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在這大巖後邊的游擊班,從他們的角度看來,向這大巖石而來的敵兵是沿著巖山的右邊而來,估計是企圖迂回而進。左側和大巖石相連的是個稍高的地方,右側只有湧水的細流,沒有路,那士兵想從右側通過就是埋所當然的了。於是巖石正面的兵和右側的兵之間的間隔自然縮小,致從巖石左側上來的兵陷於孤立。中堅少士開槍打他,然後往原生林深處退去。隨後從左側跑上來的兵由左翼少士把他打倒,然而從巖石迂回過來的一下子就成了兩個士兵了。右翼少士打倒了其中的一個,不得已只好後退。但是另一個兵是個精力旺盛的家伙,勇敢地追了過來。後退中腳下一滑而跌倒的右翼少士立刻頭腦發昏失去了方向感,他不假思索地跳上大巖石之後一下子跳了下去,也就是朝著敵方陣地深處的峽谷方向跑下去了。那士兵緊追不捨,險些喪命的那個勇敢的士兵也跟著跑下去了。暈了頭的右翼少士等於跳進後續而來的士兵們的口袋一般成了俘虜。即使這樣,他也是前後挨了三槍才被他們抓住的。他立刻被帶到他們的司令部,“無名大尉”還沒來得及審訊他就死了。所以,並不是“無名大尉”從最早的俘虜得到情報而改變了搜山式的作戰方法。話雖如此,對於“無名大尉”來說,抓住俘虜並非毫無意義,是因為這件事誇張成仿佛一項巨大成果,從而結束作戰行動。
右翼少士當了俘虜被運到峽谷之後終於死去的情況,我們的偵察員當然無法看到。和平時期一向被稱為“帶狗的人”,他是經營酒和醬油為主的雜貨店的老板。這位“帶狗的人”既然是五十天戰爭初期被害,也就是說,妹妹,既然是還在我們出生之前就從峽谷消失的人,那麼,我親眼看到的騎著一輛大個貨箱在車把前面的自行車,頭戴獵人帽,穿一條高爾夫球褲蹬車的“帶狗的人”,同肩上挎一條用多層布衲在一起的紅布帶子拉著自行車,像一條大狗一樣的人,那就只能是錯覺了。但是,“帶狗的人”的狗我卻摸過,我把手伸進它脊背上溫暖的毛裡摸著它那胖胖的脊梁。妹妹,我記得你也和我一起這樣摸過它。“帶狗的人”死後,他的狗還活著,太平洋戰爭中為征集軍用毛皮而捕殺狗,在峽谷和“在”的狗全被殺光之前它確實一直活著。殺狗的那天早晨,孩子們帶著自己的狗去森林邊上,我沒有自己的狗便領著雜貨店老板的這條狗去了,我們的目的是讓它和森林裡的野狗成為伙伴,逃跑而去。但是已經喂熟了,我們只是徒勞了一番,它們照舊跟我們回來了。大量的狗血把河水染紅了。我們當地的大人們,從狗血的腥氣充溢峽谷的那天,會追憶起五十天戰爭結束時像殺狗一般對人的大屠殺吧。
“帶狗的人”是把這個紅色短毛的大狗拴在自行車上往來於峽谷和“在”之間的商人。他每天走的是同一條道路,為了解悶似的就對他位於“在”的住家的倉庫旁邊摘波斯菊和除蟲菊玩的小姑娘說:“你是從峽谷某某家抱養的孩子,我帶你去找你親媽去好不好?”據說因此而遭到非議。四十出頭的人而撈了“帶狗的人”這麼個綽號,足見左鄰右捨的人們以及他本人的家屬都不怎麼敬重他。狗雖然像牛犢那麼大,但畢竟是狗,從這個想法把一個小姑娘也拴在自行車上的行為來看,他這“帶狗的人”綽號,明顯帶有輕蔑的意思。
這個“帶狗的人”作為游擊隊員在對抗搜山式作戰行動的戰斗中身負重傷,當了俘虜死於敵人營壘,從這時候起就出現了奇妙現象。這就是,顯示“帶狗的人”是個出乎人們意料;深深愛著他的家人和他那條狗,足以表明他感情細致的這種現象,使五十天戰爭中戰斗在原生林裡的我們當地人深受感動。這天傍晚,躲開搜山式進攻方向的非戰斗員們正要返回原來營地的時候,“帶狗的人”的亡靈很快就出現在他的家人和狗的旁邊。我對於亡靈一詞,如傳承所說,只用在有特別意義的場合,也就是說,人的肉體死了,脫離了肉體的魂從這個地方去了別的地方,在這移動過程中,使活著的人們看得見他的出現。讓“帶狗的人”總是折騰得疲憊不堪,一解開牽它的帶子立刻就躺下的那條狗,注視著從樹葉夾縫灑下來的黑紅色的陽光,它像輕煙一般漂蕩的周圍,似乎難禁愛慕與悲傷的感情而吠叫起來。“帶狗的人”的老婆和孩子們正在搬運帳篷和炊事用具,似乎很沉,所以低頭走著,聽到狗叫抬頭望去,只見大樹樹蔭處稀零零的雜草上,“帶狗的人”無精打彩地站在那裡。那形象仿佛供電不足的幻燈片上的人物一樣,還是頭戴獵人帽,穿著高爾夫球褲,腳上穿一雙為了蹬起自行車時腳不在踏板上打滑而特制的皮靴,躬身哈腰地站著。
“奇怪,你那是干什麼?不到跟前來,想看看這邊兒,又好像不想看。難道我們是在作夢?”這話與其說“帶狗的人”老婆是對孩子們說的,倒不如說自言自語更合適。就在這時候,疏淡的人影更加淡了,終至消失。“帶狗的人”的亡靈出現與消失,那天傍晚在到達規定下來的營地之前曾經重復了幾次。因此,“帶狗的人”老婆決心把這一情況向作戰本部的老人們報告。在此之前,父親=神官已經從本地每個老人那裡詳細聽到從神話與歷史的研究出發,明確了的“帶狗的人”的亡靈出現的意義。
“帶狗的人”的游擊隊戰友報告說,他是勇敢地進行戰斗之後成了俘虜的,他被抓住之前似乎受了槍傷,遺憾的是他死於盆地偵察雖難以看到的地方。於是,“帶狗的人”的魂魄還可悲地想到,自己的家人和愛犬不知道自己死,還在等待自己回家呢。因而他想,應該去告訴他們,自己已經死了,等也沒用。還有,他可能想到,作為死者,他應該受到家人的祭祀,於是顯靈於家人和愛犬之前。我以為,他也會想到,如果以一個輪廓分明的亡靈出現,會把大家嚇一跳,所以只好讓大家看到模糊的形象。同時又覺得家人是否確實知道自己果然死了,心裡沒底,所以才反復出現多次。像這樣,死後的魂魄猶猶豫豫地出現,過去也有過。對此處理的方法也有先例可循。按以往的例子,對於死者這樣的魂魄,當然要明確表示:好,知道啦,知道你已經告別人世。但是,如果過分露骨地回應,那就失之於粗心大意,觸犯了生死相隔十分明顯的禁忌。類似這類的輕率,也許擾亂了死者靈魂的安寧。所以,必須態度十分自然,不驚不詫,對於亡靈的出現,似乎沒有看出他是亡靈,表示理所當然的理解他的死。總之,必須使“帶狗的人”的靈魂得到平靜。如果明天亡靈再次出現,就要以這種態度平靜地對待。這樣,“帶狗的人”的靈魂就得到平靜。必須一直堅持下去,直到讓他明白死後的人按照自然的進程為止……
“老實說,我們看見孩子他爹的身影時也曾情不自禁地表示出我們自然而然的感情!”“帶狗的人”的老婆雖然十分悲痛,一直垂著頭,但是此刻也簡單明了地說了這麼一句。她接著說:“我們如果對於他過分反應強烈,按他的性格來說,也許把我們一家連那條狗也一齊帶走!可是如果現在馬上表現出對於他毫不懷念的態度,他可能會懷著怨恚之心,作祟於我們一家!我們一定向他表示對於他的死慢慢地理解了!”“帶狗的人”的亡靈可能擔心夜間出現會把家人嚇壞,或者以幻影出現時夜間的影象又太淡,總而言之從來沒有讓他家人和狗擔驚受怕過。他的亡靈只是白天按照上述原則和他的家人和狗過共同生活。為了不影響相鄰的帳篷,還有,考慮“帶狗的人”內向性格和體面與感情,他老婆把帳篷搭在離別人稍遠一點的地方。而且也把狗調教好,亡靈出現時不要向他叫,更不要往他跟前跑。而且,亡靈出現的時間裡,他老婆一定對他這麼說:“他爹,怎麼啦?到底真的死啦?如果死啦,你就放心到那邊去吧,我們一定堅定不移地好好活下去。再過二三十年我就到你那裡去啦!”
