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整個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告訴了房東我自己的打算,等到租約期滿,我就退掉寺區的房屋,在未滿之前,我打算分租一些出去。我立刻便在窗子上貼上了招租的廣告。此時我已負債很多,手頭幾乎沒有錢了。處於如此的情況下我這才慌得手足無措。也許我該這樣寫,如果正視一下現實,好好地理一理頭緒,集中力量想一下,我早該慌得手足無措了,而我卻全然不顧,只知道大病正在來臨。最近的忙碌使我暫時沒有生病,但病魔並未離開。我知道大病正在向我襲來,別的我就知道甚少了,而且我對它也毫不注意。
在最初的一兩天之間,我躺在沙發上,或者躺在地上,只要偶然我在哪裡躺下也就睡在哪兒。我感到頭昏腦漲,四肢疼痛,思想毫無目的,身體毫無氣力。接下去又是黑夜,漫長而充滿了焦慮和恐懼。等到次日早晨,我企圖坐在床上並想想過去的情況,然而我如何也沒有辦法做到。
上午我躺在床上,想把夜裡的思緒好好整理一下,弄出一些頭緒。在那寂靜的深夜我是不是真的去到花園裡,摸到那個我以為繫著船的地方;我究竟有沒有在樓梯上兩三次昏倒而又甦醒,心中萬分驚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從床上下來的;我究竟有沒有疑神見鬼地感到他正爬上樓梯,而樓上的燈光亦已經熄滅,我正要去點燃呢;究竟有沒有一個人那麼神魂顛倒地說著,笑著,呻吟著,弄得我說不出來的苦惱,甚至使我懷疑這些全是自己發出的聲音呢;在這間屋子的一個黑暗角落究竟有沒有一座關閉著的熔鐵爐,以及一個聲音一次又一次地呼喊著裡面正在火化郝維仙小姐,等等。在我胡亂的思想中忽然一股石灰窯的白色煙霧裊裊而起,把一切想理順的事情全部打亂,最後在煙霧中我彷彿見到有兩個人正盯著我望。
「你們要幹什麼?」我驚慌地問道,「我不認識你們。」
「唔,先生,」他們當中的一個人彎下腰來拍拍我的肩膀,答道,「有一件事你得趕快處理一下,我敢說,否則你會被逮捕的。」
「有多少債務?」
「一共是一百二十三鎊十五先令六便士。我看,這是你欠珠寶商的賬款。」
「你們想怎麼樣呢?」
「你最好到我家裡去一趟,」此人說道,「我家裡的房屋是很不錯的。」
我想從床上起來並穿好衣服,然後我又看看他們,發現他們已站得離床遠遠的,正在注視著我,而我仍然躺在床上。
「你們看看我現在的狀況,」我說道,「我只要起得來我就會同你們去,可是我實在沒有法兒。你們一定要把我帶走,我怕會死在路上的。」
也許他們答應了幾句,也許他們爭辯了一下,也許他們還在鼓勵我,說我身體不像我所說的那麼差。那次所發生的事在我腦中留下的只有這點線索。我不知道當時他們究竟幹了什麼,只知道他們沒有把我帶走。
我記得我是在發燒,來人也許因此而離開了。我痛苦地忍受著疾病的折磨,時常因昏迷而失去理智,好像什麼事情都無窮無盡;我神志昏迷,根本分不清現實和我本身。我好像是房屋牆壁中的一塊磚,是造房子的人把我砌進去的,我請求趕快把我從這眼花繚亂頭昏目眩的地方拉開;我又好像成了一台巨大的機器裡的一根鋼軸,架在一座深淵上面碰撞著,旋轉著,我多麼希望這台機器停下來,把我這鋼軸從上面卸下來。這些都是我當時病中情況,是我今天能回憶起來的,在當時也知道一些的情況。比如當時我以為來的人是殺手,有時我和他們格鬥起來,一會兒我又以為他們來都是為了我好,因而全身無力地倒在他們懷抱之中,讓他們扶著我躺下來。特別有一件事我記憶猶新,我記得當時那些人總是會發生一種情況,因為我在痛苦難挨的病中,他們的形象都變得古里古怪,甚至會無限地擴大與膨脹;然而,無論這些形象怎麼古里古怪,遲早總會化成一個形象,那就是喬的形象。
