

    只有院長獨自等著戈蘭弗洛修士從沉思默想中清醒過來。他走到修士身邊,親切地握住他的手,恭敬地詢問他。戈蘭弗洛抬起頭,用驚愕的目光看著院長,恍惚從另一個世界走了出來。

    院長問道:「可愛的修士,您剛才在做什麼?」

    戈蘭弗洛不知所措:「我?」

    「是的,您一定在想什麼吧?」

    「對,神父,我正在構思一篇講道稿。」

    「內容是不是和您在神聖聯盟之夜勇敢地向我們宣講的那篇一樣?」

    每當人們向他提起那次演講,戈蘭弗洛總為自己的夜遊症感到遺憾。

    他歎了口氣,說道:「是的,和那次演講一樣。啊!我沒有把那篇演講寫下來,真是一大憾事!」

    「親愛的修士,像您這樣的人還用得著寫嗎?您金口玉言,您的話就是天主的語言,您一開口,天主的語言就從您的嘴裡滔滔不絕地流出來。」

    戈蘭弗洛問道:「您相信是這樣嗎?」

    院長答道:「懷疑者有福。」

    確實,戈蘭弗洛深知地位的重要,他被自己以前的光榮歷史所鼓舞,時常苦思冥想一篇講演的稿子。

    馬爾居斯-蒂利斯[注]、愷撒-格雷古瓦[注]、聖奧古斯坦[注]、聖熱羅姆[注]、泰爾蒂利安[注]都已成為歷史陳跡,戈蘭弗洛要開神聖演講的新風。嶄新的方法已經產生[注]。

    他還時常在酒足飯飽之後,或心醉神迷之時,站起身,好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臂推著,逕直走到牲口棚裡,滿懷愛意地看著巴汝奇,惹得那頭驢子樂顛顛地叫起來。然後他又把笨重的手放在驢身上,那些肥厚的手指全都插進了驢兒茂密的毛皮裡。於是,巴汝奇不僅感到舒服,而且感到幸福無比,嘶叫已經無法表達它的快樂,索性高興地打起滾來。

    院長和院內的三四位顯貴通常總陪他前往。他們對巴汝奇極盡討好之能事。這個給它蛋糕,那個送它餅乾,有的還給它蛋白杏仁甜餅,就像過去一些人為了向普路同[注]獻慇勤,而送給刻耳帕洛斯[注]蜜餅一樣。

    巴汝奇樂得受用。它性情隨和,況且也從不心醉神迷,毋需為準備講道而煞費苦心。它除了倔、懶、饞以外,別無其他名聲。它覺得自己事事如意,是世上最幸福的驢兒。

    院長一往情深地注視著巴汝奇,說道:

    「它樸素、溫和,這是強者的品質。」

    戈蘭弗洛聽到人們用拉丁文表示「是」,總是說一聲「伊塔」(ITA),於是他也拿來妙用一番,不管人們對他說什麼,他總是自鳴得意地回答:「伊塔。」這樣做的結果對他十分有利。

    院長見他總是表示同意,有時便鼓足勇氣勸他說:

    「親愛的修士,您太操勞啦,這樣要積勞成疾的。」

    戈蘭弗洛用希科回答亨利三世陛下的話回答了若瑟夫-傅隆閣下:

    「誰知道?〞

    院長又說:「是不是我們這兒的飯菜有點粗劣,您要不要再換一個廚師?親愛的修士,您知道,飽食之後,佳餚也不會有味[注]。」

    戈蘭弗洛始終只會回答:「伊塔。」他一邊說著一邊百般愛撫著巴汝奇。

    院長說道:「親愛的修士,您這般愛撫您的巴汝奇,是不是又心癢癢的想去雲遊四方?」

    戈蘭弗洛長歎一聲:「噢!」

    的確,院長的話正中戈蘭弗洛下懷,正是這個念頭使他憂心忡忡。他原先以為遠離修道院是大難臨頭,後來卻在放逐中發現了自由能產生無窮的樂趣。

    在修道院這種養尊處優的生活中,他心裡仍有一個隱衷,那就是渴望自由。他渴望同快樂的酒肉朋友希科在一起的自由,他喜歡希科,但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什麼,大概是因為希科時常打他吧。

    一個一直在旁邊察顏觀色的年輕修士靦腆地插嘴道:「唉!尊敬的院長,我覺得您說得在理,可敬的修士厭倦了修道院的生活。」

    戈蘭弗洛說道:「這話倒不完全對,不過,我覺得我生來就是要過戰鬥生活,我要在大街上宣傳,在市井裡布道。」

    說到這兒,戈蘭弗洛頓時兩眼生輝,他想起希科請吃的炒雞蛋,想起克洛德-博諾梅老闆收藏的安茹酒,想起豐盛飯店低矮的大廳。

    自從神聖聯盟簽名的那天夜裡,更確切點說,自從第二天早晨他回到他的修道院以後,人們就沒有再讓他出門。國王自任為聯盟的首領以後,聯盟會員們便加倍小心謹慎起來。

    戈蘭弗洛頭腦簡單,甚至沒有想到利用自己的地位,讓人們把門打開。

    人家對他說:「修士,現在不許出去。」他也就乖乖地呆了下來。

    人們絲毫沒有料到,他內心火燒火燎,修道院裡的快樂生活並不使他輕鬆愉快。

    所以,院長見他越來越愁容滿面,一天早晨便對他說:

