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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我現在說那是過去,就因為那已經是徹底過去了的事啦。因為那是我和森“轉換”之前的事情啊。而現在的我和森,是“轉換”後的我和森了。什麼叫做“轉換”?我簡直就像為了述說這一切,才逾越了“轉換”後的種種磨難,如此振作地活至今日啊。哈哈。不過,要把“轉換”講解得使你以及通過你的不特定多數人都能理解,我看實在太難了。單純的、概念化的講解是不行的。所以,迄今為止,我講述那些過去的、徹底過去了的事,都是預備性的措施。
正是由於這種緣故,所以才需要你這位代筆作家,因為一向對你講述的我已經是轉換以後的我啊。而且像我這樣不通文墨的人,即使能以轉換後的人寫出轉換前的經歷,也不可能具有真實性啊。要了解我和森的轉換,這部前史是必不可少的了。
所以,我從未對你變談過“轉變的事。雖然星星點點地向你提示了一些那種預感,其實那就在我“轉變”之前的現實加上了夢中發生的真事。起用你這位代筆作家,就是“轉變”後的我尋求向不特定的多數人表達的唯一可行的途徑呀。而且,今後,代筆作家的任務越來越重要了。因為“轉變”後的我把向全人類表達這次“轉變”的現實意義為己任,所以,不僅需要記述而且還必須要有行動,這也是為了全人類呀!我實在繁忙啊。哈,哈。
既然這樣明確了代筆作家的任務,那麼不論是我還是讀者就明白了以森的父親為主體的論述工作的性質了。因此,我將像以往那樣,在敘述人森的父親和記述人我之間感到失調時,偶爾加注了。而且,我現在已經對轉換,或者對聲稱發生了轉變的森的父親本身,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所以,只要森的父親不突然沉默,我這方面就不會辭掉代筆作家這份職務吧。
且說我和森的“轉變”是怎樣開始的吧。我希望你首先有個印象,那就是此事是發生在初春的一個下大雪的日子裡。那個與季節相悖的下大雪的日子,看來是有其意義的。我在漆黑的房間裡醒來,立刻就感覺到室外覆蓋著大雪了。我是根據與平日完全不同的音質和寒冷判斷出來的。因為我平素起床時總是那樣消沉,就像自己的身上壞了什麼零件兒,而這天早晨,其實已近中午,卻罕見地精神十足地起來了。
森也為下大雪而興奮著,好像天剛亮就已起床,在那裡賞雪。他那受到局限的黯淡的精神世界裡煥發出振奮,連微小的動作也變得靈敏起來,仿佛是驗證他的主動性。可是,我認為這就是發生在下大雪的當天下午,也就是發生在“轉換之前發生的最大事件的直接誘因啊。因為,不論森的行為在表面上如何古怪,而當他結束了全過程之後再來縱觀全局,你就會發現因果關系是很清楚的。森不但沒有反常的行動,而且也沒有將錯就錯。當然,那也是我們的孩子們的苦惱啊。哈哈!
那天,我妻子特別不講理。不但天亮時森把我弄起來為他換濕尿布,麻生野的市民運動集團也來叫我去參加。她就像打蔫兒的小雞,躲在自己屋裡,對外邊積的雪一眼也不看。我懷疑是那些被室外異樣的明亮驅趕得無處藏身的陰影集在一起才變成了我妻子的身形呢。哈哈。
我和森穿上同樣質地的大衣、戴上同樣形狀的人民帽1、圍著同樣毛線織的長圍巾,而且全都穿了達到膝部的長筒膠靴出門去了。當我們走在那些受到雪的刺激而喚醒了沉睡的想像力的陌生人們在雪中扒出的小徑時,他們吃驚地望著我和森。大概那些人回家之後,會趁著大雪給他們增添的雅興,這樣說:——
1指中國的干部帽。
“我看見怪模怪樣的一對兒啦。大小一對兒,從帽子頂到膠靴的趾尖兒,全都一模一樣啊。仔細一看,就連面孔也是原版和縮版,毫無二致。而且,他倆還掏出同一型號的半勃起的,假性包莖陰莖撒尿呢!他們可不是父子啊,他們是一對成人弟兄,一個普通個兒、一個侏儒!”