我最嚴重的病情過去了,在病情轉好的時候我注意到一切奇怪的形象都已消失,而剩下的一個形象卻再也不變。無論是誰來到我身邊,結果都會變成喬。在深夜我睜開雙眼,看到在床邊的那張大椅子裡坐著的是喬;在白天我又從沉睡中睜開雙眼,看到在窗台上坐著並且在窗篷下抽著煙斗的人是喬;我要喝些清涼飲料,那只把清涼飲料遞給我的親切的手是喬的手;飲完後我重新把頭放在枕頭上,這時有一張懷有希望、充滿情義望著我的臉,那是喬的臉。
有一天,我終於鼓起勇氣,問道:「真的是喬在這裡嗎?」
傳來一句家鄉的口音,那麼親切,那麼熟悉,「是啊,我的老弟。」
「噢,喬啊,你把我的心砸碎吧!你對我發火吧!喬,你來打我吧!你說我忘恩負義吧,千萬別待我這麼好!」
喬看到我認出了他,非常高興地把頭挨著我放在枕頭上,用一隻手臂摟著我的脖子。
「親愛的皮普,我的老弟,」喬說道,「你和我是永遠的朋友,等你身體康復了,我們一起乘車出外走走,那可多好啊!」
喬說完後便退到窗口,背對著我站在那裡用手擦著他的眼睛。因為我身體極度虛弱,不能起來到他身邊去安慰他,我只有躺在床上,帶著懺悔般的口吻喃喃低語:「願上帝保佑他!願上帝保佑這位溫和的基督教徒吧!」
然後他又回到我的身邊,他的雙眼紅通通的,於是我握住他的手,我們都感到沉浸在幸福之中。
「多長時間啦,親愛的喬?」
「皮普,你的意思是問你病了有多少時間了,是嗎,親愛的老弟?」
「是啊,喬。」
「今天是五月底,皮普,明天就是六月份的第一天。」
「你一直都待在這兒嗎,親愛的喬?」
「差不多吧,老弟。我接到信知道你有病,我就對畢蒂說了。信是由一位郵差送來的,這個人原先是個單身漢,可現在他結婚了,雖然送信要走很多路,要穿破許多皮鞋,但不能發財,不過發財不是他心頭之願,他心裡最大的願望是結婚——」
「我聽你這麼說很高興,喬!不過我得打斷你的話頭,你剛才說對畢蒂說什麼來著?」
喬說道:「是這樣的,我說你住在外地,專門和生人打交道。你和我又一直是老朋友,在你生病的時候來看看你,你不會不歡迎的。畢蒂聽了後說:『你到他那裡去,抓緊時間去。』」喬又用一種權衡利弊的審慎神態總結般地說道:「畢蒂的話是『你到他那裡去,抓緊時間去。』總之,我不會對你講假話的。」他作了一番嚴肅認真的思考之後又補充說道:「這位年輕姑娘說的意思可以這樣解釋,『不要耽擱,馬上就去。』」
喬說到這裡便結束了,他告訴我講話要適可而止,不能過多,又說我該補充一些營養,無論我想不想補充營養,都得按照規定時間多吃些,而且我得服從他的規定。聽了他的話,我便親吻著他的手,然後安靜地睡在床上,他便去給畢蒂寫信,並附上一句說我向她問好。
