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聰明的讀者介紹幾位新相識,捎帶著敘述一下他
們的各種與這部傳記有關的趣事。
「奧立弗哪兒去了?」猶太人殺氣騰騰地站了起來,說道,「那小子在哪兒?」
兩個小扒手呆呆地望著自己的師傅,似乎被他的火氣嚇了一跳,彼此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沒有回答。
「那孩子怎麼啦?」費金一邊死死揪住機靈鬼的衣領,一邊用可怕的詛咒恐嚇他。「說啊,不然我掐死你。」
費金先生的神氣全然不像是在開玩笑,查理-貝茲一向認為不管出現什麼情況,明哲保身都是上策,估計第二個被掐死的肯定就是自己了,他立刻跪倒在地,發出一陣響亮的、綿延不絕的嚎叫——既像是發了瘋的公牛叫,又像傳聲筒裡的說話聲。
「你說不說?」費金暴跳如雷,狠命地搖拽著機靈鬼,那件寬寬大大的外套居然沒把他人整個抖出來,真是不可思議。
「唷,他給逮住了,就這麼回事,」機靈鬼沮喪地說,「喂,你放手啊,你放不放?」機靈鬼晃了一下,一使勁掙脫了身子,將肥大的外套留在了費金手裡。機靈鬼猛地抓起烤麵包的叉子,照著這位快活老紳士的背心就是一下,這一下要是叉中了的話,管保叫他損失不少樂子,決不是輕而易舉就能恢復過來的。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費金往後一閃便躲開了,真叫人猜不透,他表面上衰老不堪,這一進一退之間卻十分敏捷。他抓起白錫鍋,準備衝著敵方頭上砸過去。就在這時候,查理-貝茲發出一聲恐怖萬分的嚎叫,岔開了他的注意力,他突然改變了目標,把鍋子照準那一位小紳士摔去。
「呵,風風火火的,還真來勁哩。」一個低沉的嗓音忿忿不平地說,「是誰把啤酒往我身上亂潑?幸好砸在我身上的是啤酒,不是那口鍋,不然我可得找誰算賬了。我就知道,除了一個無法無天、坐地分贓的混賬猶太上老財,恐怕誰也破費不起,抓起飲料亂設,大不了也就是潑水——那也得每個季度騙自來水公司一回。費金,到底是怎麼回事?媽的,如果我圍脖兒上沾的不是啤酒的話,哼哼。進來呀,你這個鬼頭鬼腦的雜種,還不肯進來,總不成還替你家主人害臊。進來!」
發這一通牢騷的是一個年約三十五六歲,長得壯壯實實的漢子。此人穿一件黑色平絨外套,淡褐色馬褲髒兮兮的,半長統靴,鉛灰色套襪裡裹著兩條粗腿,腿肚上肌肉鼓得高高的——這兩條腿,又是這樣一副裝束,看上去總讓人覺得是一件尚未完工的半成品,單缺一副腳鐐作為裝飾。他戴著一頂灰色帽子,脖子上裹了一條齷齪的藍白花圍巾,一邊說話,一邊用長長的、已經磨破的圍巾角擦去臉上的啤酒。啤酒擦掉了,一張呆板的寬臉膛露了出來,鬍子已經三天沒刮,兩隻陰沉的眼睛,有一隻眼睛周圍什麼顏色都有,那是最近挨了一擊留下的。
「進來,你聽見了沒有?」這位引人注目的煞神咆哮起來。
一隻毛蓬蓬的白狗躲躲閃閃地跑進來,臉上帶著二十來處傷痕裂口。
「你先前幹嗎不進來?」那漢子說道,「你也太驕傲了,當著大家連我都不認了,是不是啊?躺下吧。」
這道命令伴隨著一腳,把那畜生打發到了屋子的另一頭。然而,狗顯然已經習以為常,它悄無聲息地蜷在角落裡,沒發出一點響動,一雙賊眼一分鐘約莫眨巴了二十次,看樣子正在考察這間屋子。
「你人什麼?在虐待這些孩子嗎,你這個貪得無厭,貪——心——不——足的老守財奴?」漢子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我真納悶,他們怎麼沒有殺了你。我要是他們,準會於掉你。我要是你徒弟的話,早這麼做了,嗯——不,宰了以後你就賣不出去了,你還就值當一件丑不可耐的古董,裝在玻璃瓶裡,就是他們恐怕吹不出這麼大的瓶子。」
