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從沒想到,在曼陀麗的生活竟是如此有條不紊,這樣刻板!今天回憶起來,我還記得第一天早晨的情景:邁克西姆很早起身,早飯之前就穿著停當,開始寫信。九點過後好大一會兒,我才應著鏜鏜的小鑼聲,慌忙下樓。這時他已快吃完早餐,在削著水果了。
他抬起頭來朝我笑笑說:「你別介意,這一套你總得設法適應才好。每天這個時候我是沒有空閒的。你知道,管理曼陀麗這麼一所大宅,非得把全部時間花上去不可。咖啡和熱菜都在餐具櫃上。早餐的時候我們不用僕人服侍。」我告訴他,我的鍾慢了,另外洗澡多花了點時間,可他根本沒聽,他低著頭讀一封信,不知為什麼皺著眉頭。
我還清楚地記得,早餐的豐盛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使我有點惶然不知所措。在一隻銀質大壺裡盛著熱茶,還有咖啡;炒蛋和臘腸在爐子上絲絲冒著熱氣,另一道熱菜是魚;在另一隻特製的爐子上擱著幾枚一窩生的煮雞蛋;在一隻銀碗裡盛著麥片粥;在另一個餐具櫃上放著火腿和一方凍臘腸;而在餐桌上剛擺開了麵包、吐司,各種各樣的果醬和蜂蜜罐。兩端是堆得高高的水果盤。我覺得很奇怪,在意大利和法國的時候邁克西姆早飯只吃一客夾心麵包卷和水果,只喝一杯咖啡,回家來卻擺開這麼豐盛的早餐,夠一打人吃的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也許他對此習以為常,根本不覺得是什麼浪費。
我注意到他吃了一小塊魚,我吃了個煮雞蛋。這麼多餘下的食物怎麼處理呢?這些炒蛋、脆嫩的臘腸、麥片粥、剩下的魚。也許廚房後門口有些我不認識、一輩子也不會見面的窮人在等著施捨吧,要不,這些東西都一概扔進垃圾桶完事?當然這些我都無從得知。我根本不敢啟口過問。
「感謝上帝,幸好我的親戚不多,不會來多麻煩你,」邁克西姆說。「我只有一個難得見面的姐姐,一個差不多瞎了眼的老奶奶。順便說一聲,我姐姐比阿特麗斯不遂自來,說要來吃頓中飯。我料到她會來的。她大概想見見你。」
「今天就來嗎?」我的情緒一下子降到冰點。
「是的。早晨接到她的信,說是今天就來。可她不會在這兒果很久。我想你一定會喜歡她的。這人很直率,想什麼就說什麼,決不是那種虛偽的角色。她如果對你沒有什麼好感,就會當著你的面說出來。」
這些話並沒有使我得到多少安慰,我倒反覺得一個偽善的人至少不會當面出我的醜,這樣是不是更好些。
邁克西姆站起身來,點了一支煙。「今天早上我有一大堆事情要處理。你自個兒去玩,行不行?」他說。「本來想帶你到花園裡走走,可我必須跟總管事克勞利碰一次頭,我已經好久沒過問這兒的事務。哦,對了,克勞利也在這兒吃中飯,你不會反對吧?能對付嗎?」
「當然不反對,」我說。「我會挺高興的。」
他撿起信件,走出房去。我記得當時自己很失望,因為在我原先的想像中,第一天的早晨我們應該手挽手到海邊去散步,一直玩到人乏興盡才回來。因為回來得遲,午飯已冷了,我們就在一起單獨進餐。吃過午飯。我倆坐在藏書室窗外那棵栗子樹下憩息。
