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代的游戲 第三信 “牛鬼”和“黑暗中的神”
    1

    妹妹,我在這封信上想略微談一談關於我本身的問題和稱之為同戲劇家們交流的情況,以及我的肉體經過輕微訓練的情況。本來,信既然是寫給你的,那就應該是以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記述為主要內容才對頭。我最近打開了新的人際關系,因此,妹妹,也就有人向我談了關於你的近況,內容是關於你讓他獲得復活,恢復到狗那麼大的破壞人,並且和他過上了共同生活,這是給我帶來有關盆地傳說的青年說的。他是小劇團的導演,他想從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中吸收一些東西寫一個戲。還沒有實現約定的任務,不過他不久就作為一個寫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人,前來要求我協助他,因為他在孩子時代就聽說過我的名字。他用和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傳承有關的木版書作為釣餌往我鼻子前一捅晃來晃去。妹妹,我也曾在父親=神官的書齋裡看到過那本書,那是我們當地發生的一次起義的記錄。是一本題名《吾和地義民傳》的一本非常古老的書。開頭我對這個青年人只是出於應付地對待他。

    “你是從你老家或者從你就近的家拿出來的麼?肯定是從老家拿出來的吧?這本書並不是那時候我們當地的參加起義者寫的,而是起義隊伍去過的藩鎮首府的人,可能是個下級武士寫的,這事沒人告訴過你嗎?”

    “啊,我什麼也沒聽說過。”青年這麼回答了一句。然後接著說:“這是我在峽谷裡開戲劇研究會的時候,有個女孩子說,從她家老人的遺物中發現的。她家就在走過橋的橋旁邊,能俯瞰護岸大堤的地方那一家……”

    “築起堤防之前,根本就沒橋,也談不到對岸那邊。”我這麼說。妹妹,他是真正的新的一代。

    “這個《吾和地義民傳》是外界人寫的,因此,對於我們當地的歷史沒有任何意義嗎?”

    “當時參加吾和地起義,或者甚至於似乎是主謀者之一的龜井銘助其人,這書上寫的如果不真實,他准反駁。銘助和這《吾和地義民傳》對抗,為了替自己辯護已經寫了認罪狀。”

    “不過,人民都說龜井銘助是我們當地有史以來最不正派的人,所以,根據《吾和地義民傳》就能把它作為重視該認罪的根據麼?況且,《吾和地義民傳》上的龜井銘助,簡直寫成了英雄啦。”

    “這裡正是問題的所在。人們之所以把銘助看作自從我們當地的新世界創建以來最不正派的人,並不是根據他准備起義以及起義時采取了什麼行動。他在起義之後,藩鎮當局追究了他作為主謀者和引發者的責任。因此,銘助才逃往京都、大阪。這逃跑本身也不是他不正派性格的表現。只是這以後仍舊繼續追究銘助一個人的責任,所以也就逐漸地把他逼到不得不采取不正當的行為上去。而且,藩鎮當局執拗地追究銘助,主要的根據不在別處,而是《吾和地義民傳》。銘助在京都期間,在藩鎮腳下雖然傳播了這本書,但這是龜井銘助其人一個人主謀起義並實現的。這樣,作為藩鎮當局來說,就不能不追究銘助了。但是傳說這本書刊行前後銘助挪用了起義資金,在京都冶游過。這傳說也許是藩鎮當局有意識地散布的。銘助為了對這一切予以反駁,就帶著他的手記,也就是自白書回到藩內。他不是潛行而來,而是堂堂正正來的。當時,龜井銘助以超過藩鎮權力的權力作靠山,因而被當作重要問題。”

    妹妹,我和那位青年導演通過這樣的問答,一直進入關於村莊=國家=小宇宙這個主題,但是我們不是在書齋或研究室裡相對而坐地談話,而是到青年導演租的倉庫兼排練場去了,我們邊走邊談了龜井銘助的事。談話無意之中逐漸展開的時候,已經到了倉庫兼排練場,進了那半開著的大門之後,進了有兩位男演員、一位女演員所在的房間。然而這位導演似乎沒有把我介紹給他們的意思。難道那就是新一代的派頭?導演剛一進門就停在那裡陪著我一聲不響地站著,望著對面牆前站著的男演員和女演員。可是與我們相對應似地,從身後折疊椅子堆裡各拿起一把椅子頂在頭上邊望著我們邊蹲下來。他們的面孔像偶人一樣勻稱,可是那雙腳不僅過於健壯,而且朝外拐,莫名其妙的不協調的女演員,舉著椅子的上臂肌肉疙疸畢露,雙腳既朝外拐,兩膝也大張大開,大

    張著的鼻孔呼吸有聲,瘦高個子卻有一個略胖的脊梁。兩個男演員蹲的姿勢相同,而且都是呼吸有聲,仿佛窺探我的動靜似地盯著我。他們的眼睛一眨不眨,好像站在這邊的我們神情古怪奇詭莫測一般。

    我一直把這看作他們的演技訓練項目看著他們,可是沒想到和盆地起義有關的故事湧上心頭,突然之間我的內髒緊縮,無比的憤怒使我身子發抖。而且這憤怒使我一下子跳越時空,想起戰前在盆地上演的一出起義的戲,以及這出戲引起我們當地人集體憤恨,以致全體人員一擁而來。這回是我表現了三十五年的峽谷和‘在’所有成員的憤怒,呼呼地大喘粗氣……

    “好啦,到後屋喝去,生那麼大的氣可讓我們有些難堪啦!”導演這樣安慰我。他說:“我們的演員有時引起觀眾反感,不過我們也看到以各種方式表現反應的人,可是像你這樣勃然大怒的人還沒見過,根本就沒有嘛……”

    那倉庫兼排練場後面不遠就有一家臨街的咖啡館,我坐下之後就以絕對對等的口氣問這位導演。

    “你看起來挺年輕,多大啦?”

    “二十歲。這年齡本身沒什麼意思。”導演這麼回答了一句。他接著說:“不過上次也說過,包括峽谷和‘在’所有出生的人之中,現在來說我是最後的一個。”

    我故意裝出一副既特別老成持重又顯得幼稚的神態點上一支煙,看著這位大鼻頭和一張戲劇演員式的臉以及嘴唇通紅的導演的表情。

    “有的時候注意看一下才發現,近處既沒有比自己年齡小的孩子,也沒有新生的,那心情連自己也覺奇怪。我想把自己與眾不同的出生情況編個故事,聽來的全是比我大的過去一同玩耍的伙伴說的,淨是謊話,簡直是受騙上當。我把峽谷和‘在’的老人們全都請到我出生的現場,請他們說說曾經親眼目睹最後一批孩子之中最後的一個孩子的誕生情況,說的也無非是剛生下來就東張西望地瞧,等等。把我們峽谷和‘在’的人看作一個種的話,最古老的這個種最完整地表現出來的就是我自己這個個體,現在想來,編出那麼多故事來我以為也是理所當然的。那個連續下個不停的長時間的大雨放晴的那天,破壞人對從海上溯行而來的所有創建者們說:好,開始建設新世界吧。但是,如果是我,就扮演和這個創建期的神話相反的角色:好,我們的世界,要由我們最後建成吧!還純粹是個孩子的時候,一到夜裡就想這些,十分懊喪啊。死是可怕的,然而想到自己的死是這個峽谷和‘在’的最後出生者之死,心靈深處是顫抖的。我之所以插足於戲劇界,動機就在於此。我想,既然自己是作為最後的成員生於峽谷和‘在’的,就把我們當地發生的事,在我死之前,全部原原本本地再現於舞台上……”

    “戰前就有人想把龜井銘助的起義搬上舞台,峽谷兩級小學的高小班的學生當演員,外地來的教師寫劇本,上演的結果是該劇把峽谷和‘在’的人們大大惹惱了。演這出戲的我還是個很小的娃娃,我記得我周圍的大人們都很憤怒,這事就像記得初聞雷聲一樣記得清清楚楚。那可是峽谷和‘在’的人全體一致的憤怒啊。把話還是拉到吾和地起義上來吧。龜井銘助這個人哪,如果不算破壞人的話,他可是創建以來很

    有才干的人之一,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主謀者,這個暫且不論,反正起義開始之後就獨自行動,成了藩鎮權力鎮壓的最大犧牲者,他具備了一個英雄人物的一切條件,但是,他卻是個我們當地的孩子們也都知道的備受嘲笑的輕舉妄動、得意忘形的人。這也是和對那出戲大為不滿很有關系的原因。銘助在起義之後立刻脫離藩鎮,前往大阪的路上,參加了修驗道,開始修行。這和吾和地村的另一名稱吾恥是有關系的,此時我還不清楚,只知道他進了贊岐的吾恥岳的寺院,當了佛門弟子。後來他回到藩鎮領地,接受親屬給他的資金。這筆錢是親屬們按銘助的指示以土地擔保貸的款。原因是銘助沒有封建時期農民那種共有的傾向,把土地看得重於一切。銘助帶著這筆錢款再次逃出藩鎮轄區,從大阪入京都,用這筆款進行運動。主要是他當佛門弟子的那座寺院和攝政府有關系,通過這層關系向攝政府捐獻巨款這一具體途徑,銘助的這一構想也是無可奈何才這麼作的。他的目標是:強調我們的盆地發源於平安末期1的莊園,向來直屬於天皇皇宮,藩鎮權力不得伸向此村,為此要求頒發一道詔書。實際上這樣的詔書能不能頒發下來還不知道,反正從此以後就大肆散布單方面的理,說吾和地是直屬於天皇的土地,吾和地的人是直屬於天皇的臣民,因此,藩鎮權力對於龜井銘助什麼事情也奈何不得,甚至蓄養家臣,帶刀進入藩鎮領地。龜井銘助長期以來遭到責難的原因就是如此等等行為,而他一直不停地對外部大肆宣傳說,我們的峽谷和‘在’是和別的地方不同的世界。何況說什麼直屬於天皇皇宮等等純屬自找根據全部偽裝。”——

    1公元1090—1192——譯注。

    “銘助受到責罵,是因為他把我們本質上自立的這片土地置於天皇的權威之下吧?這是對我們的土地,對我們的創建者們有史以來的背叛。”

    “那麼,就你來說,沒有感覺到向外部公開我們的峽谷和‘在’的神話與歷史這件事,長期以來一直是禁忌的麼?你把它的神話與歷史搬上舞台,現在下的這個決心,將要使我們這塊地方全部毀滅,你是想靠著這個你才能從禁忌走向自由的吧?”

    “啊,我也不是不知道這個禁忌。因為我們當地的老人反對,即使對外不能上演,但是編成戲劇,重新塑造龜井銘助這個人物,處理成夢境。以漆黑的河灘為舞台,滿臉塗得黑黑的演員,對站在他身旁的同事說的台詞即使聽不清也不要緊,我想整個戲就這麼演。我認為,即使龜井銘助打算以天皇為隱身草確屬事實,這倒也是可利用的對象,把天皇家相對化,表明銘助總是把我們的土地置於絕對的境地,把過去對銘助的評價顛倒過來。在語言上作了這樣整理,是到了東京以後的事。不過我從孩子時代起就想為銘助作點什麼。朋友們都是年長的大孩子,既沒有玩耍的時候把峽谷的石龜比作銘助,也沒有打架的時候罵對方是呆龜。”

    “但是,你還不過是個孩子,為什麼對龜井銘助如此執著?”

    “這是因為我是龜井銘助的子孫後代嘛。也就是盆地有史以來惡名昭著的人末裔呀!”

    妹妹,我看到,年僅二十歲的導演那張大臉和顴骨周圍由於波紋一般的皺紋而染上了薔薇色,總是試探對方的那雙眼睛,焦點擴散,茫然地看著人。這個青年人,對於他一直沒跟我說他是龜井銘助家的後代這一點,似乎內心十分得意卻又感到不怎麼光明正大。從他那表情上我想解讀一張畫像。妹妹,你回到峽谷之後,現在和父親=神官一起住在社務所,那畫像就在此刻也沒人住,肯定很快就要腐朽的我們出生的老家,神壇旁邊那個薰黑了的箱子裡,而且有格子擋著的彩繪在木板上的畫像就是。大家一直稱它為銘助老兄。我想把它和那青年人對照一番。我發覺,事實上那青年人大而中間偏高略顯彎曲的鼻子,在薰黑了的銘助老兄的畫像上也是一個特征。

    “是不是留到你這個年紀就不太清楚了,反正我的孩提時代還有,就從我們門口裡邊通向後面廚房的穿堂裡有個神壇,旁邊比它稍低有個往裡凹進去的地方就供著銘助老兄,我們都稱他為‘幽暗中的神’。”

    “這我知道,我們之間雖有年代之差,但是從很久以前開始,峽谷和‘在’衰落下來,沒人翻蓋房屋了。就銘助先生來說,特別是我們家,已經舉辦了維新前三年獄死的銘助百年祭,即使普通年份,銘助的忌辰也要點長明燈。說實在的,銘助的忌辰我們點長明燈,銘助先生是我們當地的土俗神,龜井銘助又是近代前不久的歷史上的人物,可是我精神總是不能把這兩件事聯系起來。”

    “我記得你們家柵欄門對面有一個畫在木板上的梳著頂心髻的男人畫像,你總是看它看個沒完,對銘助特別好奇。”“都說它太像我啦。”

    “對,我承認啦。我們家本來是外來戶人家,而且是個不正常的家,記事的時候那當然還是孩子的生活啦,家裡只供銘助,也並沒有怎麼鄭重其事地拜他。但是當我妹妹相信患了癌症自殺而上了報紙的時候,我因為處理無濟於事的善後回到峽谷,左鄰右捨的人們就給銘助點上長明燈,上了供。我在家呆了四五天,這期間,附近的老太太們都來,我家的銘助成了她篤信的對象。”

    妹妹,我這樣談的時候,就感到這青年人對於你那遠近聞名的自殺知道得很清楚。但是青年導演在這種場合沒有露怯,足見是個很有自制力的家伙。我不知道這是因為節制呢,還是只為不把話題扯遠呢?

    銘助老兄具有風土世俗信仰對象的性格,那是因為龜井銘助把我們這片土地置於天皇家的權威之下了,然而這是沒有來由的,青年人這麼說了之後便作了邏輯上的展開。

    “那是。銘助和天皇家的太陽神末裔相反,正因為他是幽暗力量的代表,所以出現了峽谷的姑娘因害怕癌症而投海的事之後,附近的老太太們就向銘助祈禱。我以為,峽谷的人們給‘幽暗中的神’銘助點長明燈,或者上供一事,是不是因為黑暗和邪惡的力量作祟,對於采取自殺這種行為的人,希保佑身患癌症而絕望的女人,滿足她一死了之的願望,不要讓她們半途而廢。老太太還在我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多方關照,這回是想給我以壓力。她們想對於癌症這種自然秩序的混亂,與其求神,莫如倚靠‘幽暗中的神’。所以我以為這也是對於從船上跳進大海的妹妹希望給以幫助的祈禱。銘助不就是接

    受這類祈禱的神嗎?”