十分明顯,畢蒂已經教會喬寫信了。我躺在床上,觀看他的一舉一動,由於我生性的弱點,一看到他居然能寫信,一種因驕傲而喜悅的心情竟然使我又一次流下眼淚來。我發現我所睡的床鋪上的賬子已經拆去,床和我本人也被搬進了會客室。這裡大而明亮,空氣流通,地毯也已被搬走,整個房間保持著清新。日夜通風,健康宜人。我的寫字檯被推到了一個角落,上面亂七八糟地堆著小藥瓶。喬坐在這張桌邊開始了偉大的工作。他一開始先在文具盒中挑了一支鋼筆,就好像在大工具櫃子中挑選工具一樣,然後把袖口捲好向上拉拉,好像準備揮舞他的大撬棍和大鐵錘一樣。在他寫字之前,他先把左胳膊肘用力地抵住桌面,再把他的右腿一直向後伸到椅子後面。他寫字時,每一向下的筆劃都很慢,真像拖了六英尺長一樣,而每一向上的筆劃,在寫時都可以聽到墨水向四面八方濺出的聲音。還有一件奇怪的事,他總以為墨水瓶放在這邊,其實他是放在另外一邊,所以他去蘸墨水總蘸個空,可是他看上去卻是自以為是的樣子。有時會遇上個把拼寫不出的字阻礙他寫信,但總的說來信寫得還算順利。在他最後簽好名字後,便用兩隻食指擦最後一團留在信紙上的墨跡,然後又把指頭在帽子上擦了擦。站起來後,他在桌子四周繞著圈子走,心情無限滿意地從各個側面來欣賞自己的表演效果。
當時我不想談得過多,即使我能夠多談也不想多談,因為我怕這樣使喬擔憂。所以一直到第二天,我才問他關於郝維仙小姐的情況。我問他,她是不是已經康復?而他聽了搖搖頭。
「喬,她死了嗎?」
「怎麼,我的老弟,你知道,」喬用一種勸告的口吻,和一種漸進的方法說道,「我是不會這樣說的,因為這樣說的口氣太重了;不過她已不——」
「已經不在世了,對不對,喬?」
「這樣說還差不多,」喬說道,「她已不在世了。」
「喬,她抱了很久嗎?」
「要是讓你說,你會說是在你病後大約一個星期吧。」喬說道。看來他是為了我才用這種逐步漸進的方法委婉答覆的。
「親愛的喬,你聽說關於她的財產是怎樣處理的了嗎?」
「哦,我的老弟,」喬說道,「好像是大部分遺產都給了埃斯苔娜,我是說這早就處理好了的。不過,在她去世之前一兩天她又追加了一條,留給馬休-鄱凱特先生四千英鎊整。皮普,你可知道她是怎麼樣留給他四千英鎊整的?是『根據皮普對馬休的意見』。這是畢蒂告訴我的,畢蒂說她就是這樣寫的。」喬說著又重複了這追加的句子:「『根據皮普對馬休的意見』,留給他四千英鎊整。」好像這句話對他有無限的好處。
喬對這個「整」字特別感到興趣,津津樂道。我實在不知道喬是從誰那裡得到「整」這個詞的習慣性理解的,也許他以為在四千英鎊上加個「整」字,錢的總數就會多一些。
然而他這樣卻使我非常高興,因為這是我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如今總算大功告成。我又問喬,他聽沒聽說過其他親戚對郝維仙小姐遺產繼承的情況。
喬說道:「莎娜小姐每年可得二十五鎊,因為她肝火旺,脾氣暴躁,這錢是讓她買藥丸吃的。喬其亞娜小姐獲得二十鎊,還有一位什麼夫人,我想起來了,我的老兄弟,有種動物背上有峰的叫什麼?」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要想曉得這種動物的名稱,我說道:「是『卡美爾』1嗎?」——
1Camel,駱駝,讀音與卡美拉相近。
喬點頭答道:「是卡美爾夫人。」聽了他這一說,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指卡美拉。「她得到五鎊,這是給她買燈草芯蠟燭用的,因為夜裡睡不著時點亮燈,精神情緒可以穩定一些。」
喬一五一十告訴我的事情我非常相信,因為我覺得他所說的都確實可靠。喬然後又對我說道:「你目前身體還不太好,我的老兄弟,我今天只能再告訴你一件事,也僅此一件。老奧立克居然闖進了別人的屋子。」