這第一頓早飯我吃了好久,故意挨時間,直到弗裡思進來,在侍者帷幕後邊朝我張望,我才意識到這時已經十點多鐘。我頓時跳了起來,覺得很內疚,並為自己在餐桌旁坐得太久說了幾句表示歉意的話。弗裡思一躬到地,一言不發,他總是這樣有禮貌,言行的分寸恰到好處。可是,在他眼睛裡我卻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驚奇的神色。難道我方纔這些話又說錯了?也許我根本不該道歉。這樣一來反而降低了我在他眼中的地位。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夠掌握分寸,知道當時當地應該說什麼,做什麼。看來弗裡思也像丹弗斯太太一樣,在懷疑我的身份;他也看出,態度自如、舉止優雅而有自信,這些決不是我的素質。而是我要花好長時間,也許得經過痛苦的磨煉才得以學到的東西,而要學會這一套,我得屢受煎熬,付出代價。
事實也的確如此。當我埋著頭走出房間時,我在門邊的階梯上絆了一下,弗裡思跑來攙我,替我拾起掉在地上的手絹,而那名叫羅伯特的年輕跟班,站在帷幕背後,忙不迭扭過臉去,以免讓我看到他在竊笑。
當我穿過大廳時,我還聽到兩人在小聲說話,其中一個,大概又是羅伯特,笑了一聲。兩人大概正在笑話我。我回到樓上,想獨個兒關在臥室裡安靜一會。可是一推開門,我發現使女們正在打掃房間,一個掃地,另一個抹梳妝台。兩人驚愕地望著我。我趕快返了出來。原來我又錯了,早晨這個時候不該到臥室去,誰都沒想到我會冒冒失失間去,我剛才的舉動違反了曼陀麗的日常慣例。
我只得輕手輕腳再次下樓,幸好穿著拖鞋,走在石板上倒沒有什麼聲響。我走進藏書室,裡面窗戶大開,壁爐裡柴火已經堆好,但沒有點著,因此寒氣逼人。
我關上窗子,四下環顧著想找一盒火柴,可是找來找去沒找著,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願按鈴叫人。可是昨晚上爐火熊熊、舒適而溫暖的藏書室,此刻簡直像座冰窖。樓上臥室裡肯定有火柴,但我不願再去打擾使女們幹活,她們的圓臉蛋一個勁兒盯著我瞧,使我受不了。我決定等弗裡思和羅伯特兩人離開餐廳後,到餐具櫃上去取火柴,於是就躡手躡腳走進大廳,聽那邊的動靜。他們還在收拾,我聽到他們在說話;還有托盤相碰的聲音。不大一會兒,一切都安靜下來,兩人一定是從侍者專用門走進,往廚房方向去了。我穿過大廳,再次走進餐廳。果然,餐具櫃上有一盒火柴,我疾步穿過房間,一把抓起火柴。可正在這時,弗裡思又回來了。我偷偷摸摸把火柴盒往袋子裡塞,但為時已晚,我看到他驚詫地朝我的手掌膘了一眼。
「太太,您要什麼?」他問。
「啊,弗裡思,」我簡直無地自容。「我找火柴。」
他立刻摸出一盒火柴,送到我手裡,同時遞上香煙。這又著實使我受窘,因為我不吸煙。
「啊,不,」我說。「是這麼一回事,藏書室裡冷極了。也許是因為剛從國外回來,我覺得這兒的天氣很冷,所以我想生個火。」
「太太,藏書室裡通常是下午才生火。德溫特夫人總是使用晨室的,所以此刻展室裡已生了火。當然,要是您吩咐在藏書室裡也生火,我馬上叫人照辦。」
「喔,不必,」我說。「我沒有這個意思。好吧,弗裡思,謝謝你,我此刻就到晨室去。」
「您如果需要信紙、筆和墨水,那兒都有,太太,」他說。「過去,德溫特夫人在早餐後總在那兒寫信,打電話,如果您對丹弗斯太太有什麼吩咐,家裡的內線電話也在那裡。」
「謝謝你,弗裡思,」我說。
我轉身走進大廳,嘴裡哼著一支小調,以此來給自己壯膽。我自然不能對他說,我還沒到過晨室,前一夜邁克西姆沒領我去看過那房問。我知道他正站在餐廳的入口處,看我穿過大廳,所以我一定得裝出一種熟諳門路的樣子。在大樓梯的左首有一扇門,我魯莽地朝它走去,一邊暗暗祈禱,但願自己沒有走錯。可是一推開門,我發現這是一間園藝貯藏室,裡面堆著雜七雜八的零碎東西:一張桌子是專供修剪鮮花用的;好些柳條椅堆在牆邊;釘子上掛著兩三件膠布雨衣。我裝出一種目中無人的樣子退了回來,朝大廳那頭瞥一眼,看見弗裡思還站在那裡。這麼說,我的一舉一動都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太太,您應該走右手這扇門,樓梯這邊的門,穿過客廳,到晨室去。您應該筆直穿過小客廳,然後朝左手轉彎。」