這期間,“帶狗的人”的老婆請兵工廠給做了一塊作牌位的木板,每當吃飯時必為他備好座位並放好碗筷,於是漂浮於原生林裡黃綠色的半透明的“帶狗的人”靈魂得到安慰。戴著獵人帽,穿著高爾夫球褲,足蹬防滑皮靴,踏著腐葉土的“帶狗的人”靈魂日漸淡化,出現的間隔也越來越長,終至消失。
“帶狗的人”的亡靈和他聰明的妻子來往期間,正是五十天戰爭處於熾烈的時候。一心考慮必須粉飾一下搜山式作戰行動失敗的“無名大尉”,對他的部下說,唯一抓到的俘虜“帶狗的人”,知道他確實負傷,但是抬到連部的階段,他還有提供情報的充分能力,通過他獲得的叛軍內情,對於今後的作戰活動給以很大的幫助,等等。因此,“帶狗的人”死後五天仍然被當作活人對待,由於敵軍保密,“帶狗的人”也許覺得自己之死等於兩腳懸在半空,自己這邊的人誰也不知道,實在放心不下,所以才對家人和狗反復顯靈。
這樣,“無名大尉”繼續欺騙自己的部下和原生林裡的叛軍的同時,他內心也不得不承認,他作為一個作戰決定者,過去的行動全都錯了。所有錯誤加在一起集中地表現為搜山式總攻這一巨大的作戰行動。這一天,大日本帝國軍隊實際上陣亡十二人,然而給予森林裡的叛亂者的損害,卻只有把誤入自己這邊陣地的一名中年士兵射殺而已。由此可見,如不明確改變戰斗方向,大日本帝國軍隊只能陷於泥沼之中。但是,由於連續作戰失敗而不得不改變戰術的原因,主要是接連失敗導致士氣低落。
於是“無名大尉”根據審訊“帶狗的人”所得的情報采取的行動是,向五個排下達了進攻指令。他說服小隊長們,在這次作戰行動上,不用說發現敵陣,即使和敵人遭遇,決不是第一位的問題。因為,這一新的作戰行動主要目的不在於制服每個叛徒或叛徒集團,而在於控制他們賴以作為根據地的整個原生林區域,也就是地理上的稱霸。而且這種構想表面上從審訊俘虜開始的,但是實際上自從“無名大尉”率軍進駐盆地以來,一直悄悄地不斷思考,進行了根本性的探索。這位“無名大尉”雖然是職業軍人,然而他卻是一個考慮問題時越過單純的軍事現象,深入思考敵人最本質的核心問題的人。而且,盡管平素很佩服這位連長的部下們懷疑他盡作白日夢並且因而失望,但是他依舊集中思想,研究五十天戰爭的本質。
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得到周圍的支持,現在它把所有成員都網羅進森林全區,形成地理上的稱雄。盡管“無名大尉”對於它的神話與歷史一無所知,但是,對於現在扔掉峽谷和“在”而逃進背後之地的森林,以此為根據地的男女老少總動員的造反人,可見這原生林對他們來說具有特別意義,這就是他按自己的思路所想到的。如果對於這原生林沒有寄托固有的信仰,那麼,這毫不稀奇的寒村怎麼能背叛大日本帝國,而且怎麼能靠這些藏在森林裡的人進行戰斗,而且又怎麼能夠頑強地持續下去?而這種信仰又僅僅限於這一個地方的頑民們才相信,純粹是頑固不化的思想。既然如此,只要不把這頑固思想的根斬斷,男女老少在被徹底消滅之前,他們絕對不會停止以此森林為基地的抵抗吧?這是一件本來不該發生的事,然而大日本帝國軍隊卻不得不面對被迷妄所驅使的頑民們的抵抗這一始終棘手的問題。如此冥頑而暗淡的局面,現在必須著手處理。
為了打開這個局面,應該怎麼辦?圍繞這個盆地的森林,按地圖上的記載來看,不過是普通的偏僻之地,大日本帝國軍隊的行動已經明確表示,把它絕對化地看作特別地帶是滑稽的想法。地理上的絕對控制!從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來看,那上面說,圍繞這盆地的原生林不用說了,即使原生林外圍的地方也包括在這個地區之內。這片土地不過如此,它是塊沒有任何特殊意義的地方。但是把這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一小撮的原生林看作廣大天地的頑民們,卻堅決相信,只要鑽進這裡就能對付皇軍,抗戰到底。根據某種滑稽一般的信仰,幻想這塊土地是和大日本帝國全部領土同格的存在……
“無名大尉”為了打破他們這種想法而制定的戰術是:拿著指南針的排長走在前頭,他後面是五個排的兵成一列縱隊,直插森林。現在按照“無名大尉”在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所畫的紅線,直線行進到達原生林深處之後,再按原來的路線返回盆地。第二天,再在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偏離二十度軸線畫一條紅線。五個排的兵力的一列縱隊直插森林,然後按原路回來。大日本帝國軍隊重復了十八次這種作戰行動,結果是頑民們似乎堅信仿佛大海一般深而且廣,堪稱游擊戰基礎的原生林神秘之力雲消霧散。這峽谷和“在”的背後地整個區域地理上的稱霸由他完成了!
事實非常明顯,“無名大尉”的作戰,是從進駐此地那天爭奪泉水的戰斗開始的。這些戰斗,與其說自己這方面屬於主動、能動進行的,莫如說一切局面全是被迫被動的對應更恰當。聯系這一點,也許可以這樣說,這個地理上的稱霸作戰,倒是這位“無名大尉”本人也從圍繞著盆地的原生林的總體受到了咒術般的影響而產生的。他為了洗掉自己心理上的陰影,作為象征行為,他本身需要這樣的地理上的稱霸作戰。作為這種心理療法的一環而實行的五個排官兵按指南針所指,成一列縱隊行進的作戰,如果要列舉它的現實軍事行動效果,可以說是一舉兩得。
“無名大尉”開始地理上稱霸的作戰的頭一天,森林裡作戰本部的老人們,對於五個排官兵一列縱隊的行進究竟意圖何在,一時之間還無法理解,但是從他們行進的形式來看,很快就看出來,這是為了弄清地理。甚至可以說,這是“無名大尉”讓他的部下搞示威運動,把這示威運動的中心內容通過最前線傳遞給老人們。老人們手頭也有圍繞這盆地的原生林地區五萬分之一的地圖。老人們之中,甚至還有測量原圖時幫忙協助的人。和峽谷的“無名大尉”往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畫的直線一樣,老人們也立刻往森林的作戰本部的地圖上畫了直線。地理稱霸作戰的第三天,確認他們的行動每天向右移動二十度之後,老人們雖然沒有冷笑,然而卻是心情十分舒暢地慢慢搖了搖頭。因為,這就等於預告此後一連十幾天大日本帝國軍隊的作戰行動,我們的地方軍隊有了趁此機會好好休息一下的可能。而且,作戰本部的老人們也漸漸明確地感到,“無名大尉”按五萬分之一地圖的地理上稱霸意圖所象征的一切,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否定掉。因為,從作戰本部的老人直到我們當地所有的人都明白,大日本帝國制作的五萬分之一的所謂地圖,它表面輪廓倒是峽谷和“在”,而且圍繞它的原生林也描畫出來了,但它不是有其獨特的神話與歷史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地圖。
於是老人們召集了年輕人,讓他們把本部的營地從大日本帝國軍隊侵入森林的必經之路轉移到安全地帶。並且向他們出示了用紅鉛筆標明的以峽谷為出發點而畫出放射狀紅線的地圖,說明大日本帝國軍隊每天所走的路,同時也說明了那五萬分之一的地圖實際上並不是咱們生息於此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真正地圖。這對於我們當地的軍隊來說,是為了提高士氣最好不過的實物教材。他們說:“來測繪地圖的外地技師們,對於我們的地理情況一無所知!不論哪裡的村莊,都有山,都有河,都有高的地方,也有低的地方,他們只是想,測量這些地方的時候用等高線一畫就算完事!對於我們這地方,在測量技師看來,只是看起來畫上等高線的一張圖而已!這樣的測量技師制作的地圖,怎麼能算得我們當地的真實地圖?甚至破壞人的大白楊樹所在之處在哪裡也不知道,可是那地方在地圖上標著的卻是神社的記號,這有什麼意義呢?那是測量技師來到的時候,這裡臥著一頭牛,那裡鳥在飛,看到這些就標上牛的記號和鳥的記號的地圖!以後你們這些年輕人必須制作出我們當地的真正的地圖!”
