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定義 七 接受教育的能力
    我的故鄉的縣裡有教師的集會,約我前往講演。從印刷的材料上看,主辦單位的領導和我之間,對於戰後民主主義教育的評價,我感到在看法上似乎有些分歧。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對於實行新制中學、新制高中的地方,同那些從事教學工作的年輕教師們談話一事頗感興趣,況且懇談會上還能聽到他們的反應,所以主動地接受了邀請。

    因為是對教師們講演,當然想講講自己對教育的想法。對於教育,過去沒有多談談,多寫寫,但是我還是有自己的看法的。就在準備講稿的過程中,我發現了一個問題。自己確實對教育一直關心,但那是把自己置於受教育者的位置上,所以覺得教育的確令人喜歡,是做人必備的行為的觀點。從來沒有把自己置於教育者的位置上,為此而設身處地地思考過。

    我對正岡子規1一直重視,原因主要不是因為他留下來的作品,主要是欽佩他的為人。這位文學形式的變革者,也就是短歌和徘句的革新者。正岡子規的思想與行動——主要不是通過他的歌論、徘句,而是講授蕪村2的講義,在歌會、徘句會上的談論記錄,以及寫給門下弟子那些懇切叮嚀的信件,這些更能打動讀者之心——給我的印象極其深刻。我愛誦的短歌是佐夫和節,徘句為虛子。子規的短歌、徘句,無一不是成功之作,他為了使它們給人以天籟之聲的感受,力求聲調優美無與倫比,這也許是他短命的緣故。實際上我是在子規逝世之後才常有如此感懷,被他那難分生涯、人格、個性的短歌和徘句吸引的。對於藝術上的俄羅斯形式主義為主,以方法論為自己準則的我來說,簡直是有些滑稽,但實際上確實如此。加上我置身於經常和子規交談與書信往來的他那門人弟子們之間,談論他們之間的談話和書信內容,所以實際上我是一個受他教育的人,也就是以一位受教育者理解他的。因此,我也理所當然地瞭解了子規當之無愧的導師所具備的一位教育者的一切性格。

    1正岡子規(1867——1902),別名獺祭書屋主人。生於愛媛縣松山市。東京大學國文系中途退學。徘句改革運動的提倡者。代表作有徘句集《寒山落木》,歌集《竹鄉俚歌》。徘句論著《獺祭書屋徘話》,隨筆有《一滴墨汁》、《病床》、《六尺》等——譯注。

    2與謝蕪村(1716—1783),江戶中期的徘句家、畫家,攝州人。代表作有徘句集《蕪村七部集》、《摘新花》、《夜半樂》(包括著名的《春風馬蹄曲》)。繪畫有《十宜帖》、《竹溪訪隱圖》等等——譯注。

    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我曾把明治28年1當時子規以及他周圍人們的事跡,國家、國際的動態,做成力所能及十分詳細的一覽表,首先是編寫卡片。這個一覽表詳細記載子規經歷了嚴重的健康危機和精神危機,終於活了下來,直到甲午戰爭結束。我想通過這項工作探索他在陷於危機的當時是靠什麼活下來的——既然當時我還年輕,這想法也許難免有些誇張——的問題,在集中精力製作資料卡片的過程中,這想法始終保持到底。我的希望沒有落空,通過編製一覽表的過程,使現實生活中的自己受到真正的鼓勵。

    1即1895年——譯注。

    然而我不可能把子規克服危機的方法學到手,所以我想,對於子規這個典範,雖然非常敬佩,但只能另選典範,作為自己生活與奮鬥的目標。現在回想起來,想看出子規自覺認識出危機並克服危機這一典範的自己,顯然是個受教育者類型的人,而子規卻是不論處在什麼危機之中,都是作為一名教育者而勉勵自己並鼓舞別人的,這一點是十分明確的了。1895年,子規已經是一位文學家了,他肩負起重大的工作,但當時他只有28歲,這一年他經歷的危機可以說是他一生中的轉換期。這一年他得償夙願作為《日本》報社的從軍記者,到了甲午戰爭的前線。把一個病弱文人送到國外戰場上去,當時《日本》新聞社老闆陸羯南是曾經反對的,但子規堅決要去,終於實現了他的願望。實現從軍記者願望之後的子規寫給朋友虛子和碧梧桐的信上,的確是以教育者的文筆敘述了參加社會的意圖:「僕不知以從軍一事有助於雅事,僕亦不知以此有助於俗事,亦不知對雅事、俗事均有所助,然僕期於二者之中得其一也。」