「誰的?」我問道。
「我同意你過去的看法,不過,他的那副樣子就是粗魯成性的,」喬有些道歉似的說道,「要知道,一個英國人的家庭就是一個城堡,既是城堡就不能亂闖進去,至於戰爭年代是例外。他不管怎麼有缺點,好歹是個糧食種子商人吧。」
「那麼你說的就是彭波契克嘍,是他的家被搶劫了嗎?」
「皮普,一點不錯,」喬說道,「他們搶了他的錢櫃,搶了他的現金箱子,喝了他的酒,分享了他的食品,還在他的臉上抽耳光,拉他的鼻子,又把他捆在自己的床架上,並且打了他一頓,又用各種糧食種子塞滿他一嘴,使他想喊也喊不出。不過他認識奧立克,自然奧立克被關進了縣裡的牢房。」
我們談著談著便隨便起來,無拘無束了。我的精神恢復得很慢,但是卻在一點一點地恢復著,好轉著,稍微強壯了一些。喬待在我的身邊,我想我又變成了小皮普。
喬對我可謂是無微不至地關懷照顧,凡是我需要照顧的地方他全想到了,就像照顧一個孩子那樣地照顧我。他坐在那裡和我談話,依舊如同昔日那般親切,如同昔日那般純真,如同昔日那般體貼入微,一切從維護我出發,以至於我幾乎相信自從我告別昔日故居的廚房以來,我的生活只不過是一場發燒造成的心靈混亂,甚至幻夢,如今已從迷夢中醒來,發燒也已退去。他在這裡除了家務之外什麼事都為我做。他一來到我這裡便打發走了原來的洗衣婦,又為我雇了一個非常正派的婦女做家務。他時常對我說,他之所以未經我同意就擅自決定這件事自有其理由,「皮普,事情是完全正確的,我看到原來的那個洗衣婦總是在拍那張不睡人的床,把拍出來的鴨絨都裝進一隻桶,拿去賣掉。我看她下一次就會來拍你睡的這張床了,把你被子裡的鴨絨都拍光,然後就會用你的湯盤兒菜碟兒把你的煤屑一點點運走,就會用你的長統靴子把你的酒什麼的也都帶走。」
我們盼望著那一天的到來,那時我們就可以一同乘車外出了,就好像當年我們盼望當他學徒的日子一樣。果然這一天到了,一輛敞篷馬車趕到了巷子裡,喬把我裹好,用雙臂抱起我,把我送到樓下,放進車裡,好像我還是一個無可奈何的小東西,一切都要依靠他純樸真實天性的百般關懷。
在車上,喬坐在我的身邊,馬車一直駛向鄉間。一片夏季的色彩,綠樹蔥蔥,青草茂盛,夏季特有的香氣充溢於空間。這一天又正巧是星期天,我舉目四望,周圍一片可愛的景象。我暗自思忖,世界變化多快,看那嬌嫩的野花漫地遍野,好不茂盛;那善歌的鳥兒起勁地唱著,好不動聽;世間萬物白天在陽光的照耀下,夜晚在星星的洗禮下,在茂盛成長。而這個階段中我卻躺在床上,可憐地發著高燒,整天噩夢,無法安眠。只要一想起臥床發燒、整天噩夢的日子,立刻我心靈的平靜就被打破。但是,每當我聽到教堂響起做禮拜的鐘聲。每當我看到四周鋪開的一片自然美景時,我立刻也就感到,我心頭雖然愉快但仍舊力不從心,我的身體仍舊在孱弱之中,以至於我不得不把自己的頭依偎在喬的肩膀上,好像孩提時代他帶著我去趕集或去其他什麼地方時的情景一樣,幼稚的感官過分激動時反而疲倦了。
一會兒之後我擾亂的心又平靜下來,我們像昔日談天一樣在談論著,像昔日躺在古炮台旁的草地上一樣躺在草地上。喬依然是當年的喬,一點也沒有變。過去在我眼裡的喬和現在在我眼裡的喬一樣。他依舊如同昔日那般純樸忠實,依舊如同昔日那般純潔正直。
從鄉下回到寺區,他又把我抱起,然後輕而易舉地把我背起,走過庭院,爬上樓梯,這不禁使我回想起昔日的那一個聖誕節之夜他背著我去沼澤地的一幕情景。我們談論中還沒有提到過我這個階段的命運變化,我也不知道他對我最近的生活經歷知道到何種程度。我現在一切都信賴他,他現在沒有涉及到這件事,我真不知道是否要把這件事告訴他。
