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黑黑的夜,我離開圍堤一直走上沼澤地時,一輪圓圓的月亮正冉冉升起。遠遠的一道黑色水平線之外是一條清澈天空的長帶,狹得連這輪紅色圓月也容納不下。月兒正從那清澈的長帶中向上攀登,沒有幾分鐘便隱沒於高山雲海之中。
這裡的風在幽怨地傾訴,這裡的沼澤無限淒涼。沒有來過這裡的人肯定受不了,即使是我,在這裡土生土長的人也深感壓力沉重,竟然也猶豫起來,甚至想掉頭回去。不過,我對這一帶十分瞭解,即使在漆黑之夜也能分辨出要走的路;既來之,就無須再尋找理由返回。於是我什麼也不顧地向前走去,不顧一切地走下去。
我行走的方向並不是朝著我昔日所住的老屋,也不是朝著當年追捕逃犯的那個方向。我行走時背正對著遠遠的監獄船,那遠處沙灘三角地帶的古老燈塔仍然可以辨別得出,只須一掉頭便可以看到。我既熟悉古炮台的所在,也熟悉石灰窯,不過這兩處都相隔幾英里之遠。如果在夜裡這兩處都燃起燈光,於是在這兩個光點之間便形成了一條又長又窄的黑色水平線。
起初,我還不得不在走過有柵門的地方把柵門再關上,在遇到躺在防護堤上的牛兒時,還得靜靜地站在那裡等待它從地上爬起來,衝進草叢和蘆葦中,然後再走,可過了一會兒,留在我面前的似乎就只是一片沼澤地了。
我又花了半個小時才走到石灰窯的附近。石灰還在燃燒著,發出一股滯重而令人窒息的氣味。火還在那裡燒著,石灰工人卻一個也看不見。附近有一個小採石坑,就在我前面,看來今天這裡有人幹過活,因為我看到坑的四周堆放著各種工具和手推車。
這條凹凸不平的路要通過採石坑,我爬過了坑才又回到沼澤地面上,看到那間古老破舊的水閘小屋裡正點著燈,我便加快步伐走了過去,抬手敲門。我在等待開門時,打量了一下四周,注意到這座水間已經廢棄,而且破損不堪。這所房屋從其木結構和磚瓦頂的情況來看,也是遮不住幾天的風雨了,甚至現在就已經不能遮風雨了。外面的泥濘地上積了一層白灰,窯裡飄出一股令人窒息的白煙,就像幽靈一般地向我襲來。我沒有聽到有人應答,便又一次敲門。仍然沒有人應答,我便伸手去撥門閂。
我用手一撥門閂,門就開了。我向裡面望去,看到在一張桌上燃著一支蠟燭,桌旁有一張長凳,還有一張帆布床,床上鋪著蓆子。抬頭看,上面還有一間小閣樓,於是我喊道:「裡面有人嗎?」可是沒有聽到有人回答。然後,我看了一下表,現在的時間已過了九點。我又喊道:「裡面有人嗎?」仍然沒有聽到有人回答,我便走出門來,真不知道怎麼辦是好。
這時外面開始下起雨來。我看看外面還是和剛才一樣,於是又轉身進屋,站在門道中躲雨,眼睛注視著門外的黑夜。我想,一會兒之前一定有人來過這裡,而且很快此人就要回來,否則,這裡的蠟燭怎麼會是點著的呢。於是我想,我得去看一看燭芯是否很長了。我轉過身子去拿蠟燭,剛把蠟燭取到手上,突然有什麼東西猛地把我一撞,蠟燭光也就熄了,等我意識到什麼時,事情已經發生,從我的背後套來一個活結,結結實實地把我套住了。
有一個人壓低了自己的嗓音罵道:「好傢伙,這回可捉住你了!」
「這是幹什麼?」我高叫著,掙扎著,「你是誰?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我的兩隻手臂不僅被緊緊地按在腰部,而且那條重傷的手臂被緊接著,使我痛苦到了極點。有時是一隻強有力的手,有時是一個強有力的胸部,總會頂住我的嘴巴,想堵住我的叫喊,甚至還有一股呼出的熱氣總是衝著我。在黑暗中我無效地掙扎著,最後被結結實實地綁在了牆上。那個壓低了嗓音的人又罵了一句:「好了,你再叫,我就結果你的性命!」