哈哈,我和森可不干在積雪上撒尿那類事,這只不過在我假想的情景之中,一個被我假想出來的人的假想啊。哈哈。
那天,我和森是去歡迎乘渡船到本州,然後又搭乘新干線1趕到這裡的四國2南部的反對核電站建設運動的領袖的。因為我和麻生野集團已經保持了十年不即不離的關系了,他們就常常使用“遭受輻射已經十年”這樣的詞匯,而在座談會上,那些運動家們又向我提出這期間在肉體上、心理上經歷了什麼樣的痛苦之類的問題。這時,我當然不能說我平時郁悶、多愁善感了,只能敷衍過去。特別是那些外地的運動家們,為了向提供捐款的運動母體報告,什麼事都詳詳細細地記錄下來,弄得我十分勞神。況且,我是有過在核電站工作經驗的工程師,對科學上的錯誤是不能不插嘴的呀。因此,對於那些運動家來說,我可不是可有可無的人啊——
1日本的特快列車。
2日本的四國島。
當然,我是為了和麻生野見面才去參加反對建設核電站的各種集會的。如果我不是打著這個迎合核時代的幌子外出,恐怕我妻子早就到處亂竄阻止我和麻生野見面了。然而,她也是核時代的人,她相信她的丈夫因為遭到輻射而紊亂了染色體,使鍵全的她生育了我們的孩子那樣的孩子,並且堵塞了以後健康生育的出口,她怎麼能反對與核發電作斗爭啊?對於基本的本質上是以曾經學過醫科而無比自豪的她來說,即使麻生野是領袖,她也不能背叛抗議核發電的市民運動啊。
所以,在這一點上既反常而又滑稽、但也是可悲的。哈哈。有時我妻子竟然認為那與鈽輻射無關,而產生過短暫的懷疑,認為那更像是從娘胎裡帶來的災害所致了。正因為如此,她就更應該重新認識和堅定對核發電的懷恨了。
“我們去新干線站台,就是去祖母家的那個新干線啊,森。”
“新干線啊!”
我和森在東京車站雜沓的新干線剪票口這樣交談時松開了剛才一直攥著的森的手。因為我必須把國營電車票換成新干線的站台票。我本想一直奔向售票口,但發現有四五個人排隊,就猛一轉身站到排尾,等待輪到我買票。這時,我已經有些迷迷瞪瞪地了,不僅是我這一身行動在雪地上的服裝在車站裡太熱,而且我有時還有點兒癲癇似的毛病。當我接過兩張站台票要把一張交給身後的森時,森不見了!
擁擠的人群向新干線剪票口右邊擁去,也就是向車站的中央出口擁擠,我大聲喊叫,但那喊聲馬上被人群給吸收了。
“森,森!”
我徒然地叫喊著。但是,人群擠得我站也站不住,只得向前走。我在中央出口停下來看了一下,可是,森沒拿票啊。當我又慌慌張張地往剪票口裡邊張望時,又被一股人流沖走,沿著濱線、山手線、中央線的過道走去。最後,我在大廳裡轉了一圈,又回到新干線剪票口。然而,連森的影子也沒有。已經過了我要迎接的光號列車進站的時間了,眼看著我就要誤事,急忙狼狽不堪地穿過剪票口,邁開羅圈兒腿、小跑著上了光號列車的站台。那裡已有兩位打著麻生野集團旗幟的青年等待著。
“您辛苦啦!因為下雪,列車誤點一個小時啦。”他們對我說,他們總是那麼不緊不慢、從容不迫地。
“剛才在外面,我兒子不見了。請你們等我去找到他回來吧。”
“森不見了?不是AEC1的陰謀吧,美國原子能委員會的陰謀?”——
1即美國原子能委員會。
“難道他們真下手啦!”我忍不住吼起來了。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
那些對籌劃示威游行頗有真實才干的青年們帶著這種世界范圍的迫害妄想狂立刻叫住了巡邏的鐵路警官。那警官煞有其事似地往手冊上記錄著走失的孩子的姓名、年齡、性別、住址,以及保護人的職業等等。雖說森已經八歲,但是,他對旁人連自己的名字也說不上來,所以尋人廣播是沒有用的。而且,已經走失了的森是不會表現出令人馬上就能看出來的不安的。
“雖然八歲了,可是……他的頭蓋骨有些異常,……即使知道迷了路,他也不會連哭帶嚎的……”
“你說他頭蓋骨異常,能看出來麼?”
“早就摘過瘤子了,當然能看出來了!”
