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貝父子 第18章 父親和女兒
    董貝先生的公館中一片寂靜。僕人們躡手躡腳地、——地上樓、下樓,不讓腳步發出響聲。他們聚在一起沒完沒了地聊天,長時間地坐著用餐,盡情吃喝,仿照那種冷酷無情、不信鬼神的習俗來享受樂趣。威肯姆大嫂眼淚汪汪,敘述著憂傷的往事;她跟他們說,她在皮普欽太太那裡就經常說,將來會發生這樣的結果;餐桌上的濃啤酒她比平時喝得更多;她很憂愁,但愛和人交談。廚娘的心情也相似。她答應晚餐做些油炸的食品,並作出同等的努力來克制自己的感傷和忍住洋蔥的氣味。托林森開始覺得這是命中注定;他希望有人能告訴他,居住在坐落於街道拐角的房屋裡能有什麼好處。他們全都覺得,這似乎是好久以前發生的事情了,雖然那孩子還依舊安安靜靜、漂漂亮亮地躺在他的小床上。

    天黑以後來了幾個人,他們穿著氈鞋,默不作聲,以前就曾經到這裡來過。隨著他們來的是一張安息的床,這是一張多麼奇怪的給孩子睡眠的床啊!失去孩子的父親一直沒有露面,甚至連侍候他的僕人也一直見不到他;因為不論是誰進入他的黑暗的房間,他總是坐在最裡面的一個角落裡,除了來回踱步外,其他時間似乎就從來不曾移動過身體。可是家裡的人們早上都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說,他們聽到他深夜走上樓去,待在那裡——待在房間裡——,直到太陽升起為止。

    在城裡公司的辦公室裡,由於關上百葉窗,毛玻璃的窗子更為暗淡;當辦公桌上的燈光被悄悄透進的亮光沖淡一半,而白天的亮光又被燈光沖淡一半時,房間裡籠罩著一種不尋常的幽暗。沒有辦理多少業務。職員們不願工作;他們約好下午出去吃排骨,並到河上遊逛。信差珀奇磨磨蹭蹭地執行他的差事;他被朋友們邀請到酒吧,在那裡高談闊論,感歎人事的變化無常。晚上他比往常提早回到鮑爾斯池塘家裡,請珀奇太太吃小牛肉片和喝蘇格蘭濃啤酒。經理卡克先生沒有宴請別人,也沒有別人宴請他,而是獨自待在自己的辦公室裡,整天露著牙齒;似乎在卡克先生的道路上有個什麼東西消失了——有個什麼障礙被搬除了,他前面的道路已經被掃清了。

    住在董貝先生家對面的臉色紅潤的孩子們這時從他們育兒室的窗口向下面的街道探望,因為在董貝先生家的門口有四匹黑馬,馬頭上裝飾著翎毛,翎毛在黑馬所拉的馬車上方搖晃著;這些情景以及披著披巾,拿著棍棒的人們,吸引了一群人圍觀。玩雜耍的人本準備旋轉盤子,這時又在他華麗的衣服外面套上一件寬鬆的外衣;他的拖著腿走路的妻子,手上抱著一個重娃娃,身子向一邊傾斜,正游手好閒地看著送殯的人們出來。但是當她很輕易地抱著的孩子被擠到前面時,她就把他更緊地壓在她骯髒的乳房上。對面高高的窗子裡臉色紅潤的孩子當中最小的一個,興高采烈,不要別人來制止她,這時她望著保姆的臉,用胖乎乎的手指指著問道:「那是什麼?」

    這時,董貝先生在周圍一小群穿著喪服的僕人和哭哭啼啼的婦女們中間,穿過前廳,走向另一輛等待著他的四輪馬車。這些旁觀的人們心想,他並沒有被悲傷和痛苦壓倒。他的步伐還是跟平日一樣矯健,他的態度還是跟平日一樣生硬呆板。他沒有把臉掩藏在手絹裡,而是直望著前方。他的臉雖然稍稍有些消瘦、森嚴、蒼白,但表情仍和往常一樣。他在馬車裡坐定了位子,另外三位先生也跟著進了馬車。於是隆重的送殯隊伍沿著街道向前徐徐移動。玩雜耍的人正在一根棍子上旋轉著盆子,同樣的人群正在讚賞這技藝時,翎毛還在遠處搖晃著。但是玩雜耍的人的妻子拿著盒子討錢,不像平日那樣機靈麻利,因為孩子的葬禮使她聯想到她的被破爛的圍巾覆蓋著的嬰兒也許將來不能長大成人,不能在頭上繞上一根天藍色的束髮帶,穿著橙紅色的襯褲,在泥裡翻觔斗。

    翎毛沿著街道,憂鬱地、曲曲折折地向前行進,已經可以聽到教堂的鐘聲。這個漂亮的孩子就在這個教堂裡得到了他不久唯一能遺留在人世的東西——一個名字。他們把他死去的一切安放在這裡,靠近他母親的遺骸。這很好。他們的骨灰在那裡,弗洛倫斯不論哪一天散步——唉,多麼孤獨多麼孤獨的散步啊!——隨時都可以經過那裡。

    儀式完畢,教士們都離開之後,董貝先生環顧四周,低聲問道,要求到這裡來聽取他有關墓碑的指示的人在不在?

