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梭羅先生越往前進越覺得驚訝:梅裡朵爾花園像變戲法似的出現在眼前,帶他來的馬同這匹馬像老朋友似的親熱非常,這一切不能不引起最少疑心的人的懷疑。
蒙梭羅理所當然地急急忙忙向那堵牆走過去,他發現牆這一角已經損壞,變成了真正的梯子,很快就會成為缺口,磚石被腳踏成一級級梯級,剛折斷的枝條還懸掛在斷枝上。
伯爵先掃一眼,把周圍看了一圈,然後開始研究每件東西的細節。
那匹馬最先引起他的注意,他走過去。
那匹冒失的馬套著的鞍韉,上面罩著繡銀線的鞍褥。
鞍褥的一隻角上繡著兩個F字母,被兩個A字母交錯纏繞住。
毫無疑問,這匹馬是來自公爵的馬廄,因為這兩個字母正顯示著:弗朗索瓦-德-安茹。
看見這些字母,伯爵的懷疑變成了真正的驚慌。
公爵原來是到這兒來,他一定是常來這兒,因為,除了拴住的那匹馬以外,他騎的那匹也熟悉這條道路。
蒙梭羅認為既然命運把他帶到這條路線上來,他就下定決心要把這條路線追蹤到底。
這首先是他作為犬獵隊隊長和一個嫉妒心重的丈夫所養成的習慣。
可是只要他繼續留在牆這邊,他就什麼也看不見。
因此,他把自己的馬拴在那匹馬旁邊,開始勇敢地翻越牆壁。
這很容易做到,每一步登上去都有踏腳的地方,連手應該按在那裡,臂彎應該放在牆頭的石塊上,都有蹤跡可尋;何況有人還用獵刀將橡樹的一簇樹枝削去,因為這簇樹枝擋住視線,妨礙動作。
經過一番努力,獲得完全的成功。
蒙梭羅先生剛踏上牆頭,就瞥見一棵樹底下有一塊藍色的頭巾和一件黑天鵝絨斗篷。
毫無疑問,頭巾是一個女人所有,穿斗篷的必然是個男人。而且,不必向遠處找尋,這一對男女手挽著手,就在五十步外散步;他們背對著牆,有點被灌木叢的樹葉遮住。
不幸的是,蒙梭羅不能使牆壁習慣於忍受他的盛怒,牆頭上一塊礫石跌落去,壓斷了幾根樹枝,一直落到草地上,發出驚人的響聲。
聽見這個聲音,看來那一對被灌木叢遮掉一半的男女立刻轉過身來,看見了蒙梭羅先生,因為一個女人意味深長的尖叫聲傳了過來,然後是樹葉的沙沙聲,這明明是告訴伯爵他們已經像兩隻受驚的狍子那樣逃走了。
蒙梭羅聽見女人的叫聲,心裡立刻焦慮不安,額頭上沁出了汗珠,因為他認出了那是狄安娜的聲音。他憤怒得無法控制自已,立刻從牆頭上跳了下去,手裡拿著劍,披荊斬棘,跟著逃亡者的聲音追去。
可是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花園裡一片靜寂,小徑上沒有影子,樹叢裡沒有人聲,只有夜鶯繼續在那裡唱歌,因為它們看慣了一對戀人,絲毫不會驚嚇。
對著這一片荒涼僻靜,怎麼辦才好呢?應該怎樣決定呢?向哪裡追趕呢?花園很大,要追趕那些自己要找的人,可能遇見那些自己不要找的人。
蒙梭羅先生認為今天的發現暫時已經足夠了,而且他覺得自己太激動了,不能像平時那樣小心謹慎地來對付像弗朗索瓦這樣可怕的對手,因為他毫不懷疑他的情敵就是親王。
何況如果確不是親王,他就有一件緊急的事要向親王報告;等到他見到了親王,他就能看出來親王是有罪還是無罪。
接著,他又想出一條妙計。
這就是從他翻牆過來的地方再越過牆頭,把剛才受驚的人的馬,連同自己的馬,一起帶走。
這個報復計劃使他氣力倍增,他沿著舊路,一直跑到牆下,跑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
然後,他攀援樹枝,終於到這牆頂,跌落到牆的另一邊。可是,那裡連一匹馬都不見了。
他想出來的妙計,他的敵人也想到了,而且早已付諸實施。
疲憊不堪的蒙梭羅先生禁不住發出一聲怒吼,舉起拳頭向著那個狡猾的魔鬼揮舞了一下,那個魔鬼一定藏在逐漸幽暗的樹林深處嘲笑他。可是他不是一個意志容易屈服的人,命運接二連三地折磨他,只能使他奮起反抗:他不顧迅速降臨的夜幕,馬上打起精神,找出方向,沿著一條他從童年時起就已經熟悉的路徑,向昂熱走去。