警官叫我們到治安室去辦手續,他們怎麼如此沉得住氣呀!於是,那既想得周到而又富有實際經驗的青年活動家就替我去了。我又以新干線剪票口為起點,在車站大廳裡找來找去。雖然東京車站的內部很簡單,但是,當我們的孩子在那裡迷失時,它卻具有無限的深度,簡直不可測,能夠通往日本各地啦。
當我尋找森已經歷時一個鍾頭時,麻生野集團的青年們帶領四國的反對核發電領袖,也就是那位四十多歲的小個子,從新干線站台上走下來了。那小個子已從青年們那裡聽說了森下生時的異常是由於我遭受了核輻射,也就是我專為我妻子一個人奉獻的創造,所以,他也下了決心要參加尋找,刨根問底地問起森的特征來了。
“你一見面就能知道他是白癡,他長得就像把我縮小到2A3!”我粗暴的回答卻換來他的悲哀。
就在我這樣找來找去的兩個來鍾頭裡,在我的頭腦裡閃現出那些斷斷續續的事情,直到以後不久就發生轉換之前,總是不時地再現,而且每次都添了新意。我以為森像被遺棄在硬幣自動開啟行李箱中的棄嬰一樣被遺棄在東京車站了,這個想法糾纏著我久久不能驅散。有時我又產生了森盲目地搭上火車跑到遠方被別人收養了的幻想而不能自拔。即使這種情形僅僅幾個星期,森也會失去和我這個父親之間親密的紐帶而變為陌生人了。說不定他也會在小肚子上留下意外的傷痕,才被別人當做長了狗眼的孩子發現……
而且還有,當我想到森可能跌到站台下邊而被軋死的那種情景,我就覺得我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完了。而且,我啊,我還感到那個被遺棄而又失蹤了的、連自己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能理解的、徘徊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的迷途的孩子不是別人而正是我自己,我覺得我倆之間顛倒過來了,我倆發生了“轉換”。
我這樣心神不定地在大廳裡轉來轉去,那位四國來的反對核發電的領袖看見孤零零的孩子就喊叫“森,森!”,他一邊喊一邊向我靠攏,用他那痛苦不堪和年逾不惑之年的人們當中罕見的純真的眼神望著我。每當我被他用那種目光凝視時,我就感到在東京車站龐大的人群裡又被拋棄了兩回或者三回了。於是,我低吟著布萊克1的詩句,那是我在你的小說中看到的引用的啊。“我的父啊,你拋棄了我,你去哪裡了啊?”可是,這樣一來,我就再也忍不住像一個陌生人求助(哈哈,向父親麼?)的沒有信仰的人那樣,當場大聲祈禱起來:
Father!father!Where are you going?
Or do not walk so fast.
Speak,father,speak to your little boy.
Or else I shall be lost.——
1布萊克(William Blake一七五七—一八二七)英國詩人、畫家。
我為了追上那個要棄我而去的人而氣喘吁吁,哈。為了追趕逃走的father?至於那個最重要的森,已經被那些不論交給他們什麼工作都能完成得無懈可擊的青年們找到了。森走上回聲號列車的站台,站在小賣店旁恰好能容下他的身子而又不妨礙別人的地方,他把疲倦了的上身的重量壓在台子上,安靜地呆著。在三個小時裡,他在站台上一遇到人群擠他,他就躲進那個角落。
我們全家去他的祖母家時,就是坐這回聲號列車去的。森沒有票,他大概像空氣或者別的什麼那樣順利地通過了剪票口的吧。青年們去治安室報告孩子已經找到時,一位正在治安室裡喝茶的小官員對同事們說:
“我沒想到就是他呀。我在回聲號站台上看見他在那兒啦。”
於是,那些一向愛向官員們提抗議的青年活動家們大聲責問:“你既然看見為什麼不查問,不報告?”鬧得差一點兒被人家抓捕,才逃之夭夭了。哈哈。
2
那天,雖然我讓接來的四國的反對核發電的領袖長時間在車站裡幫我找森,我卻沒出席傍晚舉行的以他為核心的懇談會就徑直回家了。雖然有點兒不體面,是我向青年活動家們打聽了麻生野是否參加才采取行動的。
“叔,你為什麼在運動面前恍恍惚惚的?我們的麻生野一不在這兒,你馬上就走,中年人太不含蓄啦!”我已經感覺到那些青年們心中如此譴責了。
總而言之,已經疲憊了的我狠狠地拽著也已疲乏了的森,在融雪的泥濘裡左一次右一次地摔倒,弄得渾身泥污才回到家裡。
從早晨就一直不痛快的妻子給森換衣服,我在一旁等候,然後把森帶到書房裡打他。森嚇得縮起脖子,瞇縫著眼睛,伸出雙肘護住臉頰。森是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學會這種防身法的呀?在我們誕生之前就被納入遺傳密碼的人類共同積累之中,也有保護遭受毆打的弱者的密碼麼這一項麼?偏偏我一邊看著森那樣保護自己而傷心,卻又一邊抓住他的臂部,又要打他的臉、又要捶他的胸、甚至使出卑鄙的特技,接二連三地打森的面頰。
我感覺到同樣是我們的孩子的父親的你好像要問我為什麼心情不好?那麼,就請把這當做一種啼笑皆非的笑聲記錄下來吧。哈哈。那是為了教育啊!森能理解那迷路的三個小時是做錯了的三個小時、並因此而受罰麼?事情已經過去五個小時了啊。可是,我依舊沒完沒了、不依不饒地打森,雖然沒有人出來分辯,哈哈,這是為了教育呀!教育他就是要他知道把我拋在一旁、離開我、走得那麼快,連我都跟不上,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是壞事!哈哈,我進行了成效多麼值得懷疑,而且又是多麼殘酷的教育啊!