「噓,噓!賽克斯先生,」老猶太渾身直哆嗦,說道,「不要說那麼大聲。」
「什麼先生不先生的,」那惡棍回答,「你來這一手,從來就沒安過好心。你知道我名字,只管叫我的名字。時候一到,我不會丟人現眼的。」
「好了,好了,那——比爾-賽克斯,」費金低聲下氣地說,「你好像不太高興,比爾。」
「很可能,」賽克斯回答,「我看你也不怎麼舒坦,除非你不把到處亂摔白錫鍋當回事,就跟你胡說——」
「你瘋了嗎?」費金扯了一把賽克斯的衣袖,指了指那兩個少年。
賽克斯先生打住話頭,在右耳下邊做了一個打結的動作,頭一偏倒在右邊肩膀上——老猶太對這類啞劇顯然心領神會。接下來,賽克斯照著幫口裡的說法,要了一杯酒。他的話裡這類玩意兒多的是,如果一一記錄下來,恐怕誰也看不懂。
「你可留神,別往裡邊下毒。」賽克斯先生說著,把帽子放在桌上。
這話是說著玩的,可說話人如果看見老猶太咬著慘白的嘴唇朝櫃櫥轉過身去時那邪惡的一瞥,大概會想到這一警告並非純屬多餘,或者說,希望對釀酒師傅的絕活略加改進的這種想法(措詞且不論)在老紳士的樂天派心懷中並不是一點也沒有。
兩三杯燒酒下肚,賽克斯先生親自對二位小紳士做了一番垂詢,這一善舉引起一番談話,談話間奧立弗被捕的起因與經過都給詳詳細細講了出來,順便也作了若干修改加工,機靈鬼認為在這種場合進行一些修改是很有必要的。
「我擔心,」費金說道,「他會講出一些事,把我們也搭進去。」
「很有可能,」賽克斯惡狠狠地咧嘴笑了笑。「你倒霉了,費金。」
「你瞧,我是有些擔心,」老猶太彷彿對這一番打岔毫不在意似的,說話時眼睛緊緊盯著對方。「我擔心的是,如果那場把戲牽連上我們,事兒可就鬧大了,況且這檔子事對你比對我更為不妙,我親愛的。」
賽克斯身子一震,朝費金轉過身來。可老紳士只是把肩膀聳得快碰著耳朵了,兩眼出神地盯著對面牆壁。
話頭中斷了好一會兒,這可敬的一夥中的每一名成員似乎都各自陷入了沉思。連那隻狗也不例外,它多少有些狠巴巴地舔了舔嘴唇,像是正在盤算,到了外邊怎麼著也要一口咬住在街上遇見的第一位先生或者女士的腳脖子。
「得有人到局子裡去打聽打聽。」賽克斯先生的嗓門比進門以後低了許多。
費金點點頭,表示贊成。
「只要他沒有招供,給判了刑,在他出來之前就不用犯愁,」賽克斯先生說道,「到時候可得看住了。你一定要想辦法把他抓在手心裡。」
老猶太又點了一下頭。
一點不假,這一行動方案顯然十分周密。不幸的是,採納起來卻存在著一個極大的障礙。那就是,碰巧機靈鬼、查理-貝茲,還有費金和威廉-賽克斯先生,個個都對靠近警察局抱有一種強烈的、根深蒂固的反感,不管是有什麼理由或者借口都不想去。
他們就這樣坐著,面面相覷,這種心中沒底的情況肯定是最令人不愉快的了,很難猜測他們到底要坐多久。不過,倒也無需作此推測了,因為奧立弗以前見過一次的那兩位小姐這時飄然蒞臨,談話頓時再度活躍起來。
「來得真巧。」費金說話了,「蓓特會去的,是不是啊,我親愛的?」
「去哪兒?」蓓特小姐問。
「到局子裡跑一趟,我親愛的。」猶太人誘戲道。
應該為這位小姐說句公道話,她並沒有直截了當承認自己不想去,只是表達了一個熱切而強烈的願望:要去的話,她寧可「挨雷劈」,用一個客氣而又巧妙的適詞,避開了正面回答。據此看來,這位小姐天生具有良好的教養,不忍心叫一位人類同胞蒙受斷然拒絕、當面開銷的痛苦。
費金的臉色沉了下來,視線離開了這位身穿絳色長大衣、綠色靴子,頭上夾著黃色卷髮紙的小姐,她雖然說不上雍容華貴,倒也打扮得花枝招展。費金轉向另一位姑娘。
「南希,親愛的,」費金用哄小孩的口氣說,「你說怎麼樣呢?」」
「我說這辦法行不通。試都不用試,費金。」南希回答。