燒傷的那只胳膊疼得使我頭暈噁心,這場驚嚇又使我迷惑不解,同時心中也意識到這恐嚇不是開玩笑,很可能是真的,我便不再叫喊,並盡量使綁著的手臂鬆動一下,哪怕鬆動一點兒也好。但是手臂被綁得太緊,毫無動彈的可能。我這只重傷的胳膊本來已經被燒傷,現在卻又像被放在滾水中煮一樣。
屋裡的夜色突然消失了,出現一片全然的黑暗。經驗告訴我,這個人已經把窗戶關了起來。摸索了一會兒之後,他找到了火石火刀,便開始敲打出火星。打出來的火星落在火絨上面,他拿著一根火柴對著火星直吹氣。我盡力地注意著這一切,卻只能看到他的雙唇和那根火柴的藍色火柴頭,隨著火光一隱一現。火絨受潮了,這並不奇怪,火花一個接一個地熄滅了。
這個人一點也不慌忙,一次又一次地打著他的火石人刀。火星散落在他的四周,漸漸多了起來,亮了起來,因此我可以看到他的手,看到他面部的特徵,並且辨別出他正坐著,正俯身在桌子上,其他便看不見了。不久,我又看到他的青紫嘴唇,繼續吹著火絨,接著倏地亮起了一道火光,我才看出他是奧立克。
我來尋找的人究竟是誰,我弄不清楚,但我決不是來找他的。我一看到是他,就意識到自己確實處境危險。我緊緊地盯住他。
他十分小心謹慎地用點著了的火柴點亮了蠟燭,然後把火柴丟在地上用腳踩熄,然後他把蠟燭放在桌子上,這樣他便能看清我了。他坐在那裡,兩隻手臂交叉地擱在桌子上,仔細地瞧著我。我這時也弄清我是被綁在一條直梯上的,離牆只有幾英吋遠。這梯子是固定地豎在那裡的,直通上面的閣樓。
「你看,」我們相互對望了一會兒,他才說道,「這回我可捉住你了。」
「快替我鬆綁。放我走!」
「噢!」他答道,「我就會放你走。我會把你放到月宮裡去,我會把你放到九霄雲外去。我會選個好時間讓你走的。」
「你為什麼把我騙到這裡來?」
「難道你不知道?」他狠狠地望著我說道。
「你為什麼在黑暗中暗算我?」
「因為我想我一個人獨自干。要嚴守秘密嘛,與其兩個人干,不如一個人干。哦,你這個死對頭,你是我的死對頭!」
他坐在那裡,兩條胳膊交叉著放在桌上,得意洋洋地欣賞著我,對著我搖頭晃腦,沾沾自喜,所表現出來的那副狠毒樣子使我全身顫抖。我默默無言地注視看他,見他伸手到身邊的角落裡取出一支槍,槍托上包了銅皮。
「你認識這個玩藝兒吧?」他擺弄著槍,像在瞄準我的樣子,說道,「你想想你過去在什麼地方見過這玩藝兒?你說,你這條狼!」
「記得。」我答道。
「你把我那個地方的差使給搞掉了。你說,是你吧?」
「我還能怎麼做呢?」
「你幹了這件事,就這一件,用不著別的,你就該死。你怎麼還敢插足進我和我喜歡的姑娘的好事?」
「我什麼時候插足了?」
「你還要問我什麼時候?你總是在她面前講我的壞話,就是你總是敗壞我老奧立克的名譽。」
「是你說你自己的壞話,你也是自食其果,如果你不自己造成你的壞名聲,我怎麼能損害了你的名聲呢?」
「你在說謊。你不管要費多大的力氣,你不管要付多少的錢,就想把我從這個鄉下趕走,那麼你快趕我走啊?」他重複了我和畢蒂最後一次見面時我說的話。「現在我就再提供你一點信息吧。我看你就在今天晚上把我從這個鄉下趕走吧,否則你就來不及了。我看你就是花上你所有家當二十倍的錢也是值得的!」他對著我搖著那只厲害的手,嘴裡咆哮著像一頭猛虎。我感到他說的這話倒是真的。
「你準備對我怎樣?」
「我準備嘛,」他說著捏起拳頭在桌子上狠狠地擊了一下,隨著拳頭的下落他的身子忽地站了起來,這一下可助長了他的威勢,「我準備結果你的性命!」
他探過身子狠狠地盯住我,慢慢地鬆開了拳頭,伸開手掌抹著嘴巴,彷彿抹著因為想吃我而流下的口水。接著他又坐了下來。