我剛打他時,他的鼻子裡像一下子點亮了紅色小燈泡似地通紅,森滴下了四五滴眼淚,他仿佛認可了這不講道理的毆打似的,他用自己的手也打自己的面頰。他一聲也沒哭,因為我打他第一巴掌時就威脅他不許哭!雖然如此,可是,我究竟干了些什麼呀?積雪融化的徹骨寒冷令他渾身發抖,牙齒卡嗒卡嗒作響下顎都發麻了。哈哈,我狡猾而凶狠地毆打拙笨地招架著的失去抵抗的人……
忽然,我被看不見的強大的手毆打著,而且那手毫無疑問地打的就是我。因為雖然我徒然地招架著,但是仍然遭到見空就鑽的透明的大手毆打,我終於認識到那是為了讓我理解毆打的意義才打我的面頰(也就是森的面頰)啊!我毛骨悚然了!“你在黑暗裡干什麼哪?”又是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的聲音,在我身後吼叫起來。我大吃一驚,來不及直起腰就回頭去看,我看見喊叫之後的妻子在黑暗裡張著嘴,三條柳葉似的銀光,在黑影中的妻子身上閃爍著。那是她的雙眼和左手上的剃刀。
“由於你自己的過失才使森迷路,你為什麼打他?是你說起去祖母家的事,他才走上回聲號站台的呀。森在那裡等了你三個小時,一動也不動地等著,希望你能想起來呀!你為什麼虐待他?你在這又黑暗又可怕的地方干什麼?”
妻子大吵大嚷地說那裡又黑暗又可怕,因為她也和森一樣渾身打哆嗦呀。
“我正要問你想干什麼呢,拿著剃刀!難道你躲在那裡刮胡子?”
“你跑到東京車站是去拋棄森麼?你想利用反對核發電的活動家做你不在現場的證人,你是去拋棄森的呀!”
“沒有那種事!”
“你最先打來電話說森失蹤了時,因為你順利地拋棄了他所以很興奮啊!可是,等到打電話說找到他了時,可就失望啦!你還想騙我麼?”
“我為了尋找森,到處亂轉了三個小時,早就累得沒有精神啦。”
“因為那個女人沒來,你才越發沮喪了吧!她怎會來見你呀,她在電視現場轉播裡露面了啊。因為沒見到那女人就那樣毆打本來想拋棄卻又回來了的孩子,沒有人格的人!”
剛才妻子給森換衣服,我向她報告事情的經過時,她倔強地把臉背著我,我還以為僅僅是她心裡不痛快呢。其實,在我第一次電話向她報告森的失蹤、第二次電話又報告發現,在這兩次電話之間的一百八十分鍾裡,她大概一直在喝威士忌呀。而且,已經醉了。我一明白了這些,就因為剛才被她打了個措手不及而氣得兩眼發黑了。其實,我害怕被妻子聽見而命令森不許哭,那也是因為一年到頭總在她面前發怵的緣故啊。
“我並不是不知道你因為恨我才耍弄剃刀。可是,那天早上,你想干的事也賴不掉啊,你說,毆打林和要給森去勢,究竟哪一個更嚴重?”
我的話還沒說完,水平排列的柳葉眼在黑暗中突然一亮,然後,妻子就把另一條柳葉,也就是那把佐林根剃刀搶了起來!
“你失去了給森去勢的勇氣,作為補償就用剃刀柄去手淫,你也休想賴帳!”
妻子雖然已經酒醉,卻也啞然了片刻,連掄剃刀的動作也停止了一會兒。當然,我根本沒以為妻子會干那種事啊。我雖然生氣,可是也想把妻子的悲傷化為滑稽,以便平息那場麻煩。因為我對拚死拚活的妻子,愛得抽筋兒啦。當然,我的這些話也過於抽筋兒了。哈哈。
“我要殺你!因為你遭到鈽輻射還來性交,所以才引起這一切呀!我要殺你!”
眼看著妻子不顧一切地揮刀向我撲來,我撞倒了森才在千鈞一發之中躲過了從頭上掄過來的剃刀。妻子撲了個空,收不住腳,單腿跳著撞在書櫃上。
“啊,好疼啊!”她慘叫著。
但是,已經變作攻擊的惡魔的妻子利用沖撞的反彈,猛一轉身,又撲了上來。
對這次襲擊,我仍想在刻不容緩的險情之下逃出去,但是,森忽然在腳邊叫了起來。我心裡撲通一下,以為森被刀割了,就在那一瞬間,我的右耳下邊被握剃刀的手掌啪地擊了一下,我在混亂和驚恐之中把妻子撞倒了。但是,剃刀在她手中她自己也害怕的妻子光當一聲撞在玻璃門上,卻沒叫痛,只是發出哧哧的聲響,大概鼻子流血又要用鼻子呼吸所致吧。趴在地板上的森,是因為我和妻子打斗使他壓抑得難受啊。
我站黑暗裡嗷嗷地吼叫,雖然從右耳下部到唇邊受到的襲擊僅不過是打了一下,但是,冒出血來,異樣地疼,像把神經扭在一起來壓搾似地疼痛。至於我發出的嗷嗷叫聲,大概是遇上前所未有的生命危險時模仿森的聲音來求救的吧。妻子的哧哧的聲音可能也是出於同樣原因。我們的聲音都和森的喊叫配合著啊。