    “你方才說過小時候曾經看過那出戲,說是從前的兩級小學高小班的學生演的,現在就是新制中學生啦,龜井銘助這出戲是一出什麼樣的戲?台詞的片段還記得嗎?”

    “記得。不過那不是我孩子時代聽來而記住的,是醉漢吟頌龜井銘助的名句和結合看戲那天的情景,我就把它當作實際上從舞台上聽來的。反正我記得這句台詞:

    人是三千年才開一次的優曇花!給他穿上帶菊花皇室徽章的土黃色加綠色的戰陣披肩,戴鮮紅太陽徽頭盔的漢子就這麼喊,有太陽徽的軍扇刷地一下打開。這情景我記得特別清楚。”

    “帶菊花皇室徽章的土黃色加綠色的戰陣披肩!”

    妹妹,導演是這麼說的。他的天真爛漫和他的年齡是相稱的,而且很高興。學校的演藝會演出並沒有禮堂,舞台也狹窄。演員全是孩子,可是披上菊花和太陽徽的戰陣披肩,倒很夠氣派。

    “而且那個銘助得有在京都招收的左右各兩名家臣,所以,五個人一站,舞台就全滿了。家臣的任務是當軍樂隊。伴著銘助的喊聲,演奏大鼓和鉦,還有兩種笛子,這些家臣們演奏得挺熱鬧。那舉止、動作、那神態,家臣隨從等等,都跟傳說的一樣,好像銘助進藩鎮首府時就是這個氣勢。軍樂隊熱烈演奏中,仿佛和那噪聲對抗一般,扮演銘助的帶假胡須的孩子連喊三聲:

    人是三千年開一次的優曇花!於是,跪在用講台碼起來的舞台前面待機的五六個黑衣人突然跳出襲擊銘助等人。他們打開黑白斑點的一塊大布,就像辦喪事用的布幕一般,把倒在舞台上的銘助和家臣全蒙起來,往舞台角上拉,那大布蒙蓋下滾動的人一點聲音也沒有,全死了。那氣氛使我感到有些恐怖。這時,我那孿生妹妹也和我在一起,結果她痙攣起來了,鄰近的女人們不住嘴地安慰我和妹妹說:那是戲,那是戲,把幕一拉開就全活了!這情景我記得很清楚。我們這對孿生兄妹發了燒,被帶回家去就睡了,但是我覺得峽谷和‘在’的人全憤怒了,也全都為此動起來。至少是後來我相信這一點,而且一直到現在。”

    “但是那憤怒,我以為表面上是明白的,深層又是什麼情況?憤怒指向寫劇本的教師,但是……”

    “學校演藝會的全部節目大概還沒有演完,太陽還高高的時刻,那位教師就逃出了峽谷。實際情況是演戲的高小班學生挨了家長的打,於是就找個背蔭的地方藏起來了。此刻已經不是家長在家痛斥兒子幾句就能完事的程度了,而是發展到峽谷和‘在’的人們憤恨難平,一齊上了街,高聲吶喊,對演藝會上發生的事表示極大憤慨的階段。峽谷的分駐所警察無力收拾局面,他已經要求河下的警察局派人支援。那位警察大概聯系八十年前起義的傳說,看到眼前整個盆地成了一個憤怒的漩渦而非常害怕了吧。太陽雖然落了,但是峽谷和‘在’的人依舊站在街上,前來支援的警察勸大家回家,但就是不理,反倒好像故意喊給警察們聽似地大喊:身穿帶菊花徽章戰陣披肩的真可怕!把銘助當戲演討人嫌!各以各的方式表現自己的憤怒。你大概知道我們當地討人嫌這個形容詞的含義吧?它是包括和恥辱有關的所有意義在內的一句話。單憑這樣粗野的叫喊就會明白,這憤怒表明對菊花的皇室徽章和絕對天皇制犯了不敬罪,從警察的角度來說是有權取締的。

    可是警察問那些大喊大叫的人們是誰家孩子演的戲時,他們卻說扮上裝了誰知道是誰家的孩子?誰都是這麼曖昧地回答。再想問他們什麼,他們又喊著‘身穿菊花徽章戰陣披肩的真可怕!’又到別處去了。而且,盡管他們說,把銘助當戲演討人嫌,可是他們卻趁此機會不僅沒有毀掉銘助的像,反而在這盛怒之夜對於帶柵欄門木龕裡的‘幽暗中的神’,大點長明燈,成了盛大的長明燈之夜。”

    “我以為,既然如此,銘助的幽暗之力承載集體的憤怒,並且發展成為大規模的示威。由於孩子們的戲,過去一直深藏內心的感情得到刺激,終於發展成這樣的游行也未可知。潛逃的教師是個什麼人物不知道,不管他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我以為反正這漢子很好地掌握了戲劇的挑唆作用。”

    頭一回談話這一天,本來直接地走上咖啡館旁邊的大街就好了,可是那位盡管年輕但還像精於演劇的專家以其微妙的動作,令人難以反對,便在他的引導之下又回到倉庫兼排練場,到了這裡,只見兩個男演員和一個女演員仍在這裡等著,這回他們表演了頭觸在椅子上倒立,先把腿伸得筆直,然後緩緩地向兩側分開,平穩掌握得很好,似乎是表演和方才完全相反的形體動作給我看。妹妹,既然這樣,我怎麼能不同他們和解呢?這樣,我就打開了同二十歲導演主持的小劇團之間的個人關系。

    2

    妹妹,第二次談話是在路上邊訓練邊進行的。果然如我頭一天所了解的那樣,作為把形體訓練當作演技指導中心的導演,他會想到寫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者的肉體也需要鍛煉。這也是我同他談他計劃中的戲一項回報吧。我穿上借用的訓練衫和膠底鞋,跟著導演出了門。從地理上說,我們是從武藏野台地尖角的丘陵地往下走,直向以多摩川為水源的運河。我們走在軟柔青草的金不換繁茂的葛草之間的道路中間,伸直腰板,讓以准確步幅和優美姿勢的青年走在前面開路。我已經有些氣喘,再說那厚膠底鞋也不習慣,所以幾次險些摔倒,但是仍然緊緊地跟在他後面。走到運河時,兩邊的散步場的這一邊有禁止汽車穿行的鐵棒,他的姿勢和步幅不變,以計算好的訓練有素的形體動作從那鐵棒之間穿了過去。然後是一瞬之間放慢步伐,這樣我就趕了上去和他並肩而行,朝運河上游走去,這時他才往右上角看了一眼。受他的暗示,我也隨著他望去。妹妹,丘陵地上是一片剛剛長出嫩葉的疏林,其中有松樹和光葉櫸樹的粗大樹干聳立著。

    “你孩子時代破壞人栽的樹,就是常說的那些巨樹還有吧?”青年人連氣也不長出一下,聲調控制極佳地問我。隨後說:“據說百草園的植物以及其他等等依舊……”

    “上國民學校的時候,和妹妹或者朋友們去過百草園舊地,也曾找到過從前沒有過的植物。不過,破壞人開墾了溪流源頭那塊地方,創辦了百草園,並且嚴格地管理,為峽谷和‘在’的人們生產藥品,這可是創建期半神話一般的傳承啊!”

    “龜井銘助把那百草園破壞了,這事你聽說過嗎?”“啊,不是那麼回事。破壞百草園的,是以藩鎮權力作後

    台的人們。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傳聞,是龜井銘助起義之後遭到鎮壓從藩鎮來的人硬說起義興起的時候用我們當地百草園的毒草煎了汁,想把這種毒汁投到藩鎮首府上游的水裡。是他們編造了這種口實而把它破壞的。我想,從整個事實經過來看,很早之前倒是龜井銘助把業已荒廢的百草園大力整頓了一番。因為銘助的《獄中記》裡仍然保存著他寫下來的長長的計劃,對於破壞人創辦的百草園殘存的植物作了系統的分類。包括這一計劃在內的《銘助文存》你看過了吧?”“即使在戰爭期間,龜井銘助的事也被看作奇恥大辱,我的祖父和父親不是因此而受到處分了麼?我的家什麼也沒有剩啊。我兒童時代的伙伴們只知道百草園這個名字,根本沒有去看過他的遺址。那些巨樹,特別是巨松,我上小學之前就遭了象鼻蟲災,全被毀滅。那巨松的毀滅,也許就是我們當地消亡的前兆。”

    “遭象鼻蟲災的那棵巨樹,是不是看來沒什麼希望的時候就伐了?”

    “河下鎮的采伐隊進來了,坐著大型軍用卡車來的。我還不知道被占領,但是我想到占領軍就是以那樣派頭進來蹂躪孩子們內心世界的。我們大家考慮過,為了保護那巨松組織了游擊隊,大人們抵抗采伐部隊就足夠了。可是,這時采伐部隊因為事故死了兩個人,原因是那巨樹長在危險的地方,需要在那種地方進行采伐作業,發生事故是任人皆知的事,然而他們有人卻說被我們在山裡干活的人殺死的。而且居然把這種謠言信以為真,采取報復手段,即使預定的作業已告完工,采伐部隊不僅伐完了遭象鼻蟲災的松樹,而且把破壞人造林成長起來的巨樹也一棵棵地伐倒。我懷疑為什麼允許他們伐根本沒有病蟲害的樹。不過我也想到,那時候的峽谷和‘在’的大人們不僅沒有預測到事態的發展而事先和他們敲定,而且連事後讓他們停止過量采伐的力氣也沒有了。”

    破壞人造林成長起來的巨樹林,被外來者全給伐光!我再次為這件事心寒不已。妹妹,我雖然知道那是前不久發生的事,已成過去,但是時至今日我仍然仿佛看到,我們當地仍在血一般的煙塵覆蓋之下,巨樹林的大樹依次倒下去了……

    “說實在的,我在那時候之前,曾經幾次聽說你是本地最後一批孩子們之中的一個,但是我想,不可能吧,於是有的地方把你估計過低。那是因為我的母親只要聽說峽谷最後生孩子的女人這個詞就非常厭煩,總是對這瞎猜瞎想的傳聞持否定態度。對我父親說起這事就發火,她說:今後這片土地上再沒有新生的孩子了,世界上哪裡有這種先例?但是,我這位母親只要出門一步,就像內心深處帶著幾分恥辱感一般,低著頭走路,和誰也不搭話,隨後就忙忙活活地回來。不過我這個孩子可是從來也沒有認真想過,我是我們這塊土地上最後一批孩子中的一個。不過,自從發生巨樹林被大面積采伐的事情之後,總覺得如果像這樣不論什麼都一垮到底,我也就只能相信自己是峽谷和‘在’的最後一批孩子中的一個了。和母親走在外邊時的感覺一樣,總覺得實在害臊。想到這些就很難睡著,睡著了也作可怕的夢,夢見自己是這個地球上最後的孩子。”

    “現在你自己感覺到你是陽性的、生命力旺盛那一類的人

    麼?為了這個,你就必須克服各種各樣困難。如果一個人他自己確實感到他是一個共同體的最後的孩子,那麼想一想那是何等的可怕。”

    導演照舊按計算過的而且久已成習的活動身體的方法,迅速地轉動幾下腦袋,有些輕蔑地看著輕輕上喘的我。他的話對我表示同情,但是我卻心裡不大痛快。不過他還繼續向我打聽。

    “繼創建期之後的‘自由時代’這個時期,具體地說有多長?我想知道它,所以作了些調查。但是老人們誰都說不出個所以然。有活了一千年的老人,也有的老人說‘自由時代’本身就是半神話的,用現實的時間長度無法測量。如果想到這說法未必沒有道理,那就會想起有的說法是維新之前大約二百年。近似神話的也是如此,那些類似士兵身著暗色軍服的伐木部隊所伐的巨樹,肯定是‘自由時代’遺存,所以,即使沒有說它確實是破壞人栽的也無關緊要……”

    於是,我對青年人說了關於“自由時代”,也就是關於從創建期到村莊=國家=小宇宙收編在藩鎮權力之下的歷史。即便那裡面夾雜著神話成分,我也認為只要具備神話性的正確,對於歷史的事實就不打算輕視它而使它降格,這是父親=神官對我進行斯巴達式教育的成果,也是我獨立的思考。妹妹,對於我來說,這是作為一個寫我們當地神話與歷史的人來說,純屬畢生工作中打草稿式的練習作業。盡管好久沒有運動過,有些上喘,然而我卻對他談得很詳細。

    關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因為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千方百計地隱蔽自己的足跡,在不讓外部世界知曉中開展事業的,所以外部寫的歷史之中,根本看不出足以旁證我們當地歷史事件的時代背景等等事項。而且,即使試著去作,然而對於理解創建起來的村莊=國家=小宇宙同外部隔絕之後開始自由的情況,確實沒有什麼意義。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只要按外部世界的時代來看,那就明顯地看出,幕府藩鎮體制確立之後,他們是從四國的一個小藩鎮流放而乘一條船出來的。從這意義來說,不可能上溯到維新前一千年。藩鎮權力本來希望他們的船會在海上遇難,但是他們將計就計,反而從一個河口溯流而上向陸地深處前進。到了船在河流裡不能使用的時候,他們就把它解體,組裝成木筏,水路更窄以致木筏也不能前進時,就改造成爬犁,裝上東西拉著它走。造船的木材是決定他們能否溯流上行的標志,所以決不能放棄。

    走的始終是上溯水路,所以越來越遠離外部世界。這對於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來說,溯行的也是時間道路。從近世紀走向中世紀,再走向上代,在暗夜中大家沉默無言前進中的破壞人和創建者們,是在時光飛速流逝中向後倒退地溯流前進的。當他們把阻擋一條細流的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炸掉的時候,偏巧趕上一場大雨把惡臭洗淨,於是這裡出現了新天地,這時他們成了古代人,經營起這巨大的自然。當太古以來才得到淨化的土地上第一次翻起沃土,播上種子,栽上新苗的時候,人們更加完全地成了古代人。