    一個人走上來,說:「在。」

    董貝先生通知他,他希望把墓碑安放在什麼地方;又用手在牆上畫出它的形狀和大小;還指出,它應該緊挨著他母親的墓碑,然後他用鉛筆寫出碑文,遞給他,說:「我希望立刻把它刻好。

    「立刻就會刻好,先生。」

    「您看,除了姓名和年齡就沒有什麼別的要刻的了。」

    那人鞠了個躬,看了看那張紙,好像躊躇不定似的。董貝先生沒有留意到他在遲疑,所以就轉身向門廊走去。

    「請您原諒,先生,」一隻手輕輕地碰了碰他的喪服,「可是因為您希望立刻就把它刻好,我回去也可以著手進行——」

    「唔?」

    「能不能勞駕您再看一遍?我覺得有一個差錯。」

    「什麼地方?」

    那位雕刻墓碑的匠人把紙遞還給他,用隨身攜帶的一支尺子指出下面的一些詞:「心愛的和唯一的孩子。」

    「先生,我想應當是『兒子』吧?」

    「您說得對。當然是。改過來吧。」

    這位父親以更快的步伐走向馬車。當緊跟在他後面的另外三個人在馬車裡坐下時,他的臉第一次被掩蓋著——被他的外衣捂著。那天他們再也沒有見到它。他首先下了馬車,立刻走到他自己的房間裡去。其他參加葬禮的人(他們只不過是奇克先生和兩位醫生)上樓到客廳裡,由奇剋夫人和托克斯小姐接待他們。至於樓下關閉著的房間裡的那個人,他的臉上是什麼表情,他在想些什麼,他的心情怎麼樣,有什麼衝突或痛苦,誰也不知道。

    地下室廚房裡的人們只知道:「今天像星期天。」他們心裡總覺得,外面街道上那些穿著日常服裝,為日常工作奔忙的人們,在他們的行為中如果沒有什麼邪惡的東西的話,那麼總還是有一些不對頭的地方。窗簾已經捲上,百葉窗已經拉開,這是件不同於前幾天的新鮮事情。他們像過節一般盡情地喝著一瓶瓶的酒,以此消愁解憂。他們都很喜歡勸善戒惡。托林森歎了一口氣,舉杯祝酒道,「讓我們都來改過自新吧!」廚娘也歎了一口氣,說:「上帝知道,要改過自新的地方多著哪!」晚上,奇剋夫人和托克斯小姐又做起針線活來。在同一個晚上,托林森先生跟女僕一塊出去兜風,她直到現在還沒有試戴過服喪的軟帽。他們在陰暗的街道拐角,彼此十分親熱;托林森希望有朝一日到牛津市場去當一名殷實的蔬菜水果商人,過另一種不同的、無可指責的生活。

    這天夜裡,在董貝先生的公館中,人們跟以前好多夜相比,睡得比較酣暢,休息得比較充分。朝陽照舊喚醒了屋子裡原來所有的人們,把他們重新推入他們往常的生活軌道。對面屋子裡臉色紅潤的孩子們滾著鐵環跑過去。教堂裡舉行了一個隆重的婚禮。玩雜耍的人的妻子在城市的另一個街區裡,拿著討錢的盒子,活躍地跑來跑去。石匠在他前面的大理石板上刻出-保-羅兩個字的時候,唱著歌曲,吹著口哨。

    在一個人口眾多、忙忙碌碌的世界上,一個虛弱的小人兒的失去,在哪一個心上造成這樣寬闊這樣深沉的空虛,只有廣袤無邊的永恆才能把它填補上呢?弗洛倫斯在她真摯純樸的悲痛中也許會回答道,「啊,我的弟弟,啊,我曾經熱愛過、現在仍然熱愛著的弟弟!我受到冷落的童年中的唯一的朋友和同伴!難道還有不那麼高尚的思想能把您的已經露出曙光的早逝的墳墓照亮,或者能使這在淚落如雨時產生的陣陣悲痛減輕一些嗎?」

    「我親愛的孩子,」奇剋夫人說道,她認為她有義不容辭的責任抓住機會來開導她,「當你到了我這樣的年紀——」

    「也就是說到了精力充沛的壯年,」托克斯小姐說。

    「那時候你就會知道,」奇剋夫人說,一邊輕輕地捏了一下托克斯小姐的手,對她友好的講話表示感謝,「悲痛是無益的,我們的本分是聽天由命。」

    「我將努力這樣去做,親愛的姑媽,我是這樣努力的。」弗洛倫斯抽泣著說。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奇剋夫人說,「因為我親愛的,正如我們親愛的托克斯小姐——對於她正確的見解和卓越的判斷是不可能有異議的——」

    「我親愛的路易莎,說實在的,我立刻就要驕傲起來了。」

    「正如我們親愛的托克斯小姐將會告訴你,並且用她的經驗來證實的那樣,」奇剋夫人繼續說道,「在任何情況下都要求我們作出努力。要求我們這樣做。如果有什麼厭——我親愛的,」她向托克斯小姐說,「我忘了這個詞。厭——厭——」

    「厭倦,」托克斯小姐提示說。

    「不是,不是,不是,」奇剋夫人說,「你怎麼會想出這個詞呢!天呀,它已經到了我的嘴邊了。厭——」

    「厭惡,」托克斯小姐心虛膽怯地提示說。

    「我的上帝,盧克麗霞!」奇剋夫人回答,「多麼荒唐!厭世者——這就是我想要說的詞。你怎麼會那麼想!厭惡!我是說,如果有什麼厭世者當著我的面提出下面的問題:『為什麼我們要生下來?』我就回答他說,『為了作出努力』」。