「你從小開始就一直對我老奧立克礙手礙腳,今天晚上你就不會再礙我的事了,我也不會再找你的麻煩了,因為我要把你送到鬼門關去。」
我這才感到我已經踏進墳墓的邊緣。我慌忙地向四周張望,看是否能找一個機會逃出這張羅網;然而什麼機會也找不到。
「殺死你還出不了我這口氣,」他又把雙臂交叉地擱在桌上,說道,「一不做,二不休,你身上的每一塊布片,你身上的每一塊骨頭都不會留在這個世上。我要把你整個人都丟進石灰窯,像你這種人,我一次可以背兩個摔進去,燒得什麼也不剩。讓人們愛怎麼猜就怎麼猜吧,反正誰也不會知道真相。」
這時我的思路卻十分快速敏捷,大腦中出現了一幕幕我死後的結果:埃斯苔娜的父親一定以為我拋棄了他,他會被捕,即使死他也不會瞑目,在陰間也會譴責我;連赫伯特也會懷疑我,因為我留給他的條子說是探望郝維仙小姐,其實我只在她家門口逗留了片刻,他一打聽就會發現問題;喬和畢蒂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天夜裡我心中湧出的對他們的內疚,任何人都不會知道我內心承受的痛苦,不知道我的心是如何懷有誠意,以及我所經受的痛苦歷程。死期臨近固然可怕,然而擔心死後被別人誤解就更為可怕。我的思維如此迅速,萬千想像一閃而過,甚至看到了未來的一代又一代都在輕視我,如埃斯苔娜的孩子們,這些孩子們的孩子們。這時,那個惡棍又開始說話了。
「你這頭狼,」他說道,「我殺掉你不過是殺一頭野獸,我把你捆起來,就是為了殺掉你。不過在殺你之前,我得好好瞧你一瞧,還得好好氣你一下,你這個死對頭!」
我的思想千頭萬緒,甚至出現了想呼救的念頭;然而我現在比誰都清楚,在如此荒涼的所在,再喊破了喉嚨也是無濟於事的。他坐在那裡用嘲笑的眼神打量著我,而我只有對他表示輕蔑,表示仇恨,緊閉雙唇,一語不發。終究我下定決心,絕對不哀求他,只要一息尚存,也要和他抗爭到底。我想在如此悲慘的情況下,想到其他所有的人我都會心軟;我寧願低聲下氣地對上天祈求;我想到對那些曾經善待我的人我沒有說聲再見,我也無法再說再見,無法向他們表明我的心意,請求他們諒解我可憐的錯誤,並為此感到深深的歉意。而對於這個傢伙,即使我是走在黃泉路上,只要我能夠殺他,我下手是不會留情的。
他正在喝著酒,雙眼紅紅的,露出血絲。他脖子上吊了一隻錫制的酒瓶,這是他的老習慣,他總是把吃的肉啊喝的酒啊吊在脖子上。他把酒瓶移到嘴邊,狠命地從瓶裡喝了一口;我問到一股強烈的酒精味,看到他臉上泛起一陣紅色。
「你這條狼!」他又一次叉起雙臂,說道,「老奧立克再來告訴你一件事吧,是你自己害死了你那個凶悍的姐姐。」
他那慢慢吞吞結結巴巴的話還沒有講完,一幕幕情景就在我大腦中一閃而過了:他是如何攻擊我的姐姐,我姐姐如何身遭不測,以及如何死亡等等。
「你這個無賴,她是你害死的。」我說道。
「我告訴你這是你幹的,我告訴你這都是由你造成的。」他一把抓住了槍,對著我們兩人之間的空中猛地用槍托一擊,說道,「我那天從背後悄悄地走向她,就像今夜悄悄地從背後走向你一樣。我猛擊了她一下!我以為她死了才離開她。要是那裡附近有一個石灰坑,像離著你這麼近,她也不會再活過來的,不過殺死她不能怪我老奧立克,這完全怪你。你看你走運,而我倒霉,受欺侮,被人打。你看老奧立克是受欺侮被人打的人麼?現在冤有頭,債有主,你來償命。你既然敢做,你就該來償命。」