    他們雖是古代人,卻和年輕的人類一樣,每個人都願作為一個年輕的人參加建設勞動。說到他們的年輕,即使領導者破壞人當時也不過二十歲剛出頭,或者還不到二十歲就率

    領大家出發的。關於他們的年齡,本來有兩種傳承。從破壞人的事跡就看得很清楚,他們在舊藩鎮裡已經是各個部門的專家,被流放時不可能那麼年輕。所以,他們順水路溯流而行,等同於逆時間而行,進入古代,每個人的肉體走的都是返回青春之路。這是一種傳承。然而另一種傳承卻是這麼說的:他們包括破壞人在內全都年輕,精通學問和技術,在藩政的改革上表現出實力,他們和舊勢力對立,結果失敗了。於是二十歲甚至還不足二十歲的卓越的藩鎮武士們同乘一條船,向著他們獨特的未來,即大有開拓價值的土地出發了。不論哪個傳承,都說明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破壞人為中心的創建者們,在新開辭的新天地裡又活了一百多年。

    這是傳承無懈可擊令人無可懷疑地這麼敘述和傳達的。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之所以那麼長壽,是為了完成創建我們土地時構想和著手的事業,需要那麼長的年月。而且關於他們長命傳說的極具特征的性格是,在他們長命生存期間,他們的肉體不停地成長,終於達到了巨人化。特別是破壞人,雖然年逾百歲,然而身高依舊每年增加。他們的牙齒一生換五次。據說,鯊魚的牙齒總是從喉部不斷地生出新的,向著嘴的前部不斷地補充由於過度使用以致損壞的舊牙。然而破壞人的牙齒結構卻比鯊魚的優越。破壞人是個典型,至於其他創建者們,他們的肉體無不或多或少地隨著年齡的增長而發育,肉體的活力也隨著身體的發育而增大。他們雖然全超過百歲,但是始終不見衰弱之兆,體力充沛。如果沒有這麼巨大的肉體和活力,指揮創建者們的破壞人所干的各種事業,特別是那徹底的造林,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原生林的這一切,我們稱之為巨樹的樹木群,全是從創建期開始直到“自由時代”的造林而存活下來的,那位年輕的導演雖然是我們當地最後一批孩子中的一個,而且伐這些樹時他是在場的人,創建者們栽的樹,堪稱對於村莊=國家=小宇宙以及生於斯老於斯的人們給以莫大鼓舞的樹木。

    率領創建者們的破壞人在原生林這邊植樹造林時,他作為專家很動了一番腦筋。沒過多久,造了白蠟林,它成了給村莊=國家=小宇宙增加財富的產業,產品白蠟甚至遠銷歐美,也造了極其豐富的漆樹林,已經成了峽谷和“在”同外界區分的一條寬闊的天然柵欄。濃密的漆樹林既然包圍著盆地,外侵之敵要想通過此地帶就必須考慮漆中毒的問題。然而代代采漆的家庭,他們的孩子根本就不用擔心漆。

    破壞人造林計劃完成之後為了供他自己游樂,在峽谷的懸崖頂栽了一棵大楊樹,大楊樹根部保護了免於風化而崩塌的大懸崖。從峽谷的任何地點都能望見那個懸崖和大楊樹。大楊樹巨木化之後,覆蓋懸崖的青苔就沒有干過,因為巨樹大白楊的枝葉把陽光全擋住了。因為大白楊的樹干特別粗大,層層樹枝越拔越高,即使葉子落了,從樹下也看不見天空。而且那位置比峽谷的山頂高,從登上“死人之路”的入口處眺望,這大白楊的樹干在十米高處水平地彎向峽谷深處,從低處看,這大白楊在十米高的地方突然折斷一般。這大白楊的形態和它扎根的那塊懸崖,是破壞人鍛煉身體有關傳承的證據。

    破壞人的造林計劃全部實現之後,每天早晨登上懸崖,環視周圍,看是否有外敵入侵,峽谷和“在”有無異常情況,然後這位孤獨的領導就開始了他的日常鍛煉。不僅不受晴雨的影響,甚至暴風雨也擋不住。森林是不受晴雨和暴風雨影響的。他細致觀察了這被原生林圍著的盆地之後,就作他獨創的體操。他從山頂的深處起跑,一躍而跳過大白楊,兩腳一齊落在懸崖上。就在這樣的運動持續多年之中,那白楊成了巨樹。為了跳過白楊樹,他必須有一大段助跑,然後才能縱身一躍而起,跳過白楊雙腳落地,那姿勢就像滑翔機在峽谷滑翔一樣。破壞人每天早晨的體操除定型項目之外還追加了一個新項目。腳踏由杜鵑根弄硬的地面,震動地面的助跑之後縱身飛躍依然照舊,但下一個瞬間卻是抓住白楊樹梢翻個跟斗再落地。這個新的體操項目,對於破壞人和峽谷的人們倒是沒什麼不安全的,但是大白楊的樹梢卻給擰彎得厲害了。

    妹妹,我的話說到這裡的時候,導演把沉思的頭歪了歪,揚起一只手制止我說下去。然後好像運了一陣氣,拉好威風凜凜的架式,一溜煙地快跑起來。前邊是阻攔汽車不得進入十字路口的鐵柵欄,他跑到那裡縱身一躍,兩手抓住鐵柵欄立刻來了個跟斗,這位導演平穩落地,沒有打晃!立刻恢復自然狀態,快步走了回來。

    他鄭重其事地說:“破壞人的飛躍是能作得到的。”

    “對,是能辦到的。”我感到很親切,對這年輕人深懷好感地應和了一句。戰爭期間,疏散到我們這裡來的孩子逐漸增多,他們對於跳越白楊樹的傳承無不懷疑和嘲弄,每當這個場合,我們當地的孩子一定堅決抵制說,“根本能作得到!”

    3

    妹妹,導演教我訓練身體,我給導演講我們當地的神話和歷史,這樣交換授業進行了幾次。我想,導演因為預計的效果沒有在我身上取得什麼成績一定很著急。據他說,我因為幼年和少年時代的各種影響依然存在,所以和他的訓練體系是矛盾的。我想了一下,覺得自己的走路姿勢確實有某種莫名其妙的毛病,這毛病又是父親=神官強加於我,要把我培養與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這個任務使我不知道怎樣開始才好,因而陷於不安和迷惘的時候造成了這種毛病,我想起源就在於此。於是我就承認了,導演也一改只在後台指點的工作習慣,表現出與他年齡相應的直爽、對我這樣說:

    “和你相反,我開始步行時就有意識地調動身體各個部位,是從對於自己是出生於峽谷和‘在’的最後一批孩子之中而感到恐怖時開始的。但是我從此認真思考,出生不是我自己的意識所能選擇的,然而必須想盡辦法,把所謂不能更改的事態顛倒過來。也就是把最後一批孩子之中這樣必然的命運,改變成自己希望接受的命運。事情就是這樣。從這一設想出發,把自己的一切都要重新結構,其次是行為舉止都要改變,朝戲劇這條道路發展。甚至於生活細節也都是如此。比如說這走路吧,身體的各部分都讓它意識化,力求顯著地表現出新的自我。”

    那時我和導演都穿著把眼睛、鼻子周圍弄得很窄窄的帶帽子的防寒衣,一邊談話一邊還要擴大視野,便大幅度地擺動著頭部走過了車流不斷的橋。你現在清楚了吧,這個動作就是當時從那位導演那裡學來的方法。妹妹,導演一旦預定下什麼時候排練什麼,他可不允許隨便更改,所以我們在霧雨中徒步走。過了橋之後路程就完成了一半,回來的路線是沿著運河的水流走。我曾經多次以同樣的感情在這個地點取得的經驗是:順著水的流向走,比逆著水流走,情緒上有明顯的解放感。這也和想到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乘船又拉著爬犁溯流而上的困難感覺所誘發的。本來,那些創建者們從河北向著水源溯流而上的行旅,原定目標既然不是原生林深處,只是以那條河流作為向導,那麼,也許是那條河和溯行者們在航行中結下了深深的情緣所致……

    “我們當地的河和魚的狀態,在你離開峽谷的時候,還是那麼糟糕嗎?”

    “河和魚?和‘自由時代’的傳承所說的比較起來,無論什麼都糟糕,所以河和魚當然也不例外。”

    “不,不要和‘自由時代’比較,即使和我的兒童時代比較,和我最後一次回峽谷的時候比較也差得遠,那時候,河本身基本上和污水溝差不多,品位降低到說起來丟人的地步。你說的‘自由時代’仰賴於一切自然條件,河就更有重要意義,那裡的魚是主要的蛋白源。起初因為沼澤地流出來的黑水有毒,所以流經峽谷的那條河的下游連一條魚也沒有。也是魚類專家的破壞人終於在我們當地的范圍以內發現了資源豐富的嘉魚和江鮭,所以妥善地管理了這項資源。大閘這個設施在如今的峽谷口河灘一帶還有吧?破壞人利用那一帶河床露出來的石頭,建造了大規模的魚閘,有一個時期他在大閘旁邊建起小屋就生活在那裡。河水一多,甚至鰻魚也跳上來的時候,就更需要加強管理了。只有這樣才能提高捕鰻魚的效率。大閘旁邊的溝是引誘鰻魚的好地方,當初精心設計的。鰻魚的藥用價值高於食用價值。有一個時期還養殖鯉魚。這些都是按破壞人的構想辦的。大閘的管理,‘自由時代’結束之後還繼續了許多年,但是五十天戰爭時,‘瓶頸’地帶遭到破壞,一切都垮了。荒廢的大閘後來似乎沒有復原。我和你熟知的大閘是破壞以後的。然而和我兒童時代比較,前些天我們看到的河與魚品位低下,我以為它足夠地說明了峽谷和‘在’的人對於我們這片土地的河和魚的態度和從前大不相同。”

    “我小時候河裡雖然有魚,可是臭得不能吃。”

    “既然如此,為什麼為了給魚喂食,開始在河邊許多地方扔海魚的魚雜碎?我回來的時候,河裡到處漂著海魚的魚頭和魚骨,看看孩子們釣上來的魚,原來那是特意往河裡放養的魚,和我們抓住的魚根本不是同一種類。然而那些孩子們說他們不吃釣的魚。浪費魚資源本來是我們當地最大的禁忌。根本沒有必要給放養魚投魚餌,實際上是往河裡扔垃圾,我以為這是犯了‘自由時代’以來另一個糟蹋河流的禁忌,這是想把這個禁忌徹底打垮的行為。本來,峽谷的河是不允許把足以顯示此處有人生活的東西流出去。我們這片土地從創建期到‘自由時代’,為了保證共同體的安全,這項工作十分必要,所以破壞人特別認真貫徹。大閘本身就是監視不准流出任何東西的關口。破壞人早晨上到白楊樹那裡,察看峽谷和‘在’的情況,夜裡到大閘旁的小屋睡覺的時期,表明了他這造林和水產專家的兩個側面,但是具有更重要意義的是,這意味著他一方面把森林的魔力掌握在手,另一方面又把河的魔力掌握在手。所有這些,如今峽谷和‘在’的人全把它們取消了。大白楊已被伐掉,河水已被污染……”

    “怎麼,好像責難起我來啦。實際上我們這些孩子們對於那些釣上來的魚不吃就扔掉的人也很不滿意,可是真正釣魚的孩子也太少。再說,海魚的魚骨頭淨扎腳心,所以在河裡游泳的人也沒了。這種事態的開始,根本原因就在於,我們當地認真的取締污染河川行為的老人們沒有了。”

    “假如老人們有那份精力,而且在共同體裡仍然掌握著權力,對於這種明目張膽地違犯禁忌的人,一定把他們從我們這片土地上流放出去,或者另外給以某種處罰,決不寬宥。”

    妹妹,我們以話引話,從這裡又談起違犯村莊=國家=小宇宙禁忌的原重治,也就是綽號“牛鬼”這個人,這人你是知道的。現在想來,年輕的導演對於我所談的已經早有耳聞。不過,他對於自己這一代的盆地人和我那一代盆地人之間,對於通稱為“牛鬼”原重治的理解之不同,表示了關心。妹妹,我和導演這兩代人對於“牛鬼”原重治理解上的不同,首先在於對於稱原重治為“牛鬼”的基礎的習俗有不同的理解。使我驚異的是青年導演堅持說,在我們當地的秋祭上他沒有看見過牛鬼。秋祭那一天,最高潮是巨大的黑牛從神社的石階往下跑著追人,據說只有破壞人才能和它格斗。解開韁繩的牛鬼,在峽谷和“在”橫沖直撞到日落黃昏。到處威嚇蹂躪,無處不去,大施淫威,孩子們都知道它是可怕的旋風。當然,盡管牛鬼踏地如雷聲震天,在盆地狼奔豕突,實際上不過是黑麻布蒙上一個竹子做的框,裡邊藏著二十條壯漢而已。竹竿挑著一個假牛頭上塗上紅綠黑三種顏色用以嚇人,身體裡藏的是峽谷和“在”的人。相對地略具牛形而已。但是每臨近節日,峽谷和“在”的孩子們交換的下述傳說,就給人以新的恐怖感。說是有一年牛鬼踩死了五名小學生。警察和憲兵想破案,但是家長們說把孩子獻給神了,應家長們的要求,案子私下了結。還有一年,衣著華麗的姑娘怕弄髒衣服而沒有像其他姑娘那樣為躲避沖過來的牛鬼而伏在田裡,結果是她們被故意撞倒,而且遭到扮牛鬼的壯漢輪奸。這個案子也是不了了之。原因是即使處罰,真正的強奸者是牛鬼而不是人。

    “說起牛鬼的習俗,在我們這地方的幾個村鎮就有。但是附近各地的牛鬼雖然各有相似之處,然而象征的意義和我們那裡的就性質不同。我們當地的牛鬼是別具一格的,只是蒙起來這一點相似,這牛鬼作惡多端,然而它的行為卻是被人們的虔誠的心接受。從孩子們的傳說就可見一斑了……”“你能不能把別具一格的內容說清楚?因為我們想把牛鬼引進我們的戲劇裡。我自己沒有看見過牛鬼,對它只是知道這個詞,形象可能和名詞無法結合。我聽說,本來牛鬼的節日遠在我們的祖先定居以前,那一帶的人們就堅持的習俗,這具體情況又是怎樣呢?征服了它們的創建者們,在他們的節祭中也讓自己出場。但是,受人們驅使的牛鬼對征服它們的人們有一股怨恨情緒,因此,據說節祭這一天牛鬼追逐創建者們的子孫。但是,如果這是事實,受牛鬼之害的人們的家屬或本人,對此要當作神聖的事接受而不再控告,自然是不須多說的了。”

    妹妹,就我來說,眼前這位青年向我提示了我長期懸而未決的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以前我們這塊土地就有先住民的想法,但我卻頗有些動搖。因為這個課題不容易回答。不過他並沒有拘泥於這件事。

    “原重治就是這樣多義地被稱為牛鬼的,為什麼沒有用更直接地表現他個性的名字叫他?比如:告密人啦、背叛者等等……”