總而言之,“無名大尉”夢寐以求的地理上稱霸的作戰,目的在於對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們給與心理上的破壞力,結果以垮台告終。但是每隔20度以直線從峽谷派出的放射狀一列縱隊士兵們的行動,雖然是個大致的估計,卻收到很大的成果。連日來“無名大尉”派出士兵去原生林,可以說純粹出於偶然,走在一列縱隊前頭,渾身是汗的士兵,他胸前的磁石起了作用,那士兵碰到我們當地軍隊的兵工廠了。這從大日本帝國軍隊方面來說是意外的僥幸,然而對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首腦人物們來說,卻是地理稱霸作戰以來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的大事。老人們和父親=神官,理解了“無名大尉”的作戰及其邏輯與規則的時候,從他們的角度看,立刻就看透那邏輯是毫無意義的,對於那機械的規則性卻考慮它可能帶來麻煩事態,便去了兵工廠。老人們和技師商量:“這個工廠的設備不能被他們發現、破壞,應該采取必要措施。”
開頭階段,技師除了他經常擺弄的那工作母機之外,對別的概不認真思考。他以為,對方軍隊根據粗略計劃橫斷原生林的偵察活動,不可能發現已經偽裝得很好的兵工廠。如果發現了,也是借助於偶然的力量,如果是偶然,那麼,在森林裡往這裡那裡移動就沒有意義了。總之,技師的反應僅僅如此而已。不言而喻,以峽谷為起點,只要放射狀地向外擴展,按直線成一列縱隊前進,那麼,越是讓兵工廠往原生林深處後退,被發現的可能性越小。這個道理,技師是一清二楚的,但是當時工廠必須從早到晚一直開工,電線又是從峽谷的輸電線接來而且還得埋到地下,再接到兵工廠,從庫存的器材來說,電線已經再也沒法拉長。既然如此,工廠只有冒著被一列縱隊的偵察隊發現的危險,趁沒被發現,趕緊搶修急用的武器才對頭。
開戰以來他一直是超負荷地活動,十分疲勞,這個時期讓技師干他專門機械工作之外的事,一般說來是落後的舉措。然而耐心很強的老人們明知很難說服技師但仍不死心。老人們搜集並出示了科學的記錄,向他說明兵工廠危機的可能性很大,並想再次對他做做工作,因為這位技師是個以科學態度對待人生和工作的人。妹妹,在這一點上,父親=神官也發揮了重要作用。“無名大尉”發動地理稱霸作戰的那一天,向老人提出要在他們的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畫上直線這一提案的,就是父親=神官。一直按五十天戰爭的經過,始終無懈無怠進行分析的父親=神官已經看清楚,敵軍指揮者的性格是不論什麼事,一干就要徹底地干下去,近乎偏執一般。於是父親=神官主張,我方如果要准確地應付敵人,靠計算和測量就能知道兵工廠能不能被橫斷原生林的敵軍縱隊前進中發覺。得到老人們同意之後,就在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每隔20度畫上線,然後把它換成實際的森林地形,按現在大日本帝國軍隊走過的蹤跡愈來愈一致的情況,就弄清楚了以後他們的行進路線。有土木工程經驗的都派去當工兵協助他們,妹妹,我以為很可能確實如此。為了研究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父親=神官差不多學習了所有相關領域的基礎知識,測量方面的知識他也相當豐富。通過他的作業,查明了兵工廠確實和敵軍的行進路線完全吻合。然而當時敵軍連日來橫斷原生林的僅剩下最後兩天,形勢非常緊急。父親=神官雖然知識豐富,但是他沒有在技術上經過實際鍛煉,這大概是把大部分時間花在測量作業上了。當他把客觀的資料給技師看的時候,他畢竟是搞科學的人,他不能不承認事實。
於是征得他的同意,開始了緊急疏散兵工廠的行動。
從敵人偵察路線上疏散機械和資材的作業,作出決定之後立即開始行動,但是,即使如此,從來自峽谷的放射狀軌道前進的情況來說,敵兵僅僅從距離40度的地方通過。而且本來光線就暗,又加天已黑了下來,敵軍行動固然困難,我方疏散隊作業也難以進行。於是當天早上,等帶著磁石的先導者以及後續的五個小隊砍伐擋路的小灌木進了原生林之後,便開始了作業。在待機的時間裡,從暗綠微明的對面看得見穿土黃色軍服的人影,軍鞋踏在倒木和滿是碎石斜坡的腳步聲也聽得見。疏散隊作業員中的孩子們也耐心地等待他們過去。假如年幼的孩子害怕而嚇哭了,敵軍一定派偵察兵尋聲而來,那樣,這天早晨集結於兵工廠周圍、等待開始作業的我們當地幾乎全體男女老幼,也許就被發現了。
成一列縱隊的五個排的士兵過去之後,我們的青壯年主力就開始移動工作機械。疏散作業開始晚了也有它的有利之處。那就是,大日本帝國軍隊如果把他們偵察已畢的地方都看作安全圈,那也就說明全境搜查原生林的活將近結束。當初對疏散持懷疑態度的機械技師待作出正式決定之後,便通宵加工制做搬運工作機械的工具。森林裡有許多倒木,把干了而且堅固的絲柏破開,掏空中心做成船形的專門搬運重東西的“修羅車”,峽谷和“在”的木匠全來幫忙。這種車在五十天戰爭之後一直扔在“死人之路”的旁邊。我就曾上到它那厚厚的非常結實的台子上玩耍過。我一個人玩的時候,總是滿腦子回憶起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內容,盡管我知道五十天戰爭關於“修羅車”的傳承,但是我總覺得它和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溯流而上時,把船解體用船材做的雪橇是同一種東西。據說,機械技師是在夢中得到破壞人的傳授,才造出古代搬運用具“修羅車”的,總之,和我幼少年時代不著邊際的幻想結合起來的五十天戰爭中搬運機械所用的“修羅車”,同創建者們溯流而上時的雪橇聯系起來,是有神話根據的。
體力充沛的青壯年那班人把工作機械裝在“修羅車”上橫穿森林。另一個青壯年組把埋在地下的電線起出來改埋到通向兵工廠的新建地址。至於搬運作業用具和半成品武器,以及搬運廢品處理場上類似備用品的事,就由全體婦女和孩子們承擔。敵人向原生林深處行進的一列縱隊,走到傍晚准能回到峽谷的距離處就得往回走。大概是准確地掌握了他們往回走的時間,在此之前一定要把一切作業干完。但是,最後階段人們看得清楚的是,從一列縱隊士兵造成的獸道上是橫穿過去的,是裝載沉重工作機械的“修羅車”軌跡。本來應該動員所有的人一齊動手作一番偽裝,實際上從決定疏散作業的老人們直到負責的大人們都對這件大事馬虎大意了。
但是到了這個時候孩子們卻是活躍起來了。此刻之前他們搬運兵工廠資材時從中發現其中有德國制的槍支模型,居然隨便地而且起勁地玩起來,那些現時參加戰斗的少年兵或少女兵早已忘掉緊張。起初,孩子們的代表對老人們說,“我們曾經在這原生林邊上常常玩迷路游戲,我們的對手是追蹤班,我們把自己的腳印掩蓋起來,再制造各種各樣的假腳印,千方百計地讓他們總是追蹤下去的一種游戲。然而被那些假腳印牽著鼻子走的那幫人不知不覺地進了設置的迷路裡,簡直不知道如何從哪裡脫身退回原路。這種游戲就是騙追蹤者的,我想按這種迷路游戲的方法,讓孩子們分成幾組制造迷路,在“修羅車”留下來的軌跡周圍露出多瓣-草花一般的假痕跡,讓敵人走進迷魂陣……”
得到老人們的同意之後,孩子們立刻推舉出迷路游戲的高手,由幾個組編成一個排,開始活動。傍晚大日本帝國軍隊士兵的一列縱隊回來之前,孩子們把必須遵守的規定談妥。讓探索隊走在前頭的軍官發現,他們砍伐之後打開的直線通路上有“修羅車”的軌跡橫穿了過去,雖然想到時間上已快天黑不能不著急,但是仍然讓士兵們驗看了周圍。然而他們被孩子們設置的迷路所迷惑,總也接近不了明確的目標。於是這位排長就斷定,這所有軌跡全是為了讓他們在森林裡迷路而故意設下的圈套,便整頓隊伍回到峽谷去了。所以,在新地點設立起來的兵工廠從第二天起就平安無事地重新開工了。
但是疏散作戰這一天,作業結束之後帶領孩子們回學校營地的教師們發覺缺了幾名。去向不明的學生全是選出來設置迷路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大范圍地搜查了原生林,但是沒有發現他們。夜間到峽谷去偵察的人回來也說,大日本帝國軍隊也確實沒有俘虜過孩子們。由此可以想到的是,孩子們各自完成了迷宮的關閉之環以後自己卻迷在裡面,根本無法出來。但是學校的孩子們都認為,這並不意味著迷失的孩子會死在森林裡。因為據傳承說,從進了迷路的關閉之環以後的瞬間起,孩子們就脫離了外部的時間影響,成了原生林的永遠的孩子而不停地走動。妹妹,一直延續到我們這一代孩子的對“死亡之路”畏怖的感情,是不是成了進入自己設置的迷路而永遠走下去的契機?“無名大尉”構想的地理上稱霸作戰,不僅沒有清除掉原生林咒術一般的力量,倒反而使它增大了……
6
關於進入自己設置的迷路而無法出來的孩子們的命運,我腦子裡另有一個孩子們的傳承故事,雖然也是不可思議的,但是我以為它符合兒童的想象力,合乎現實,不過,這決不是父親=神官對我講的。這故事說,因為過於熱心制作迷路,結果卻從自己制造的迷路中走不出來的孩子們,決不是在迷路之中渴死餓死的一生下來就沒出息的家伙們。不錯,他們是孩子,但他們是在原生林裡生活的強者。正因為有這種能力,所以才能制作出連自己也迷失於其中的那麼復雜的迷路。連自己也出不去的迷路,對於封閉在裡面也積極地戰斗者來說,固然也是鐵壁的陣地,實際上他們在五十天戰爭持續期間,依舊斗志昂揚地活了下去。