他又一次捧起瓶子喝酒,凶相也就更加暴露無遺了。我看他把酒瓶倒豎著喝,知道瓶裡的酒已經不多。我非常有數,他喝酒不過是為了壯壯自己的膽量,好倚仗膽子來結果我的性命。我知道,瓶中的每一滴酒都是我的一滴生命。我知道,我就會變成一股白煙,和剛才襲擊我的白煙一樣,似幽靈般地與它合二為一,然後他就會像謀殺我的姐姐之後一樣,匆匆地走到鎮上,讓大家都看到他慢吞吞地在四處(足留)來(足留)去,在酒店裡喝酒。我的思緒又起伏萬千,跟著他彷彿走到鎮裡,一片街景出現在眼前,遍處燈火、人群;而這裡是荒涼的沼澤地和升起的白煙,而我自己也融進了茫茫的煙氣。
儘管他說了不過那麼十來個字,卻喚醒了我多少年的往事,一幕幕都歷歷在目;他說的根本不是單個兒的詞,而是一幅幅圖畫。我的大腦激動起來,處於高度亢奮的狀態,一想到某個地方,立刻便身臨其境;一想到某人,他立刻便出現在眼前。一切都那麼栩栩如生,毫不誇大;同時我一刻不停地在緊盯著他,誰會不緊緊盯住那只蹲在自己面前隨時準備撲向自己的老虎呢?隨便他哪一隻手指的輕輕一動,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第二次喝了酒後,忽地從他所坐的長凳上站了起來,把桌子推開一些。接著,他端起了蠟燭,用他那只染有血腥氣味的手遮住光,好讓燭光照亮我。他站在我的面前,望著我,欣賞著我。
「你這條狼,我還得告訴你一件事,讓你聽聽。那天晚上你在樓梯上被人絆倒,絆倒你的那個人正是我老奧立克。」
我立刻彷彿又看見那懸吊著熄滅了的燈火的樓梯,看見那守在人燈籠的光投在牆上的笨重樓梯欄杆的陰影;我彷彿又看見了那些我今後再也見不到的房間,看,這扇門半開著,那扇門緊閉著,房中的全部傢俱都呈現在眼前。
「老奧立克為什麼要到你那裡去?我再讓你知道些新東西,你這頭狼。你和她把我從鄉下趕出來,逼得我無路可走,連一碗閒飯也吃不到,我便交上了新朋友,認了新主人。我要寫信的時候,他們就會幫助我寫,你不見怪嗎?你這條狼,他們會幫我寫信!他們能寫五十種字體,他們可不像你這個鬼鬼祟祟的東西,你只能寫一種字體。自從那一次你回鄉來參加你姐姐的葬禮,我就作了決定,一心一意要結果你的性命。當時我找不到辦法來結果你,便打探你的行蹤,我這個老奧立克在心中總是盤算著,『無論如何我要把你除掉!』你看發生了什麼,我居然在找你時碰上了你的伯父普魯威斯,有這回事嗎?」
這一來,我眼前又出現了磨坊河濱、凹灣以及老青銅製索走道,一切都形象鮮明地歷歷在目!坐在屋子裡的普魯威斯,已經用過了的信號,那位慈母般的好女人,可愛的克拉娜,成天躺在床上的比爾-巴萊老頭,一切一切都在眼前飄浮而去,彷彿借助了我生命的急流飛速奔騰,直入大海。
「你居然也有個伯父!我在葛奇裡鐵匠鋪子時就認識你,那時你不過是這麼大的小狼崽子,我本來可以用大拇指和食指抓住你一掐就致你於死地。那時每逢星期天我看到你無所事事地在新發芽的樹林裡閒逛,我就想幹掉你;那個時候你根本就沒有什麼伯父。你沒有,你根本就沒有!可是我這個老奧立克後來卻聽說你的普魯威斯伯父最喜歡戴腳鐐,偏偏這副銼開的腳鐐被我在沼澤地上撿到了,當然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於是我就把它收起來,後來我就用這東西砸了你姐姐,好像一頭小公牛一樣兇猛,現在我又要用它來砸你了,聽著,噯?當我聽說了這件事——噯?」
他蠻橫地奚落我,又把蠟燭移近我晃動著,我只有把臉轉向一邊,免得蠟燭的火燒著我。