    妹妹,原重治確實向大日本帝國的權力機構告了密。那個時期開始登記戶口,因為耍了個花招只登記了二分之一的人口,他卻想讓余下二分之一的人口獨立的村莊=國家=小宇宙再次屈伏於大日本帝國,企圖徹底消除掉戶口簿上沒有登記的人,它這種告密或者說背叛的計劃內容受到指責,不能說是錯的。本來,原重治的政治思想確實復雜,因此,難以把他的通稱名字單純化,原因是他的思想具有各種各樣因素。原重治的思想直接用語言表達它的意義,在當時,不論是峽谷也不論“在”,也許是根本不可能的。不論是原重治本人,也不論責難他的人們,都是不可能的。所以,關於原重治的政治思想,盆地的所有人都明白,它使村莊=國家=小宇宙確實遭到巨大緊張的折磨。

    父親=神官一概不用日本國或者大日本帝國的年號,他給我上斯巴達教育課時說,庚戌年的初夏,原重治的政治思想即將公開化了。事情是從大逆事件1的有關人員遭到檢舉開始的,當時身為我們當地村政府村長助理的原重治,開始受到巨大煩惱的折磨。他的煩惱日漸加劇,翌年,也就是辛亥年,報紙報道對幸德秋水等十二名執行死刑,原重治的苦惱此時達到頂點。但原重治並不是陷於正義之人的苦惱,而是瘋狂者的苦惱,等於一個常態的人偶然地被略帶正義色彩的悲哀之情所困擾的苦惱。原重治對於大逆事件的被告們,特別對於執行死刑的十二人,強烈地表現了一個兩面派的感情。他讀了幸德等被處死的報紙那天,便去了峽谷的郵政局,提出要拍一份長篇的抗議電報。收報人是大日本帝國天皇陛下。也就是這個時候,日本在外的使領館也接受了各國的社會主義者們對幸德等人被處死一事的抗議。這是考慮村莊=國家=小宇宙真實態度時重要條件,妹妹,原重治的電報也可以算作國際性的抗議活動中的一項,就其體裁來說也是完全相應的。但是,原重治的從國內拍發然而實質上等於國際電報的電報,被他的親戚郵政局長留下來沒有發。本性溫厚的原重治看到親戚堅決扣下電報沒有發,也就沒有逆形勢而動固執下去。但是原重治做了十二個土偶,運到大白楊樹的樹根處,放在那十鋪席寬的懸崖上,供奉起來。從給大日本帝國天皇陛下拍電報以來,對於原重治的行動一直特別注意的郵政局長,把所有土偶全給打碎,把原重治帶下山來。此時已經再也不能讓他坐在他自己細心整理好的村政府助理的辦公桌前了。在家閒居的原重治又做了十二個土偶,把它們收在古老宅子的深而廣的堂屋帶小柵欄門的龕裡。這樣,既供龜井銘助,又供這十二個被處死者,足見原重治家供奉的人物也夠復雜的了——

    1明治43年(1910)對社會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誣陷並實行殘酷鎮壓的事件,受檢舉者達數百名之多。誣陷他們計劃暗殺明治天皇,以“大逆罪”對26名起訴,宣告其中24名死刑。翌年1月對其中的幸德秋水等12名執行死刑。也稱“幸德秋水事件”——譯注。

    從原重治這一系列行為來看,可以感到,他對於因為大逆事件而被處死的人們是愛惜的。但是,從最近以來他的新的行動來看,和他以前的傾向正好相反。傍晚,峽谷的道旁這裡或那裡照例三個人一群五個人一伙肩挨肩地站著聊天,這是我兒童時代每天習見的光景,原重治對每一個小圈子人群都是伸進頭去,也不管他參加進來之前人家談的話題是什麼,總覺得他現在提出的主題才是最重要的,表現得十分自信地談幸德秋水等人的事。但是人們也看得出,原重治所談的並不是他實際上由衷的思想內容。他苦惱甚至失掉正氣地苦苦思索的是,村莊=國家=小宇宙對抗明治政府的樹立國權而發明的戶口登記雙重制的策略。原重治懷疑到,我們當地的隱蔽組織已經瀕臨危險。參加到路旁人群聊天的原重治說的話只是這麼幾句:“可怕,真可怕!”以及“添了麻煩,麻煩透了!”還有就是:“因為有這樣的家伙所以才糟糕!”在每個人群裡說的都是這樣簡短的慨歎和一成不變的詞句。

    “新制中學的棒球比賽,自己在第二壘。教練沒有暗號,第一壘的人就來盜壘。沒有辦法,只好下決心封死而往第三壘跑。這個時候大多這麼喊:‘淨添麻煩,麻煩透了!’或者:‘因為有這樣的家伙所以才糟糕!’那片言只語的根源,原來在原重治那裡呀……”

    “本來我們這地方就有這種成語,也許就是原重治使它恢復起來,給它加上新的意義而開始應用的吧。不過一旦和原重治掛上鉤,我想,那些話一定會傳到峽谷和‘在’的最後一批孩子們那裡,而且一直傳下去。”

    “不過,我們有時也不由得喊一聲:‘可怕,真可怕!’可是原重治這麼喊,他是以什麼為對象的呢?”

    “大逆事件起了導火線的作用,和幸德秋水的出生之地只有一個山脈之隔的我們這個地方,無不擔心有組織地背叛國家一事暴露出來。因此才喊:‘可怕,真可怕!’以及,‘添了麻煩,麻煩透了!’‘因為有這樣的家伙所以才糟糕!’這樣恐慌的慨歎中,還有一個沒有說出的核心問題,也就是打算在外部揭發之前,主動地把戶口登記兩重制的弄虛作假改正過來,這在原重治的表情上已經隱隱約約地表現出來。不過,把原重治稱為“牛鬼”,是因為他那難以言狀的恐怖和焦躁更加升級的緣故。”

    4

    妹妹,細雨霏霏的這一天的談話,給了青年人以啟示,他開始用於他的戲劇構想中了。於是,我們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一切神話與歷史本來無法用戲劇表現的,現在至少可以拿它作突破口,開始寫作以原重治“牛鬼”為主題的腳本,我先寫出梗概交給了導演。我也參加了排練,這倒不是我因為我沒有這種經驗才去參觀,而是大多由於這事太出乎我的意外的緣故。他的劇團中的兩個男演員一個女演員頭一天就刺激我,因而引起我們當地的老年人的憤怒,現在已經得到諒解,恢復了以前狀態。但是,這兩位男演員今天的姿態卻不倫不類,當然,既然是排練,穿什麼衣服本來無關緊要,但是那位細高挑的演員穿一件淡色的運動服上身,外罩一件舊睡衣,脖子處露著汗衫。另一位筋骨粗壯中等個頭的男演員,光著上身斜掛一條布帶,穿一條藏青色褲子。那位小個子女演員,穿一條黑色緊身運動褲,包著她那彎彎的兩條腿,頭上戴著我演出台本上沒有寫上的紙糊的“牛鬼”大頭。

    那“牛鬼”大頭一個大人兩臂都摟不過來,紙糊的塗上墨,與其說是牛頭,不如說它是羊頭更合適。只是牛頭太大,蓋過了演員的胸部,因為太沉,演員只好托著它的邊緣。我看著女演員這副模樣,不能不懷疑導演是怎麼理解我的原作的。我寫演出台本時就把受到大逆事件沖擊的原重治作為中心人物,出場人物一共三個人,因為演員只有三個人的緣故。

    人物a稱為原重治第一,因為幸德等人被處死,深感驚恐,表現原本是村長助理的心聲。實際的原重治沒有把他內心的聲音,也就是把不能說的中心思想,對於峽谷以及“在”的路旁少數人聚集的人群說出來。但是當他發出“可怕,真可怕!”以及“添麻煩,麻煩透啦”!“因為有這樣的家伙所以一定糟糕”的時候,他卻把應該表現真思想的那些話壓抑在內心裡了。那些話,五十年後作為安魂的行為,替原重治說話的人就是原重治第一。人物b是原重治第二,他才是我們當地的戶口登記二重制陰謀的直接策劃者。為了抵抗全部納入明治政府權力之下,組織了村莊=國家=小宇宙機構。他就是對付峽谷的原重治的那個“在”的原重治其人。人物c是第三原重治,苦惱的結果終於發了瘋的前助理。用語言表現這個人物的瘋狂是這樣的:他不分峽谷和“在”的人,看見人便走上前去大喊一聲:“叭!”那喊聲象牲口的長嘶一樣,用這喊聲嚇唬對方。原重治除了這一聲“叭”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話,但是他卻成了從早到晚在峽谷和“在”緊趕慢趕似地到處轉悠的大忙人。

    “那就從‘叭!’這一聲喊開始吧。”導演決定從原重治第三有關的細節處開始排練。他說:“這場戲從開始到結束都有戲。要從肉體到精神,各個部位都能讓觀眾理解是那麼回事,好,開始‘叭!’”

    效果確如我這個外行所期,扮原重治第三的演員不是一個人,而是三個人一齊練,而且練個不停。兩個男演員一個女演員所發的聲音並不特別大。可能是邊練習腹式呼吸邊喊“叭!”那喊聲倒也象牲口的長嘶。那位曬黑的皮膚細高個的男演員上身沒有一點贅肉。他喊的一聲“叭”使大家為之震動,仿佛一架使用過度的老機器一般。那個中等個子筋肉強壯的,他的效果比較好,似乎調動了內髒的力量。這個膂力過人筋骨強壯的漢子立刻汗流如雨,相比之下,那個瘦高個子像個玉米稈的男演員卻是渾身干燥。似乎受過這位導演特別形體訓練的女演員,雖然手裡提著那紙糊的牛頭,可是她那一聲“叭”,卻顯得鼻息很粗,那雙彎彎的腿甚至打晃。但是那導演的姿勢,也是他的靜止的、意識化的形體動作之一,他上身直挺挺地收著下巴頦盯著這三個人,好長時間沒有示意休息。

    妹妹,執拗而反復地練習這個“叭”,究竟有什麼意思,我在旁邊看著直著急,直發火。不錯,扮發了瘋的原重治第三的演員確實需要鍛煉,喊這個嚇唬人的“叭”應該表演得更好。但是其余兩個演員為什麼也必須跟著練?因為峽谷的原重治瘋了,那就得讓扮演多年深受其苦的“在”的原重治的演員也跟著喊?我為了這個人物,從傳承中摘了固定的話作台詞,那就是:“喏,去吧!”我以為這是他獨特的語言,在演出台本裡已經准備好。

    關於原重治的傳承上,“在”的原重治的話是“喏,去吧!”它和峽谷的原重治嚇唬人的話“叭!”在人們的記憶中是成“對”的。把峽谷的原重治和“在”的原重治這成“對”的兩個人形象如實反映出來的,就是這成“對”的話。在峽谷和“在”,一個戶口兩人共有的花招,這成“對”的兩個人並不是總這樣,關於原重治名下的戶口有兩個男人的事,起初這兩個人性格和孿生兒差不多,他們溫和而有些靦腆,只從表面上看,無一不是善良的人。但是“對子”的一方的峽谷的原重治,由於受到幸德秋水等人被處死刑的沖擊,所以就一面大發慨歎:“可怕,真可怕!”“添了麻煩,麻煩透了!”“因為有這樣的家伙所以才糟糕!”一面到處亂走亂竄,“對子”的這一方的命運也產生激烈變化,另一方的苦惱也就開始了。

    緊接著,峽谷的原重治就因為按其政治思想訂立的計劃只好藏在內心所受的痛苦,發展到不論見了誰一概喊“叭!”到了這個程度,“在”的原重治已經無法像從前那樣過他那平靜的農耕生活了。他放棄了田地,跟在他那瘋了的伙計後面,愁眉苦臉地隨著他到處瞎轉。每當峽谷的原重治喊“叭”喊得不要命的時候,他就十分委屈怯生生地走到他跟前說:“喏,走吧!”連哄帶勸送他回峽谷的家。妹妹,我想象此時此刻“在”的原重治說服峽谷的原重治所用的語言而寫了導演台本。那台詞是:

    “喏,走吧!像這樣隨便恐嚇咱們當地的同胞,結果會是怎樣呢?難道被恐嚇的人們根本就不生氣不發火?你平素就很細心,所以你一定知道大家是在可憐你。你對這樣的人追著不放,你用那通紅的充滿怨恨的眼睛盯著,大肆恐嚇,人家會怎樣對待你?喏,走吧!今天挺好,還沒有對任何人,從老人到孩子一概恐嚇的地步。喏,走吧!回去安安靜靜地把身體和腦袋好好地歇息歇息!只要你安安靜靜地不鬧事,沒有一個人對你懷恨在心!你為什麼那麼傷心?你為什麼總是想,這片土地的人都像大逆事件的被告那樣全都處死刑?你別為這種想法折磨自己啦!那些事全是森林以外發生的事!怕這件事的人,我們這地方除了你之外還有第二個人麼?你就是為了這個才喊‘叭’恐嚇和警告他們?算啦,太陽快落了,風也越來越冷,喏,走吧!”

    妹妹,原重治為什麼在幸德秋水等人剛被處死就成了苦惱的俘虜,走錯了生活道路的?在他還沒有成了瘋狂的牛鬼,只是處在痛苦階段的時候,我請他談了這個問題。他說:“我們在戶籍上弄虛作假是錯誤的!這給子子孫孫帶來麻煩的人們,干了一件大錯事!因為這種想法,總有一天我們這兒的人全遭處死!凡是咱們這兒的人,沒有一個人免遭極刑之苦!你們還能像平常一樣太太平平地干活,照常吃飯,開懷大笑麼?能不作惡夢,能安安穩穩地睡得著覺麼?生活在這塊土地上,背叛大元帥陛下,還能假裝滿不在乎的樣子嗎?”

    我對於終於發瘋,只會大聲喊“叭”以表現自己的原重治的內心,以及“在”的原重治,首先沒有慰藉之心,甚至十分為難之余感到被迫似地寫台詞的。這段台詞是:

    “喏,走吧!你總是跟在他們後面轉,悄悄地靠近他們,然後大喊一聲‘叭’嚇唬他們,誰也不知道你安的什麼心!況且,以前哪,人家雖然讓你嚇了一跳,可現在呢,和從前大不相同,因為總挨你嚇唬已經忍不下去了!不論峽谷也不論‘在’,沒人不怨恨你。現在各家屋裡躺著的病人,沒有一個不是讓你給嚇出病來的!最近以來已經有人琢磨你為什麼這樣,腦子裡是怎麼想的!我覺得這可真可怕!想這事想得我心煩得不得了,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連我也想對著樹或者草怒喝一聲‘叭’了。人們很快就要這麼說了:前助理原重治,盡管現在只是到處轉悠著喊‘叭’,可能過不了多久就從咱們這兒逃出去前往東京,向天皇陛下直陳本地戶籍登記時的弄虛作假。那樣的話,憲兵隊就肯定開進來,把當地的人全都當作叛亂分子檢舉!喏,走吧!讓你無盡無休的‘叭’折騰得氣憤填膺的人們難道不是都這麼想麼?那樣的話,不等你前往東京直陳天皇就先把你抓起來沉到河裡。那樣一來,和你一起搞戶籍的我怎麼能太太平平地過安生日子呢?喏,走吧!”