    「真是說得很好,」托克斯小姐說,這別出心裁的見解使她留下了深刻的印像,「-很好。」

    「不幸的是,」奇剋夫人繼續說道,「在我們眼前已經有了一個教訓。我們完全有理由設想,我親愛的孩子,如果在這個家庭中曾經及時作出過努力,那麼許多令人痛苦、難以忍受的事情本來是可以避免的。沒有什麼能使我改變我的看法,」這位善良的家庭主婦以堅決的語氣說道,「如果可憐的親愛的范妮先前能作出努力的話,那麼這可憐的孩子至少可以有強壯一些的體質。」

    奇剋夫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約有半秒鐘光景;但是為了給她的學說提供一個實際的範例,她突然中止啜泣,繼續往下說道:

    「因此,弗洛倫斯,請向我們表明,你的意志是相當堅強的,不要只顧自己,加深你可憐的爸爸的痛苦。」

    「親愛的姑媽!」弗洛倫斯迅速地跪在她面前,以便更仔細更誠摯地看著她的臉,說道,「再告訴我一些爸爸的情況吧。

    請跟我談談他吧!他是不是傷心絕望了?」

    托克斯小姐是一位心慈善感的人,在這哀求中有一些東西使她深受感動。是不是她在這哀求中看到這位被冷落的女孩子希望能夠繼續像她死去的弟弟那樣,時常向父親表露出親切的關懷?還是她在這哀求中看到這女孩子心中懷著一種愛,它想纏繞在曾經愛過她弟弟的那顆心的周圍,而不能忍受在這愛與哀傷的交集之中她父親由於悲痛而拒絕向它表示同情?還是她只不過是在這女孩子身上看出有一種真摯、忠誠的精神,它雖然遭到拒絕和厭棄,卻仍痛苦地滿懷著長久得不到回報的柔情,在她失去弟弟以後的憂愁和孤獨中,它又轉向父親發出了哀求,希望從他微弱的反應中尋求到安慰,同時也去安慰他?——不論托克斯小姐怎樣理解弗洛倫斯的哀求,反正這哀求是使她深受感動的。她在片刻間忘記了奇剋夫人的尊嚴,急忙撫摸弗洛倫斯的臉頰,身子轉向一旁,沒有等待那位賢明的主婦的指示,就聽憑淚水從眼睛中湧流出來了。

    奇剋夫人本人在片刻間也失去了她十分引以自豪的鎮靜,默默無言地望著那張美麗的年輕的臉,這張臉曾經長久地、耐性地、始終如一地照看過那張小床。可是她在恢復聲音——它與鎮靜是同義的,它們實際上是同一個東西——以後,尊嚴地回答道:

    「弗洛倫斯,我親愛的孩子,你可憐的爸有時有些古怪;你向我問到他,那就是向我問一個我確實不敢自稱是瞭解的問題。我相信,我對你爸爸的影響不比任何人小。可是我所能說的只是,他跟我談得很少,我總共只見過他一、兩次,每次不過一分鐘;老實說,就是在那時候,我也沒有看見他,因為他的房間是黑暗的。我曾對你爸爸說,『保羅!』——當時我就是這樣一字不差地對他說的——『保羅!』你為什麼不服點兒振奮精神的東西?你爸爸總是這樣回答:『路易莎,請你行行好離開我吧。我不需要任何東西。我一個人待著好。』盧克麗霞,如果明天要叫我到地方長官面前去起誓的話,」奇剋夫人繼續說,「那麼我毫無疑問敢於發誓,他說過這些話。」

    托克斯小姐表示欽佩地說,「我的路易莎總是這樣有條有理!」

    「總之,弗洛倫斯,」姑媽繼續說道,「直到今天以前,我跟你可憐的爸爸幾乎沒有交談過;今天我跟你爸爸說,巴尼特爵士和斯克特爾斯夫人寫來了一封極其親切的短簡——我們親愛的小男孩!斯克特爾斯夫人喜歡他極了,就像喜歡……

    我的手絹在那裡?」

    托克斯小姐遞上一塊。

    「這是一封極其親切的短簡,他們建議你去訪問他們,換換環境。我跟你爸爸說,我覺得托克斯小姐和我現在可以回家了,這一點他完全同意;這時我就問他,他是不是反對你接受這個邀請,他說,『不,路易莎,一點也不。』」。

    弗洛倫斯抬起她那淚汪汪的眼睛。

    「但是,弗洛倫斯,如果你寧願待在這裡,而不想現在去進行這次訪問或跟我回家去的話——」

    「我很願意待在這裡,姑媽——」回答的聲音是微弱的。

    「好吧,孩子,」奇剋夫人說,「你可以待在這裡。我得說,這是個古怪的選擇。不過你總是古怪的。要是換了別人,不論是誰,到了你這樣的年紀,又在經歷了這樣的事情之後,都是會高高興興離開這裡的,這是人們意料之中的事情——我親愛的托克斯小姐,我又找不到我的手絹了——」