「噢!」他又用蠟燭的火靠近我的面孔晃動著,又是大叫,又是大笑,「一次被火傷,終生怕見火!老奧立克知道你被燒傷了,老奧立克知道你正想把你的普魯威斯偷渡到國外去,老奧立克可算是你的對手,早就預料到今晚你一定來!好吧,我再讓你知道一件事,你這條狼,這是最後的一件事了。要說老奧立克是你的對手,你的普魯威斯伯父也有對手呢。如今侄兒丟掉了,他該注意注意那個人了。如今他那親侄兒的衣服一片也找不到了,屍骨也找不到一根,他該警惕一下那個人了。至於那個人嘛,他是不可能,也不會容忍馬格韋契和他住在同一個國度裡的。是的,我知道馬格韋契這個名字。甚至當馬格韋契還住在海外時,那個人就打探他的消息了,所以他不可能回來而不讓那個人知道。他不可能找那個人的麻煩。那個人能寫五十種字體,和你不同,你這個鬼鬼祟祟的東西只能寫一種字體。噢馬格韋契,可得留神那個康佩生啊,他會把你送上絞刑架!」
他把蠟燭的火又一次靠近我晃動著,熏著我的面孔和頭髮,使我一時像瞎了一般睜不開眼睛。然後他轉過那副粗大結實的身子,把蠟燭放到桌子上。趁他的身子還沒有轉過來時,我禱告著,思念著喬、畢蒂和赫伯特。
在桌子和正對面的牆之間是一塊幾英尺見方的空地,就在這塊空間裡他懶洋洋地前後踱著步子。看上去他渾身都是勁,比以往更加有力,但見他的兩隻手分開,沉重地垂在兩邊腰間,一雙眼睛對我怒目而視。我知道這次我是定死無疑,毫無一線生機。我內心憂愁焦急萬分,然而愁緒中出現的都不是詞句,而是一幅幅圖畫。我十分明白,他之所以告訴我他剛才說的那些話,目的就是為了在一會兒之後把我殺死,並毀屍滅跡,做到人不知鬼不覺。
這時他停下了腳步,突然拔下了酒瓶塞子,並隨手拋開。瓶塞雖然很輕,在我聽來卻好像發出了一隻鉛錘落地一樣的巨響。他舉瓶喝酒,慢慢地,一點一點地,他的口就著瓶口,瓶底越來越高,使他再不能瞪著我了。他把瓶中的最後幾滴酒滴在手掌心,然後把它舐乾淨。一舐乾淨他就像瘋了一樣,發出可怕的咒罵聲,把酒瓶丟掉,蹲下身。我看到他用手拿起了一把石槌,槌柄又長又笨重。
我已經下了決心,決不改變。我決不用虛假的話向他求饒,而是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叫喊,並且拚命地掙扎著。雖然當時我只有頭和腿可以動動,但是我知道我當時所用出的力氣大得連我自己也感到驚奇。就在這頃刻之間,我聽到有人回答的聲音,又看到有幾個人影和一線火光衝進門來。我聽到人們的嘈雜聲和慌亂的腳步聲;我著到奧立克從扭打的人群中掙扎出來,好像那是洶湧的水流,然後從桌子上一躍而下,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之中。
迷迷糊糊過了一會兒,我發現身上的繩子已經解開,我躺在了原來的地上,頭好像枕在一個什麼人的膝上。我睜開眼望著靠在牆上的梯子。我在沒有甦醒時,其實也是睜著服望著同一個地方,現在一甦醒過來,我便意識到我還是躺在我暈過去的地方。
一開始由於我失去了知覺,根本不知道轉動頭去觀望四周,看究竟是誰扶住了我,只是呆呆地躺在那裡望著梯子。一直等到在我和扶梯之間出現了一張面孔時,我才意識到這是特拉布裁縫店裡的那個夥計。
「我看他沒有問題!」特拉布裁縫店的小夥計說,語氣十分認真,「不過他的臉色是不是有些蒼白?」
這幾句話說畢,扶住我的人將他的臉低下來注視著我,我看到這個人是——
「赫伯特!老天啊!」
「輕點,」赫伯特說道,「漢德爾,輕點。不要太激動了。」
這時斯塔特普也俯下身子看著我,看到他時我也大聲叫喊道:「噢,斯塔特普,我們的老朋友也來了!」
赫伯特說道:「你忘掉他是要幫助我們辦事的了嗎?你現在可得安靜些。」
他這一提示使我從地上站了起來,不過由於我臂膀的疼痛,不得不又跌坐在地上。「赫伯特,現在還沒有誤時吧,是不是?今天是哪一天啦?我在這裡有多長時間了?」因為我顧慮重重,而且又很奇怪,我是不是在這裡躺了好長時間,比如說有一天一夜,或有兩天兩夜,或許更長。