「你這是什麼意思?」賽克斯先生板著面孔,眼睛往上一抬。
「我就是這個意思,比爾。」小姐不緊不慢地說。
「唔,你恰好是最合適的人,」賽克斯先生解釋說,「這附近沒有一個人知道你的底細。」
「我也並不希罕他們知道,」南希仍舊十分泰然。「比爾,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會去的,費金。」賽克斯說道。
「不,費金,她不去。」南希說道。
「噢,她會去的,費金。」賽克斯說。
賽克斯先生終歸說中了。經過輪番的恐嚇哄騙,發誓許願,這位小姐最後還是屈服了,接受了任務。說實話,她的考慮跟她那位好朋友不一樣,因為她最近剛從雖說遠一些但卻相當體面的拉特克裡佛郊區轉移到菲爾胡同附近,她才不擔心叫自己那些數不清的熟人認出來呢。
於是,一條潔白的圍裙系到了她的長大衣外邊,一頂軟帽遮住了滿頭的卷髮紙,這兩樣東西都是從費金的取用不盡的存貨中拿出來的——南希小姐準備出門辦事了。
「等一下,我親愛的,」費金一邊說,一邊拿出一隻蓋著的小籃子。「用一隻手拎住這個,看上去更像規矩人,我親愛的。」
「費金,給她一把大門鑰匙,掛在另外一隻手上,」賽克斯說,「看上去才體面,像那麼回事。」
「對,對,親愛的,是那麼回事,」費金將一把臨街大門的大鑰匙掛在姑娘右手食指上。「得,好極了。真是好極了,我親愛的。」費金搓著手說。
「喔,我的弟弟啊。我可憐的、可親的、可愛的、天真的小弟啊。」南希放聲大哭,一邊痛不欲生地將那只籃子和大門鑰匙絞來絞去。「不知道他到底怎麼樣了。他們把他帶到哪兒去了?啊,可憐可憐吧,先生們,告訴我吧,這可愛的孩子到底怎麼了,求求你們,先生,行行好,先生。」
南希小姐說了這一段聲調極其哀痛,令人心碎欲裂的台詞,在場的幾位聽得樂不可支,她停下來,向夥伴們眨了眨眼,微笑著面面俱到地點點頭,走了出去。
「啊。真是個伶俐的丫頭,諸位好人兒。」老猶太說著,朝一班年輕朋友轉過身來,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像是在用這無聲的勸告,要他們向剛剛看到的那個光輝榜樣學著點兒似的。
「說得上是娘們中的大角色了,」賽克斯先生斟滿自己的酒杯,大拳頭往桌上一捶,說道,「這一杯祝她健康,但願她們個個都像她。」
正當諸如此類的讚頌言詞紛紛加到才藝出眾的南希頭上的時候,這位小姐正全速趕往警察局,儘管孤身一人穿過大街,什麼保護也沒有,她不免顯出了一點固有的膽怯,但仍然過了不多久就太太平平地到了。
她從警察局後邊那條路走了進去,用鑰匙在一堵牢門上輕輕敲了敲,諦聽著。裡邊沒有響動。她咳了兩聲,又聽了聽。她依然沒見有回音,便開口說道。
「諾利在嗎,喂?」南希小聲地說,話音十分柔和。「諾利在不在?」
這間屋子裡關著一個倒霉的犯人,連鞋也沒穿,他是因為吹長笛被關起來的,擾亂社會治安的指控業已查證清楚,范昂先生做了極其適當的判決:交感化院關一個月。范昂先生十分中肯而又風趣地指出,既然他力氣多得沒地方使,消磨在踏車上總比用在一種樂器上來得更衛生一些。這名犯人沒有回答,還在一門心思地痛惜失去了笛子,那東西已經叫郡裡充公了。於是南希來到下一間牢房,敲了敲門。
「唉。」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叫道。
「這兒關著一個小男孩嗎?」南希的話音裡帶上了作為開場白的硬咽。
「沒有,」那聲音答道,「沒那事。」
這是一個六十五歲的流浪者,他進監獄是因為不吹笛子,換句話說,是因為不幹活餬口,沿街乞討被抓了進來。再下一間關的是另一個男人,罪名是無照兜銷鐵鍋,他為求生計,竟目無印花稅稅務局,那還有個不進監獄的?