    妹妹,可是我寫的導演台本始終沒受到理睬,漸漸地累得不成樣子的人們照舊只作“叭”的發聲訓練,而且是無盡無休。這喊聲使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傳承中某些東西復活倒不是主要的,我深刻體會到的卻是所有戲劇的形體訓練規范讓人始終無法理解它的本來目的是什麼,只能跟著年輕導演頑固的自信走……

    5

    妹妹,我通過這個過程加深了同年輕人的小劇團的關系。到了這個時候,為了他們上演的戲劇,我就不能不作為一個歷史家講課似地給他們講一講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而且特別著重講一講和龜井銘助相關的“自由時代”終結時期的問題。聽講的總是那三個年輕的劇團演員,他們是不是對此真感興趣我可沒把握。但是,聽講者之中那個腿有些彎曲的女演員卻出乎意料地熱心聽課。鎮村合並之後,我們這地方成了吾和地區域的一部分而組成地方自治體,我給自治體寫信打聽到鄉土史研究會的地址,那女演員白天在女子大學圖書館當見習管理員,她用工作單位的信封與這個研究會通信,拿到了他們出版的鄉土史小冊子。而且最近一期的專題報道出來了,你知道它的內容嗎?妹妹,竟然是《痛惜吾和地區域之廢村化》。我仔細地看了那女演員給我的小冊子,我作為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除了唯一的一個例外,沒有新的發現。但是妹妹,我被這唯一的一個很有刺激的發現,也就是說過去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敘述,受到深刻的震動!這是河下鎮的一位鄉土史家證明的,他證明,吾和地區域的古名叫“甕”。起因是一個下級番鎮武士在藩鎮首府有不檢點行為,被罰到吾和地幽居。他被罰幽居期間的日記,在他舊宅發現,那日記裡明確記載著“甕”這個地名。列舉了實例之後,鄉土史家從吾和地的地形是盆地,和甕棺極其相似,所以推測此地名稱為甕村。我曾向導演打聽是否曾有過甕村這個村名,他說他也是頭一次聽到這個名稱。

    “……本來拿甕棺作比擬的這個甕村,是指從峽谷到‘在’這塊地方,從‘死人之路’旁邊的高地俯瞰,我以為確實像個巨大的甕。”年輕人那張大臉表現出仿佛吃了一悶棍似的懵懵懂懂的表情,沉思著這麼說。他接著說:“不過,說到甕棺,這不是暗喻冥府麼。難道把人的生存之地稱為死人之鄉麼?如果故意這麼叫,也未免太有些犬儒主義了。而且想到這犬儒主義的預言隔代有了成果,也就是我們本地結束時出生於此的我自己,心情實在難免不快。”

    啊,那也是從外部世界看我們當地時肯定帶有隱語黑話意義的名稱。既然是偶然的命蹇時乖被罰來峽谷幽居的武士日記所載,那麼,寫日記的人以暫時來到死亡之國的心情,給此地起了個與人物心境相應的名字,在他的日記裡寫上甕村這個名字也是可能的。但是,我關心的,這根本就不是下級武士發明的村名,而是這甕村古名,在下游各村從什麼時候開始使用的這個問題。從這位鄉土史家引用的日記的年代來看,至少在龜井銘助入獄之前二十年,就已經有了甕村這個稱呼。而且,既然藩鎮下令讓那下級武士幽居於此,而此時把他接受下來,從這個時間來說,顯而易見,我們當地創建期之後繼續下來的“自由時代”的體制已經不復存在了。說到“自由時代”的結束,並不是曾經從藩鎮權力之下逃亡出去的子孫們重新要求舊藩鎮收編,而是根據我們當地的地理條件,從上代開始就是一個不受外部權力統治很自由的離世荒村,後來終被發現而被編入藩鎮權力轄治之內。這是我們的父祖輩公開聲明的。盡管如此,是不是再次接觸了外部世界之後,由外界人士給起了甕村這個名字?就我自己來說,我倒是贊同鄉土史家的所見,以甕棺作比喻的古名,可能是從古老的時代開始就這樣稱呼我們這片土地的。也許創建者們從水路溯行到這裡的時候,這個盆地已經稱之為甕,下游各村的原住者以暗喻甕棺的表現方法,稱呼這個形象頗遭人忌諱的但有形象可供思維的地方。大惡臭的沼澤地這一傳承,和符牒是吻合的。而且,也許實際上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本身正是知道這個名稱像冥府一般遭人忌諱的地方,才想在這個和外部世界隔絕的土地上建設新世界,才大膽地進了這個地方。假如真是這樣,他們的計劃可就無比正確了。實際上在這裡創建的共同體,曾經有過從未受到外部侵略的漫長的“自由時代”。

    妹妹,由於對方這位導演談到甕的暗喻這個問題,我立刻就禁不住想重讀一遍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有關傳承,但是為劇團服務的事必須擺在首位,所以只好放棄重讀傳承的誘惑,按照約定的日程,給等於一無所知的男女演員開始講授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講義。

    “‘自由時代’,是從我們這塊土地的創建期開始,直到前面說到的再次編入舊蕃鎮權力管轄之下,在這期間完成了從政治、經濟直到所有其他方面完全能夠自立的時期。傳承上明確記載,為了把文化上自立推進到登峰造極地步,領導人甚至把創造我們本地獨特的語言體系的任務派給了一名領導班子成員。‘自由時代’是繁榮的時代,但是因為畢竟是創建期剛剛結束的時期,我們當地的物產還不十分豐富,盡管如此,唯獨對於語言專家們,為了請他們趕快創造出既擺脫了大和語言也擺脫了中國語言,純粹自立的我們本地的語言,足夠地保證滿足他們的生活需要。他們一生也不必參加任何體力勞動。從他們的工作性質考慮,這肯定是必要的,因為這是靠自己人的力量創造一個語言體系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大事,理當如此。創建期我們當地的人們稱之為破壞人的領導人物是個核心的存在,從他開始無不具有一副巨人般的身體和巨大力量。因為如果不是這樣,為數不多的人孤立於深山之中,決不可能經營出一片新天地來。對比之下,接受全權委托執掌創造新世界的語言體系的人,不能不承認他的巨人般的腦力。”

    妹妹,我邊這樣說邊感到自己脖子後邊有個冰涼的手掌撫摸著我,從而懷有巨大的分裂感。這就是,甕村這個自己從來聞所未聞的外部世界稱呼我們這塊土地的名稱開始湧上心頭。我說:“創建期開始之後,村莊=國家=小宇宙,是處在周圍的人監視之下的,外部的許許多多人是否早就知道我們的存在?”這一根本性的懷疑,把我拉進只屬於自己的境地。導演一方面讓我按照預定進行講課,然而他自己卻悄悄地思考甕村這一暗喻的問題。這天上課的時間之內,他始終靜坐在男女演員的背後,對我沒提出任何異議。

    “創建者們的素質和能力如何出色,從以下的例子也可得到佐證。‘自由時代’結束之後,一旦公開和外部世界有了聯系,這個深山裡的小小盆地就成了全國獨一無二的木蠟產地,維新以後甚至遠銷歐美。這時首先是開始了為生產漆而開展了廣泛的造漆樹林的准備工作,以及獨創地發明了白蠟技術。‘自由時代’及其以後的木蠟生迅速發展,首先是因為立足於傳統而大規模地興建起現代化的白蠟加工廠。建設起這些基礎並使它發展壯大的人們,當然個個都是能力卓越的。……前面提到的創造語言的人雖然生活方面給了足夠的保證,使之專心研究,然而終於沒有取得自成體系的成果。他自覺地感到責任年年加重,所以不僅沒有參加共同體組織的勞動,即使節祭的時候也不好意思出門一步,成了一個半瘋狀態的隱士。即使和給他運送食物的左鄰右捨的女人也沒有直接對話,雙方的關系好像小鳥和喂鳥人一般。就這副模樣過了好多年,他把自己和我們這片土地上的隔離開來,但是他和我們的創建者們一樣,也活了一百多歲。快要告別人世的時候,夜間出來把峽谷和‘在’的所有地方轉個遍,每個地方都貼上他墨筆寫的獨出心裁命名的地名。龐大的數字,大致的數目也記不清了,反正其中有不少是我們早就使用的地名。這樣,這位語言專家老人干完這樁事之後鑽進森林,一個人死在那裡。”

    “真正的天才,不被理解就毀滅!但是正如融解於液體的成分由於電的分解而析出一樣,以後仍以明確的形狀表現出來!”對於這位創建者的插話頗為感動的瘦高個兒男演員心平氣和但是說戲劇台詞似地突然說了這麼幾句。

    “溶解於液體的成分?以電分解析出?別說這種既不准確也含糊不清的話吧!”那位筋肉發達的男演員立刻給以反駁:“像這種含糊不清的命題,如果到此為止倒也沒什麼,只是你丟面子。但是這命題的後面……再繼續下去的話,聽的人就把腦袋累乏了。讓人覺得莫名其妙!”

    “你回到你的論法上去了。你把那莫名其妙的實體先確定下來,明確它的名稱,要是和我辯論這所謂莫名其妙,而且你確定的實體妥當,你的責難對我來說還是有效的。哈哈!可憐,你什麼都沒確定!哈哈!”

    這次交鋒,語氣過於激烈,那瘦高個兒照舊是戲劇腔。他那細長的鼻梁兩旁靠得緊緊的兩只眼睛,仿佛躍動著茶色的光芒。他們爭辯的事大概以瘦高個兒獲勝告終。本想用奇襲獲得成功的筋肉發達的男演員,抱著被太陽曬黑的雙臂,腦袋一下子伏在上面,顯得十分洩氣。

    “聽說創建期創造新語言的那位專家,直到現在他的後代還在繼承舊業,這是真事嗎?他的子孫是不是遺傳的關系,在語言上有特別的能力?”那位女演員不甘寂寞似地突然發問。她接著說:“他創造的語言什麼地方不同?……我這麼問,並不是因為那語言創造者發了瘋的緣故。當然,語言學家的才能是能夠遺傳的。……向他的子孫們打聽他本人的事還是不大合適吧?假如對方以為這是瞧不起他們,我以為那可就不合適了。說不定提出這個問題本身就是瞧不起人家?”

    年輕的女演員自己把自己卷進這混亂的問題裡。瘦高個兒男演員對於她的提問一直略帶含而不露的笑意,他那長長的馬臉上泛著紅潮。那位筋肉發達的男演員雙臂摟著他那結實的大腦袋,伏在搖搖晃晃的桌子上。看得出,這兩個男演員對於和自己關系密切的女演員跟我說的話感到害臊。妹妹,因此我也就明白了他們方才的爭論是兩個人各自防衛的形體動作。其中有對抗意識,那十七八的女演員卻瞇縫著眼睛顯得有些緊張地向我提問。我只能認真地回答她。

    “說起創建者的子孫,這家當教員的多。我以為這是和語言有關的職業。我們這塊土地上,不用說語言學家,即使以作家、演員為職業的也沒有。本來這位語言體系的創建者是由於他晚年孤寂的生活,人們看起來就像個隱士一般。傳說者再肆意誇張,就把他說成半瘋的人了。實際上他從青壯年時期開始,多年來從事研究工作,其間結了婚,也有了孩子,這就是現在提到的他的子孫們。此後雖然終於瘋了,然而那不是遺傳的疾病,而是由於過分苛責自己的結果,我認為自己說不定就是這種血統者的末裔。我正在想作為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的自己這個人的時候……”

    導演突然插了進來:

    “你們把話題轉到了無聊的閒扯上去了,或者想起什麼就先說什麼,要想不搞這種類型談論式訓練,你們就把嘴堵上,把耳朵打開!不然就不講課!”他本來是坐在後面沉默不語,這時突然發了話。那個筋肉強壯的男演員形之於外而那個瘦演員卻表現得含蓄地生了氣,然而那女演員卻陶醉於導演那強有力的姿勢,像個孩子一般瞇著眼睛。

    妹妹,導演的批評不僅僅是對劇團團員,實際上也包括了我,所以我這才回到准備好的自己的講義上來,講授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但是我不能不注意到,對於村莊=國家=小宇宙核心的東西,如果沒有共通感情的人,給他們講“自由時代”長時期的和平,那語言就顯得十分空泛。意識到這一點,它就成了使我們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

    以向你談敘的形式寫出來的動機……

    我們當地的“自由時代”。創建時期由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的構想,在這漫長時期之內,雖然是和森林之外隔絕的時代,但是在各個方面都實現了。也有了以村莊=國家=小宇宙為主體的創建者同志之間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准則,人與自然的准則,以及各個超過百歲巨人化的創建者們,超越自然的同峽谷和“在”與森林之間的准則。這一切,在“自由時代”全都完成了。盡管和以後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歷史是屬於第二位的,但是這些准則的成就及深刻的想法,是難以向本地以外的人傳達的。原因是他們認為,“自由時代”倒是停滯期,到了它的末期由於和森林之外的接觸才展開了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真正歷史。妹妹,對他們說,我們當地人在“自由時代”以後是一直生活於頹唐期的人,所以我們當地看不到新生的孩子這一事態倒是自然而然的事,他們有可能完全理解麼?他們一定會以為,不抵抗不治之病而且認為這是屬於他們自己之事,興高采烈地大談即將到來的死,純粹是反倫理現象吧?