「還沒有誤時,現在還是星期一晚上。」
「謝謝蒼天!」
「明天星期二,你可以休息一整天,」赫伯特說道,「不過你一直在呻吟,親愛的漢德爾,你傷到哪裡沒有?你能不能站起來?」
「可以,可以,」我說道,「我能走路。我沒有傷到哪裡,只是這條胳膊一抽一抽地痛得厲害。」
他們把我手臂上的繃帶鬆開,盡其所能解除著我的痛苦。只見這條胳膊又腫又發炎,只要一碰就疼痛不堪。他們把自己的手帕撕開當繃帶用,把傷臂包紮好並吊了起來,這樣可以支撐到回鎮後再用清涼塗劑解痛。沒有一會兒我們便出了門,關上這所又黑又空的水閘小屋的門,經過了路上的採石坑,便踏著步子向回去的路上走去。特拉布裁縫店裡的小夥計,如今已長成一個翩翩少年。他舉著燈籠在前面領路,這一燈光就是剛才我見到直衝進門的燈光。從那高高的月亮來看,以它現在和剛才來時的高度差計算,我在這裡已待了兩個小時。雖然月亮下灑下一些小雨,而天空卻很明亮,只見石灰窯中的白色煙霧從我們身旁裊裊升起。我又默默地祈禱,內心中充滿了感恩的情緒。
我懇求赫伯特告訴我他們是如何救我脫險的,起初他總是不想告訴我,一再說我應該保持安靜。後來他才說,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因為我離開家時匆匆忙忙,忘掉拿著那封信,竟將它打開著留在了房間裡。赫伯特在回家的路上遇到斯塔特普,便帶著他一起回來。我剛離開不久他們就到了,一進門就看到了那封信,使他頗為不安,特別是又見到了我的留條,他把兩者一比較,發現兩者的不一致,就更為不安。由於內心的不安,他默默地考慮了一刻鐘的光景,於是便同斯塔特普一起到驛站去,因為斯塔特普自願和他同往。到了驛站打聽下一班驛車開出的時間,結果下午的驛車業已出發,這一來他更為不安,乃至於不安到驚慌。既然沒有驛車,便決定僱馬車前往。就這樣,他和斯塔特普到達了藍野豬飯店,充滿了期望在那裡能找到我,或者能知道我的下落。結果兩者都落空。他們又轉而去到郝維仙小姐的家,同樣落空。他們只有又回到藍野豬飯店。無疑,那個時候我正在我吃飯的那家飯店中聽老店主談我自己流傳在這一帶的身世情況。他們在藍野豬飯店休息了一會兒,準備找一個人帶他們到沼澤地去。在藍野豬飯店大門過道中有一些閒蕩的人,他們遇上了特拉布裁縫店的小夥計。他的老習慣總改不掉,無事可做、東闖西蕩。他說他剛才看到我從郝維仙小姐家出來,向著我用餐所在地的那個方向走去。這個特拉布裁縫店的夥計就成了他們的嚮導,陪他們走出飯店,向水閘小屋走去。他們是從大路走的,而我是避開大道從小路繞過去的。他們一路走著,赫伯特一路思索著我是被什麼人招到那裡去的,也許是真有什麼事,對普魯威斯的安全會有影響,所以他自己闖進去也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所以他讓嚮導和斯塔特普留在採石坑旁,自己單獨一人走過去,躡手躡足地圍著屋子走了兩三圈,以確定屋裡的情況是否沒有問題。可是他聽不清,只能聽到模模糊糊深沉粗啞的聲音,這就是我心情最緊張的一霎時,而他還疑心我究竟在不在屋子裡。就這時他突然聽到我大聲叫喊,於是連忙響應,一頭衝了進去,其餘的兩個人也緊跟著跑了進去。