可是,這些囚犯聽見叫奧立弗沒有一個應聲,也壓根沒有聽說過他。南希徑直找到那位穿條紋背心的憨厚警官,以最最淒苦的悲歎哀泣,請求他歸還自己的小弟弟,大門鑰匙和那隻小籃子的作用立竿見影,使她顯得更為楚楚動人。
「我沒有抓他啊,親愛的。」老人說道。
「那他在哪兒呢?」南希心煩意亂地哭喊著說。
「嗨,那位紳士把他帶走了。」警察回答。
「什麼紳士?啊,謝天謝地。什麼紳士?」南希嚷了起來。
在答覆這一番東扯西拉的詢問時,老人告訴這位裝得活靈活現的姐姐,奧立弗在警察局裡得了病,對證結果證明,偷東西的是另一個小孩,不是在押的一個,那位起訴人見他不省人事,就把他帶到自己的住所去了,至於具體地點,這名警察只知道是在本頓維爾附近一個什麼地方,他聽見有人在叫馬車的當兒提到過這個地名。
苦惱的姑娘懷著滿腹疑竇,蹣跚著朝大門走去,一出門,躊躇不定的步履頓時變為矯健輕捷的小跑,她煞費苦心地揀了一條最最迂迴曲折的途徑,回到費金的住所。
比爾-賽克斯一聽到這次探險的報告,立刻忙不迭地叫醒那只白狗,戴上帽子,連在禮節上向同伴道聲早安都顧不上,便匆匆離去。
「非得弄清楚他在哪兒不可,寶貝兒,一定要把他找到,」費金激動不己地說,「查理,你什麼事也別做了,各處逛逛去,聽到他的消息趕緊帶回來。南希,親愛的,我一定要找到他。我相信你,親愛的——在所有的事情上都信任你和機靈鬼。等等,等等,」老猶太補充說,他一隻手哆嗦著,拉開抽屜。「寶貝兒,拿點錢去,今兒晚上鋪子得關一關,你們知道上哪兒找我。一分鐘也別多待,趕緊走,寶貝兒。」
他一邊說,一邊把他們推出房間,隨後小心翼翼地在門上加了雙鎖,插上門閂,從暗處取出那一個在奧立弗面前不慎暴露過的匣子,手忙腳亂地把金錶和珠寶往衣服裡塞。
門上有人重重地敲了一下,忙亂中他給嚇了一跳。「誰呀?」他厲聲叫道。
「是我。」透過鎖眼傳來機靈鬼的聲音。
「又怎麼啦?」費金不耐煩地嚷了起來。
「南希說,找到他是不是帶到另一個窩去?」機靈鬼問道。
「不錯,」費金回答,「不管她在哪兒找到他都成。一定要找到他,把他找出來,就這麼回事,往後咋辦我心裡有數,別怕。」
這孩子低聲答應一句「知道了」,便匆匆下樓追趕同伴們去了。
「到現在為止他還沒供出來,」說著,費金繼續忙自己的事。「他要是存心在一幫子新朋友裡邊把我們吐出去,就得堵住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