當天晚上他正在窗口抽著他的煙斗,我在充分的考慮之後問他:「你是不是聽說過我的恩主是誰?」
「我聽說過,」喬答道,「老弟,我知道不是郝維仙小姐。」
「喬,你聽別人講了是誰嗎?」
「唔!皮普,我聽說是那個派人來在三個快樂的船夫酒店裡送鈔票給你的人。」
「就是那個人。」
「真叫人想不到。』下顯得很平靜地對我說道。
「喬,你聽說他死了嗎?」我立刻又問道,心裡很沒有底。
「你說什麼人,皮普?是那個派人把鈔票送來給你的人?」
「是啊。」
「我想,」喬思索了好長一會兒,把眼光避開我,望著窗洞下的椅子,「我確聽到有人說過,雖然說的方式各有不同,不過意思都和這差不多。」
「喬,你聽到過有人談到他的一些情況嗎?」
「我倒沒有特別聽到別人說起,皮普。」
喬站了起來並向我坐的沙發走來,我便開始對他說:「要是你喜歡聽的話,喬——」
而喬俯身看著我,說道:「老弟,你聽我說。皮普,我們永遠是最好的朋友,你說我們是嗎?」
我羞愧得無言以答。
「那麼,這就行了,」喬彷彿我已作了回答似的說道,「這就很好了,我們的意見就一致了。噢,我的老弟,既然這樣,我們何必去談論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必要談論的話題呢?我們有很多話題可以討論,何必非談這沒有必要的話題呢?在天之主啊!你可想到那可憐的姐姐嗎?想到她那喜怒無常的脾氣嗎?你可記得那根呵癢的棍子嗎?」
「我完全記得呢,喬。」
「我的老弟,你聽我說,」喬說道,「你記得在那根呵癢棍飛舞過來時,我總是盡量擋住它,不過我的能力有限,不是每次都能如願以償的。一旦你那可憐的姐姐居心要打你一頓時,」喬又開始用他那慣用的大發議論的神氣說道,「我要是擋上去不讓她打,事情就更糟了,她就要更加重重地打你。我看出了這件事,我知道,這一來她就先揪我的鬍子,然後把我的身子搖上幾搖(你姐姐過去的這行為我是多次領教),如果這樣一來,那個小孩子免得被打倒也算了。可是那個小孩子到頭來還是被打一頓,而且打得更重,我的鬍子也被掀了,我的身子也被搖了,於是久而久之我從中悟出道理,心想,『這樣做有什麼好處?我看到的只是傷害,而看不到任何好處。』所以,先生,我要你來說好處究竟在哪裡?」
喬正等著我回答,我便說道:「你是這麼想的嗎?」
「我是這樣想的,」喬同意地答道,「你說我想得對嗎?」
「親愛的喬,你想的永遠都對。」
「唔,老弟,」喬說道,「你這樣說就得堅持這樣想。其實說我的話永遠對,我倒認為我說的話很可能更多是錯的,如果有對的,那我說的這句話是對的,即在你小時候,你隱瞞了一些小事,你之所以隱瞞,主要是因為你知道葛奇裡在阻擋你姐姐的呵癢棍時是力不從心的。所以,我們兩個人就不必去想這件事了,也不去談論這些沒有必要談論的主題。在我這次來你這兒之前,畢蒂花了很多精力幫我出主意(因為我很笨拙),要我如此地看問題,如此地說,等等。』喬對他自己的這一套有理有節的議論感到很得意,他又說:「現在這兩點都已做到。你是我真正的朋友,我就得對你講真話。也就是說,你不必想入非非,現在你就應該吃晚飯,應該喝兌水酒,應該裹著被單睡覺。」