    我談了“自由時代”除了末期之外大多數日子沒有外敵入侵。實際上根本沒有呢,還是基本上沒有呢,如果想到有一條買鹽的道路,同森林之外的世界並沒有完全隔斷,那就有可以懷疑的余地。但是,我既然是傳承的繼承者,並且把它記下來傳達給別人,希望深深扎根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們一般的感受性之中,對此不必懷疑。倒是把它當作自然的演變,我一直沒有懷疑過。妹妹,就在我這樣談下去的時候,感到雲影遮著風景在移動似地,長期以來一直很熟悉的一群“自由時代”的形象,帶著暗色逐漸遠去。這大概是和甕棺有關的甕村這個詞句給我帶來的侵蝕力。當然,我在講課中並沒把它說出來。

    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期以及其後漫長的“自由時代”,雖然隔著既大而且又寬的森林,以河的上下游而分的外部世界的人們,對於這個甕形盆地的新世界,根本沒有發現這一事實,如果給以懷疑的時候就會發現,這一事實的確是不合邏輯的。即使思考一下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飽嘗辛酸,受到溯流而上的這條河的巨大抵抗,而且經過幾百年誰也沒有溯流航行過,這也是奇怪的。可以想象到的只有一個,外部世界把我們當地的人看作雖然活著卻是走向冥府的人,雖然知道在這塊忌諱土地上有忌諱的人們在生活,既然把他們看作集體地葬於巨大甕棺的死者,那就只能敬而遠之。那麼,在這冥府裡繁殖的死者們的子孫們孤獨的和平,就純屬自然的了。

    但是,如果這樣再讀一下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時候,就會發現,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的面孔和峽谷寺院表現得充滿活力的地獄圖完全相反,而是帶有冥府的晦暗陰濕的陰影,他們超過百歲的長壽,是把一旦死了的人決不看作死而是永無止境的另一形式的生。這些形象的確令人獲得新的認識,然而就整體來說卻讓人覺得陰森的氣氛很濃……

    如果這樣考慮,那麼,情況可能是這樣的:“自由時代”末期,外部世界和村莊=國家=小宇宙之間開始交流,也就是遭受外部侵略的開始,此後的漫長時期裡,外部世界的人們和我們本地的人們,逐漸把他們之間一向看作生死攸關的互相視為異族的思想忘掉了。於是把我們當地看作冥府的甕地區,作為生命場所的外部世界,隔著廣大的森林,由溯行困難的河聯系起來的兩個世界。這宇宙論式的構圖,對於外部世界的人來說,已經是根本不能理解的了。那麼,從這一點出發而反過來推測,那就是說,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們對這宇宙論式的實感也淡漠了,實際上正是由於這個原因,開始走上了如今這般衰亡的危機……妹妹,我用語言表達的是以下的事情。

    就我們當地這一方來說,如有森林外部的人以某種形式來訪,整個“自由時代”的重要方針是把他們拉進共同體,把他們同化。看看我們當地“自由時代”的婚姻制度就馬上明白,從盆地以外來的新血統是寶貴的。創建者們開拓新世界的時候,就把自己關進了這沒有出口的地方,所以破壞人一開始就宣布,要把我們當地人分成兩份,單純地分成峽谷種族和“在”種族也未嘗不可。而且決定只能在這兩族之間才允許通婚。這種措施對於後來向明治政府的戶籍登記搞雙重制的花招也產生了影響。

    妹妹,我還沒有談第三種族的事呢。我每次對別人談起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時候,總是意識到必須刪去一部分,或者著意剪裁,不然就無法談下去,這時我總是懷疑我這由父親=神官以斯巴達教育培養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的能力。這種懷疑終於使我產生了恐懼:自己不能把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全部寫完就死去。正是由於這個緣故,妹妹,所以才向你求助,以信的形式表達我無論如何也要完成村莊=國家=小宇宙神話與歷史的願望。

    我們當地的人在“自由時代”就打算堅持同外部世界隔絕,但是卻沒有像蟻獅在沙土上打個洞等候螞蟻掉進來抓住它那樣,在峽谷和“在”這個甕形盆地上制定措施等候外部世界來的人,等他們一露面就把他們全殺死。當然,也不是一個外來也沒有殺,血腥的傳承上也記得清清楚楚。而且,那時森林外部業已組織好武裝集團,即將入侵盆地,終於因為我們迎來了“自由時代”宣告結束而沒有鬧事。此事姑且不提,我們這片土地的歷史朝著新時代前進並沒有錯,而且,我們當地的人們無不以創建期和“自由時代”父祖輩明確顯示的諸般特性為自豪,它通過我們當地全部的神話與歷史顯示了他們卓越的才能。但是生活在那個“自由時代”的人們接觸到外來者組成的侵略者集團的時候,也許此時此刻才意識到現在即將結束的“自由時代”的獨特價值。而且這種經驗像心理上的傷痕一樣留下來,我以為它使我們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常常自覺地意識到:現在我們即將喪失歷史上最好的時代。“自由時代”最後期的人們的精神傾向,對於其後出生的人們給以巨大的影響是無須多說的。

    “既然是這樣的地方,那麼,對於最後生下來的孩子們其中之一的他這個人來說,他的感受是特別的!”那位女演員沉思默想之後,把眼睛瞇得更細地大發感慨。

    在這個發言中,自己直接被詠歎的導演,一直郁悶地沉默不語,然而那瘦高個兒演員不得不再說幾句似地挺身而起。“像這麼反來復去地妨礙講課,如果想開了就這麼進行下去,那倒也沒什麼,肯定也是演劇訓練。比如說,和忘記了時間溜走正好相反,也就是說,不讓時間停滯的實感再保持沉默,成了邊說邊表現的訓練啦。”

    “又是研究用喜劇技法靠情感充沛的頑固腦袋的插科打諢啦。”

    妹妹,僅僅告訴你這些齟齬,你一定會想到這個小劇團的男演員們和女演員的關系一定出現致命的分裂吧?但是緊接著這三個人協同一致,和初次相會時使我大為惱火時一樣,給我以極大的震動。事情是這樣的:瘦高個兒的長鼻子周圍一絲淺笑靜止不動,粗壯的漢子仰起他被胳膊壓出紅條痕的臉,女演員的眼睛瞇得不能再細,三個人的行為居然一致,齊聲喊道:“接著講!別人一說你就什麼也不講的念頭趁早打消,別那小小氣氣的!”

    6

    妹妹,課繼續講下去,我說,外地商人們到我們這塊土地上來的路線並不是溯河而上,而是穿過森林,從那條運鹽的道路進來的,到達的時期是“自由時代”中期以後。這條交易通道,本來是為了把必需的鹽運進來,其次是買進盆地裡不能生產的物資,再就是村莊國家小宇宙向外部派人而開拓的一條路。現在這條路已經被切成幾段,但是它的遺跡猶在,比起獸道來那是不會讓人誤入岐途而且又容易找到。那是直對著四國島脊梁的那條山脈的最高處,蛇行前進達於高處的路。穿過這條道而到達外部世界的人肯定會有這種感覺,仿佛在地底下左拐右拐地繞著彎,慢慢地升高。

    妹妹,我和你談這些話的時候,不由得想起當年東彎西拐地穿過森林,在登上山之後的某條道路的一個地點,俯瞰盆地全境,現在想來那確實像個甕的形狀,似乎大青白日碰上了一個不祥之物一般,覺得生於此地有些羞恥之感。仿佛一眼就看透裡面塞滿一具四仰八叉的屍體……

    外地的商人通過這條運鹽之路定期地進入盆地,他們的回頭貨是我們當地出產的木蠟。商人們逐漸更多地運來各類繁多的貨物,因而也就運走大批優質木蠟。關於蠟的民間傳說,就和各地傳說的積存生漆的池沼水底有龍是性質相同的,不過關於蠟的傳說卻有充分的實感,在四國山脈前邊的各村廣泛流傳。外地的商人逐漸增多,盡管通過運鹽道路前來,不論地理上和政治上都帶有很大危險,但是商人的數量依舊增多。商人們每運出一批木蠟必定先帶進一批貨物來,所以終於把並非生活必需品的東西也帶進來了,甚至於武器!創建者們本來屬於武士階級,他們是帶著傳統的武器進入這盆地的。用火藥能炸掉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就足以說明這個問題。當初他們連火器也准備好了。但是從創建期到“自由時代”實在是一個很長的時期,因此,老人們都預感到,我們這塊土地正在或即將面臨新的轉換期。於是老人們認真地計劃著要把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武器更新一番。他們在什麼樣的水平上實現這一計劃的,在沒過多久成了從“自由時代”往下一個時代過渡轉機的事件上明顯地表現了出來……

    外地商人甚至把藝人也領進來了!而且是居然組成一個劇團的藝人。他們的演出,使一直生活於封閉圈裡的青年們受到了幾乎等於危險性的震動。於是,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老人不得不向藝人們堅決辭謝他們再來演出。父親=神官根據傳承說,到“自由時代”的盆地只來過一次的藝人集體所演的戲是《龜井銘助起義之始終》,但是他也注意到該戲是不合時代的。這看法,父親=神官作為確定不移的集體記憶,因它和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根本有相關的意義而傳達給我。

    實際上藝人們演的只能算舞蹈一類的。來自外地的女人們演的舞蹈和音樂,對我們當地的青年人給以震撼。商人們帶領背著木蠟的腳夫和藝人們離開此地的那天,有五個青年人從盆地消失了。幾乎所有的峽谷和“在”的青年人都強烈希望追隨藝人們而去,他們爭先恐後,但只有少數幾個人得到沿著隘路走出森林的資格。老人們還組織了追回激烈競爭中失敗行的追蹤隊。商人隊伍因為有背木蠟的腳夫和女人,沒等越過山脈就被追蹤隊追上了。老人們托追蹤隊長帶給商人頭領的信上說,村莊=國家=小宇宙決定為逃出去的五個青年把他們各自熱戀的五個女藝人買下來。蠟商老考慮到以後的生意,只好答應。本來,這麻煩的種子是他們播下的。五個女藝人把樂器和服裝交給朋輩帶回,便跟著各自選定的對象重返這深山窩裡像甕一般的世界……

    “自由時代”的結束期終於來到。它的前兆是具有新面貌的來訪者陸續到達。這“自由時代”即將告終的時期是從這時候開始的:激烈動蕩時期,鄰藩鎮的武士們逃離藩鎮前往京都、大阪的旅程中,和前來交易的商人一樣,從穿越山脈的小路進來,發現盆地的村落,於是把此地當作他們最早的中轉站。當年從四國山脈的對面,越過大山朝著這裡而來的破壞人和創建者們就是以這裡為起點,到達可以從河口開始溯行的港灣,但是他們並沒有把村莊=國家=小宇宙安置在這條通道上。此次武士們越過山脈之後,從一條普通道路的某一點拐進一條仿佛野獸出沒的小道,在原生林裡迷了路之後才找到通向我們這裡的近道。此刻想去京都、大阪而越過四國山脈前來的武士們,開頭就有意識地到村莊=國家=小宇宙來,所以到了之後就選定這裡為他們的中轉站了。至於他們為什麼找到這裡,據推測,他們很可能先從蠟商那裡得到情報,然後才動身直奔此地而來的。據我們當地的老人們估計,到達盆地的這幫武士們背後,很可能還有業已掌握此地有關情報的同伙們,所以就沒有簡單地出於保衛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目的,采取武力打擊的對策伏擊他們。本來,脫離藩鎮的武士們采取大幅度迂回路線來到死胡同的盆地,原因是他們逃出藩鎮的過程中,旅途上引起了不得不暫時避難的事件。如果考慮到這一點,接受他們,甚至給他們以經濟上援助,反過來為了防止發生危害村莊=國家=小宇宙獨立的事態而要求他們給以協助,這種交易的可能性是存在的。隨機應變,及時采取適當辦法,這就需要有外交手腕了,完成如此重大任務的,就是當時只要十五六歲的龜井銘助。

    以年輕的龜井銘助為中心,由老人們為副而組成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外交團,在不允許峽谷和“在”人們與之接觸的情況下,同來到盆地的武士們會面。並且作好准備,如果武士們居心侵略,戰斗團立即應戰,所以嚴禁訓練有素裝備齊全的青年們被他們看見。同時也要求大家注意,不要漫不經心地把這偏僻孤立的荒村累積的財富如何如何洩露出去。實際上外交團對於逃離藩鎮的武士們決不吝嗇。決定把追蹤武士們很好地打發走,所以預見絕對安全之後,厚待逃離藩鎮的武士們,讓他們住在峽谷,而且還為他籌措在京都、大阪活動的資金。維新之後,我們當地生產的木蠟之所以能夠壟斷了全國規模的交易,而且輸出到海外,固然由於制蠟技術高超,但是,也多虧越過山脈之後的運輸途中給以庇護和援助的人們,明治政府身居高官的人們之中給以關照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外交團之所以能夠機智地判斷他們封閉的生活圈外部的政治形勢,遇事拿出妥當的處理辦法,實際上他們不僅從前來作生意的商人那裡得到情報,我想,他們還曾經積極地向外部世界派出過留學生。年紀輕輕就受到重用的龜井銘助,可能就是有這種經驗的代表人物。他少年時代的留學生活,我以為和他成年之後的起義,以及隨後亡命於京都、大阪,並且在那裡搞地下工作,都有密切關系。如果我這想象是正確的,那麼,雖然有勇無謀的行為導致他被關進監獄終於死在獄裡,但是只要細看他的個人形成史,就會發現,他和京城的權力掛鉤,從而超越藩鎮權力的構想,確實有其深厚根源的。

    魚井銘助和輔佐他的老人們組成的外交團,對於自稱為了前往京都、大阪而脫離藩鎮終於來到盆地,然而政治行動計劃卻漏洞百出的人們,卻以嚴厲的態度對待。那些人說是去京都、大阪是為了搞革命運動,但是他們現在成了告密者,向四國山脈這邊的藩鎮權力機關揭發這裡是避世的荒村,這對於保衛來說是很重要的事。用新式武器嚴格訓練過的青年人組成的戰斗團擔任了這項任務。

    對於這一事件,在以暗示形式類似民間傳說的傳承中,指的就是建設在峽谷共有土地上,不久破壞人回來就生活在那裡的大倉房發生的事件。有一次,十名武裝人員出現於盆地,他們把好心給他帶路的孩子們當作人質,鑽進大倉房固守。那裡是寂寞的當權人物破壞人生活之處,基本上是一個難以攻進去的小城塞,而且大倉房儲備的糧食,對於不可能期待外部世界對於我們給以支援的歉收、顆粒無收的災年,必須賴此度荒的本地來說,是絕對不能燒掉或遭到污染的。何況現實生活既需要它,而且也具有象征意義。既要完好如初地保住大倉房,而且還要把他們一網打盡,究竟采取什麼戰術?於是決定對於武裝齊備又拉去人質的凶漢首領行騙,說峽谷有一家的姑娘和他們的人結婚,婚禮必須由他對新娘、新郎致祝詞。婚禮辦得既隆重又熱鬧,就在婚禮進行中把那首領和他的同伙全都斬殺。這次行動充當囮子的新娘後來長壽,能詳談她晚年生活情況的大人們,我在孩子時代隨處都有。她當時的年齡還不能算姑娘,只是一個少女,那首領在發表祝詞中受到襲擊,混戰中她腿部受了誤傷而落下了殘疾。她終生未嫁,給鄰居幫忙作些簡單的活,一個人過她的日子,大人們談起她來時,仿佛她剛剛離開大家,沒有一個人不懷念她。