    這裡所說的雅事指的就是文學,就是「作詩文小說」。俗事指的是「編輯文學書,教育文學者」。對於這兩者均無明確的成算,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次戰爭勝利之後,國家在產業、學術、藝術均有新的發展。」吾人有志於文學者,豈可不適應之而作使其發展之準備乎!」然而對他的年輕朋友述說自己的意圖,是為了作為教育者寫下下列一番話的佈局。子規和虛子是見了面的,但是臨別時卻給了他一封信,說是請他以後從從容容地讀,那寫在四張古式信紙上的信是這樣說的:「今日相別,預期數月重逢剪燭鶯巷草廬暢談之日,足下已成學問文章均令人驚異者。僕如志未遂而身先死,則遂吾之志成吾之業者,捨足下而無可求者也。如蒙足下允諾,幸甚。」

    出發之日迫在眼前,出發之地在廣島,正做動身前的準備時,對文學頗有野心、比他小4歲的從弟籐野古白來訪,他同子規之間心理上的糾葛的情景,在場的虛子有所記述。從古白來看,兄弟之間緊張的原因是,仍不得志的自己對於文壇上已經成名、此次又被選為從軍記者的從兄一定心懷嫉妒。這一點,後來子規也有此忖度。另一個緊張的原因可能是古白向他發出要求救助的信號,但沒有直率地表述。

    子規在廣島等待出發的時候,就接到古白企圖用手槍自殺未果而受重傷的通知。但是子規只用從軍記者裝束的照片表示慰問之情,就乘船出發了。古白對於教育者的子規,自己缺乏受教育者的能力,這麼說固然無情,但是卻不能不這麼說。

    「翌年秋季」的短歌上有這樣一句:「木偶來護樹,颱風過後花更白」。子規在前書作了這樣的記載:「松山田宅一角劃出兩三尺之地,栽上樹苗,擺上木偶,此小兒之戲,稱之為木偶護樹。」這是懷念自殺的古白寫的。子規後來編的《古白遺稿》編者後記裡說,兒童時代在一起玩耍的古白,給他的心刻上了深深的傷痕:「……有一次,古白把我最喜歡的木偶護樹的園景中小梅樹苗全給拔了,我忍無可忍狠狠地揍了他。母親痛加斥責。從此以後我就不願意和他在一起了。從此我也知道,古白愛破壞的性格根本不能見容於我。」

    即使這樣,後來古白繼子規之後去了東京,對於想當文學家的青年古白,子規仍以骨肉之情接納了他。古白常和集體宿舍的同學鬧摩擦,而且也不認真地學。這時的子規,他那教育者的本性無法保持沉默。子規約古白去向島散步,藉機談了他的意見:

    你得定下學習的目的。目的一定下來,就要堅持不懈地朝著目的前進。現在不為一生之計,老了就該後悔了。我的話說了一半,一直低頭不語的他,眼淚巴噠巴噠地掉下來,他哭了。我沒有申斥他,也沒有命令他,依舊心情愉快地和他談下去。但古白哭出聲來。我不解其意。這個令人不可解的謎自幼就存在於古白的頭腦中,直到他死也沒有任何人能解開。

    這個令人不可解的謎,是和受教育的能力相反的,這樣看大致不會錯。因為古白的性格是和子規不能相容的,不是別的什麼,用子規的教育理念一比照就一清二楚。《病床譫語》中,按照子規的分類癖,他把教育分成六項之後,認為學校教育只能給學生智育、技育,也就是給予知識鍛煉技術的教育。他談自己若有機會——「如果我有兩頃地」,意思是說如有若干恆產,我將退到麥青風暖之處——必定試行德育、美育、智育、體育等項教育。