「謝謝你,弗裡思,」我低聲下氣地說,不再裝模作樣了。
我按著他的指點,穿過大客廳。這是間很美的屋子,比例對稱,外邊是草坪,草坪傾斜著通向海灘。我想這兒大概是接納公眾參觀的,要是由弗裡思來導遊講解,他一定熟知牆上每一幅繪畫的歷史,熟知房內每一件傢俱的製作年代。的確,房間很美,這點我也看得出來,這些桌椅可能都是無價之寶,儘管如此,我可不願在這兒逗留,我怎麼也不能設想自己會坐在這樣的椅子裡,或是站在這精雕細刻的爐邊,把手裡的書撂在旁邊的桌上。房間肅穆得猶如博物館的陳列室。在那種陳列室裡,壁龕前拉著繩子,門口椅子上還坐著身穿大氅、頭戴寬邊帽的看守人,活像法國城堡的衛兵。
我趕快穿過客廳,向左轉彎,終於來到這間我還沒有見過的晨室。
看到兩條狗已蹲在爐火前,我心裡才好過些。小狗傑斯珀立刻搖著尾巴朝我奔來,把鼻子伸到我手裡,那條老母狗聽到我走過來,只是抬了抬鼻子,用瞎眼朝著我進門的方向。它用鼻子嗅了一陣,發覺我不是它等待的那個人,於是就咕嚕了一聲,把頭轉開,又盯著爐火出神去了。接著,傑斯珀也撇下我,跑到老狗旁邊安頓下來,舔著自己的身子,它們像弗裡思一樣,都知道藏書室在下午以前不生火,因此,很久以來就養成了跑到晨室來度過早上這段時間的習慣。
不知什麼緣故,我還沒走到窗口就猜到,房間外面一定是石南花叢。果然,在打開的窗子底下聚集著大簇大簇鮮血一般紅得過分的石南,就是昨天傍晚我見到過的那些花。它們已經蔓延著侵入車道。花叢中間有一小片草地,那是平整得像地毯一樣的苦鮮。草地中央立著一座小小的雕像,那是一個吹著風笛的森林之神。塑像以猩紅色的石南花為背景,而小草地則如同戲台,任他在這兒起舞表演。
這個房間不同於藏書室,沒有那種霉味兒。這裡沒有那些年長月久被坐得陳舊了的椅子,沒有攤滿書報的桌子。藏書室裡攤著許多書報,其實並沒有人讀這些東西,只是老習慣罷了,邁克西姆的父親,或許甚至是他的老祖父,喜歡這樣擺擺樣子。
晨室則顯示出十足的女性,既優雅又嫵媚。看得出來,房間的女主人曾精心挑選每一件傢俱,因此這兒的椅子、花瓶,乃至每一件小擺設,彼此都很協調,與女主人自己的性格亦相和諧。我彷彿看見她在曼陀麗收藏的寶物中憑著自己高明的直覺,一件一件挑出自己最中意的珍品,把那第二流的、平凡的東西統統撇在一邊;她挑得如此有把握,我似乎聽見她在發號施令:「我要這件,還有這件,這件。」房間以渾然一體的格調佈置,傢俱都是同一代的製品。因此,房間美得出奇,無懈可擊,完全不像向公眾開放的客廳那樣死板而冷漠。展室栩栩如生,鮮明而光彩奪目,有點像窗下大簇大簇的石南花。我還注意到,石南花並不單單充斥在窗外的草地上,而且已經侵佔到房間內部,那嬌艷的臉孔正從壁爐架上俯視著我;沙發邊的茶几上也有一大瓶;寫字桌上,金燭台的旁邊,也是它們亭亭玉立的倩影。房間裡到處是石南花,連牆壁也染上了血紅色,在早上的陽光中濃艷得耀眼。石南是房間裡唯一的鮮花,我懷疑這是不是一種有意的安排,這屋子陳設佈置成這個樣子,也許本來就是僅僅為了擺石南花的吧?不然的話為什麼其他房間裡都不擺石南花?餐廳的藏書室裡也放鮮花,但都修剪得整整齊齊,擱在適當的地位作為陪襯,不像這兒的石南花那麼多。