    因為是孩子聽來的民間傳說式的傳承,把這插話改放在“自由時代”末期的歷史環境裡再看,其輪廓就更具體而清楚。這幫凶漢們起初也是為了到京都、大阪搞革命運動而逃離藩鎮的,他們一路上為了躲避追蹤隊而來到盆地。但是他們在這裡受到客人般的接待期間,已經喪失了去京都、大阪的意志,成了只想賴在我們這裡白吃飯的人。盡管老人制止,但是孩子們不聽,和他們混得很熟,結果被他騙為人質。凶漢們的首領中了假婚禮的計,對於那個一眼就看得出卑鄙齷齪,然而卻一心想跟盆地的姑娘喜結連理,夢想憑這婚姻關系取得留在此地的權利,給他一個媳婦,對他來說豈非難以抗拒的誘惑?這幫化為凶漢的武士在此作客期間由龜井銘助負責接待他們,他是個年輕人,所以洞察青年人心理,據此確定戰術,果然一箭中的。

    但是龜井銘助以其卓越的對形勢的判斷力和外交手腕完成的巨大的任務,還是“自由時代”即將告終的時期,那時,我們當地遭逢了有史以來最大的危機。危機是從我們這塊土地被下游整個流域的農民武裝暴動全部占領開始的,實際上他們明明知道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存在,但是他們稱我們這裡為甕村,把我們這裡看作決不能涉足的禁忌之地。

    維新過程中發生的三個武裝暴動之中,龜井銘助在這最早的武裝暴動中所起的作用,和下一個武裝暴動,也就是把他作為主謀者而受到藩鎮權力嚴厲懲處的第二個武裝暴動正好相反。他在第一次的武裝暴動時,是暴動者和藩鎮之間的仲裁人或者調停人,和藩鎮權力並沒有對立抗爭。但是也不能單純地說他的作用在第一次暴動時期站在藩鎮一邊,替鎮壓暴動出了力。如果實際上確實那樣,三十年後同屬原來的農民,不可能讓銘助在新的暴動中發揮重要作用。第一次農民暴動時的銘助,在造反的農民力量和藩鎮權力之間,以及和山脈那邊的相鄰藩鎮的影響力之間,使復雜的力量關系達到平衡的人。農民是這麼評價他的,藩鎮權力也同樣信任他。如此這般的龜井銘助,在第二個農民暴動中他參加到農民隊伍裡了,所以藩鎮權力要堅決懲治他。

    龜井銘助對於從峽谷流出的河流一帶兩個暴動,從表裡兩個方面給予了影響。而且他死於監獄以後發生的第三個暴動,甚至維新之後的“抗稅暴動”,也把龜井銘助聯系在一起,是因為凡是對於暴動有表裡兩方面經驗的人,就要考慮第三起暴動該怎樣進行,以此為契機,農民們決定了最後一次暴動的戰略戰術。

    第一個暴動,對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們來說,就像早晨起來看見夜間的一場大雪覆蓋了山川大地一般,全是外來的人,想抵抗已經來不及了。這是遠從創建期以來巨大的異變,但是當人們發覺的時候,暴動的農民像洪水一般漫了進來,而且,來自下流的仍在溯流而上,向盆地湧來。那陣勢,與其說它是農民暴動,倒不如說它是原始武器武裝起來的農民集團以大規模陣勢突然進駐更恰當。父親=神官說,到盆地來的農民足有一千人之多。因為人數之多超過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總人口幾倍,所以根本無法抗拒。只是因為飯給做晚了,盆地便遭搶劫。

    這個暴動隊伍和逃離蕃鎮前往京都、大阪搞革命運動的人們目的相反,他們是傾巢出動逃往相鄰藩鎮。他們在這裡臨時設營布陣,然後由鄰藩權力機構和本藩敦促農民返鄉的權力機構展開交涉。農民不管暴動是否能夠成功,反正農民逃離他們終生耕種的土地的暴動相繼蜂起,最大的願望便是如何才能更快地向鄰藩管轄之內移動。暴動隊伍把我們這片土地當作此項移動的中轉站和補充給養的基地。而且暴動的千余農民大隊伍全是順著河流溯行而上的。這條道路是當年破壞人領導之下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歷經千難萬險,溯流而上,炸掉大石塊等等之後,又遭逢五十天大雨,很難再次有人循此到達的那條河道。從創建期開始直到現在即將告終的“自由時代”的整個期間,傳承上從來沒有提到過哪一個人順著這條路進入我們這片土地,然而,暴動的農民就是沿著這條不是路的路進入峽谷和“在”整個區域的。

    暴動集團進駐我們這裡,並不是他們逃往鄰藩領內過程中偶然發現我們這個偏僻荒村的。暴動軍團整隊進入盆地,它的成員並不是每個人有掠奪行為。描畫這次暴動的畫卷,父親=神官曾把幸免散佚的一部分給我看過。畫卷也許本來就是唯一的一張。那上面畫著破壞人雖然年逾百歲依舊鍛煉他那仍在成長的身體,在俯瞰峽谷的山頂處懸崖上,就在大白楊之下足有十鋪席大小的平台上大擺宴席的盛況。客人是暴動的頭領們,作陪的是我們當地的老人們。顯得特別年輕真像個少年一般的龜井銘助也畫在上面。主客雙方毫無拘束地推杯換盞,從那多層食盒裡抓顏色鮮亮的干果或干燒的下酒菜。畫面下方,峽谷的風景盈幅,隨處可見暴動的農民宿營的小屋,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姑娘媳婦們來往不斷地運吃食和酒,整個場面就像過節一般歡樂祥和。

    當然,這是一次歡樂祥和氣氛肯定蘊涵著強烈緊張的令人頗感奇妙的興高采烈的聚會,聯系我前不久才知道的對我們此地稱之為甕村這一稱呼,妹妹,我不能不想到值得懷疑的以下事實。暴動的領導者們,對於這條河的腹地之處的盆地,遙遠的以前就知道這裡雖屬荒村僻壤,然而卻蘊藏著極為豐富的物產。他們外界人把這裡稱為暗喻冥府之意的甕村,看作諸多禁忌之地,所以才沒有到這裡來。但是,按祖宗代代相傳的條條框框已經活不下去的時候,當他們想到采取行動,從根本上推翻那些條條框框的時候,他們暴動軍團就甘冒禁忌,有意識地向著甕中冥府進軍了。

    從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期直到“自由時代”,始終一貫同外界隔絕的局面一下子被打開了。使這裡上升到地形學的位置,暗喻的禁忌下降到無足輕重地步的一千多農民,把挺進此地作為別無選擇的最後行動,仿佛完成一項重大儀式一般開始了集體行動。因此,這對於他們來說,可能會想到自己是在祖宗代代禁忌的領域,也就是在等同冥府的甕中吃飯,喝當地釀的酒,已經是不容爭辯地陷自己於污穢的境地了。

    凡是畫上畫的峽谷和“在”的人們同暴動的農民無不這樣和睦親切,但是實際他們把這裡當作中轉站和給養基地,足足閒居三天,據說,暴動集體的人雖然穿過山脈而去,也沒有被鄰藩趕了回來,其次,為了作好聯系工作已經提前派人出去了,這三天就是為了等候他們的回音而花費掉的。但是第三天,他們發現,把他們當作造反的本藩鎮有五十五支步槍的武裝追蹤隊,在九十九道彎登山道路的高處布好陣勢。這情報還沒等到傳遞到峽谷的暴動隊伍指揮部,藩鎮武裝的指揮人員就下山奔峽谷而來了。

    一隊武士出現於“在”通往峽谷的道路上時,和標志著穿山小路的同森林相反方向的斜坡上,在覆蓋峽谷全長的距離上早已水平地散開的步槍隊一齊開了火。驟起的藍色硝煙明明白白顯示了隊員的所在位置。藩鎮追蹤隊的領導也罷,暴動集體的成員也罷,無不大吃一驚,趕快臥倒,雙方大干一場的威風立刻大減。兩個營壘之所以都大為狼狽,是因為雙方都知道開槍的不是自己一方的人。但是,那槍聲又不是他們雙方出於誤會的僅僅出於鳴槍恫嚇。這個步槍隊原來是破壞人組織的,也就是屬於村莊=國家=小宇宙戰斗團的。因為創建期溯流而上時,炸掉大石塊和墨硬土塊的破壞人是火藥專家,當初由他組織起來交給他的接班人率領。戰斗團在暴動集體進駐他們這裡的時候,立刻從峽谷撤到森林裡,按龜井銘助和老人們的指示,必要時以游擊隊從側面攻擊暴動集體,並且作好戰斗准備。藩鎮的武士團出現時,是龜井銘助向他們下達開火命令的。總而言之,談判伊始,作為媒介者,先對他們雙方施以恫嚇。

    我們當地出現於外部世界的歷史而顯示其作用,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一聲令下一齊開槍,使兩個營壘為之震動,感到必須重新考慮問題,這時,龜井銘助就把居間調停的任務攬到了手,而且認真去作。銘助和老人們找到藩鎮權力的代表者們那裡,把他們請到峽谷共有地上的大倉房。暴動集團的主要人物已經等在這裡。藩鎮權力和暴動集體的代表一致推舉銘助和老人們居間調停。暴動的一方在人數上占壓倒對方的多數,但是在險峻的隘路上只能單排前進的情況下,如果有五十挺步槍的隊伍埋伏在山路兩側,那樣的戰斗對他們是十分不利的,這一點他們很清楚。至於藩鎮權力代表這一方,他們也很清楚,假如暴動隊伍下定決心以峽谷為據點固守下去抵抗到底,那麼,光靠目前在藩鎮境內待命出擊的追蹤隊是壓不住暴動隊伍的。

    於是由龜井銘助和老人們提出的停戰協定上規定的條件是:暴動集體就地解散,人員各歸各村,藩鎮權力代表者考慮暴動者一方的需求,不給以報復性的處罰。實際上,對於暴動的主謀者也並不是根本沒有給以處罰,不過藩鎮代表悄悄地接受了暴動者要求的各項條款,可以說這是藩鎮代表明顯讓步的協定。但是,藩鎮雖有所失卻因此而大有所得,這就是,把一個經營得物產豐富,特別是蠟的生產力非常之高的一個村莊置於自己的統治之下了。這樣,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自由時代”從此告終。

    7

    妹妹,我們本地對龜井銘助的評價認為,對於蘊藏著往往有可能逆轉的活動性的事,比如說只要看看對這第一起農民暴動的處理就能理解。暴動的一千多農民和藩鎮追蹤隊的沖突勢必以我們這裡作為主戰場一決雌雄的時候,把我們的鄉土從這場危機中救了出來。但是也正因為此舉,卻使我們的“自由時代”輕而易舉地結束了。肯定從那時起村莊=國家=小宇宙對他就有過批評,原因是龜井銘助所完成的事具有多義的意義,引伸地說,這也表明了他在作人的根本問題上就有多義性。後來這種批評越來越深入,終於把他推到稱之為銘助老兄的“晦暗中的神”境地。藩鎮權力也認為,年輕的銘助已經是個萬萬不可疏忽大意的人,關於這一點還有另一個插話流傳下來。據說:

    農民暴動之後,來自藩鎮的包括諸侯的家臣之長在內的高級官僚們首次視察盆地這一天,龜井銘助預先布置好,在圍繞峽谷的兩座山半山腰各個地方大放焰火。銘助說這是迎接藩鎮權力代表誠心表明恭順之意的焰火,但是,這個布置和那次農民暴動的代表和追蹤隊首領們會面時放槍的地點大致相同,純粹是一種計策。而且,當焰火升空時,年齡和少年幾乎相仿的龜井銘助,對於此起彼伏巨大響聲像個天真爛漫的孩子一般歡呼雀躍……

    “你是這樣評價龜井銘助雙重意義的性格。於是,我們劇團的人有的就覺得有趣,相信你的評價。但是,正因為我作為和他屬於同一家譜,和他有血緣關系,所以對於給予龜井銘助的積極評價反倒持懷疑態度。”

    這位導演似乎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後才這麼說的。妹妹,這時我暫時屏聲靜氣而且有意識地欣賞導演那略顯疾促的呼吸,我們在沿運河的供游人散步的道路上漫步。

    “我在第一起農民暴動的處理階段,並沒有覺得龜井銘助把復雜而深沉的人格展現出來。但是,正如我在同諸位演員所說,他在第二起暴動所起的作用,以及受去世的銘助影響而舉行的第三起“血稅暴動”中,那是誰也無法否定他那獨特的風采。我們當地稱他是一頂高帽子就足以使之得意忘形的那種人,他發揮了令人難測的才能,他善於推廣運用自如的戰略戰術,使掌握他這種戰略戰術而戰斗的農民終生用不盡,使它徹底地活在他們的心裡。”

    “不過說龜井銘助喜歡戴高帽子可不大對頭,是不是充其量不過是無政府主義才子而已?我雖然是搞戲劇的,但是我可不因為他是農民暴動的領導者就把他當作喜歡戴高帽子的人,也不把他評論為演技派。你也說過,調停第一起的農民暴動時,“自由時代”干脆告終這一事實本身,對它就有各種各樣的批判,但我以為那是敗北主義。”

    “如果我們這塊土地上依然是‘自由時代’,還照舊走那條封閉下去的道路,那就會使一千多暴動的農民全被待機於藩鎮境內的洋槍部隊消滅干淨,然後我們當地的戰斗團再消滅獲勝的追蹤隊殘余人員。但這種事現實中能做得到嗎?龜井銘助當然看得出這根本不可能,所以斷然下定決心結束這‘自由時代’。這種情況之下你還能說是敗北主義嗎?銘助把我們這塊土地編入藩鎮權力管轄也是被迫無奈的,後來證明也只有這麼辦才行。當然這並不是說未來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如果再前進一步,聯系後來發展到第三起暴動的歷史脈絡,就不能不說龜井銘助政治上的判斷是極為出色的。就‘自由時代’的結束來說也是如此,在這之前多年來我們這塊土地只是個荒村僻埌,處於藩鎮權力之外,以那種方式編入藩鎮,僅就概不追究以前的責任這一點來說,導致這樣的結果,難道不是恰好表明龜井銘助的外交能力卓越麼?而且,銘助一旦站在反權力一側時,他的實踐也十分干脆利落。第二起暴動的圓座墊形狀的旗幟,現在仍然保存在新制中學裡,你大概看見過吧?”