    美育本來是為了發展美的感情,如果行之有法,據子規給它下的定義是,「間接地發揚慈悲性而排斥殘酷性」。幼時拔掉院子裡梅樹苗的古白,到了青春時竟然在學生窗捨動刀子。子規認為古白是缺少慈悲性,沒有克服殘酷性,也就是養育上失敗的人。

    氣育是提高意志的教育。子規很清楚,「不屈不撓貫徹初志」,「抑一時之私情,成就百歲之事業」,這些品質都是由氣育創造和加強的。子規想再次提醒青年古白,讓他自己對自己進行氣育。而且,這樣的談話,也合乎子規的性格,對於教育者的子規來說,自然也是愉快的談話。但是對於缺乏受教育者的能力——基本上是品質上的缺陷——的古白來說,只有落淚,他當時的反應使子規茫然。

    從軍歸來的船上子規就開始咯血,這是惡劣的生活條件造成的,船上咯血,成了他於病床上終其一生的開端。在神戶和須磨兩地,使子規從危險狀態中擺脫出來而苦鬥執著於生命的力量,不是別的,只是他認識到,自己必須致力於文學革新,雖然自己已經臥病,這個使命仍然是他的緊急課題,並且無論如何也得培養出文學革新運動的後繼者,總而言之,仍然是作為一位教育者的熱情。

    年底見到五百木飄亭,他再次要求虛子作後繼者的信,已經廣為大家所知,但是他和五百木的談話還是從他在養病期間,以一位教育者同虛子所談的內容談起。「小生在須磨時對他諄諄忠告,甚至曾明告虛子,吾之後繼者乃汝也。當時之虛子亦略示決心於吾。小生內心頗喜,不禁暗唱文學萬歲。」但是,「上月歸京時仔細觀察虛子舉動,見其依然是舊時之吳下阿蒙。小生對其忠告,惟有學問二字。學問一詞,出小生之口入虛子之耳者,已逾數百餘次。吾已下定決心,於須磨之忠告乃最後之忠告也,而虛子依然故我之態,令小生為之呆然。」

    子規為了對虛子作最後一次的勸告,約他同去道灌山,像對待古白那樣,與他長談,目的是鼓舞他追求學問的意志和擔起後繼者擔子的願望,但最後還是把虛子放棄了。於是他以一個教育者對飄亭加強指教,促使他注意來自各方的挑戰。應該提到,子規放棄了虛子之後仍然把他和碧梧桐當作至近的門下弟子,長時期在病床上同他談論學問,通過這項活動對他們繼續進行教育。由此可見,子規的確是一位徹底的教育者。

    他給虛子的信上有這樣的話:

    可與吾談心者惟足下耳。前途希望良多,文學目前尚處於混亂狀態……以往雖然為此捨死忘生仍感孤立,但自立之心依舊堅強。死期日益迫近,然而文學卻逐漸進入佳境。

    作為教育者的子規,只要打算和別人談論什麼問題,總是以對等的、民主的姿態對待。這對於受教育者頗感負擔過重這一點,不論古白也不論虛子,都是有此經驗的。古白雖然自殺了,但是子規對於虛子一再提攜,不是促其學問上的長進,而是在別的方面下力關照,必須提到,虛子也未負所期。關於他的談論內容,不僅前面提到的《蕪村句集講義》等等有直接表現,而是也是全部子規文學表現之根本。

    我就是通過這些談論的文章,讀柏拉圖的對話篇時——我每年都受柏拉圖的吸引,可能和通過布萊克及其研究者雷茵的介紹,受歐洲密教思想的傳統吸引力有關——總感覺到,子規起了充分理解該對話篇的媒介作用。總而言之,我是通過子規才傾心於不僅是學問方面,而且在所有人生風範儀禮方面也是教育者的蘇格拉底。