喬離開了這個話題是做了精心安排的;畢蒂以女性特有的智慧早就對我瞭如指掌,她運用柔密的機智和善良的心腸對喬作了心靈的開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於喬是否知道我如何窮,我的大筆遺產和遠大前程已經消融,就像沼澤地上的太陽使霧氣消融一樣,我不得而知。
還有一件發生在喬身上的事,在剛剛開始時,我對它無法理解,但不久便有所悟,這簡直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原來當我的身體開始由弱而強,由重病而復原的時候,喬對我好像出現了些不調和。因為還在我病得不能起床時,我需要完全依賴他,我的老夥伴以昔日的聲調,以昔日的稱呼來稱呼我,叫我,如親愛的皮普,親愛的老弟等。這對我來說就如心中的音樂。我也用昔日的老調子對待他,他允許我這樣稱呼,我內心只有幸福與感激。可是,在不知不覺之間,我對他雖一如往故,喬對我卻有了一些微妙的疏遠。起先,我對此茫然不解,不久,我便察其原因,一切都出自我,一切的錯誤都是我造成的。
啊!這都是由於我對他的態度而使喬得到一個結論,懷疑我的忠誠,等到患難一過,我就會逐漸對他冷淡,而最後把他拋棄。本來喬有一顆無辜的心,而我使他生出了戒心,因此他從本能上意識到,當我身體由弱而強時,他對我的信任便開始轉弱,他想,與其等到我從他身邊掙脫而出,不如在適當時候放手讓我自去為佳。
記得在第三次或第四次去往寺區花園進行散步,我依偎著喬的胳膊緩緩而行時,我端詳出他身上的這種變化已相當明顯。我們在光亮而又溫暖的陽光下小坐休息,眺望著河上風光。當我們站起來時,我偶然對他說道:
「喬,你看!我身體強得能自己走了。看,我自己就可以走回去。」
「你可不要勞累過度,皮普,」喬說道,「不過,先生,我能看到你走回去,我心中可高興呢。」
這裡他用了「先生」一詞,叫起來就很刺耳,但是,我怎麼能提出抗議呢!所以只走到花園的門口時,我便假裝著對他說現在我不行了,比過去還不如,請他用手臂扶住我。喬扶著我走,我看這時他已心事重重。
至於我本人,也同樣心事重重,究竟用什麼辦法才能阻止喬的這種心理變化,我懺悔的心裡是非常惶恐不安的。可是要我以詳情實告,又難以啟齒,我本不該向他隱瞞,應全盤告訴他我目前的處境已是無路可走了。不過我向他瞞了這些不能說一無理由,我內心明白,只要我以實情相告,他就會提供給我他那點可憐的積蓄。我心中明白,我不能讓他來幫我忙,要他幫我忙,我也於心不安。
這一個夜晚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都是心事重重的。我在睡覺之前卻想到我已下了決心,過了明天再說,因為明天是星期天,我想從新的一周的開始,開始一種新的生活。我準備在星期一上午和喬開誠佈公,談談他的變化,把我保留在思想中的最後痕跡擺脫,我要告訴他尚存在我心頭的秘密(這是心中保留的第二件事,至今尚未洩密)。我要告訴他為什麼我不下決心到赫伯特那裡去。我想,這樣我和他開誠佈公,他身上的變化自然會被克服。我澄清了事實真相,喬也會澄清了事實真相,我作出了決定,他也會心情和諧地作出決定。
星期天我們過得十分恬靜自在,乘車去到鄉間,然後漫步在田間。
「喬,我生了這麼一場大病,得感謝上天才是。」我說道。
「親愛的皮普,我的老朋友,老兄弟,你已全部好了,先生。」
「喬,對我說來,這一個階段是多麼值得紀念啊。」
「先生,對我說來也是一樣。」喬答道。