    「我不願意覺得,彷彿應該避開這個家才好。」弗洛倫斯說,「我不願意想到樓上的那個——他的房間空空蕩蕩,十分淒涼,姑媽。我目前寧肯留在這裡。啊,我的弟弟呀!我的弟弟呀!」

    這是自然的情感激動,不能加以壓制;它甚至會從她捂在臉上的手指中間衝出來。那負擔過重、疲憊不堪的胸膛有時必須有個排泄的孔道,否則裡面那可憐的受傷的孤獨的心就會像一隻折斷了翅膀的鳥那樣掙扎撲騰,掉落在塵土之中的。

    「好吧,孩子!」奇剋夫人停了一下,接著又說道,「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跟你說不客氣的話,我相信,你也知道這一點。那麼,你就待在這裡,愛做什麼就做什麼。誰也不來干涉你,弗洛倫斯,而且我相信,誰也不希望來干涉你。」

    弗洛倫斯點點頭,悲傷地表示同意。

    「我勸告你可憐的爸爸,他確實應該暫時換個環境,想法散散心,恢復一下精神,」奇剋夫人說,「我的話剛說完,他就立刻對我說,他已經有了打算,想到鄉下去一段短短的時間。說實在的,我真希望他很快就走。走得越早越好。不過我想他還得處理處理有關私人單據之類的事情,這些單據都是因為這次使我們受盡痛苦折磨的不幸事件所發生的。——我真鬧不明白,我的手絹是怎麼回事,它到哪裡去了,盧克麗霞,我親愛的,把您的信給我吧!——因此,他在他的房間裡得忙上一、兩個晚上。孩子,你的爸爸真不愧是我們董貝家裡的人,如果要真有一個能當之無愧的人的話,」奇剋夫人用托克斯小姐手絹的兩個對角十分細心地把她的兩隻眼睛同時擦乾。「他會作出努力的。不必為他擔心。」

    「姑媽,」弗洛倫斯顫抖著問道,「我就不可以做點什麼事情使——」

    「天主呀,我親愛的孩子,」奇剋夫人急忙打斷她說,「你講的是些什麼話呀?如果你爸爸對我說——我已經把他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你了——『路易莎,我不需要任何東西。我一個人待著好。』——那麼你以為他會對你說什麼呢?你千萬別在他跟前露面,孩子。別去夢想這種事情吧。」

    「姑媽,」弗洛倫斯說,「我到我床上去躺躺。」

    奇剋夫人讚成她的這個決定,吻了吻她,就讓她走了。可是托克斯小姐卻假裝去尋找丟失的手絹,跟著她上樓去,並偷出幾分鐘來想法安慰安慰她,儘管蘇珊-尼珀表示出很不支持的態度。因為尼珀姑娘在她熾烈的熱情中,把托克斯小姐貶損為一條鱷魚;可是托克斯小姐的同情看來是真誠的,至少不是出於自私,這是個可取的優點——她這樣做得不到什麼好處。

    難道就沒有一個比蘇珊更貼近更親愛的人來支持那顆在極度痛苦中在努力奮鬥的心了嗎?難道就沒有另一個脖子她可以摟抱,沒有另一張臉她可以望著了嗎?難道就沒有另外一個人對這樣深切的悲傷說上一句安慰的話了嗎?難道在這淒涼的世界上,弗洛倫斯就這麼孤獨,沒有給她留下任何別的東西了嗎?沒有。在失去母親又失去弟弟的雙重打擊下——因為在失去小保羅以後,那第一個也是最大的損失就更沉重地壓在她身上了——,蘇珊是她唯一能得到的幫助。啊,誰能說得出,她首先多麼需要幫助啊!」

    最初,當住宅中的生活逐漸步入慣常的軌道,除了僕人和關在自己房間裡的父親之外,所有其他的人們都已離開時,弗洛倫斯不能做別的,她只是哭泣,在屋子裡來回漫步,有時在悲涼的回憶突然引起的極度痛苦中飛跑到她自己的房間中,使勁地絞扭著雙手,臉貼在床上,得不到任何安慰——除了劇烈的、無情的悲痛之外,再也得不到別的什麼了。這通常是在看到一些跟小保羅親切的感情緊密相連的場所或物品之後發生的;這就使這座悲慘不幸的住宅最初成了一個使她苦惱重重的地方。

    但是,純潔的愛在性質上並不會猛烈地、無情地長久燃燒。愛的火焰,由於其中粗俗的部分受到世俗的污染,所以它可能會折磨庇護它的胸膛;但是從上天降臨的聖火卻在心中柔和地閃耀,就像它降臨在聚集在一起的十二個人的頭上1,向他們每個人指明他的兄弟都笑逐顏開、安然無恙時的情形一樣。當聖像被召喚到心中來時,弗洛倫斯就立刻恢復了平靜的面容,溫柔的聲音,可愛的外貌,沉著的信任與安寧;她雖然依舊在哭泣,但都哭得比過去平靜,並從回憶中尋求安慰——

    1聖經故事中說,耶穌從耶路撒冷回到迦百農,繼續傳道。他在山上把諸多門徒叫上來,從中選出十二個人,稱他們為使徒,他要他們常和自己同住,也要派他們出去傳道。

    時間過去不很久,當金黃色的水波在原先的地方,原先寧靜的時間中在牆上蕩漾時,她的平靜的眼光又在注視著它逐漸消逝。時間過去不很久,她又時常來到這個房間,獨自坐在那裡,就像她過去在小床邊看護時一樣地耐心與溫柔。當她突然敏銳地感覺到床上已空空無人,心中萬分痛苦時,她會跪在床邊,向上帝祈禱——這時她傾吐著滿懷心曲——,求他派一個天使來愛她,別把她忘記。