    為了展示具體例子,選用蘇格拉底——柏拉圖的、一向被認為教育者、受教育者必讀課本上關於靈魂的對話《派頓》。可能誰都這樣,我從年輕時候起就(喜歡讀)羅馬時代的全集以來一直列為卷首的《為蘇格拉底辨明是非》、《耶烏杜普倫》、《克裡頓》、《派頓》等等。蘇格拉底被梅萊特斯一幫人告發的公元前399年,開庭宣判之前的預審期間,和前來揭發他父親的耶烏杜普倫交談了虔誠,從好歹終於使年輕人幡然醒悟的《耶烏杜普倫》,到宣判與確定死刑,並且告知市民,足以使人想像出法庭全部情景的《為蘇格拉底明辨是非》,以及和蘇格拉底從少年時代起就一直是他的好朋友,而且家庭富裕的克裡頓之間,曾有關於應該如何行動的詳細對話,對於這位舊友勸他越獄逃亡一事,蘇格拉底從論理上予以拒絕,在彼此對知的理解之下等待死刑的《克裡頓》。接著便是描寫等待死刑到來之日的漫長期間,談論內容極其豐富的《派頓》,這樣的作品,使我這小說世界裡的人特別感到完善而且出色地作了提煉和加工。儘管它是遠在小說這一文學形式出現之前就已存在的著作。(巖波書店版《柏拉圖全集》)雖然我對上述諸作關心,而且立刻就能表達出來,但是我並沒有模仿哲學家的方法,倒是打算以讀小說的方法,看戲劇性地展開的對話篇全部韻律。對話是在蘇格拉底死後隔了一段時間,地點也是遠離雅典的伯羅奈尼撒半島東北部一個小鎮進行的,當地人埃克庫拉泰斯央求曾經親眼目睹蘇格拉底之死的青年派頓說一說當時的情況,派頓其人曾經因為戰爭的原因當了奴隸,在雅典操賤業,他知道蘇格拉底的為人,他得到克裡頓等富裕的朋友幫助獲得自由便學習哲學一事,我以為這是一個極好的背景。

    蘇格拉底終於把那杯毒灑一飲而盡。那是人們心目中實在漫長的一天。許多人談論這件事,人們要求當時在場的派頓原原本本地把他親眼目睹的情況告訴大家。派頓說:「我說一說吧。當時我在場,一種奇妙的情緒困擾著我。我是親眼目睹親密的人即將告別人世的,但我卻沒有哀悼的情緒。埃克庫拉泰斯,你問我為什麼嗎?我以為他挺幸福。我從他的表情和他的話裡,清楚地感到這一點。實話實說,那態度是多麼泰然自若啊,那才是慷慨就義呢。於是我想,他去見哈得斯1時,神也得另眼相看,也就是說,一定得到神的關照。所以我想,他一到了那裡,一定幸福,能受到神關照的人,最合適的莫過於他了。事實上就是因為這個,置身於那令人悲痛的場面的人,按理說當然感到悲傷,但是我卻根本沒有哀悼的情緒。不過,話雖這麼說,想起往常跟著他求知識的活動中度過的時間——事實上那一類的談論也曾有過——那種高興勁兒也不會再有了。啊,反正這麼說吧,我是被莫名其妙的感情一直支配著的。我覺得他幸福,所以心裡高興,但是想到他過不了多大工夫就會死去,又心裡痛苦,總而言之,從來沒有過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包圍了我。我想也可以這樣說,我這種心情是當時在場的人共有的。有時我想笑,可是有時卻立刻淚流滿面。」

    1希臘神話中主宰陰間的冥王——譯注。

    派頓如此生動的敘述之中,自然而然地發展成靈魂不滅、靈魂不散不失,魂有歸處,以及重新托生的思考——我逐漸地希望它朝著密教的觀照方向發展——而成為對柏拉圖思想核心之一《梅諾翁》上論述的回憶,從而作為靈魂不滅的論證。人通過行為之美以及強有力的談論,才能彼此深刻理解,不論教育者或者被教育者一起達到顛峰,如此境界的樂趣才是非同尋常可比的。