我走過去,在寫字桌邊坐下。使我驚奇的是這個彩色繽紛的精美的房間同時竟也專作辦事的地方使用。我本以為,用這樣高雅的趣味打扮起來的房間,儘管鮮花多得過分,只不過是一個用來顯示裝飾美,供人在倦慵時私下休息的去處。可是這張寫字桌,縱然纖巧精緻,卻決不是女人的小玩意兒,由你坐在旁邊,咬著筆桿,信手寫就短柬便條,然後把吸墨紙台歪歪斜斜地一丟,接著漫不經心地走開。寫字桌上設有鴿籠式的文件架,上邊貼著「待覆信件」、「須保存信件」」、「家務」、「田莊」、「菜單」、「雜項」、「通訊地址」等標籤。標籤是用一手我已熟悉的尖細的草體字寫成的。一下子認出這筆跡,簡直把我嚇了一跳,因為自從把詩集的扉頁銷毀之後,我還沒再見過這筆跡。另外,我也沒有想到還會見到它。
我胡亂地拉開一隻抽屜,一眼又看見她的筆跡。這回是出現在一本打開的皮封面記事冊上,冊子的標題是《曼陀麗賓客錄》,內容按星期和月份編排,上面記錄著來往賓客姓名,他們住過的房間以及他們的伙食。我一頁一頁翻著,發現冊子上記載了整整一年中曼陀麗來往賓客的情況。這樣,女主人只需打開冊子一看,就知道到今天,甚至到此刻為止,哪一天有哪位客人在她家過夜。來客宿在哪一個房間,女主人為他準備什麼樣的飯菜。抽屜裡還有些雪白的硬信紙,是專供落筆很重的人草書用的,此外還有印著紋章和地址的家用信箋,以及盛在小盒子裡的雪白的名片。
我從盒子裡取出一張,拆開外面包裝的薄紙。名片上印著「M-德溫特夫人」的字樣,名片的一角還有「曼陀麗」三個字。我把名片放回小盒子,並關上抽屜。突然之間,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襲來;彷彿我是在別人家裡作客,女主人對我說:「當然可以,去吧,到我書桌上去寫信好了。」可我卻在鬼鬼祟祟偷看她的私信,這實在是難以寬恕的行為。現在她隨時可能走進房間來,發現我坐在寫字桌前,放肆地打開了她的抽屜。
突然間,面前寫字桌上的電話鈴聲大作,把我嚇得一下子跳了起來,以為這F被人逮住了。我雙手顫抖著拿起話筒,問道:「哪一位?您找誰?」線路那頭傳來一陣陌生的嚶嚶聲,接著就響起一個低沉粗魯的嗓音:「是德溫特夫人嗎?」我聽不出說話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恐怕您弄錯了吧,」我說。「德溫特夫人過世已經一年多了。」我坐在位子上,默默地望著話筒,等候對方回話。直到對方用大惑不解的語氣,稍微提高嗓門,再問一遍名字,我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犯了個不可挽回的錯誤,於是驀地漲紅了臉。
對方在電話裡說:「太太,我是丹弗斯太太,我是在內線電話上跟您說話。」我方才失常的表現實在無法掩飾,愚蠢得太不像話,要是不對此有所表示那只會使自己進一步出醜,儘管方纔的洋相已出得相當可以了。所以我就結巴費力地表示歉意:一對不起,丹弗斯太太。電話鈴把我嚇了一跳,我自己也不明白胡說了些什麼。我沒想到你是找我說話,我不知道這是內線電話。」
她回答說:「太太,請原諒我打擾了您。」我想,她一定猜到我在這兒亂翻寫字桌上的東西。接著她又說:「我只是想問一聲,您是不是要找我,今天的菜單是不是合意?」
「啊,」我說。「啊,我想肯定可以的。我是說我對菜單完全滿意。你看著辦好了。丹弗斯太太,不用徵求我的意見。」
「我看您最好還是過過目,」對方接著說。「它就擱在您手邊的吸墨紙台上。」