他們吃蘑菇、樹籽、山慈枯根、毛蟹,甚至還吃蜜蜂的幼蜂,喝清澈的泉水。而且,他們還磨拳擦掌地作好准備,不論何時,大日本帝國的官兵一旦進來,一定把門關起來全部俘虜。實際上也沒有軍隊的士兵進去過。他們這些堅強的孩子,在他們的根據地迷路裡,很好地進行了五十天戰爭。
五十天戰爭終結時,大日本帝國軍隊讓投降的峽谷和“在”的全體人員在“死亡之路”那裡等候發落,“無名大尉”一個人一個人地按戶籍簿裁判。兩重制的兩人一組只登記一個名字的,“無名大尉”只確認戶籍簿上有名的那個人,讓他回峽谷,整個裁判就是按這方法進行的。但是就大人來說,年齡大的之中因病或事故而死也是自然的,在進行這種裁判的時候,就當時情況來說,未必一個戶籍准有一個人回不了峽谷而被留下來。五十天戰爭中,我們為戰斗而死的兵很多,臨近結束時就更多。孩子們之中雖有體弱多病而死的,但是為數極少。原則上他們根本就不是戰斗員,所以戰死的就更少了。在按照戶籍簿點名的“無名大尉”的軍事法庭上,凡是點名叫到的每個孩子,既不在峽谷,“在”也沒有的,全留在森林裡了。後來血腥味十足的傳承說他們全被慘殺了。不過那血腥味太濃的傳說中卻有許多不實之處,孩子們卻有與此截然不同的傳承。妹妹,這就是前面提到的自己陷進自己制造的迷路裡的孩子們依然活得很好。既然五十天戰爭徹底打敗,戰爭結束時我們的非戰斗員遭到大日本軍隊報復性的屠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是,說孩子們總數一半遭到慘殺,這樣悲慘的事態,老人們怎麼能容忍?如果結局是那樣,難道當初選擇不惜男女老少全部毀滅抗戰到底不是更好嗎?即使投降時老人們沒有預料到以後可能發生的事,出現於人們夢中始終指導五十天戰爭的破壞人怎麼會在這個問題上有此錯誤?孩子們的傳承中說,實際上五十天戰爭的最終階段曾發生過這樣的情況:五十天戰爭結束的那天,誰也不曾見過但一見面就給人以好感的高個子男人出現於原生林深處的學校營地,把那占總數之半的孩子組成一個隊。領著那個大個子男人到這裡來的是他的直屬部下,也就是那群努力地設置迷路的那群孩子們,於是年齡不同的孩子們組成的這個隊伍,年長的背著年小的,或者牽著他們的手,雖然都是孩子,卻懂得不讓敵軍發覺,在那位大漢帶領之下,小心翼翼地朝原生林的更深處走去。這個過程之後才宣布五十天戰爭終結的投降,所以,“無名大尉”那麼嚴格的軍事裁判也沒有處刑一個孩子……
妹妹,你既是破壞人的巫女,孩子們的傳承中隱藏著的意義你已經懂了吧。五十天戰爭敗北之前,出現於學校營地,把戶籍登記中漏下來的年齡不同的孩子們組織起來的那位待人親切的大漢,不是別人,就是從夢的世界移向現實世界的破壞人。當然,在這個傳承中沒有直接提到破壞人這個名字。孩子們談這個類似民間傳說的傳承時,說他是徐福式的人物!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他們所說的徐福,就是率領童男童女三百人,渡到東方之島,歷來在扶桑盛傳的秦代徐福。五十天戰爭結束之後,人們把帶領村莊=國家=小宇宙二分之一的孩子進入森林深處的大漢,比作帶領童男童女去創建新世界的徐福,但是孩子們不知道這一傳說的內容,常常把徐福掛在嘴邊。學校營地的孩子們父母只知道自己的孩子托付給了秦代徐福那樣的人。他們可能只知道那人可比作徐福,別的就一概不知道了。把許多孩子的命運交給了他,孩子們的父母為什麼對這個人絕對信賴?想到這些,那人只能是五十天戰爭的整個期間,一直在人們夢中發號施令的破壞人,在臨近結束時才出現於現實世界,所以人們才相信,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而且這件事對我們的另一個創建神話也大為增色。那就是,據傳承說,當初由破壞人率領的沿河溯行,到達被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封閉的盆地的,也都是童男童女,正因為創建者們是那麼年輕,定居於峽谷和“在”之後,全都活到百歲以上。但是有的人也產生了懷疑:即使有破壞人領導,他的部下全是孩子,怎麼有可能建設新天地,從而懷疑五十天戰爭之後被親切的大漢帶走的孩子們怎麼能開創新世界,然而誰也沒有按這個方向深究下去,只是按傳承往下傳而已。
果然和父親=神官領導的測量工作結果所預告完全一致,以原生林的地理上稱霸為目標的大日本帝國軍隊,兩天之後發現並占領了兵工廠。對於“無名大尉”和作戰本部的軍官們來說,這不僅是地理上稱霸作戰行動的勝利,應該說這是他們進駐此地以來的最大戰果,所以使他們興奮無比,這興奮也擴展到駐扎在峽谷的全連士兵。身負重任的“無名大尉”因為擔心進入森林有可能遭伏擊的危險,所以自我克制著沒有去,除他一人之外,所有軍官都調查這個兵工廠去了。兵工廠的工作機械早就撤走,制造、修理中的武器和材料搬了個一干二淨。那裡留下來的只有弄髒了木板的機器油和切削下來的鐵屑,此外就是堆在工棚外面的一些破爛。軍官們經過一番認真的討論,確認那些工棚等等就是叛軍的兵工廠。從“修羅車”的軌跡看,大致可以肯定,沉重的作業機械已被運走,再次決定跟蹤追尋下去。既然是在叛軍的勢力范圍森林之內,可以預見也許遭到反擊,所以派了經過挑選的三個精銳排,作為追蹤隊出發了。“無名大尉”特意從峽谷向他們發出指令,告誡他們,對於在此地已經生活了幾代的人們的實力不可評價過低,但是他們是否充分理解了還是個疑問。追蹤的士兵很快就被孩子們花費心血設置的假痕跡攪亂了,心裡想著這才是搬重機器的方向而奮力前進,結果脫離了戰列,終於陷進孩子設置的迷路裡。而且,追蹤兵們一個排一個排地進入圈套,如果繼續前進,自然無法出去,當他們在沒有終點的迷路上開始前進時,樹枝上、灌木叢裡、石頭背蔭處埋伏好的盆地軍游擊隊員就開始攻擊他們了。游擊隊員從藏身之處用西洋弓射出的箭沒有聲音,突如其來的襲擊,防不勝防。森林裡的大樹很高,日光像霧一樣從枝葉的縫子洩下來,難以數計的蟬鳴聲極大,弓箭的聲音根本聽不到。埋伏者瞄准出現在樹枝所限的狹窄空間的敵人,箭無虛發。在唯蟬聲可聞的巨大靜默之中,中箭身亡的大日本帝國軍隊士兵十二名,另有十二名受重傷。沒有一個士兵發現新設置起來的兵工廠。
伏擊者用的西洋弓是從德國體育用品店進口了一張作樣品,以便仿造。根據破壞人夢中指示,在森林裡用它,大了不方便,把它小型化,把供游戲用裝點成武器一般的裝飾性東西一概去掉,讓峽谷會打鐵的從鋼板上裁下材料作弓身,各打造一張。箭是用自行車輻條磨尖做成的。破壞人還在人們的夢中傳授給他們這樣的知識:他們從荒蕪的百草園挖來藥草根,用它熬成毒液,把這種毒液塗在箭上。受了傷的士兵驚慌失措,沒頭的蒼蠅似地亂跑,結果反倒從孩子們設置的迷路中逃了出來的士兵,長期遭受濕疹之苦,就是因為這種毒液的作用。當初破壞人教給他們制造毒液的目的,是讓中箭的人像受電擊一樣暫時休克,昏迷過去而已,決沒想用這種小弓置敵人於死地。但是游擊隊員射中士兵的胸部因為毒液的作用而立刻休克倒下,這時游擊隊員便從埋伏的地方跳出來,用割草的小鐮刀割斷他們的咽喉,仿佛是完成一個攻擊程序。
妹妹,我作為一個孩子,從父親=神官那裡聽到的關於五十天戰爭的傳承中,仿佛惡夢一般糾纏著我的,就是陷於孩子們所擺的迷魂陣,總也找不到出口,始終在裡面東奔西跑,結果被埋伏的游擊隊員殺死的那些士兵們的影象。而且那惡夢有兩個側面:一個是夢中的形式,夢中我也是一個肩挎鐵弓的游擊隊員,手裡緊握鐮刀,正要撲向敵人。充滿黃綠光,仿佛在水底的黃昏一般的樹木之間,把土黃色軍裝佩戴紅色軍銜章的士兵射倒。倉猝中箭大驚失色之中便毒氣攻心而斷了氣,但是我還必須割斷他的咽喉。就在我從樹上朝那士兵跳下去的一瞬間,那是難以名狀的恐怖。另一個形式是更單純然而也更恐怖。我是個孩子,以我的才能設置的迷路之中,連我自己也找不到出口了,這時胸膛帶箭士兵也迷失在裡邊,於是我和他開始了無休止的你追我趕的游戲……
第三排在原生林裡只是找到了一個空蕩蕩的兵工廠,他們追尋工作機械徹底失敗,而且損失不小,但是軍官們卻偏要開始作戰行動。他們作戰的目的是向他們找不到的敵人、而敵人卻躲在樹蔭深處監視他們的游擊隊,表明進駐軍隊如何強大的示威。軍官們視察了那兵工廠的情況回到峽谷之後立刻和“無名大尉”商量,決定實行此項作戰。對於“無名大尉”來說,他對於自己微不足道的處理失當以及作戰失敗,總是耿耿於懷,而且總想盡可能地采取把一切不利轉化為有利的手段,以期防衛上萬無一失。如果從心理類型上來說,他作為一個指揮官是不夠格的。他有個野心,他想趁此機會把過去毫無成果可言的地理稱霸作戰,借此一舉給部下留下深刻印象,使部下全都承認它的重要性。於是再次把五萬分之一的地圖和磁石、分度計交給那些重返原生林的軍官們,而他也一同前往。再次確認了從峽谷的作戰本部到兵工廠這條直線的“無名大尉”,為了誇耀這條直線是多麼重要,周密考慮之後,下令砍伐出一條從峽谷向兵工廠長達百米寬兩米半的通道。
這個時候,誰都會想到,“無名大尉”簡直是蠻干到底了。他下令伐倒原生林的巨樹,見過人類之前還從來沒見過陽光的地面,一下子裸露出長百術寬兩米半的土地,我們當地人把這件事看作和五十天戰爭一樣施加於我們的悲慘事件。身為孩子的我自己之所以對此懷有同感,是因為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給我看過描畫森林是怎樣生長和發展起來的畫冊才產生的。妹妹,我以為你仍然記得那很美的正方形畫冊。開頭的一頁畫的是山火的光景,各種色調的紅色亮光和影子,簡直讓人激動不已。這樣被燒光了的山山嶺嶺上最早長出來的是草牙。當然也有松樹牙,但是它遠不如藥紅花長得快。松樹成林的時候,它的根部附近不能栽松樹苗,如果栽不怕樹蔭的橡樹或香榧子樹苗,過不多久就會超過松樹……長了幾百年的原生林裡的橡樹和香榧子樹等等巨樹,被外來的軍隊為了開道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齊砍倒了。我想到那番光景,不能不感到,和樹相比,人最壞不過了。