    不過現在我想明確的是和本來的情節有些脫離,也就是對於有關傳達蘇格拉底的動作或表情的描寫。據派頓說,蘇格拉底用那些動作、表情本來是為了使談論的對方的思考活躍起來,所以才用和思想語言難以區別的行動進行的。

    在這之前,因為要延期執行死刑,派往泰羅斯島的祭使之船回來了,獲悉執行死刑的日子到來的朋友們,一大早就跑到監獄,任刑務委員的11人給蘇格拉底鬆了綁,告訴他,接到通知說今天還讓你活一天。派頓就是其中之一。

    一進去就看見,剛鬆了綁的蘇格拉底和他旁邊的庫桑梯貝——您當然知道啦——抱著他的孩子坐著。庫桑梯貝看了看我們就哭了,這種場合女人總是有許多話要說的。/「啊,蘇格拉底,這是最後一次見面啦。這些親朋好友有話要跟你說,你也有話想跟他們說。」於是蘇格拉底瞧了克裡頓一眼,然後說:「克利頓,哪一位都行,請你把她帶回家去。」於是克利頓的隨從們就把那捶胸頓足哭喊著的女人帶走了。蘇格拉底從躺椅上坐起,屈一條腿,用一隻手揉它,於是邊揉腿邊說。/「諸位,人們通常所稱的快樂,實實在在夠奇妙的了。它和通常稱之為它的對立物的痛苦,不可思議地與生俱來一般連在一起。……直到剛才,腳鐐把我的腳脖弄得痛苦不堪,可現在呢,痛苦勁頭一過它倒舒服起來了。」

    隨後便是蘇格拉底和他的談話對手高談闊論,甚至使對方為之笑出聲來。這樣,關於靈魂不滅的論證越過了一座山之後,在論理上雖然有些不夠精細之處,但直率而且大膽發言的青年人西米阿斯提出了反論。「於是蘇格拉底像往常那樣,瞪大了眼睛,而且面帶微笑,然後說:『西米阿斯說的對。不過,在這兒的諸位之中,有沒有比我更好地打開一條道路的?啊,沒人回答?這就是說,實際上你們已經看到,西米阿斯對我們以往的議論已經進行了非同尋常的攻擊啦。」對於蘇格拉底作為一位教育者別具一格的態度,派頓曾經直接對他的談話對手埃克庫拉泰斯評論過。內容無非是長時間的愉快談論彼此意見已經取得一致,但隨之另生齟齬,有所反覆而遇到暗礁,為此而感到不愉快時蘇格拉底是怎樣處理的。

    蘇格拉底使我感歎不已的事,在這之前那是很多的,不過,像我在他身旁時那樣打動人心的情況還從未有過。當然,像他那樣的人,回答時從不理屈詞窮,本來已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事。我之所以對他特別敬佩的,首先是因為對於那兩個年輕人的議論他的確是心情舒暢,以滿懷善意和讚賞的態度接受下來這件事。還有就是我們由於這兩個人的議論,大家是一種什麼心態呢?說來的確是感到尖銳的,但是治好了我們的毛病。說起當時的我們,簡直像吃了敗仗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士兵,結果被召喚回來,重新加入戰鬥行列,朝著考察議論的方向走去。

    說這像演戲也未嘗不可,經過這樣的過程之後,把談論推向再次使大家確信靈魂不滅的美好論證之後,蘇格拉底彷彿朗誦神話一般談了靈魂超越死亡住於另一世界的構造,把那足以致死的毒藥端起向神祈禱之後,一口喝光。「『……彷彿從這個世界遷居於另一住處而高高興興地上路一般……。這簡直就是我此時此刻所祈禱的。事實就是如此。』」

    人們表現出哀思萬縷的時候,對此給予責備的卻是即將走上死亡之路的蘇格拉底本人。「他說,『你們這是幹什麼!真讓我吃驚啊,諸位!』『老實說,我之所以把妻子打發回去,就是不想看到出這種差錯,這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事。因為我知道,死最好是在靜謐之中完成。好啦,給我安靜下來,要是不停止的話……。』/聽了這話,我們也覺得臉上掛不住,只好強忍住哭泣。他不停地踱步,過了一陣子,腳步顯得沉重,於是按照執行人員的指示行事……仰面朝天躺下了。」