「喬,我們有這麼一段日子共同生活,我將終身不忘。我知道,我們過去的日子我確實忘記了一會兒;不過這些日子我們的共同相處,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皮普,」喬似乎帶些兒煩惱而慌忙地說道,「我們過得可高興啦,親愛的先生,我們以往的事已經過去了。」
晚間我已經睡到了床上時,喬來到我的房間,在我這段恢復的日子裡,他每天晚上都來。他問我現在感覺如何,是否感到現在身體和上午時一樣好。」
「一樣好,親愛的喬,我感到非常好。」
「老弟,你是不是感到越來越有力氣了?」
「是這樣,親愛的喬,力氣慢慢大起來了。」
喬用他那只又大又善良的手隔著被子拍拍我的肩頭,對我說「晚安」,我聽出他聲音有些沙啞。
次日一早我便起身,感到精神爽朗,力氣大增。我下定了決心把一切心頭之事全盤告訴喬,再不拖延,準備在早飯之前便和他談。於是我立刻穿好衣服,奔向他的房間,並且想使他大吃一驚,因為今天是我第一次起得如此之早。我一到他的房間,便看到他已不在;不僅他不在那裡,而且人走物空,連他的箱子也不在了。
我又連忙向餐桌跑去,只見桌上放了一封信。信的內容簡短,如下:
「你病體已康復,我不想再打擾你,故不辭而別。親愛的
皮普,沒有了喬你會更好。
喬」
「我們永遠是好朋友。又及。」
信封裡還附著一張收據,這是替我還債的收據,正是這筆債使我差點被拘捕。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事情真相,我本來還以為我的債主已經暫不索取,或者延遲日期,等我病好了再說。可是我做夢也想不到是喬給我付了錢,確確實實是喬給我還了債,收據上還有喬簽的名字呢。
現在留在我心頭的唯一的事,就是跟著喬去到那親切的昔日的鐵匠鋪,向他一吐衷腸,把心中的秘密毫不保留地相告,並致以歉意,以表我內心的懊悔之意,直言不諱地告訴他我心頭保留的第二件事。開始時這不過是一個模糊的影子,躊躇在我的心頭遲遲不去,而最後終於形成了一項心願。
我的這一個心願就是我要回到畢蒂的身邊,我要向她表明,如今我悔恨萬分地喪魂落魄而歸,我要向她傾吐我,已經失去一切我曾經想追求的,我要讓她回憶起我們在最初不愉快的時刻相互交流的真情。然後我便對她說:「畢蒂,你曾經是那麼喜歡我,而我的心卻是浮游不定,結果誤人歧途離開了你。只要和你在一起,我的心就比任何時候都要安寧與美好。只要你用從前的一半情感來喜歡我,只要你原諒我的一切缺點和過錯,只要你像接受一個孩子那般地接受我,寬恕我(我的心情確實難受,畢蒂,我需要你的語言來平息我激動的心,我需要你的手來撫慰我心頭的創傷),我就會比以往要好,雖然不是很好,至少有一點兒好。畢蒂,我今後的行程由你來決定,究竟是回到鐵匠鋪和喬朝夕相處,還是在國內無論什麼地方找一個職業,或是我們兩人去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因為那裡有一個機會正等待著我,非得到你的答覆後我才能作出決定。而現在,親愛的畢蒂,只要你告訴我你願意和我在一起,我就會擁有一個新的世界,我就會成為一個新人,我就會努力奮鬥,為你創造一個美好的世界。」
這就是我的心願。我病體復原後的第三天,我便出發口到舊地,去尋找心頭的願望。我如此匆忙,就是為了把留下來的這件事情交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