我把屋子中發生的詳情告訴了赫伯特,他主張立刻到鎮公所去報告發案的情況,儘管現在已經是深夜,讓鎮裡立即開出拘捕令。但是,我對這件事早就有了考慮,要是這麼一做,我們就被阻在這裡,延誤了回去的時間,說不定會對普魯威斯造成致命的後果。這種麻煩是不可否定的,所以我們暫時不考慮追逐奧立克的事。我們處於當時的情況下,大家都要小心謹慎,特別是特拉布裁縫店的夥計萬萬不能洩露這件事。我深深相信,如果他知道了由於他的無意插人卻救了我的性命,沒有使我死在石灰窯中,他一定會大為失望的。這當然不是說特拉布裁縫店裡的夥計心腸狠毒,而是他精力旺盛過了頭,生性多變,喜歡刺激,拿別人的笑話作為自己的消遣。我們在和他分別時,我給了他兩塊金幣,看來他還滿意。我還向他表示了歉意,說過去不該把他看得很壞,對於這一點,他沒有任何反應。
星期三就在眼前,我們決定在當夜趕回倫敦,於是三人乘那輛雇來的馬車而回。這樣,當夜裡發生的事於鎮上流傳時,我們早就離開了那裡。赫伯特為我受傷的胳膊買來了一大瓶藥水,整個夜裡不停地使用,才使我在路上忍住疼痛。我們抵達寺區時,天空已亮,我立刻躺到床上,並且整天沒有下床。
我躺在床上,考慮著自己的病體對明天的行動不太適合,因此內心的恐懼使我萬分苦惱,可是如此的折騰並沒有把我完全弄倒,我倒感到十分奇怪。說實在的,一想到心靈的疲憊和忍受的莫大痛苦,如果不是因為明天的事情使整個神經拉緊,只怕我早就被弄倒了。我如此焦急地在盼望著,在思慮著會發生的情況。時間迫近,可結果卻仍隱藏著,令人難以捉摸。
非常明顯,為了預防不測,今天我們和普魯威斯不再進行任何接觸;可是這一來又增加了我在另外方面的不安。每一個腳步聲或其他聲音都會驚動我,會使我想到他一定被發現了,他一定被逮捕了,這一定是派來給我送信人的聲音。我甚至那麼肯定地認為他被捕了。這不是我的恐懼,不是我的預感,而是我心靈的知覺。只要他一被捕,我的心靈就會神秘地知道。隨著白日的消逝,不見有噩耗傳來;接著夜幕降臨,恐怖的陰影又開始在我身邊徘徊,擔心明天早晨我的病體是否會惡化,等等,這些都佔據著我的心靈。我被燒傷的臂膀隱隱地抽疼,我迷迷糊糊的頭也隱隱地抽疼,我想我是不是神經開始錯亂了。於是我順序數數,發覺我並沒有迷糊,頭腦清醒如常;我又背誦了幾段我學過的散文和詩歌。有時我感到心靈疲倦,不知不覺地睡上一會,或忘記了疼痛,可過一會兒又驚醒過來,我會自言自語:「現在開始了,我開始神志不清了!」
他們兩人讓我整天保持安靜,不斷地過來為我換繃帶,讓我喝清涼飲料。每逢睡著後,我都會因夢中水閘小屋的一幕而醒來,以為時間已經過去,失去了搭救普魯威斯的機會。當天半夜,我從床上起來,摸到赫伯特那裡,非常堅信這一覺已睡了二十四個小時,星期三已經過去。這一次半夜起身是該夜我最後一次在焦躁不安中消耗自我的精力,再後來,我便香甜地睡去了。
一覺醒來,凝望窗外,發現星期三的拂曉已徐徐來臨。橋上閃爍著的燈光襯托在曉光之中已變得蒼白,初升的太陽就像天邊的一把燃燒著烈火的火炬。泰晤士河顯得幽暗而神秘,架在河上的一座座橋樑泛出淡灰色和絲絲寒意,拂曉天空中燃燒般的紅霞點綴著橋頂,並抹上了一片溫暖。我順著遠處一連串的屋頂望去,那教堂的鐘樓和尖塔一直伸向清澈明亮的天空,太陽正冉冉升起,一層紗幕似乎正從河上揭開,水面上閃耀著千百萬燃燒般的光點。一層紗幕似乎也從我的身上被揭開,我突然感到精神抖擻、腦筋清爽。
赫伯特睡在他自己的床上,我們的老同學則躺在沙發上。雖然,由於他們未醒,沒有得到他們的幫忙我無法穿衣,但是我卻把尚未熄火的壁爐燒旺,並且為他們兩人煮了咖啡。過了一會兒他們也一躍而起,精神抖擻,毫無倦色。於是,我們把窗戶打開,讓刺骨的早晨寒氣進來,眺望著遠遠向我們奔流而來的潮水。
赫伯特興高采烈地說道:「當河水到九點改變流向時,你就在磨坊河濱做好準備,等候我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