摸不透“無名大尉”出於什麼樣的戰略意圖,在他的作戰本部通向兵工廠的連接線上要開一條長百米寬兩米半的路,為此而伐倒許多巨樹,而且把伐倒的樹和巖石統統清除到兩旁去。這項工程自始至終由第一連官兵負責,整整干了三天。在作業期間,追尋工作機械的第三排遭到埋伏的消息也傳到了全連,所以,巨大的憤怒和不安,使士兵們的作業瘋狂般地加速。峽谷和“在”的造反者,從老人到孩子們,藏身在遠處看著他們殘酷地砍伐巨樹。通過這番經歷,我們當地不論男女老幼,無不再次認識到他們為什麼必須挺身而起和大日本帝國戰斗。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都這麼認為。以這種認識為基礎,對於為了開辟道路而濫伐樹木的軍隊,決定采取毅然決然的行動。
“無名大尉”在原生林開出一條道路之後,就運上來一門足以遠射到兵工廠以遠邊緣地帶的三八式野炮。這肯定也是一項艱巨工程,但是在悄悄地監視著這頂活動的我們當地人的眼裡,干這項活的士兵們卻是十分高興的樣子。開始此項作業的第四天正午,三八式野炮就在砍掉巨樹之後的樹墩之間架好,炮身水平指向兵工廠,當他們為了對兵工廠實行暴力示威的炮轟作好一切准備的時候,發號施令的“無名大尉”走上前來,之前他一直被士兵圍著,怕的是遭到來自樹蔭裡的狙擊。這是他五十天戰爭中最耀武揚威的時刻,所以他高舉起戴著洗得干干淨淨手套的一只手,那只手一揮,大炮轟然一聲巨響。
炮彈從長百米寬兩米半的原生林夾縫飛出而命中兵工廠。臨時搭建的工棚式廠房的碎木板起了火,出現了躥起來的火團。大日本帝國的官兵們為這一巨大勝利而歡呼,喊了兩三次萬歲。那麼,為這純屬破壞而興奮不已的官兵們究竟看到了什麼呢?他們清楚地看見以往從來沒有見過的(如果誰以前看清楚了也就為時已晚,他非死不可)一百多人的森林造反者突然出現。官兵們歡呼的喊聲變成哄笑的吵嚷,淡藍色的硝煙漸漸地飄往高處。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們邊嘲笑邊看著手提白帆布水桶從樹木深處出來的人們,他們奮不顧身地救兵工廠的火,救波及樹木的火。起初是好像被兵工廠的火給熏出來或者被大炮震出來的山狸一般的人們仿佛很不習慣拿帆布水桶似地悄悄地從樹木之間溜出來,潑出不多的水立刻抽身撤回……這個動作只用很少的時間完成。開始救火的瞬間就看出問題核心所在而皺著眉頭的“無名大尉”,向身旁的副官下第二道命令的時候火已經滅了,提著帆布水桶的人們全都無影無蹤,他們對於百米開外擺好陣勢的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這邊似乎滿不在乎,像湧出的地下水又滲進地面一樣,出現於原生林裡但倏忽之間消失於原生林裡……
“無名大尉”下的命令,內容是不是說對於只提著帆布水桶來救火的民眾們,即使是向大日本帝國造反,藏在原生林裡正在抗戰的人們也不要槍殺,或者必須槍殺,這在事件剛剛發生之後也不清楚。仍在哄笑,仿佛趕廟會一樣的士兵跑向那百米長兩米半寬地帶時,從側面的原生林裡一齊開了槍,跑在前頭的四五個士兵立即倒地斃命,緊跟他們後面跑上來幾人也一連串地倒在先斃命的士兵身上。在這混亂之中,士兵們向消失在樹林中的人們開始射擊。下一個瞬間就是兩軍的一場激烈的槍戰。
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槍械既然不多,所以開始的一齊射擊並沒有給對方以多大損害。而且提帆布水桶救火的非戰斗員人數很多,這些人必須趕快躲進原生林才行。向他們追來的士兵邊追邊開槍,結果是救火隊的人一個個地倒了下去。開始時還是哄笑的士兵們立刻大怒,他們用刺刀刺死那些受了傷而跑不快的人們。這裡一時成了阿鼻地獄,但是同時還有另一處阿鼻地獄,那就是向三八式野炮周圍的軍官們投擲手榴彈。這種手榴彈就是被野炮打中的那個兵工廠生產的。假如用手榴彈集中攻擊,那麼,“無名大尉”以及所有軍官也許全被炸死,但是,手榴彈只投了一發,原因是我們當地的老人們出於戰略上的自我控制,不讓多投,以免引起山火。
妹妹,峽谷和“在”的人們在這之前從未在敵軍面前露過面,五十天戰爭進行中兵工廠遭到炮擊,他們開始救火時,士兵們肆意嘲笑。這大概是因為他們一直躲在樹蔭處提著帆布水桶等著救火,士兵們看著好笑的緣故吧。不過只有“無名大尉”看到這番光景極不痛快。此時此刻的“無名大尉”大概意識到自己以及部下官兵們在道義上遠不如森林裡的造反者們吧。然而立刻就開始的血腥大混戰中,看看戰斗的各個階段無不個個升級,盡管造反者一方是按自己的作戰計劃進行的,但是“無名大尉”指揮下的軍隊,不過是按照自然演變,於混亂之中與對方對應而已。這種對比,“無名大尉”也意識到了吧。再加上他指揮下的軍隊已經遭受損失,可以說已經嘗到兩重三重的屈辱。妹妹,不可逆轉的屈辱思想,把“無名大尉”推到和我們當地人道義高度相比處於最低的位置,也就是把他推到采取令人可憎的卑劣戰術的位置上去。這就是把原生林一把火燒光,把藏身其間的造反者全部燒死。“無名大尉”就是這樣把巨大的恥辱想法藏在心頭而不形之於外,向著他的最終戰術瘋狂地前進了。
7
父親=神官在談五十天戰爭中,也並沒有把“無名大尉”看作侵略我們當地的野蠻人之中的最野蠻的人。因為,“無名大尉”這樣的人,從他的人格本質上來說,他決不是個野蠻人,心理上沒有稱得上恥辱的污點。“無名大尉”一睡覺破壞人就立刻出現,夢中的“無名大尉”把勳章背面朝外戴在軍裝的胸前,還戴著一個腎髒形的恥辱標記。“無名大尉”在指揮作戰的白天,也常常出現目眩似地作白日夢,在這白日夢中,破壞人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視著“無名大尉”軍裝上的恥辱標記。就在這白日夢反反復復地捉弄他的過程中,“無名大尉”即使醒著的時候也不知不覺地摸摸他軍裝前胸上腎髒形恥辱標記。為了使對於連長這種奇怪的舉止大惑不解的部下理解,“無名大尉”把套著軍刀的紫色絹套做個腎髒形的口袋,裡邊裝上棉花釘在軍裝上。但是那腎髒形的標記做得毫無精彩可言,不像個勳章,倒是“無名大尉”內髒的癌症擴大,終於顯現於皮膚表面,然而他的部下卻沒有一個看出那是恥辱的標記。如果每天例行的作戰會議上,軍官們對那紫色絹塊有了懷疑,那麼,過不多久“無名大尉”的威信就有可能大大降低。但是,盡管他照舊作白日夢,然而他逐漸加強了指揮作戰的活力而補償了缺陷,所以更加獲得了全連的信賴。
由於森林兵工廠遭到炮轟而引起的山火很快撲滅,我們當地的人們又和大日本帝國軍隊之間發生了激烈戰斗,就在這一天,“無名大尉”對全連官兵下令說,今後峽谷的水一概不准飲用。並且下令只是隔些日子才送一次糧食的運糧隊,要趕快加緊運水。“無名大尉”想的是他幸虧未遭手榴彈襲擊,想回峽谷的時候一陣眼暈作了白日夢,破壞人在夢中下了通知,所以他才下了這道命令。戰斗既然發展到這個階段,破壞人對他宣稱,對於進駐敵軍唯一水源的泉水,現在已經投進毒藥。違反“無名大尉”的命令,從引來泉水的竹筒打水飲用的人立刻發燒躺倒,所以大家對於連長的明察非常感動。
如果“無名大尉”始終按白日夢中和破壞人的聯系指揮作戰而獲得成功,那麼,他作的白日夢自然是積極的、有效的。但是在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上,常常表現出多義的語言與行動的破壞人,並不是只對侵略我們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侵略者們在白日夢中發揮對敵有利的作用。糧食輸送隊因為洪水之後修復了設施,有可能利用卡車沿河上行運到能通汽車的村落,然後再用人力往上挑,因為今天加上了水運,所以產生混亂現象。在運送的中轉基地上,首先是找不到盛水的家什。等到好不容易搜集到裝水的家什裝上水等待運走的階段,又出現了人手明顯不足。因此,頭等大事是把運水隊打發走,然後從村落裡征集民眾,讓他們挑著糧食上行。為了保護運糧運水的民工免遭森林裡的造反者傷害,當然需要派軍隊護衛。運糧隊的夫子主要是農民,他們擔著糧食的行列,在洪水破壞之後的山道上緩緩前進,距離大日本帝國軍隊進駐的盆地三十多裡的地方天就黑了。擔任護衛的士官加士兵一共三個人心裡著急,催促這個行列加快前進,但是挑著重擔的夫子們的腳步無法加快。護衛的兵們又不說出這樣有可能遭到森林游擊隊的襲擊。因為他們在深山的盆地裡進行過長期演習,在走夜路的過程中,他們發現夫子的行列有了奇妙的變化。挑重擔的夫子們以前還流露出不平不滿,可是現在卻表現對這宗活計很感興趣,整個隊伍有股活力。還不僅這些,隨後是運送隊員的人數漸漸地多出來了。結果是擔任護衛的士官和兩個兵扔下運糧隊逃跑了。於是大量糧食就進了原生林裡游擊隊的帳篷。