兩個半小時以後,他到達了城門口,渾身疲憊無力,又渴又熱。可是他始終是一個有極強的意志力和性情猛烈的人,他的興奮的心理狀態給了他的軀體增加了力量。
此外,另一想法也提高了他的勇氣:他要去問門崗,或者要去問所有城門的門崗,他要知道是否有一個人帶著兩匹馬入城,是從哪個城門入城的,此人的特徵怎樣;他要把錢袋裡所有的錢來獎賞告訴他的人,還答應給那人許多好處。
這樣一來,不管這個人是誰,或遲或早,這個人必須還清欠他的債。
他去問門崗,門崗剛來換班,什麼也不知道。他走進哨所裡查問。
剛下班的民兵說,大約兩小時前,他看見過一匹沒人騎的馬獨自,回來,逕直向公爵府走去了。
蒙梭羅於是想:騎馬的人也許遇到意外,那匹聰明的馬便自已回來了。
蒙梭羅拍了拍前額,因為他肯定什麼也不知道了。
於是他向著公爵府走去。
府裡燈火輝煌,人聲嘈雜,歡聲笑語;一個個窗戶明亮得如同太陽,廚房裡爐火熊熊,從氣窗裡送出種種野味的肉香和調料的香味,足可使人大大地開胃。
可是柵欄門早已關閉,這又是一道難題:必須把門叫開。
蒙梭羅叫喚看門人,自報了姓名,可是看門人只裝作不認識他,對他說道:
「您本來身體挺得筆直,現在卻彎腰駝背的樣子。」
「那是我累了。」
「您原來臉色發青,現在為什麼滿臉通紅?」
「那是我熱極了。」
「您原來騎馬出去,現在卻步行回來。」
「那是因為我的馬受了驚,偏閃了一下,把我摔了下來,它自已走回來了。您沒有看見我的馬嗎?」
看門人說道:「我看見了。」
「不管怎樣,請您把總管叫來。」
看門人樂得就此推卸責任,立刻派人去找來了總管。
總管一來,就完全認出了蒙梭羅。
他驚問道:「我的天!您去過哪兒了,弄成這副樣子?」
蒙梭羅把剛才對看門人編造的那番話又複述了一遍。
總管說道:「真的,我們看見那匹馬自己走回來,我們十分擔心;我向殿下報告您來了,大人也十分擔心。」
蒙梭羅說道:「大人的樣子也很擔心。」
「十分擔心。」
「他說什麼來著?」
「他說您一回來,立刻領您去見他。」
「很好,請等一等,我只到馬廄去走一遭,看看殿下的馬是否健全。」
蒙梭羅跑到馬廄裡,看見那匹聰明的馬,正在原來的地方,起勁地吃著飼料,以補充精力。
接著蒙梭羅認為他帶來的消息太重要了,顧不上禮節,不換衣服,就徑直向大廳走去。親王殿下,同他的全部貴族侍從,正圍著陳設華麗的餐桌坐著,明燭高照,他們正在大吃特吃野雞肉糜,烤野豬肉和放足香料的甜食,還喝著卡奧爾酒或者安茹酒。卡奧爾酒色濃味醇,甘美可口;安茹酒冒著泡兒,香味撲鼻,容易誘人上當,杯子裡黃玉般的泡沫還未散盡,人就醉倒了。
昂特拉蓋臉色紅得像個年輕姑娘,醉得像個老兵,說道:「殿下的宮廷裡文武百官俱全,真像大人的酒窖裡各色名酒都齊備一樣。」
裡貝拉克說道:「您說得不對,我們還缺少一個犬獵隊隊長。說實話,我們吃大人的野味真可恥,我們應該自己去狩獵得來。」
利瓦羅說道:「我贊成我們選舉一位犬獵隊隊長,不管是誰都行,哪怕是蒙梭羅先生也可以。」
公爵微微一笑,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蒙梭羅來了。
利瓦羅的話音剛落,親王的微笑未完,門打開了,蒙梭羅先生走了進來。
親王一見到他,立刻發出一聲歡呼,由於大廳裡一片靜寂,歡呼聲更顯得響亮。
親王說道:「他來了!你們都看見了,先生們,上天保佑我們,因為我們眼前需要的人,上天就把他派來了。」
親王往常遇到這種情況,總不能保持鎮定,這一次他的泰然自若,使蒙梭羅感到相當尷尬,他相當狼狽地向親王致敬,立刻轉過頭去,彷彿一隻獵頭鷹從黑暗中突然來到陽光底下感到目眩頭暈一樣。
親王指著他對面的一個位子對蒙梭羅說:「坐到那邊喝一杯吧。」
蒙梭羅答道:「大人,我又饑又渴,疲乏萬分,可是我必須將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向殿下稟報以後,才能坐下來吃喝。」
「您是從巴黎來的,對嗎?」