    “我對於圓座墊式的扁圓狀,因為前不久才知道外界稱我們這地方為甕村,所以曾經再一次思考它。我認為龜井銘助肯定知道‘甕’這個名稱,對於這個名稱暗喻的內容,他的理解也和我們當地人完全一樣。雖然人們稱之為圓座墊形扁圓狀,但不是圓座墊形的。這一點,和別的地方暴動旗幟上所畫的圓墊形扁圓狀是不同的。我注意了,那是甕狀的。把圓座墊扁圓狀的村名畫成圓環,是為了招引暴動的人,這大概是為了表示平等地分擔責任吧?但是龜井銘助的扁圓形上,在圓圈的周圍寫的村名裡,暴動口號的結尾處明確地寫上吾和地的村名。沒過多久,龜井銘助受到藩鎮權力特別追究,那就是理所當然的了。毫無警惕地寫上村名,這是為了什麼?我一直是放在心上的。但是把群起暴動的各村村名排成甕的樣子,其中把我們的地名包括在內,我是通過甕棺的暗喻理解的。這是銘助再度向自暴自棄的農民誇示冥府的力量,幽暗的力量,企圖以這種形式激勵他們。這樣一想,就找來懷有這種構想的人所寫的自白書讀了一遍。但是這些東西無非是毫無丈夫之氣,可憐巴巴地說,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正式參加了暴動黨徒一伙,自己前往集合地點時,集會已經開始了,等等,只是反來復去地哭訴這些話而已。”

    “你說的這哭訴式的自白書,在他一生的經歷中,就寫這個東西的時間來說,這樣陳述是不是最合適?可是進了監獄他的風格大變,和以前是完全對立的,寫下來的全是強而有力的話。那是一封極秘密的信,要求用槍武裝的人們風湧而起,向我們這塊土地進軍。此志未遂他就死在獄裡了。在給你的祖先當時他的家屬的信上,他發誓說,如果自己死在獄裡,肉體雖死然而靈魂仍留在我們這片土地上,決不升天。實際上,留在地上的銘助的靈魂指導了第三起暴動,而且,因此終於使三起暴動無不具有重要意義,這樣說決非荒唐無稽的話……”

    解決第一起暴動的時候,對於農民提出的要求,藩鎮權力只接受了微乎其微的一部分,暴動提出的所有根本性問題,沒有成為藩政改革的方向。然而對於這次暴動持溫情的一派,後來終於失掉勢力。而且,站在他們一邊的藩鎮頭領最終被命令隱居於江戶1一帶。這位藩鎮頭領在任期間曾把龜井銘助請到城裡,就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文化水平,發表了一通滑稽話。銘助煞有介事地講的一番話是這樣的:“悄悄地定居在盆地的祖先,是長曾我部2的遺臣,都是深受相應的文明薰陶的人,在長期同外部世界隔離的生活之中,文化上倒退了。照那樣子生活下去,我們恐怕要退化到猴子那種地步。因為藩鎮寬大為懷,把我們拉回到文明世界裡,實在值得感謝。雖然太晚了,好在沒等到退化到最後就給拉了回來,真是幫了大忙。我們跟藩鎮老爺以及高官們要求接受我們,可是費了大事,辛苦備嘗啊。為了遷就盆地上文明退化的人們那種水平,實行語言簡化方案,規定專人負責,讓他當作終生事業干下去。本來,完成的簡化語言為數不多。比如說,狗稱作‘汪’,貓稱為‘喵’,天上飛的都叫‘波波’,水裡的全叫‘突突’。這種簡易語完成的時候,三歲童子能說的話之外全都放棄,我們的語言先實行最單純化。但是山坳裡的百姓們還是需要更復雜更多的語言吧?”——

    1即現在的東京——譯注

    2即:長曾我部元親(1539—1599)。戰國時代武將。長曾我部國親之子。曾任宮內少輔,土佐的諸侯。兼並四國之後降於豐臣秀吉,為秀吉征伐九州大賣力氣。曾兩次率兵攻打朝鮮——譯注。

    把藩主擱在江戶城外,讓他閒起來的新勢力新規定了稱之為“戶口稅”的人頭稅。“戶口稅”對於我們當地人來說是最殘酷的稅。長期以來獨立於藩鎮權力之外,因而財富積蓄豐厚的地區的“戶口稅”,一戶交的稅等於普通村一百戶交的。權力控制之下的民眾因為戶籍登記沒有思想准備,所以此時仿佛遭到致命的一擊。這種政治思想通過如此辛酸經驗,是龜井銘助以下我們當地的人們所共有的。

    為了對抗以這“戶口稅”為頂峰的新強硬政策,所以才制定新的第二起暴動計劃。主要構想和當初第一起相同,但龜井銘助給它換上了新的方向。具體地說就是按以前的行動計劃行事,以沿河一帶的我們土地作為前進基地,在那裡整頓齊備,然後一舉越過山脈。要求大家在武士們的追蹤隊在藩鎮邊境集結完畢之前就展開電擊作戰。對於這個構想,龜井銘助後來作了根本性的改變,在作戰會議上,他講的一番道理的確很有龜井銘助特色的。

    他認為,第一起暴動既然沿河溯行而遭到失敗,第二起暴動就要把上行下行調換一下,非得反方向而行不可。這就是說,理所當然地必須順河而下。暴動成功與否,並不是靠人的智能預先計算到的。而且超過人類智能但與人有關的還有天地、左吉、上下、陰陽、明暗,開始是天,其次必然是地,上在先,其後必是下,依序反復地試驗下去。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掌握人智之外的東西發展趨勢。龜井銘助的此項主張,經過一番論戰終於取得優勢。

    銘助決定了戰略大綱之後,立即研究並制定了經過深入而周到考慮足可隨機應變的戰術,付諸實行。既然所有過程的周到准備全是在他精心指揮之下進行的,所以在暴動的實行階段他是否參加就並不是主要的了。參加暴動集會的農民們稱自己是黨徒人,他們自己做了表示自己處境十分困難畫著小○圖案的小旗,揮舞個不停。但是,黨徒人每人都到場參加同藩鎮的交涉,然而只讓他們高呼口號:“別上當!別上當!”除此之外不得發言。黨徒人必須這樣喊叫著,直到黨徒人的代表們拿到撤消增稅、撤消新稅的“保證書”為止,一直監視現場。

    暴動不是朝著我們這裡溯流而上,而是沿河下行。對於這一點,暴動之後下游各村批判龜井銘助說,他這是為了保護他本村免遭塗炭。但是,這一戰略轉換,以及全部家當裝在草袋裡背在身上全家參加的新戰術,使參加暴動的各村村民一致奮起,大大增加了力量。

    沿河而下的暴動隊伍新的目的地是同藩鎮相鄰的另一個藩鎮的領地。它不是山那邊的大藩,本來是因為親戚關系通過這個藩的藩主領地進行隔藩上訴,才能實現同藩鎮權力直接交涉。過藩境的河時出了事故,暴動隊伍丟了不少人,不過仍然達到隔藩上訴的總人數必須達到一萬八千名的限額。這個暴動隊伍在鄰藩官僚在場之下,藩鎮權力的代表和龜井銘助之間展開了一場舌戰,同時又追加新的要求:參加暴動的各村劃作鄰藩領地,或者暴動的農民放棄他們的土地遷入鄰藩成為它的藩民,同時提出請願:讓閒居於江戶的溫情派舊藩主官復原職。這樣,這次暴動就不能不由幕府介入了。“暴動成功,要求的‘保證書’終於得到了。暴動的農民及其家屬平安無事地各歸各村。到這一階段為止,龜井銘助獲得全面勝利,甚至出版了你手頭就有的描寫銘助超人般領導才能的印刷品。但是,銘助為什麼怕追究責任而從藩鎮領地出奔,暴動本身沒有受到任何指責,他一個人卻成了當局的眼中釘?他又為什麼寫了那滿滿哭訴的自白書?他說,有人說他侵吞暴動經費在京都過著奢侈生活,純粹是為了孤立自己而造的謠言,這在可憐巴巴的自白書上也是這麼寫的。也許這是用文字進行抵抗的活動吧,然而他並沒有滿足於這個水平,他銘助萌發了奇怪的想法。他認為從京都的皇族之家到天皇之家都是高踞藩鎮權力之上的,打通關節就可堂而皇之地回到我們當地。事實上這時他已經公開宣稱藩鎮權力無權干涉他,他居然讓他的僕從唱著進行曲大搖大擺地走進藩鎮領地。我想,此時銘助的中心思想中,始終必須固守的根據地就是我們這片土地。由於他的奔走,這片土地以最小的犧牲被藩鎮權力吸收,同樣,因為他的努力,第二起暴動大家都免於遭受災難,然而就現狀來說,遠不是‘自由時代’可以相比的。使‘自由時代’落下大幕的當事者銘助雖然受到批判,但是我認為他才是從我們當地的創建期直到‘自由時代’最有獨創見解的人。作為我們當地負責外交人員,開誠布公也不能取信於人的懊惱,恐怕是很深的,正是這個緣故,銘助終於從他的亡命之地,讓他的私人樂隊演奏進行曲,打著他的呼吁書,進入藩鎮轄區,盡管他知道他一露面很可能被投進監獄,但是他也概不計較。這首先表明,銘助考慮到我們這片土地,必須使它從創建期經過“自由時代”而發展起來的命運回到原來的軌道,並且強烈希望如此。難道不是這樣麼?銘助和天皇之家的權威掛上鉤,和藩鎮權力對抗,主張我們這片土地是個獨立的存在,帶上小型軍樂隊搞示威游行,直抵藩主邸城之下。而且龜井銘助向外部世界公開宣稱,我們這地方有獨特的歷史,屬於例外的地方,這一點成了我們當地給以嚴厲批判的根本理由。銘助獄死前不久以信的形式發出指令,讓人們從‘洞穴’裡把隱藏的武器拿出來組成武裝戰斗團,把自己從獄裡劫出去。銘助生前寫的這封信終於沒有到我們同志之手。他獄死之後,他寫下來的許多文件都送到你家去了。即使父親=神官給我講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時也說,這是龜井銘助所看到的最後的幻影。民間傳說式的傳承中說銘助是發瘋而死的。幽暗的神龕中銘助老兄可怕的形象,足以證明他是在獄中瘋死的人。不過我以為龜井銘助始終是一身正氣的。遍訪京都的銘助,估計到維新即將到來,不僅藩鎮,幕府也難免垮台的大變動就在眼前的時候,他想到的是,應該想方設法使我們這塊地方恢復到‘自由時代’獨立的世界。於是他號召,要從‘洞穴’裡把槍挖出來,組成戰斗團把領導奪回來。他一定意識到,在這成敗在此一舉的時刻必須如此。只是他的信沒有拿到外面去,在這期間銘助必然地死在獄裡了。此後整整三年,興起了維新。”

    “我覺得不能說甚至維新本身也是銘助的思路中就有的吧?”

    “……但是維新之後四年,第三起暴動可是大大發揮了已經去世的銘助的戰略戰術威力呀!他獄死之後,把他獄中寫的各種文獻送到你先祖家裡去了,我們當地的領導們認真地讀了它,形成了他們的思想。他們以供奉銘助老兄的名義供奉龜井銘助的在天之靈這一事實本身,就說明了藩鎮權力之下紀念他是從兩重意義方面考慮的。難道不是這樣麼?第三起所謂“血稅暴動”,把中央派遣的郡令逼得自殺,宣示的目的完全達到。征收“血稅”的根據是戶籍及其有關文件,居然把它全部燒毀,這事情的背後也說明了,只有我們本地實行的秘密制度的戶籍登記弄虛作假確實存在。這兩重意義的戰斗展開方式完全是銘助構想的。因此可以說,銘助使我們這塊土地從創建到‘自由時代’的獨立,至少恢復了一半。它雖然半明半暗的獨立,然而我仍然認為那是一項巨大的事業。當然有像原重治那樣,被戶籍上弄虛作假可能產生的嚴重後果壓垮,終於成了‘牛鬼’,但是我想到,以龜井銘助的構想為基礎,這個體系曾經大放光采,就覺得給了我以力量。我雖然是戶籍登記的弄虛作假徹底失敗的五十天戰爭剛一結束出生的,不過因為和我妹妹是雙胞胎,戶籍上做手腳就更容易。我覺得這倒是我這樣生活下去的根本條件。”

    8

    妹妹,我給年輕的導演和演員寫演出台本又給他們上課,作為回報,所以他們請我到那大倉庫兼排練場參加宴會。這宴會定的時間是上午三點開始,從這麼早就開始的原因是演員們和准備這個宴會的時間有關系,因為他們都在業余打工。他們打的什麼工呢?從他們打工的所在帶回來的吃食、啤酒,以及他們來不及卸裝的化裝立刻就能明白。女演員臉上厚厚地化了一層妝,但是那服裝卻是軍隊護士的打扮,男演員穿的是大日本帝國陸軍的軍服。這就是說他們在軍隊酒館當女服務員和侍應。而且他們還不僅當女服務員和侍應,還要作余興表演,那樣賺的錢就會多一些。據他們煩躁然而不無得意的談述,他們三個人大唱軍歌,而且又歌又舞。他們還想受雇於龜井銘助,給他當軍樂隊,隨叫隨到。具體地說,這也是為了將來的演劇作准備的行動,即使這次的宴會費也是打工籌措的,他們不久就實行和演戲無關的打工項目。他們每唱一個軍歌,一定像以前訓練的那樣,大喊一聲“叭!”大大震撼了軍隊酒館的客人們。我們這次宴會上,他們也常常站起來,以直立不動的姿勢,然後一起喊:“叭!叭!叭!”導演、男演員們、女演員逐漸興奮,而且以令人驚奇的心平氣和以及滿懷信心地說了下面一段話,妹妹,這話我以為特別應該傳達給你。“到現在為止,效果最好的就是這個‘叭’而已。但是,過不多久我們就不僅把原重治和龜井銘助搬上舞台,而且把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上出現的人物全部戲劇化。然後回到峽谷去,在蠟倉庫的舞台上演出。演出的期間要長些,足足連續上演一個星期。到那時候你會看到,我這個人還有幾下子吧?會看到峽谷和‘在’衰亡標志、最後生於那裡的孩子們之中的一個孩子的實力吧?”

    妹妹,也許不過是我個人的想法,使人明顯感到有龜井銘助血統的這個年輕人,終於在戲劇的空想給他帶來的興奮之中,叉著兩條腿,面對寫村莊=國家=小宇宙神話與歷史者連想都沒有想過的我,表明了如下想法,為了響應他的設想,不僅他的少數精銳同志,連我也連喊三聲“叭!叭!叭!”“在峽谷上演的時候,特別希望你的孿生妹妹,帶著據說已經恢復到狗那麼大的破壞人來看戲。龜井銘助不也是在破壞人處於那變動時期復活時的一種表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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