“無名大尉”常常被白日夢困擾,原因大概是由於強韌的意志以致身體過於勞頓而導致衰弱。事實上“無名大尉”必須在夢和白日夢上反來復去地和破壞人打交道,那比睜著眼睛時候指揮作戰還累人。但是軍醫提出要消除夜間的多夢而讓他服高效安眠藥,他卻斷然拒絕了。好像恰好相反,希望最好不要妨礙他作夢,所以,進駐盆地以來,臨睡前一滴酒也沒喝過。假如破壞人突然不出現於夢中了,他倒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很不是滋味。“無名大尉”對於每次同盆地人們的戰斗,覺得有些行動實在難以弄清它的意義,他不管夜間之夢也好,白日夢也好,總是要求破壞人給以說明。“無名大尉”軍事活動的主要內容並不是每天的戰斗,而是把重點放在夢中和破壞人一決雌雄。
炮轟兵工廠剛完,追擊從原生林樹叢中出來救火的造反者,並且殺傷許多,但是這次攻擊還有個次要的發現,那就是發現這裡有成排成行的大糞池。發現了固然是好事,但是追擊的士兵收不住腳,許多人掉了進去吃夠了苦頭。那些糞池是在原生林地形面向峽谷的隆起的部分,成排成行挖的。那糞池的內壁和底部全用產於原生林但離此稍遠處的粘土抹好夯實的。掉進去的士兵名副其實地慘遭滅頂那麼深,可見夠遭罪的了。鋃著矩形粘土邊緣的這些糞池,每個有橫排的五鋪席那麼大,一共六個,而且集中在一個地方。根據五萬分之一的地圖制定地理上稱霸方案的“無名大尉”對於那些糞池相對於峽谷的位置,作了這樣的理解:如果把原生林邊緣的樹伐倒,那麼,不論從這六個糞池的哪一個位置都能看到直對峽谷的斜坡。原生林是越往深處走地形越有多種多樣的起伏,有的地方還有積水坑,四周自然成斜坡形。在這些窪處和折皺處同地形學上對立的地方,特意選擇了這種突擊的地點挖了大糞池,而且特意從遠處運來粘土,抹好坑壁和坑底,並且砸實。一般的習慣是把大糞池安置在背蔭處,為什麼選擇原生林的向陽的地方,而且還把四框邊緣弄得高出地面?掉在糞坑裡的士兵更是怒不可遏,都說這才是名副其實的臭不可聞的戰術,沒掉糞坑的士兵和嘲笑上了這個圈套的人們一樣嘲笑設這種圈套的人,不過對於這種消極戰術,是不是盆地的造反者們搞體力勞動的人們干的,這一點,只有“無名大尉”持懷疑態度。
於是“無名大尉”在護衛人員保護之下視察那裡的周圍情況,特別是在它的附近發現了造反者的根據地,然而卻沒有看到那裡有許多人集中生活的痕跡。這次探索之行倒是給他帶來了新的難解之謎。也就是說,按照計劃設置的糞坑裡,那糞尿是從別處運來的,然而問題是:出於什麼目的,費這麼大的周折花費這麼多的時間?“無名大尉”詢問了出現於夢中的破壞人,他倆都站在夢的情景之中,破壞人在“無名大尉”面前,以和從前完全一樣的談話方式,講了設置糞坑的意義也就是破壞人的企圖:五十天戰爭結束之後,峽谷和“在”的人們將沉於自己創造的水庫裡,隨後就必須重新建設這片戰爭全過程中荒廢了的土地。這是一項用通常手段絕對無法完成的大事業。單就農業經營來說,如果不引進新思想,那是難以復興的。於是首先作為一種試驗,把從原生林到峽谷一直聽其自生自長的雜木林這一帶,開辟成桃、梨、葡萄果園。藏在原生林裡戰斗的人們的糞尿,要從糞坑的高處開一條溝,讓它流下來,利用它作肥料。
這就不能不引起“無名大尉”思考了,他的部下作為宿捨征用的民宅廁所已經滿坑滿谷,淨把這些糞尿當作廢物往河裡排放。另一個新的恥辱是對於夢中從破壞人領導之下一直搞叛亂活動的人們的身上,看到自己的不足而不能不深有所感。而且這種恥辱的想法部下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分擔。“無名大尉”自己訂的作戰計劃逐個失敗,現在一籌莫展也就意識到這個問題了。從表面上看,形式上是大日本帝國軍隊進駐此地,鎮壓叛亂,但是在道義上,同反叛者們相比,還差兩三個檔次,處於劣勢。而且這是一場何時結束難以預卜的戰爭。日夜焦頭爛額地考慮這些問題的“無名大尉”,瘋狂地向著擴大這項恥辱的方向開始狂奔,決心使戰爭的局面流動化,並且逐漸地找到了鞏固這種決心的因素。
軍裝前胸上的腎髒形標記,使自己明確地重新把握住牢記於心的恥辱,絕對不放棄繼續鎮壓頑民的“無名大尉”,抵抗著偶有停頓的白日夢的引誘,在學校院子裡不停地走動。他要和夢中威懾他的破壞人抗衡到底,揮著手臂,跺腳頓足,遠比進駐此地之後那天早晨在十鋪席大的那塊峭壁平台上跺的還響。這些,我們當地人也看到了,而且悄悄地彼此轉告下去。這些人就是為了防止原生林的山火而奮斗不懈,隨後被大日本帝國軍隊襲擊負傷,終於被俘,如今被收容在小學校教室裡的俘虜們。因為他們傷勢嚴重來不及跑進樹林深處而被俘。被收容的這些人,盡管軍醫未加歧視,像對待大日本帝國軍隊的負傷者一樣給以治療,但是仍然有三分之一死了。軍醫大公無私熱心治療的態度,背景可能和“無名大尉”恥辱感的萌發有微妙關系。但是,被生俘的他們這些人,受到集中的審訊便是必然的了。“無名大尉”親自審訊。教室的地板上鋪上草包片子,躺在上面的俘虜們可能以沉默不語抵抗審訊了吧?但是事實完全與此相反,“無名大尉”稍微表現出一點熱情,他們便口若懸河地說個沒完。據說,軍官們生了氣,說這哪裡是深山老林窮鄉僻壤百姓的話?妹妹,其實城市出身的職業軍人們不知道,越是深山老林的人越是樂生,希望長壽,信口開河,謊話連篇,達到逗人一樂的目的,這類行家裡手,不乏其人。俘虜們在原生林裡呆久了,為了安慰無聊居然碰上了甘願聽漫無邊際的閒聊,自然高興,所以,雖然受了傷躺在地上,可是依舊勁頭兒十足地大談特談。他們各自談的全都和眼前的事不沾邊。和他們的證詞無法比較對照。因此,“無名大尉”把他們的證詞也無法用於作戰上。“無名大尉”和他的軍官們漸漸明白了他們談話的目的便勃然大怒,即使身受重傷只能躺著的他們也難免遭到報復。然而不管他們發燒得直喘氣,體力消耗已盡,仍然讓他們陳述證詞,而這些俘虜們無一不確信自己所說全是實情,一副實話實說的樣子。
第一號俘虜說,這個抵抗戰爭是從整個中國以及藏在長白山脈的朝鮮反日游擊戰傳過來,組織了共同戰線,甚至不久就有援軍到達,實際上自己就是負責和海外聯系的負責人,他胡編亂造地大談特談,中間還夾雜著一些他瞎編的中國話和朝鮮話,而且反復強調他的話沒錯。而且還說,自己現在雖然已成俘虜,援軍仍舊能到。實際上在森林裡的作戰本部開會時,學校高小部的一位老師曾經提議,要向國際反帝國主義力量呼吁這一事實……
第二號俘虜說,把在原生林發現的新礦物送到德國加以精煉,以它為原料,研制出新型炸彈,再把它拆開,做成外觀像鋼鐵制造的玩具再進口。說最近在森林的兵工廠大概已經組裝完畢。森林裡的士兵之所以那麼奮不顧身地救兵工廠的火,原因就在於,炸彈的部件之中有起爆用的科學物質,如果把它弄丟了,半個森林就可能一掃而光。
俘虜們的證詞也不完全是好戰的這類瞎吹胡說的話。這第三位俘虜就談原生林的軍隊和大日本帝國軍隊之間和談條件的。他是峽谷的郵政局長,這是一位學問淵博讀書好學的著名人物。妹妹,他從負傷到恢復,一直到我們長到記事的時候,始終任局長。媾和條約的草案就是由他起草,和老人們充分討論之後提交“無名大尉”的。這份草案實際上是他以“巖波文庫”中的康德的(為了永遠和平》為綱領寫成的。妹妹,這是以父親=神官給予我的教育為線索,後來我自己弄清楚的。郵政局長認為,作為結束戰爭的條件,無論如何必須以下述原理作為媾和條約的基礎。即:“秘密地保留將來可以發動戰爭資材的和平條約,決不能看作和平條約。”“獨立而成立的任何國家(大小如何在這裡不是問題),都不得以繼承、交換、收買或贈與的形式而把別的國作為自己所有。”“常備軍應該廢除。”“國家不得因有對外糾紛而發行任何國債。”“任何國家均不得以暴力干涉他國的體制及統治。”“任何國家決不允許和他國之間在戰爭以後的和平時期,相互之間有不能信賴的敵對行為。例如使用暗殺者或毒殺者,廢棄投降條約,以及煽動暴動等等。”
“無名大尉”的性格雖然不形於外地看不起人,但是他對於對方的話總是要聽他說完,不過他對於這些俘虜的話卻漸漸失去耐心,特別是對於根據康德的話解釋媾和條約原理的郵政局長,終於想加以阻止,用軍靴踏得瀕死的重傷者躺在上面的教室地板咚咚作響。大概是關於全部廢除常備軍的構想一定完全超出他這職業軍人的想象。但是,妹妹,我覺得和大日本帝國對抗的我們這片土地,作為一個自立的國家,或者超過這個程度的國家,郵政局長坦率地表明我們對於永久和平的構想,我感覺非常痛快。盡管照搬了康德的話,那條“國家不得因有對外糾紛而發行任何國債”這一條,難道不是說得很好麼?比如對於此次山間的造反者們發動的這場戰爭,大家不是已經開始擔心大日本帝國將要發行國債嗎?
“無名大尉”在逐漸地受到內心苦悶而扭屈的憤慨所苦惱之中,聽了這些奇怪的證詞。但是他對於這些俘虜們也不再用憤慨的態度對待了,因為他知道這些俘虜之中有些人也就是在這一兩天之內就要斷氣的。因此,“無名大尉”把審訊俘虜的事交給他的部下,一個人到學校院子裡去,在驕陽似火的太陽下胡亂踱步。抬眼望去,圍著峽谷四周的原生林無邊無涯。不論朝哪裡望去,他總覺得仿佛破壞人的眼睛也從那裡望著他。他低頭走了四五步就覺得腳下不穩,一陣心神恍惚,原來破壞人那張面孔在他的白日夢中出現於他的面前。此刻的“無名大尉”馬上想到,受傷的俘虜們的那些證詞無一不是破壞人告訴他們的肆意嘲弄的話。“無名大尉”也想到,他必須鎮壓的造反者而造反者卻由破壞人指揮的作戰,前途是絕對的一片漆黑。然而這漆黑到什麼程度,只有破壞人才能從從容容地測得出來。
於是“無名大尉”不顧當著他自己的部下們的面,甚至連想當峽谷和“在”的消息靈通人士,不論什麼都想看個明白記個清楚的俘虜們的眼睛也毫不在乎,難以抑止悲憤,狠狠地跺腳頓足。“無名大尉”瞪眼瞧著軍裝上紫色腎髒形標記,敲打自己凹陷下去的胸部,他更深地陷進了恥唇的深淵,發了瘋一般地下了決心:把這幫討厭家伙的森林全部燒光,一草一木也不留!