我的下巴像扭開水龍頭似地流血,那血滴在胸部、腹部、又滴到赤著的腳背上。想要張嘴舔舔傷口,血通過麻痺得像棍子似的舌頭向喉嚨裡倒流,我一邊咳,一邊吐出血塊。因為好像剃刀割破了我臉部的肌肉,我怕從那個紅窟窿裡露出牙和假牙,所以,我走過去開燈,我的血濺得到處都是。我一定得把傷口給那個女殺手看看!但是,沒能讓她看我,反而讓我看她了。妻子站在她撞上的玻璃門前,低著塗滿鼻血的臉,左手緊握佐林根剃刀正要割她的右手腕!我立刻從電燈開關旁邊抓起老鼠夾子,向妻子的手擲去。雖然老鼠夾子打掉了剃刀,卻啪地一聲夾住了妻子的右手。妻子發出根本不像老鼠的嚎叫,拚命掙扎著要把老鼠夾子掙開。哈哈。那是反應堆的冷卻水管被老鼠咬壞時我發明的獲得專利的老鼠夾子啊。雖然我從核電站裡偷出了各種各樣的備品,可是,像老鼠夾子這樣既現實又有效的還是頭一份啊。
妻子總算從老鼠夾子裡掙出手來,她把四個指頭銜在嘴裡,慢慢騰騰地走出屋去。我坐在床上,感到渾身肉皮異樣地發涼。我在一本分析從事核工業人員的反應的書上看到,在一般反應階段、為了向頭腦和肌肉多供血,皮下血管產生收縮作用。多麼健壯的皮膚血管呀,我為之贊歎了,這是事實啊。可是,我的身體卻不把血液供給頭部和肌肉,反而一個勁兒從臉上的傷口往外冒。
渾身冰涼,簡直和死人一樣的我,望著躺在地板上的森,也就是用雙手捂著頭頂上那塊塑膠板,哞——哞直叫的森。我和森之間能恢復從前的關系麼?我們之間的從前的關系又是什麼樣的呀?我想起森遭受毆打以後還要表示認可似地打自己面頰的情形。所以為了能回記得更清楚,我也打自己的面頰。不料,手指好像捅穿了傷口、碰到了硬梆梆的東西,也就是碰上我的牙齒,我又疼又怕,哎呀地叫了一聲。提著急救箱走回來的妻子被我那一聲嚇了一跳,哞——哞——地號叫著蜷成一團的森一動也不動,我為了向森乞求憐憫,又哎呀地叫了一聲……
相撲上場時有“受傷暫停”的規定,我和妻子的爭論也暫時擱置起來,她給我臉上的傷做了應急處置。本來她就是在女醫大的實習生,因為半路上和我結了婚,所以沒當上醫生,其實,我看她那時繼續攻讀醫科的能力已經到了極限了。當然,就連我也不曾對她說過這些話的啦。
且說我接受了應急處置之後,反倒擔心妻子會不會又恢復斗志,用鑷子在我臉上的窟窿裡亂攪了。但是,妻子沒完沒了地給我消毒以後卻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
“給你按上藥布,纏上繃帶,血就止住了。現在已經不流血了。”
雖然現在往口腔裡流的血仍然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兒。不過,我已經不再為遭到剃刀宰割那件事生氣了。而且,還產生了放血似的輕松感。我在通俗說明書上看過,在以放血為主要治療方法的中世紀,女人們為了盡快減輕病痛,竟然自己用力去按替她割破身子的醫師的手呢。
“有必要縫合吧,我去找醫生。”我以為一切一切都告一段落了。不曾想妻子卻大吼一聲:
“不許上醫院!”
剛才妻子給我頭上纏繃帶時向前弓著身子,現在一下子挺直,一股威士忌味兒,像一陣風似地刮過來,她又吼起來了。
“我即使被官方的抓去,也要沉默到底!”
我既忍受著疼痛、又流著鮮血、由於缺乏維生素B而大腦好像停止了新陳代謝,我看著妻子說話時的風采茫然了。哈哈。
“那,今晚就不去醫院啦。我不能把如此盛怒之下的你和森丟下不管呀。”
妻子的頭忽然耷拉下來,好像在酒精的濃霧之中她自己已經不知去向了。可是,她忽然又猛地一甩頭。
“還給我佐林根!我已經把老鼠夾子還給你啦呀。”她越說火氣越大。
——佐林根不能還你啦。我給你買一把吉列保險剃刀吧。我被你割了半邊臉還算罷了,森的陰莖要遭你毒手可受不了。”我剛說到這裡,她一腳踢到我的襠下,我來了一個蛙跳才躲過去。
“都是你傷害了森,我和森絕不饒你!”
不知是她想再踢一腳、還是由於酒醉蹣跚,反正我從妻子悠悠晃晃的腳步裡逃脫,並且為了順便逃出酒精的霧氣,向旁又躲了一步。
“我要帶森回娘家了!你去板橋的日大醫院把森切除的瘤子要回來!那是你的!除此之外,再也不讓你從森身上拿走什麼啦,我和森要和你斗爭!”