    「最親愛的修士,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擋自己的去向。您的志向就是為基督而戰。去吧,去完成天主交付給您的使命吧;不過您千萬要珍重,到偉大日子的那天就要回來。」

    戈蘭弗洛心花怒放,問道:「什麼偉大的日子?」

    「聖體瞻禮節。」

    修士帶著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應聲答道:「伊塔!」他又補充道:「不過,在我能靠募捐度日以前,請給我一點錢。」

    院長急忙走去找了一個大錢袋,打開遞給戈蘭弗洛,戈蘭弗洛將一隻大手伸了進去。

    他一邊從錢袋裡抓錢放進自己道袍的大口袋裡,一邊說:「您等著瞧我會給修道院賺回來什麼吧。」

    若琴夫-傅隆問道:「最親愛的修士,您有自己的格言嗎?」

    「當然。」

    「告訴我吧。」

    「可以,不過只告訴您一個人。」

    院長走到戈蘭弗洛身邊,豎起耳朵靜聽。

    「您聽著。」

    「是的。」

    戈蘭弗洛說道:「玩火者必自焚。」

    院長叫道:「噢!妙不可言!真是至理名言!」

    在場的人雖然沒有聽到,但也和若瑟夫-傅隆閣下一樣激動,跟著他喊道:「妙不可言!真是至理名言!」

    戈蘭弗洛謙遜地問道:「神父,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尊敬的神父叫道:「可以,孩子,沿著天主指引的路前進吧!」

    戈蘭弗洛讓人給巴汝奇套上鞍子,在兩個強壯的修士攙扶下上了驢背,晚上七時許走出了修道院。

    也正是這一天,聖呂克從梅裡朵爾回到巴黎。他從安茹帶來的消息,使整個巴黎動盪不安起來。

    戈蘭弗洛先沿著聖艾蒂安街走了一段,又向右拐,越過多明我修院,突然,巴汝奇渾身顫抖了一下:一隻有力的手壓在它的臀部。

    戈蘭弗洛驚懼地叫道:「誰?」

    傳來一個聲音:「朋友。」戈蘭弗洛聽起來十分熟悉。

    戈蘭弗洛竭力想轉過身子,然而,就像水手每次上船都要重新適應船的晃動一般,戈蘭弗洛每次騎上驢背,總要經過一段時間才能重新找到重心。於是他問:

    「您有什麼事嗎?」

    那聲音又說:「尊敬的修士,請問到豐盛飯店怎麼走?」

    戈蘭弗洛欣喜若狂地叫道:「見鬼!原來是希科先生。」

    加斯科尼人答道:「一點不錯,我正要去修道院找您,最親愛的修士,我看見您從修道院裡出來,我怕跟您說話會讓人疑心,就跟著您走了一段路。現在四周無人,我就叫您了。您好,修士。他媽的!我覺得您瘦多了。」

    「希科先生,我發誓,您發福了。」

    「我看咱們是在互相吹捧。」

    修士說道:「不過,希科先生,您身上帶了什麼東西?好像沉甸甸的。」

    加斯科尼人說:「這是我從國王陛下那兒偷來的一塊鹿肉。咱們把它烤一烤。」

    修士高興得叫起來:「親愛的希科先生!那另一隻胳膊下面呢?」

    「那是一小瓶塞浦路斯酒,是一個國王送給我的國王的。」

    戈蘭弗洛說道:「給我看看。」

    希科說道:「這是我最愛喝的酒,」說著掀開斗篷問道:「你呢,修士?」

    戈蘭弗洛見到有意外的雙重收穫,不禁喜形於色,大叫大嚷,把巴汝奇都壓趴下了。

    他一時高興,舉起雙臂,放聲歌唱,那聲音把街道兩邊的窗戶玻璃震得發抖。巴汝奇也跟著他咿咿啊啊地叫個不停。那歌詞是:

    音樂美妙動聽,

    只能讓人入耳;

    鮮花沁人心脾,

    香氣不能飽肚;

    晴朗天空賞心悅目,

    我們無法觸摸。

    只有美酒佳釀,

    可聞,可摸,可喝。

    我喜歡酒,勝過音樂、鮮花、天空。

    這是近一個月來,戈蘭弗洛第一次放聲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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