“無名大尉”對於把他的舉措了然於胸的破壞人大肆恫嚇,而且自己決心推行這種殘暴手段,但是向部下們發布命令之前他又不得不躊躕了。逼迫“無名大尉”的,已經不僅是出現於夢中的破壞人和原生林裡的造反者們。派“無名大尉”指揮下的連進駐此地的營部首腦們,早就不滿意他維持治安而拖得如此之久的統率情況了。甚至大日本帝國軍隊最高位置的大元帥陛下所屬整個命令系統,現在無不對“無名大尉”施加巨大壓力。因此,“無名大尉”才想到,不把原生林燒光,五十天戰爭不能結束,而且他自己難洗掉恥辱,遺恨之心永遠難平,所以他才狠狠地頓足以表決心。然而“無名大尉”又為什麼隔了一段猶豫時間呢?
“無名大尉”是怕他的部下反抗他的火燒原生林的命令麼?他是不願意把讓自己的手和靈魂弄髒。為了反抗大日本帝國而鑽進森林,雖然軍隊每次進攻都一定給以還擊的一群頑固之民,但是把婦女兒童全都燒死的作戰,實在有污自己的手和靈魂了。把造反者全殺了也未嘗不可,但是為了殺戮他們,居然把遠古以來留下的這廣大森林一把火燒光,永遠留下一頁恥辱歷史的這種作戰實在難以發動,更不願意發動。然而如果全連反對他的這項意見,反復地陷於白日夢境的“無名大尉”必然被當作瘋人而奪了他的兵權,綁起來關進禁閉室,看來這樣的一條路並不遙遠了。作為職業軍人來說,這是無法忍受的屈辱,想到這些,難道“無名大尉”猶豫不決的日子就這麼過下去嗎?
即使“無名大尉”把猶豫期間再無限期地延長下去,既然能夠對抗出現於夢中和白日夢的叛軍領導破壞人的唯一方法便是火燒原生林,那麼,他就只好走這一步了。實際上本連的上層領導已經和“無名大尉”一樣,都有最後決戰的預感。而且,起初士兵們也把五十天戰爭看作毫無意義的開玩笑,正因為如此,所以作戰上碰到種種困難,讓他們著急、生氣,現在已經醒悟,必須使這場戰爭獲得徹底勝利。“無名大尉”不惜背負著巨大恥辱,痛下決心,下令燒光原生林的這一天,全體官兵仿佛挺身參加一場神聖戰爭一般,高舉點上火的松明,奔向原生林。
兵工廠之戰中彈受傷又被刺刀刺傷的俘虜們,其中有五個人挨到第三天的深夜,傷情惡化,處於嚴重狀態。他們的家屬半夜裡來到教室,站在即將斷氣的他們周圍,從老人到孩子,一律低著頭沉默無語。前面業已提到,太陽一落,藏在原生林裡的武裝力量就能涉足峽谷,但是,盡管這樣,收容俘虜的小學校既然是軍隊的連部,就不可能沒有站崗放哨的。像水滲進來一般突破崗哨而來的家屬們,圍著快要死的親人那張草包片而坐,一言不發,把兩手放在膝上。滿月之夜,高掛中天的一輪明月照亮了整個峽谷(這樣的月夜,從高處俯瞰,整個峽谷就像從原生林的大海裡露出來的一般),也照進俘虜們緊靠窗戶的不能再簡陋的病床,那月光似乎親切而仔細地看著傷者及其家屬們的臉。給說話就要咽氣的人准備的最後喝的水,是原生林湧出的最好泉水,分裝在帆布桶裡,那每個水桶裡都映出一輪明月。
原生林裡作戰本部的老人們知道俘虜們命在旦夕,便甘冒突破前線的巨大危險把他們的家屬們送進來,是因為什麼作出這項決定?是“帶狗的人”亡靈顯過靈,說是他死了之後才想念起他的家屬,有了這番經驗,所以才冒著風險把家屬送了過來。這麼辦,也省了死去的五位戰傷者的亡魂還得去原生林的麻煩。然而根本的原因還是為了滿足他們告別人世之前想喝一口森林裡的泉水的希望。第二天一大早,軍隊的士兵發現了現在坐在死者枕旁不勝悲痛的五個垂危者的家屬們,有的大吃一驚,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勃然大怒,總之反應不一,但是最後使他們一致由衷憤怒的是,拒絕給他們清泉之水,這回卻給俘虜們運來了這件事。
對於士兵們發現的垂危俘虜們的家屬們,“無名大尉”作出的決定是:炮轟兵工廠時戰死的造反者已經暫時埋在操場旁邊的草地裡,死了的俘虜也該如此。死者的家屬們是怎樣在有人站崗放哨的情況下溜進病房的,當時對於大日本帝國軍隊曾犯過什麼樣的犯罪行為,要審訊明白。在小學校周圍站崗的士兵之中,據報告說已經有四個人失蹤。實際上這四個兵是被護送那些垂危者家屬的游擊隊員綁架去的,在原生林裡就把他們放了,下午他們回了隊。審訊之後,死者家屬作為森林裡造反者第一批自發地向大日本帝國軍隊投降的人,受到寬大處理。“無名大尉”對於他們這批投降者如此處理的目的,起初是想由此可能看出轉變戰局的希望。所以,審訊死亡俘虜的家屬時他也參加了,而且對於他們過於任意的要求,“無名大尉”根據自己直接的判斷全部答應並指示屬下照辦。所說的過於任意的要求,是從“無名大尉”和他的屬下們這邊來說的,但是從死了的俘虜家屬這邊來說,卻是合乎他們權利的要求。他們希望的只是他們陪伴著五位死者的遺體走到操場旁邊,一直目睹葬完為止。在學校的背蔭處集中在一起休息的士兵們視線之中,指揮埋葬的士官和擔任此項作業的士兵們,把草包片包著的五具屍體運走。葬人的坑已經挖好。死者家屬們既然是主動投降的人,當然就用不著特意派兵監視。家屬之中有老人有抱著吃奶的孩子而且還有領著一個小孩子的年輕母親,此外就是好奇的士兵像淘氣孩子似地來了一大群。五家的家屬都有一位年紀大的家長帶領而成一家,無不表現出這峽谷人家的自尊,以根本和投降這個事態毫不沾邊的自然舉止,舉行給他們的親人送葬的儀式……
他們這個行列在操場的一半處全部顯露出來的時候,好像是有了望者發了信號一般,從森林的高處一齊大奏送葬哀樂,哀樂響遍整個峽谷。妹妹,我希望你回憶起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中的大怪聲時代。這個盆地的地形構造最能使巨大音響遍及各個角落,而且效果極佳。藏在森林裡的造反者們的軍樂隊,是破壞人在大家的夢中教會的,所以大家早就知道大規模的音響構造最關鍵之處,再加上我們當地早就有從德國進口的樂器、音響發生器等等成套設備。仿佛破壞人早就預見到五十天戰爭的終局階段必有一場音響作戰一樣。
這麼響的送葬哀樂或者僅僅是大音響本身,如果按父親=神官所說的五十天戰爭的傳承中關於這一段的注釋,它是和我們當地送葬儀式的習慣毫不相干的。據他說,如果一定說和傳統習慣有什麼類似之處,那就是敲一敲寺院准備好的銅鑼而已,巴松管、大號、小號,這些樂器發出的不協調的旋律,以及加強調子的鼓和鐃鈸這類大音響樂器,在峽谷和“在”從來就沒有響過。但是死者家屬們,從老人到孩子,對於這突如其來的大聲音,既沒有表現出難以理解,也沒有感到吃驚,而是這巨大音響深深打動了扎根於傳統的悲痛與哀悼之心,始終邁著平靜的步子走去。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們喊叫的聲音根本蓋不住巨大音響的哀樂,他們也相信了這本來就是此地的人們葬禮的習慣,他們也不由得肅然而立。“無名大尉”站在作戰本部的教室裡窗前,看著送葬隊列橫穿過去,從好像一個厚厚的大蓋子蓋著盆地的巨大音響,聞到了什麼可疑的味道。於是他把即將進入的白日夢排遣掉,立刻出去走進大音響之中。把五具屍體扔進一個坑裡的臨時性埋葬,轉眼之間就了事。他對於正在填土的士官和士兵沒加理睬,只見俘虜家屬們此刻已經直奔操場後邊的登山道走去。“無名大尉”忘記自己是誰一般大聲說:“讓投降的人們就這麼回敵人隊伍裡去行嗎!”但是大音響的響聲中,士兵們根本聽不見他的喊聲。但是“無名大尉”對於那些仿佛參加一個普通葬禮,完事以後自然而然地垂著頭往回走的人,也並沒有用手槍恐嚇他們,把他們趕回來。他既憤怒又遺憾地跺跺腳,為了不讓部下看到他的丑態,只有鑽進作戰本部……
不過這最後的一幕使“無名大尉”向著瘋狂的可恥行動邁出了最後的一步。死者已經埋完,然而巨大音響仍然不衰,而且明顯地帶有嘲弄的調子,這使士兵無不意識到,他們從一開始就受到愚弄。進駐峽谷開始了五十天戰爭的全體官兵,現在他們不管什麼形式的戰斗,被憤和憎惡的情緒驅使,仿佛有股奇怪的活力,直想立刻投入戰斗。“無名大尉”此刻也擺脫了白日夢,再次在桌上攤開五萬分之一的地圖,開始選擇火燒原生林的縱火點。
8