「我是十萬火急趕來的,大人。」
公爵說道:「好,你說吧,我聽著。」
蒙梭羅走到弗朗索瓦身邊,嘴角帶著微笑,心裡懷著仇恨,低聲對親王說道:
「大人,王太后日夜兼程趕來看望親王殿下。」
人人的目光都盯著公爵,公爵突然流露出非常快活的樣子,說道:
「很好,謝謝您。蒙梭羅先生,我永遠認為您對我忠心耿耿。先生們,繼續吃喝吧。」
他剛才把椅子挪開去聽蒙梭羅先生說話,現在再把椅子拉回桌邊。
筵席又重新開始。犬獵隊隊長坐在利瓦羅和裡貝拉克之間,還沒有在舒適的座位上坐穩,對豐盛的菜餚還沒有嘗過一口,便突然間覺得胃口全無。
精神又一次戰勝了物質。
苦悶的想法又把他的心拉回到梅裡朵爾花園,他又重新帶著累壞了的軀體再一次踏上那條山花盛開的小徑,一直到達牆下。
他彷彿又聽到那匹馬在嘶鳴,彷彿重新看見那堵損壞的牆,看到那對相親相愛的身影轉身逃走;他聽見了狄安娜的喊聲,這喊聲一直在他的心靈深處迴響著。
於是他對滿座的歡聲笑語,明亮燈燭,一概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連美味的菜餚也毫不理會,並且忘記了自己置身何處,坐在誰的隔壁和誰的對面,只是深深沉溺在自己的思想中,臉上愁雲密佈,不得不從氣悶的胸口中吐出一股抑鬱之氣來,因而引起了舉座的驚異。
親王說道:「您累得要倒下來了,犬獵隊隊長先生;說實話,您最好還是去躺一會兒。」
利瓦羅說道:「大人說得對,如果您不照著辦,您就有倒在碟子上面打瞌睡的危險。」
蒙梭羅抬起頭來說:「對不起,大人,我的確是累極了。」
昂特拉蓋說道:「伯爵,喝酒吧,最能消除疲勞的,莫過於酒了。」
蒙梭羅喃喃地說:「而且喝醉了能忘卻一切。」
利瓦羅說道:「沒有用,先生們,請看,他的酒杯裡還是滿滿的。」
裡貝拉克舉起自己的酒杯,說道:「為您的健康,乾杯,伯爵。」
蒙梭羅不得不順從他的意願,一口氣喝乾了自己的一杯酒。
昂特拉蓋說道:「您瞧,大人,他很能飲。」
親王一邊回答。「是的,他有一副好酒量,」一邊盯著伯爵,想探索出他內心的秘密。
裡貝拉克說道:「伯爵,您得帶我們出去好好地打一次獵,您對這地方最熟悉。」
利瓦羅說道:「您在這裡既有隨從和獵犬,又有森林。」
昂特拉蓋加上一句:「甚至還有妻子。」
伯爵機械地複述他們的話:「是的,有隨從和獵犬,又有森林,還有蒙梭羅夫人。先生們,說得對,很對。」
親王說道:「帶我們去獵一頭野豬吧,伯爵。」
「我試試看,大人。」
當地一個貴族說道:「天哪!您試試看,您的回答太慪人了!野豬嘛,森林裡有的是。我要是到那片古老的矮樹叢裡去打獵的話,在五分鐘內我可以趕出十隻來。」
蒙梭羅不由自主地變了臉色,那片古老的矮樹叢恰巧就是羅蘭載著他去的地方。
別的貴族們齊聲叫喊:「是呀!對呀!明天,明天就去!」
公爵問道:「明天行嗎,蒙梭羅?」
蒙梭羅回答:「我永遠聽從殿下的吩咐,不過,大人剛才已經注意到,我太累了,明天不能帶隊打獵。而且我也要到周圍視察一下,看看森林的情況怎樣。」
親王又說:「見鬼!你們總得讓他去看看他的嬌妻呀!」公爵說這話時露出一片好心的樣子,使得可憐的丈夫堅決相信他的情敵就是公爵。
一班年輕人馬上快活地喊起來:「同意!同意!我們同意給蒙梭羅先生二十四小時,讓他在森林裡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伯爵說道:「對,先生們,給我二十四小時吧,我答應你們我要好好利用這段時間。」
親王說道:「現在,我們的犬獵隊隊長,我同意您上床睡覺。來人啦,送蒙梭羅先生到他的臥房裡去。」
蒙梭羅行了一個禮,如釋重負地走了出去。
懷著悲痛心情的人,比幸福的情侶更需要孤寂的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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