我手忙腳亂地在左近處翻了一陣,終於找到了這張我先前未注意到的紙片,我匆匆掃了一眼:咖喱龍蝦、烤牛肉、龍鬚菜、巧克力奶油凍,等等。這是午飯還是正餐,我不知道。大概是午飯。
「很好,丹弗斯太太,」我說。「挺合適的,確實好極了。」
「您要是想換菜,請吩咐,我馬上就叫他們照辦。請您看一下,在調味兩字的邊上我留出了空白,您愛哪一種,就請填在上面。我還不知道您吃烤牛肉時習慣用哪一種調味汁。過去德溫特夫人非常講究調味汁,我總得問過她本人才敢決定。」
「呃,」我說。「呃,這個……讓我想一想。丹弗斯太太,我說不上來。我看你們還是按通常的老規矩辦吧。德溫特夫人喜歡什麼,你們就看著辦好了。」
「您自己沒有什麼特別的喜好嗎,太太?」
「不,沒有。我真的說不上來,丹弗斯太太。」
「要是德溫特夫人在世,我看她肯定點葡萄酒調味汁。」
「那麼就用這種調味計好了。」
「太太,請原諒我在您寫信的時候打擾了您。」
「不、不,別這麼說,你根本沒有打擾我。」
「我們這兒都是中午發信,您要付郵的信羅伯特會去拿的,貼郵票的事也歸他管。您只要打個電話跟他說一聲就行了。倘若您有什麼急件要付郵,他會叫人立刻到郵局去寄發的。」
「謝謝你,丹弗斯太太。」說完之後,我手持聽筒等著,可她沒再說什麼。聽到對方滴鈴一聲掛斷電話,我才放下聽筒。
我的眼光又轉向寫字桌,望著那些隨時備用的信紙和吸墨紙台。我面前的鴿籠式文件架好像在盯著我看,那些上邊寫著「待覆信件」、「田莊」、「雜項」等字樣的標籤都在責備我為什麼閒坐著無所事事。以前曾坐在我這個位子上的女人可不像我這樣浪費時間,她伸手抓起內線電話的聽筒,乾脆利落、斬釘截鐵地發號施令,菜單上要是有哪一項不合她的意,她就提筆勾掉。她可不像我這樣只會說:「行啊,丹弗斯太太」,「當然啦,丹弗斯太太」。等打完電話,她開始寫信,五封,六封,七封,寫個沒完,用的就是那手我已熟悉的不同尋常的斜體字。她一張一張撕下光滑的白信紙。在每封私人信件底下,她簽上自己的名字:呂蓓卡。那個傾斜的R字母特別高大,相形之下,其他字母都顯得十分矮小。
我用手指敲擊著寫字桌面。文件架都已空空如也,沒有待復的信件,我也不知道有什麼待付的賬單。方才丹弗斯太太說,要是有什麼急件要付郵,可以打電話給羅伯特,由他叫人送郵局。過去呂蓓卡一定有許多急件要付郵,那些信不知道都寫給誰的。也許是給裁縫寫的吧:「那件白緞子衣服星期四一定得做好。」也許是寫給理髮師:「下星期五我要來做頭髮,下午三點叫安東尼先生等著我,我要洗髮、按摩、電燙成形、修指甲。」不,不會。這類信犯不著花費時間,她只要弗裡思接通倫敦,打個電話就行了。弗裡思會在電話裡告訴對方:「德溫特夫人要我通知您……」
我用手指敲擊著寫字桌面。我實在想不出需要給誰寫封信。只有范-霍珀夫人。此刻,在我自己的家裡,坐在自己的寫字桌前,我竟閒得發慌,只能給范-霍珀夫人這樣一個我極其厭惡而又永遠不會再見面的女人寫封信!想到這些,我覺得不免有些荒唐,真是莫大的諷刺!
我取了一張信紙,拿起一支筆桿細巧、筆尖珵亮的鋼筆開始寫信:「親愛的范-霍珀夫人」。我寫寫停停,非常費力,在信上祝願她旅途愉快,但願她女兒身體比以前更好,但願紐約天氣晴朗和暖。我一面寫,一面生平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字跡竟如此歪歪扭扭,不成樣子,既沒有個性,也談不上風格,甚至不像出自受過教育的人之手。這筆跡只有一個二流學校的劣等生才寫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