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們盡管也有戰友死去,但是對於因戰斗負傷被俘終於傷重而死的敵人,至少並無悖禮行為,而是把他們埋葬了。此時向峽谷發出的巨大音響本以為是送葬哀樂,所以大家肅然而立地聽下去。而且到場的家屬們又回原生林去一事,也沒有任何人出面阻攔。那些家屬們也是造反者,因為他們主動投降,所以才允許他們送葬。但是家屬們走後響徹峽谷的哀樂逐漸變成嘲笑的調子,一直延續到深夜。這大大激發了全體官兵們的憤怒。但是,好像制造出這種大音響的演奏家們也覺得演膩了似地終於嘎然而止。隨後是足以讓人驟然感到耳鳴那樣的沉默,對於全體官兵來說也等於愚弄的一擊,使他們更加難以入睡。這是個難以入睡的夜晚,五十天戰爭期間之內夏天的暑氣即將過去,明天就是入秋的頭一個早晨,這是一個夏秋交界特別分明的夜晚。士兵們髒兮兮的渾身直冒汗,在熄了燈的黑暗中睜著兩眼回想過去:進駐這個盆地以來,痛苦的戰爭是戰果小損失大,還有,不僅沒有受過當地民眾盛情款待,反而成了他們的敵人,給他們下缺德透頂的鐵夾子,泉水裡下毒,依次而來似地想起這一個接一個的種種事情,既讓人生氣又覺得可恨,那怒氣幾乎無法控制。火燒原生林的戰術已成計劃,正在准備實施,士兵們無人不知已經運來大量汽油。士兵們共同的憤怒與憎惡情緒,有一條管道似地同“無名大尉”內心連接在一起,官兵們都感覺到,天亮之後就下達火燒原生林的命令。望著漆黑之夜充血的眼珠上也許映出了他們追著躲避大火東奔西跑的半裸的女人們,也許映出了他自己正在強奸或殺戮的自我影像。直到此刻為止毫無趣事可言的戰爭使他們濃縮為戰爭就是血腥欲望的爆發,他們今天晚上得出的這個結論,並且決定以後一定照此實行的決心,後來在轉戰於中國和南洋各地時,果然滿足了。
藏在原生林裡的我們當地的人們,在這酷暑長夏將終的夜晚,人們一致的預感也是明天會出現五十天戰爭最高潮的事態。不過他們既有緊張而尖銳激烈的情緒,也有平靜深沉的情緒。他們躺在原生林巨木群裡搭起的帳篷裡,聽著夜間森林裡低沉的陣陣樹濤,以及高處的樹枝傾軋,每個人都想著破壞人長而又長的整個生涯。他們在村莊=國家=小宇宙即將被消滅之前,都回憶起人人都記得的創建當時的情況。我也常常想起並描繪這天夜裡,代表村莊=國家=小宇宙所有人們的肉體與靈魂,並且是作為把這些高度凝聚在一起的存在的破壞人,全身武裝地躺在原生林巨樹中間的情景……
五十天戰爭的最後一夜,在原生林的各個地方,按峽谷和“在”的村落區分,凡是住在帳篷裡的人,除敵性村民之外,一概不予以監視。如果想和鄰近的帳篷商量好,一齊下山向大日本帝國軍隊投降,完全能辦得到。如果怕夜間同敵軍接觸被錯當成奇襲隊,那就從“死人之路”下到雜木林,在那裡等到天亮,然後再去投降也行。作為這方土地的人,雖然並不希望明天就一齊玉碎,但是,既不想投降敵軍,也不想沿著“死人之路”徒步繞峽谷半周之後,冒著困難順著通向河下游村落的采樵人踩出的小路下山,這些,就當地人來說並不是辦不到的。幾家人聚集在帳篷裡,一齊背叛,向敵軍投降,這樣的事也可能考慮過吧。然而,在預想到玉碎的前夜,這樣的事例一件也沒有發生過。
老人們在五十天戰爭的最後一夜,雖然睡得很沉,但是每個人都在夢中參加了破壞人主持的作戰會議。第二天早晨,老人們出現於秋意頗濃的森林之中,他們無一不已經超過百歲,以老弱之軀,向大家傳達的大概是他們夢中參加過的作戰會議上談的從未有過的緊迫情況吧?如果是為了這個,那就沒有必要在晨光之中再加以議論的必要了。實際上是宣布:“無名大尉”現在決定要對原生林放火。這一情況在夢中同破壞人開會時已經取得一致的認識,老人們決定,以無條件投降結束五十天戰爭。由父親=神官和外來教師們組成交涉投降事宜代表團,打著白旗,越過“死人之路”前往峽谷。大日本帝國軍一連的官兵們正在秋寒之中站好隊,個個緊張地等待關於進攻原生林的訓示。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代表團,是偵察員報告說有打著白旗的人前來,“無名大尉”下令把他們帶到這裡來的。“無名大尉”面對急轉直下的形勢,他開始考慮以他獨特的方式結束五十天戰爭。
“無名大尉”聽了原生林叛軍方面關於無條件投降的申述,他冷靜地恢復了自信之後,立刻把仍然帶在胸前的紫色腎髒形標記揪了下來,於是他立刻以剛直的職業軍人下令:把解除武裝的敵方全體人員帶到“死人之路”旁邊,然後按盆地提供的戶籍簿選擇可以回到峽谷的人員。“無名大尉”就這樣十分敏捷和嚴格地處理受降事宜,從而重新獲得了麾下官兵們絕對的信賴與敬愛。但是他對投降者之中的老人卻要仔細對照戶籍,然後注視老人的面孔,而且讓他自道姓名,檢聽他們的聲音,這時就有損於他自然的威嚴,簡直或了一個神經質的人了。此時的“無名大尉”,一定是想在現實中找到夜間的夢和白日夢中他曾竭盡全力與之斗爭的敵軍統帥,也就是破壞人。結果是戶籍簿上有姓名的全都作為投降者允許回到峽谷。只把在法律上不能存在於現世的人留下來的時候,他再次轉著圈子從那些人之中尋找了一遍破壞人,然後對於這些人不問男女老幼,下令一律殺害。但是,關於這次大屠殺,活下來的峽谷和“在”的人們把它當作新的沉重負擔,最慘重的恥辱,從來沒有作為回憶談過。我也不過是接受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時,聽過他對於此次大屠殺傳奇般的插話而已。至於大日本帝國方面,不消說,對於這大屠殺從來連一個字也沒有提過。堅守沉默封閉實情的大屠殺,是五十天戰爭的神話中的核心,有值得弄清實際的分量,它成了無條件投降之後使村莊=國家=小宇宙真正陷於全面頹唐時期的巨大陰影……
和這個情況相反的是,如今人所共見的這位“無名大尉”,作為他的一項事業,戰爭結束之後,他也把他的連留在峽谷,甚至不惜花費大力氣改變盆地瓶頸處的地形,為此而著手一項很大的工程。這項工程把我們當地創建時期由破壞人爆破的大巖塊和黑硬土塊給徹底消滅了,用這頂工程使河的下游村落、市鎮村的人們理解,他們的連只是為了這項大規模的土木工程,才在一個小小的山村駐留了兩個多月。“無名大尉”在這項工程最大規模的爆破施工中,隨著一聲巨響被炸得粉身碎骨,實現了他自炸而死的願望。
我從父親=神官接受斯巴達教育時,關於五十天戰爭如何結束的傳奇式插話是這樣的:“無名大尉”打開戶籍簿,讓人們一個個地從他的檢問處走過去,允許一家一戶回到峽谷的人,挑著他們在森林中長期生活所用的家什帳篷,越過“死人之路”,向滿是紅葉的雜木林山坡走去。和那風景秀麗的山坡形成對照的,是那被一片青翠圍繞著的窪地上因為弄虛作假的雙重戶口而被留下來的人們。五十天戰爭中我們當地很多人死了。一組兩個人全缺員的戶籍,由留在原生林的同年齡的別人充當。家屬們只好沉默中承認這新的成員。對於老人們這樣決定,村莊=國家=小宇宙這方面沒有人提出異議,“無名大尉”也知道,但是默認了。從無條件投降的第二天起,無論是軍隊或百姓,必須口徑一致,絕口不提五十天戰爭,就像根本沒這件事,既然如此,那就是出於官方的強制,“無名大尉”大概也明白,只是一方的強制是無濟於事的。然而這裡也就出現了一個奇怪現象。不論更改了弄虛作假的雙重制戶籍成了一個人的戶籍而回到峽谷的人,也不論代替死者而取得了新戶籍的人,和留在原生林窪地上而成為一個新集體的人比較起來,在各個方面都相差很遠。可以說,素質優秀的人,從老人到孩子,也不論男女,都留在原生林的窪地上了。這個集體似乎是在示威一般。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創造的村莊=國家=小宇宙,作為經過了漫長的“自由時代”而自立的新世界,一天比一天繁榮,經過劃入藩鎮,以及隨後明治國家的改正地稅,以弄虛作假的雙重制戶籍登記,把人員分成了兩部分,現在這二分之一獨立的村莊=國家=小宇宙滅亡了,這滅亡了的一半才是最具有村莊=國家=小宇宙成員靈魂的人們……
“無名大尉”最後合上了戶籍簿,此刻太陽西沉,天色漸暗,他對站在原生林窪地的黑壓壓的人群大聲宣告:“你們是真正的對大日本帝國發動叛亂掀起內戰的人們。你們犯下的叛國罪必須受到應得的處罰!我以軍事法庭的名義宣布你們死刑!”話音剛落,人群裡就有人大喊:“你們大日本帝國的戶籍簿上既然我們是不存在的,對你們來說我們就是沒有出生的。對沒有出生的能判死刑嗎?!你們從殺害我們那一瞬間開始,對於大日本帝國來說,我們的存在就成為歷史!”
隨後是把窪地上的男女老少一個一個地吊在原生林大樹的樹枝上吊死。借漸漸升起的月亮之光查明確實把所有的人全都吊死的時候,有人報告說“無名大尉”去向不明。在官兵們四處尋找的時間裡,人們在巨樹群裡吊著的我們被吊死的人群裡,發現了脫掉軍服的“無名大尉”,是吊死我們當地人的時候出了差錯,或者裝作事故自縊而死,就不知道了。所以也有的傳承說,村莊=國家=小宇宙投降之後,破壞峽谷瓶頸的土木工程,是“無名大尉”的部下們想找個表現他的遺志的手段而采取的一項錯誤行動,並不是他本人原本出於內心的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