“不要胡說八道嘛,就連那些搞市民運動的活動家們也不用這種腔調啊。”我這樣一說,忽然覺得掩護著森的妻子好像指的是麻生野,因為她那柳葉眼瞪著我啊。說不定妻子的不著邊際的議論是出自對麻生野的對抗心理呢。
3
因為妻子給我包扎傷口時紗布上的繃帶只纏一半就撒手不管了,我只好自己來綁好繃帶了。可是,怎麼也弄不好,我不知纏到哪裡固定才好。我到起居室去取出只露出眼、鼻和嘴的黑毛線滑雪帽,把它套在頭上,不但繃帶按住了,而且加在傷口上的壓力也減小了,滿舒服的。我試著叫森、森,但是,隨著面頰的震動只發出咦、咦的聲音。
我返回書房,妻子剛才還在對森耳語,忽然大聲來勸森了。
“森,和媽媽在一起,離開這裡啦。媽媽只帶森一個離開這裡呀。把那個打森的瘋子丟在這兒,媽只帶你走啊!”森已經脫離了抱著頭嚇得縮成一團的狀態,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了。妻子並攏雙膝、挺起上身,緊摟著森的身子。森比那種姿勢的我的妻子還要高出一頭,他看見重又出現的我,目眩似地抬起了他那腫脹的雙眼,並不想擺脫那擁抱。
“森,和媽媽一塊兒離開這兒吧。只有咱們倆,走吧。把那個又想拋棄森、又毆打森的瘋子留下!”
我只是坐在自己的床上,不知是因為氣候變化還是因為身體的變化,我渾身冰涼,直打冷戰;我等待我的高招兒1的到來。其實,我已經為我和森之間不會再有那機會而不安了。這時,妻子彎著腰抱著森想往外走,但是,顯然森在反抗。妻子使出力氣,強拉硬拽地往外拖,可是,森就像釘在那兒的木樁,反倒使妻子蹣蹦了——
1原文為“持時間”,即賽棋時棋手想招兒的限時。
“森,你干什麼呀?好啦,森,咱們走吧!”
“森、森!”我想介入,但是,只發出咦咦的聲音。“森、森!和我在一起吧,森、森、和我在一起吧!”
然而,我發出的只是咦、咦、咦咦的聲音啊!在我和兒子的生命當中很可能造成一大轉折的這個關鍵時刻!
森抗拒著想把他連根拔走的我的妻子,他采取了非暴力抵抗者的作法,只是叉開雙腳使勁踏住,酒醉加上體力消耗,妻子每一用力就趔趄,而且,森在這時一直把臉正面對著咦、咦、咦地呼叫的我。戴著紅邊兒黑毛線帽的我深感羞愧,但是,在森的目光的鼓舞之下,我堅持著咦咦咦地叫了下去!
“你說什麼呀?”妻子扭過頭來申斥我,她和森不一樣,她看見我的毛線帽好像受到了相當不小的刺激。哈哈。
“咦、咦、咦!”我叫著,把嘴裡的血泡一口吐在枕巾上,那血色很像牙齦膿漏患者吐的唾沫。
“森、森,爸爸不好啊!”
“爸爸,不好,不是啊!”
“森,跟媽媽走吧!”
“咦、咦、咦!”
“森跟媽媽,去,不是呀!”
這時,妻子一下子松開森,挺直腰,朝我前進了兩三步。然後站住,像蝦夷人模仿鶴的動作的舞蹈那樣,不過,她表演的不是起舞的鶴,而是恫嚇的鶴,她緩緩地伸起僵硬的雙臂。
“你們父子倆都是鈽中毒的瘋子呀!”
她喊叫著,卻又號啕大哭,跑下樓去。
我拿出為了不能入睡而又不敢去取摻威士忌的啤酒時而藏在書櫃裡的白蘭地和意大利香腸,不過,我還是意識到受了傷,就把白蘭地放回去,用愛擺弄機器的人都會珍惜的那把萬能刀,切開了香腸。
“咦、咦、咦!”