    隨後是阿斯克雷鮑斯把供醫療之神然而並未完成任務的那隻雞交給克裡頓,告訴他蘇格拉底已死。到此為止,柏拉圖立即結束了對話篇。儘管我引用了這麼多,但是否很好地傳達出一位教育者典型的表情、舉止,心裡還是沒底。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覺得派頓的敘述中所表現的柏拉圖面對蘇格拉底的像,總是說他這位一生中的老師是因為癌症去世的,在他那異常深刻的印象中,是否能保得住客觀的說服性,簡直是無話可說。

    即便如此,在這次現職教師們的集會上,我想講一講對於《派頓》的上述理解。然後向這些實際上已成專家的教育者們提出問題:這裡提到的教育者、被教育者彼此之間的行為,從古希臘到我國今天的教育界,活生生的鮮血是否依舊相通。

    因為——很難說沒人稱這純粹是幻想,而且我也知道這有幾分滑稽——我想起接觸過以柏拉圖的對話為人的思考規範式模範人物,而且幾乎經常地以蘇格拉底勉勵青年們,我自己戰後立刻住進位於森林中一個峽谷的村莊,在那裡我經歷的教育。講演會之後的懇談會上,雖然有人不無嘲諷地說我的講演是作家想像力的飛躍,但是我還打算談一談另一部足以給受教育者增色的文學作品。

    這作品就是福克納還沒有收進他的短篇集——有時作為長篇的一部分,有時作為特別版而收進別的作品之中,總之,未收錄的理由多種多樣,現在把這類作品彙編成一冊(「UnCcollected stories of W-F」 Vintage Books)——的《早晨的賽跑》這個短篇。內容描寫的是:被雙親拋棄的十二歲的少年同收養他的農場主,為每年一次花兩周時間的狩獵進入大森林。他們發現一隻大公鹿,與其說為了抓住這條公鹿,倒不如說他倆各自全力以赴地展開一場競走比賽。但是,追得這公鹿精疲力竭無法逃脫的時候,農場主卻不想殺死眼前的公鹿了。和農場主共騎一匹馬的少年也認為應該如此。農場主以自然和人的關係教育了少年之後,就和他們一同前來狩獵的夥伴分了手,後來兩人之間的親切談話之中有這樣一段。

    「對!」我這麼說。「我們現在就必須動手的是明年種莊稼的準備工作,說話之間十一月就到了。」/「你就別管來年種莊稼的事啦」阿奈斯特先生這麼說。「你去上學!」/乍一聽我還以為聽錯了,所以我問:「您說什麼?」「我?去上學?」/阿奈斯特先生說:「對!」「你總得出息成個什麼才行啊!」/我說:「當然。我現在就這麼幹哪。我現在既是獵人又是農人,就跟你一樣。」/「不對!」阿奈斯特先生接著說:「光這樣已經算不了什麼啦。哪個男子漢不是農場的活幹十一個月,半個月打獵?那也曾經是好時光哪。可現在不行啦。現在只干農場和只會打獵已經算不了什麼出息啦。你得干對人類有益的事才行!」我問:「對人類?」

    戰敗不久的農村,新制中學的授課主要是農業。不僅上實業課的時間,就是新設的社會課的時間也被農業課佔用。此外還上新憲法課,還有少年農業生產合作社的事要做,壘球部的事也得干。當時我還是一個少年,追公鹿打獵的事很吸引人,而且教育者的教師們全是外行。但是,我覺得從他們那裡聽到的福克納寫的那些話,卻對我決定自己以後的生活道路起了重大作用。對於福克納所說的作有益於人類的工作這句話,從來就是按該話的原意理解的,勤勤懇懇地、謹謹慎慎地從事自己的工作,35年前是這麼理解的,現在依然這樣理解……」You go to belong to the business of mank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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