    時間過去不很久,在這寬廣、淒涼、陰慘慘的住宅中,她又在薄暮中,緩慢地、時斷時續地低聲唱起歌曲來,這歌曲是保羅過去把低垂的頭枕靠在她的胳膊上時常常聽著的;然後當天完全黑了的時候,房間裡響起了一小段音樂的震顫的聲音,她十分溫柔地彈奏著和歌唱著:這更像是在悲傷地回憶那最後一夜中在他的請求下她所做過的事情,而不像是真正在重複彈唱。可是,她在鬱鬱寡歡的孤獨中經常地、極為經常地重複彈唱著它;當甜美的歌聲在潸潸的淚水中寂然消逝時,樂鍵仍叮叮鼕鼕地震顫著斷斷續續的曲調聲。

    就這樣,她又有了勇氣去觀賞她過去在海濱挨近他的身旁、手指忙碌不停地做過的針線活;就這樣,時間過去不很久,她又重新做起針線活來,心中對它懷著某種人類的愛,彷彿它是有知覺的,是記得他似的;她在長久棄置不用、無人居住的房間裡,坐在靠近母親遺像的窗口,在沉思中消磨了一個個小時。

    她的黑眼睛為什麼經常從針線活上轉移到那些臉色紅潤的孩子們居住的地方呢?她們沒有使她直接想起她失去的弟弟,因為她們都是女孩子:四個小姐妹。但是她們都像她一樣失去了母親,只有一個父親。

    當他已經外出,她們正盼望著他回家時,這個情況是很容易猜到的,因為那最大的孩子總是穿上衣服,在客廳的窗口或在陽台上等候著他。當他出現時,她那期待著的臉上露出了快樂的笑容,另外那些挨靠著高高的窗口、也一直在注視著的孩子們則拍著手,敲打著窗台,呼喚著他。最大的女孩子跑到下面的前廳裡,拉著他的手,領他上樓;弗洛倫斯看見她後來坐在他身旁或膝蓋上,或親熱地摟抱著他的脖子,跟他談話;雖然他們在一起總是高高興興,他卻常常凝視著她的臉,彷彿他覺得她像她死去的母親。弗洛倫斯有時不願再看下去,淚如泉湧,像受驚似地躲在窗簾後面,或者急忙從窗口走開;可是她不由自主地又會回來;她的針線活又會不知不覺地從她手中掉落。

    這座房屋幾年以前是空著的。很長一段時間一直是這樣。終於,當她不在家時,這一家人住進來了;它被修繕過並重新油漆過;有了鳥和花;它跟原先的樣子相比天差地別,可是她從來沒有去想這座房屋本身。孩子們和她們的父親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當他用餐之後,她可以通過敞開的窗子看到她們跟隨著家庭女教師或保姆下樓去,簇擁在桌子周圍;在寂靜的夏日,她們那孩子的聲音和清脆的笑聲會越過街道,傳進她坐在裡面的氣氛頹喪的房間中。然後她們跟他一起爬上樓梯,在沙發上圍著他,跟他頑皮嬉鬧,或者簇擁在他的膝蓋上,他似乎在給她們講故事,這時她們看上去真像由一張張小臉組成的花束啊!或者,她們會跑到陽台上來,這時弗洛倫斯就會迅速躲藏起來,唯恐她們看見她穿著黑色的喪服孤獨地坐在那裡,會影響她們的歡樂。

    當其他的女孩子離開以後,最大的女孩子留下跟父親在一起,給他泡茶——那時她是多麼幸福的小管家啊!——,坐著和他談話,有時在窗口,有時在房間裡,直到點上蠟燭的時候。雖然她比弗洛倫斯還小幾歲,但他卻把她當作他的伴侶;她拿著她的小書或針線匣,能跟成年婦女一樣沉著冷靜;而且有趣的是,也跟她們一樣文雅莊重。當她們點上蠟燭的時候,弗洛倫斯從她自己黑暗的房間裡不怕再去看她們。可是到了孩子們說,『爸爸,晚安!』,前去睡覺的時候,弗洛倫斯卻會哭泣、顫抖,這時她抬起臉來向著他,但卻不能再看到什麼了。

    不過,在她自己睡覺以前,她卻會一次又一次停止唱那支好久以前經常給保羅催眠的簡樸的歌曲,停止彈奏另一段低沉、溫柔、斷斷續續的音樂,重新回來看這座房屋。她常常想著它,密切地注視著它,但她卻把這作為秘密保守在她年輕的心中。

    弗洛倫斯是這樣真誠與忠實,保羅在心中對她所懷有的、在臨終時用微弱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訴說過的愛,她是受之無愧的。她的正直的心靈反映在她美麗的面容中,表露在她的溫柔的聲音的每一個音調中。在那年輕的心胸中,是不是還隱藏著其他什麼秘密呢?是的,還有一個秘密。