森徑直走到我身旁,吃起擺在計算卡上的香腸了。他用指甲剝下皮、把胡椒粒全摳出去,而後水平地舉著那薄薄的圓餅,用那仿佛再也看不見外界的黯淡的水一般的眼睛盯著它。對待如此微小的食物,表現出如此把食物當做物的存在的敬意,能夠如此自然流露地吃東西的人,除了森以外,我再也沒見到過。當然,我也知道這短暫的休息只是暫時停戰,看著吃意大利香腸的森的喜悅簡直就像在戰壕裡喝軍用水壺中的一滴水。
但是,樓下那位孤獨的女戰士還在折騰,好像收拾行李,還頻頻地打電話。因為起居室和書房的電話連通著,有一方撥號,另一部電話也隨著叮鈴叮鈴地響。我如果舉起這邊的聽筒,就能知道妻子和誰通話,可是,我不干那種事。因為得到了森的參與,現在我穩操勝券,不必急。況且,不論你怎樣悄悄地拿起聽筒,妻子馬上都會發現,她就會突然襲來。
“你偷聽啊,這個鈽中毒的瘋子!”哈哈。
等森吃完了香腸,我把森一向依賴的毛毯、也就是他第二次動手術時帶到醫院去的那條老朋友似的毛毯,從他床上取來,給他蓋上。我因為疲乏,無力給他換尿布,就帶他去撒尿。回來,我和森就一同在床上合衣而臥了。臉上的傷,一個勁兒地疼,就像用竹簽把我釘在“現在”上了。那疼痛有周期運動的感覺,那所謂“現在”的周期運動,不是常常令人想到永恆的回歸麼?疼痛的永恆回歸!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為了入睡而閉上眼睛時,眼瞼裡就現出各種各樣的圖形,滴溜滴溜地轉,分散開、又聚合,好像有一定的周期。而且,它也很像曼陀羅,仿佛上面寫了我一輩子的預言,本想設法把它讀下來,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再也不出現了。我很想把我對那已經忘了的過去的發現講給在我身邊仰面靜臥而內心卻熱得像著了天火的森聽,可是,由於不願再去打擾今天已經經歷了許多變故的森的反思起了作用,我還是取白蘭地了。不料,我還沒從床上起來,睡著了的森卻摟住了我的脖子,是為了再也不走失、再也不迷路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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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著了。可是,總是做充滿不幸的離奇的夢,在睡夢之中弄得更疲憊不堪了,而且是在復雜的情節之中累得精疲力盡的了。自從在“鐵皮人兒”事件中我遭受輻射以後,我的人生就變成無休止的暑假了,因為醒來時沒干什麼活兒,所以,睡著時做這種夢的勞動也許就是它的補償吧。雖然醒來時常常帶著記不住內容的夢給我留下的疲倦,但是,我覺得那疲倦的總合不是恰與人在彌留之際回溯一生的我的幻影的總量相等麼?不過,那還是轉換以前的事啊。因為我這樣和你交談時這個“現在”就已逝去,所以我需要代筆作家,不過,“轉換”的時刻馬上就到了,有關這些就先放過吧。
我所說的夢,是這樣的。我遭到某人的毒打,正在返回家中。看那情形,我出門好像就是為了去挨打的。我的嘴裡很不舒服,似乎和我臉上的傷以及兩顆假牙的不舒服相呼應。牙醫給我帶上臨時假牙以後,由於籌款的原因,至今還沒裝上永久的假牙,在這期間,牙床硬了、萎縮了,從臨時假牙和牙床的縫隙裡噴出帶沫子的口水。當我發現以後,就用勁兒咬那假牙的頂部,回家來用手指伸進嘴裡一摸,因為固定假牙的金屬架掛得不合理而碰掉了上邊的兩顆小臼齒。當我用舌頭把它推出去時,滿口牙齒就像多米諾骨牌似的一個接一個地全掉了。嘴裡含著掉下來的全部牙齒,向前走著,實在蹩扭……
我睜開了眼睛,因為傳來了妻子跑上來的腳步聲。這是我和妻子共同的毛病,我們在屋裡時總是慢慢騰騰地挪動身子,而去別的房間的中間地帶時卻是快步,好像害怕在那中間地帶再遭到森頭上的瘤子一類的東西的襲擊似的。妻子啦地一聲打開室內電燈,滔滔不絕地說道:
“丟下你和森,我要走啦!以前我可憐你和森,怕你們一起自殺,太淒慘,所以才沒丟下你們。可是,我已經下了決心,丟下你和森,我要走啦!我要重新開始學習,我要為了和你生下這樣的孩子所做的犧牲而重新學習!然後就正經地結婚,生一個正經的孩子!如果我不是和你而是和別人結婚的話,就一定能生育正常的孩子!假定Ⅰ:如果森確是由於鈽污染所致,那麼,下一次和我結婚的對象就是沒受到鈽污染的人。因此,孩子正常!假定Ⅱ,如果說森只是事故的產物,那麼,我已經出過事故,從概率來看,下一個孩子也應該正常!你看過這個麼?!我要丟下你和森,我就要離去了!”
“不過,今晚不是已經不能辦什麼事了麼?明天再走不好麼?”
我本想這樣說,但是,只能發出咦、咦、咦的聲音。不過,按保守估計,和我性交過二千五百回的妻子卻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你說什麼?導演已經想到路面結冰在輪胎上掛了防滑鏈來接我了。因為你說不定會控告人家私闖民宅、不讓我走,所以,他在外邊等我呢。還不趕快起來,替我搬手提箱?因為我要丟下你和森出走啦!”
她把導演這個普通名詞的未加詮釋的使用,打消了我要挽留妻子的念頭。從敞開的門廳外邊,在這深更半夜裡,傳來了軍號吹奏的“此地遠離故國幾百裡”1的旋律。我在報紙的劇團專欄上看到過,這位話劇導演在破汽車上安裝音樂喇叭的消息。聽說那個劇團接連成功,似乎為復興戲劇贏來了轉機,而我妻子在少女時期就和那位年輕導演有過來往——
1日本軍國主義發動侵華戰爭期間的軍歌。
“是這個手提箱,別磨磨蹭蹭啦!丟下你和森,我要走了!”
起居室裡翻騰得亂七八糟,在我去外國出差的手提箱旁堆著直到最後還不忍丟棄但又裝不進去了的東西。底部已變成波浪形的煎鍋,那是女醫大的同班同學的結婚禮物,回想一下,我們並沒用這個鍋吃過算得上燒熟的肉類啊。哈哈。我試了試手提箱的蓋子能否關上,我想把那煎鍋塞進去,不料在一旁叉著腿站著的妻子卻狠狠地把它一把搶過去,扔了。為什麼突然恨那煎鍋,我不知道。
不過,沒裝那個沉重的東西反倒是萬幸了。因為原本臉上的傷就疼,再加上和森在狹窄的小床上共眠早已渾身關節疼痛,現在被手提箱一壓,馬上就受不住了。
“你在干什麼?這就要歇著麼?陽萎!”
我再也顧不上什麼疼痛,拚死拚活地把手提箱搬到門外。她在十年前求愛競爭的對手能聽到的地方說起陽萎,未免太厲害啦。哈哈。
小個子導演站在停在路燈下的雪鐵龍旁,他穿著和車色以及車型都巧妙地諧調的衣服,天如此黑,卻帶著太陽鏡,滿面憂傷。
我一出門就放下手提箱,後退一步,站在那裡。按照妻子的邏輯來說,她並沒要求我把手提箱搬上雪鐵龍啊。
“趕快把行李裝上車!那家伙小氣,說不定要搬回去呢!”
導演仍然帶著憂傷,不緊不慢地走過來。當他來到手提箱前變成小跑時,突然沒頭沒腦地朝我打來,那人和我妻子都是專門突然襲擊的老手啊。但是,我連躲避的必要也沒有了。因為導演被他自己的皮鞋滑倒,在馬路上坐了個屁股墩兒。如果在皮鞋上也掛上防滑鏈就好啦,哈哈。不過,他爬起來之後仍然大模大樣地搬手提箱,倒滿不錯。
“不用打他啦,是我拋棄他的!丟下你和森,我走啦!”她們就要出發了,把雪鐵龍開到我身邊,那位導演隔著車窗丟下一句台詞兒:
“瘋子!”
我回到淒涼的家裡,因為那位為了罵我而張開小嘴的導演雖然打扮得年輕,卻已給我留下步入老境的印象,使我沮喪。既然情敵已有老像,那麼,無疑我也比實際年齡老得多了。放下手提箱之後,肌肉和關節依然疼痛,這是怎麼啦?那是年輕時從來也不曾想到過的、活生生的肉體的一切消磨下去而又無法更新的感覺啊。這恰恰是我痛苦的所在呀。如果不是想到森在我的床上睡著,我早就哭了。哈哈。
回到床上,我挨著森躺下,發現他已經尿了。我扶起森,給他收拾,隱約看見冒熱氣的森的陰莖越挺越硬,可惜沒叫那個步入老境的小個子來看一看,否則他一定會在精神上、肉體上都受到鎮懾的!被嘲弄為陽萎的有著可憐的陰莖的救場跑壘員,推崇森的陰莖!哈哈。我把森送上他的床,為了把那勃起的陰莖壓倒到根兒上去。蓋上了毛毯。遭受我毆打的森,臉的下半部都腫了。我想起他是帶著瘤子從產道鑽出來的,所以生下來以後腦袋又細又長,看上去像個老頭兒。
“森,睡吧。”我想這樣說,卻又發出咦咦的聲音。
“森,睡著啦!”
我接著歎息道,“你媽出走了,拋棄了你和我。本來我愛她超過麻生野和任何別人的,要和她共同戰斗、患難與共的呀!可是……”
我忽然把話咽下去了。唉,濕尿布怎麼弄啊?面對妻子剛走就出現的日常生活中的難題,只好停止對她的評論了。我蓋上那條尚未沾濕的毛毯,趕快躺在床上。
後來,我睡得實在太可怕了。我並不是說睡眠當中做的夢有多麼可怕,而是說睡眠裡一片漆黑,連夢也不能做,所以才可怕呀。我睡著了的肉體,被改裝成正反兩面能夠整個兒翻個兒的了。我的肉體違背了恐懼的意識,並不反抗。如同我的肉體將要分娩和我一般大的另外的肉體而又無法抑止似的恐懼。
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我,發現不但臉上的傷已經治愈,而且就連和“鐵皮人兒”戰斗時的燙傷也不見了。假牙也不見了,取代它的是帶有令人懷戀的舌感的自己的牙。用不著照鏡子,單憑扎實的自我統一的充實感,我就知道年輕了二十年,變成十八歲的肉體了。但是,那個年長了二十年,變成二十八歲的森,卻把他用慣了的毛毯裹在頭上,走過來看我的樣子。
表示“轉換”的算式是:30-20=18
8+2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