    當住宅中所有的人都已沉睡,所有的燈光都已熄滅時,她就會悄悄地離開自己的房間,邁著無聲的腳步,走下樓梯,走近她父親的房門。她會幾乎屏住呼吸,把臉和頭挨著它,並懷著熱愛,把嘴唇緊貼著它。每天夜裡她都蹲在門外冷冰冰的石頭地板上,希望能聽一聽哪怕是他的呼吸;她一心一意地希望能允許向他表示一些愛,能成為他的安慰,能使他回心轉意,接受他的孤獨無依的孩子向他表示的親切溫存的心意;如果她有膽量,她會跪在他的腳跟,低聲下氣地哀求。

    誰也不知道這個情況;誰也沒有想到它。房門一直關閉著,他就被關在裡面。他出去過一、兩次;屋子裡的人們都說他不久就要動身去鄉下旅行了;可是他住在那些房間裡,獨自一人住著,從來沒有看見過她或打聽過她。或者也許他甚至不知道她就住在這個屋子裡。

    有一天,大約在送殯以後一個星期光景,弗洛倫斯正坐著做針線活,這時蘇珊臉上半笑半哭地跑進來通報說,來了一個客人。

    「客人!來看我的嗎,蘇珊?」弗洛倫斯驚奇地抬起頭來望著她,問道。

    「對了,確實是個奇跡,可不是嗎,弗洛倫斯小姐?」蘇珊說,「可是我真希望您有許多客人,說實在的,我真這麼希望,因為這對您會好得多,我認為,小姐,您跟我哪怕就是到斯克特爾斯他們老夫婦那裡去走走,也是愈早對我們兩人愈好,我可能並不希望跟一群人生活在一起,弗洛倫斯小姐,但是我畢竟不是一個牡蠣呀!」

    我們得為尼珀姑娘說句公道話,她說這些話主要是為了她年輕的女主人,而不是為了她自己;從她的臉上的表情中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可是客人呢,蘇珊?」弗洛倫斯問道。

    蘇珊突然歇斯底里發作,說它像是大笑又似是哭泣,說它像是哭泣又像是大笑似的,她就這樣瘋瘋癲癲地回答道:

    「圖茨先生!」

    弗洛倫斯臉上出現了微笑,但片刻間就消失了;她熱淚盈眶。但它畢竟是個微笑,這使尼珀姑娘感到極為滿意。

    「弗洛伊小姐,我自己的感情跟您的完全一樣,」蘇珊提起圍裙去擦眼睛,一邊搖晃著腦袋說,「我在前廳裡剛一看見那個笨蛋時,我起初哈哈大笑,接著嗓子就哽住了。」

    蘇珊-尼珀情不自禁又當場重演起來。在這同時,已經跟著她走上樓來的圖茨先生,完全不瞭解他所引起的反應,用指節敲了敲門,通報他已來到,接著就很輕快地走了進來。

    「您好嗎,董貝小姐?」圖茨先生說,「我很好,謝謝您。

    您身體好嗎?」

    世界上雖然可以找到一兩個頭腦比圖茨先生更聰明的人,但卻很少有比他更好的人。為了寬慰弗洛倫斯和他本人的心情,他曾經煞費苦心地編出了這長長一串的話,可是在他還沒有在椅子上坐下來之前,在弗洛倫斯還沒有說出一句話之前,或者在他還沒有從門口完全跨進來之前,他已把他的全部財產揮霍罄盡了;當他發現他的財產已經用得一乾二淨之後,他認為從頭再說一遍倒是個可取的辦法。

    「您好嗎,董貝小姐?」圖茨先生說道,「我很好,謝謝您。

    您身體好嗎?」

    弗洛倫斯向他伸出手去,說她很好。

    「我確實很好,」圖茨先生在椅子上坐下來,說道,「確實是這樣。我不記得,」圖茨先生想了一會兒,說,「曾經還有比現在更好的時候,謝謝您。」

    「您真客氣,還來看我,」弗洛倫斯拿起針線活,說,「我很高興見到您。」

    圖茨先生吃吃地笑了一下,作為回答。考慮到這可能顯得太快活了,他就用一聲歎息來糾正;考慮到這可能又顯得太憂愁了,他又吃吃笑了一下,進行糾正。這兩個回答方式哪一個也不能使他完全稱心滿意,他就呼呼地直喘氣。

    「您待我親愛的弟弟很好,」弗洛倫斯說。她自然而然,不由自主地希望用這些話把他從困境中救出。「他時常跟我談到您。」

    「啊,那無關緊要,」圖茨先生急忙說道,「今天挺溫暖,是不是?」

    「美好的天氣,」弗洛倫斯回答。

    「這種天氣對我很合適!」圖茨先生說,「我覺得我身體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好過。謝謝您。」

    圖茨先生敘述了這個奇妙的、意想不到的事實之後,掉進了沉默的深井中。

    「我想您已離開布林伯博士的學校了吧,」弗洛倫斯說,她設法幫助他爬出來。

    「我希望這樣,」圖茨先生回答,接著又掉下去了。

    他待在井底,顯然已被淹沒,至少有十分鐘。這段時間過去之後,他突然浮了上來,說:

    「唔,早上好!董貝小姐!」

    「您要走了嗎?」弗洛倫斯站起來問道。

    「不過,我也不知道,不,現在還不走,」圖茨先生說,完全出乎意料地又坐了下來。「事實是,——我說,董貝小姐!」

    「跟我說話別害怕,」弗洛倫斯平靜地微笑了一下,說,「如果您願意談談我的弟弟的話,那麼我會很高興的。」

    「真的嗎?」圖茨先生回答道,他那張否則就會毫無表情的臉上的每一根纖維都表示出同情。「可憐的董貝!說真的,我從沒有想到,我們經常談到的,專做時髦服裝但價錢很貴的伯吉斯公司會為這樣一種目的做這樣一套衣服的。」圖茨先生是穿著喪服的。「可憐的董貝!哎呀!董貝小姐!」圖茨先生哇哇地哭了起來。

    「是的,」弗洛倫斯說。

    「他在最後的那些日子裡很喜歡一位朋友。我想您也許會希望把他作為一種紀念品吧。您可記得,他惦記著戴奧吉尼斯1嗎?」——

    1請見第十四章第242頁註釋。

    「不錯!不錯!」弗洛倫斯喊道。

    「可憐的董貝!我也同樣惦記著,」圖茨先生說。

    圖茨先生看到弗洛倫斯眼淚汪汪,覺得再說下去非常困難,幾乎又要滾進井裡去了。可是吃吃的一笑把他從井邊救住了。

    「我說,」他繼續說道,「董貝小姐!如果他們當時捨不得把他拋棄,我也會出十先令把他給偷出來的,我會的,不過我想,他們當時很高興把他給打發掉。如果您願意要他的話,那麼他就在門口。我是特意把他帶來給您的。您知道,他不是貴婦人養的那種狗。」圖茨先生說,「不過,您不會介意吧,是不是?」

    當他們往下面的街道上俯視時,立刻就確證了這個事實;實際上,戴奧吉尼斯這時正從一輛出租單馬篷車的窗口瞪眼往外瞧著;為了把他運到這個地方,他們曾經假裝稻草中間有耗子,用這個法子把他誘騙進這輛單馬篷車裡。說實話,他絲毫也不像貴婦人養的狗;他急不可耐地想從車中掙脫出來,顯出一副很不討人喜愛的樣子;他歪著嘴,發出汪汪的短吠;由於每次用力過猛,身子失去平衡,就翻滾到稻草堆裡,然後又氣喘吁吁地跳上來,吐出舌頭,彷彿他是特地到診療所來檢查身體似的。

    雖然戴奧吉尼斯是一條人們在夏天可以碰見的那種可笑的狗,一條跌跌撞撞跑著、外貌醜陋,四肢笨拙、圓頭圓腦的狗;他的行動老是根據一個錯誤的想法,就是鄰近有一個敵人,向他吠叫是值得讚揚的;雖然他決算不上脾氣好,也的確不聰明,頭毛垂遮著眼睛,鼻子滑稽可笑,尾巴忽左忽右地搖擺,聲音粗啞難聽;可是由於保羅在離開人世之前還惦記著他,還要求好好照料他,所以,對弗洛倫斯來說,他比他最高貴、最漂亮的同類都更為寶貴。確實,這個醜陋的戴奧吉尼斯對她是那麼寶貴,那麼深受歡迎,因此,她拉起圖茨先生佩帶寶石的手,滿懷感激地吻了吻它。戴奧吉尼斯釋放後飛奔上樓,蹦進房間(把他首先從篷車裡弄出來,真是費了多大的工夫啊!),鑽到各種傢俱底下,把那條掛在他脖子下面、晃來晃去的長長的鐵鏈纏繞在桌子和椅子的腿上,然後拖曳著它,直到他那被蓬鬆的毛髮遮蓋住的眼睛幾乎從眼窩裡跳出來為止;他向著假裝跟他很親暱的圖茨先生咆哮,又向托林森猛撲過去,認定托林森就是他一生中從角落裡對著狂吠而至今還沒見過面的敵人;弗洛倫斯喜歡他極了,彷彿他是挖空心思才能創造出的奇跡似的。

    圖茨先生由於送禮成功欣喜若狂,他十分高興地看到弗洛倫斯向戴奧吉尼斯彎下身子,用她嬌嫩的手把他蓬亂粗糙的背撫摸平滑——他們一開始相識,戴奧吉尼斯就親切和藹地允許她這樣做——,他覺得很難告辭,如果不是戴奧吉尼斯親自前來幫忙——他忽然心血來潮,向圖茨先生汪汪吠叫,並張開嘴巴向他衝撲——的話,那麼他無疑需要更長得多的時間才能下這個決心。圖茨先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消除這些示威性的進攻,看到伯吉斯公司巧妙手藝做成的褲子已處在岌岌可危的狀態,就吃吃笑著,溜到門口,毫無目的地從那裡向裡面又探望了兩三次,每次都受到戴奧吉尼斯新的衝撲,最後他終於離開回家去了。

    「來吧,戴!親愛的戴!跟你新的女主人做朋友吧。讓我們相親相愛,戴!」弗洛倫斯撫弄著他蓬亂的頭,說道。戴雖然粗野、暴躁,但他的毛茸茸的皮卻彷彿能讓掉在上面的眼淚透過,他那狗的心也彷彿能在眼淚落下時溶化似的;他翹著鼻子向她的臉上湊近,並發出了效忠的誓言。

    戴奧吉尼斯這位哲學家對亞歷山大皇帝所說的話1不比戴奧吉尼斯這條狗對弗洛倫斯所說的話更明白。他興高采烈地贊成他的小女主人的建議,獻身為她效勞。弗洛倫斯立刻在角落裡給他擺出了宴席;他吃飽喝足之後,走到坐在窗旁望著他的弗洛倫斯身邊,兩隻腿站立起來,兩隻粗笨的前爪按著她的肩膀,舔著她的臉和手,大大的頭貼靠在她的前胸,尾巴一刻不停地搖著,直到搖累了為止。最後,戴奧吉尼斯蜷縮在她的腳邊,睡著了——

    1指戴奧吉尼斯請亞歷山大皇帝往旁邊站,別擋著他的陽光。

    雖然尼珀姑娘看到狗總是緊張不安,走進房間時覺得有必要小心翼翼地提起圍裙邊緣,彷彿踩著石頭走過溪流似的;當戴奧吉尼斯伸展四肢時,她會發出尖叫,站到椅子上去;但是圖茨先生的好意卻使她內心很受感動;當她看到弗洛倫斯由於小保羅的這位粗野的朋友跟她親熱、做伴而這麼精神抖擻,喜氣洋洋時,心中不免產生出一些感慨,這些想法使她的眼淚奪眶而出。董貝先生是她感慨的一部分,她在聯想中可能把他跟這條狗聯繫起來進行比較了,可是,不管怎麼樣,當她對戴奧吉尼斯和她的女主人觀察了整整一晚上,她又好意地親自在她的女主人門外的一個接待室裡為戴奧吉尼斯準備了一張床之後,她在夜間告別之前,還是急忙對弗洛倫斯說:

    「弗洛伊小姐,您爸爸明天早上就要動身走了。」

    「明天早上,蘇珊?」

    「是的,小姐,是這麼吩咐的。一清早。」

    「您知不知道,」弗洛倫斯沒有看著他,問道,「爸爸上哪裡去,蘇珊?」

    「不十分清楚,小姐。他首先去跟那位寶貝少校碰頭。我必須說,如果我本人要結識什麼少校的話(老天爺不允許!),那麼我也決不會結識一位皮膚發青的!」

    「輕一點,蘇珊!」弗洛倫斯溫和地勸告她。

    「唔,弗洛伊小姐,」尼珀姑娘回答道,她怒火中燒,比平時更不注意標點符號。「我管不住自己,不能不說,他皮膚發青是事實,只要我是一個基督教徒,儘管身份低微,我也寧願跟自然膚色的人交朋友,要不就一個朋友也不交。」

    從她隨後補充的話和她在樓下零零星星聽到的話看來,奇剋夫人曾建議少校給董貝先生當旅伴;董貝先生猶豫了一番之後,已經邀請了他。

    「他們提起他就好像他是個什麼可以更換的東西一樣,真是的!」尼珀姑娘懷著無限的輕蔑,說道,「如果他是個可以更換的東西的話,那麼就請給我一個固定不變的東西吧!」

    「晚安,蘇珊,」弗洛倫斯說。

    「晚安,我的寶貝親愛的弗洛伊小姐。」

    她的憐憫的聲調重重地打擊了那條經常被粗暴地碰觸,但當她或任何人在場時弗洛倫斯從沒有去聽過的心弦。弗洛倫斯獨自一人留下時,她頭低垂在一隻手上,另一隻手緊壓著激烈跳動的心,思潮洶湧,愁緒萬千。

    這是個雨夜;令人傷感的雨以一種使人厭倦的聲音急速地、嗒嗒地下著。懶洋洋的風在吹著,它彷彿由於痛苦或悲傷而一直在房屋四周哀號。樹木搖晃,發出了尖銳的響聲。當她坐在那裡哭泣時,時間漸漸晚了,從教堂尖塔那裡傳來了淒涼的午夜的鐘聲。

    就年齡來說,弗洛倫斯幾乎還是個孩子——不滿十四週歲——,在死神最近進行過可怕的蹂躪的這座宏偉的公館中,在這樣一種時間內,籠罩著的淒涼寂寞、幽暗陰森的氣氛,也許會使一個年齡更大的人產生一些莫名的恐怖。可是她在天真無邪的想像中,專心一意地只思考著一個主題,所以顧不得去注意這些情況了。她的思想中,除了愛沒有別的東西在轉悠——是的,這是漂泊不定、沒有歸宿的愛,它沒有被接受,可是它總是向著她的父親。

    雨的降落,風的哀號,樹木的搖晃,聖鐘的鳴響,它們全都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動搖這唯一的思想或減輕它的強烈程度。她從沒有停止對親愛的死去的弟弟的回憶,可是這種回憶不可分割地和這個思想聯結在一起,它們是一回事。啊,從她弟弟死去那時起,她就被關在外面,被深深地遺忘,她就從來沒有看見過她父親的臉或撫摸過他!

    可憐的孩子,從那時候起,她每天夜間在沒有到他門前去參拜之前,她不能,也從來沒有逕直去睡覺過。這時,她正穿過深沉的黑暗,輕輕地、偷偷地下樓,並懷著一顆跳動的心,帶著一雙模糊的眼睛,披著一頭不知不覺向下鬆開的頭髮,停在門口,用潮濕的臉頰緊貼著門。這真是一幅奇怪的悲慘的景象,可是夜色把它遮蓋了,誰也不知道。

    今天夜裡,弗洛倫斯剛一碰到門,就發現它是開著的。它是第一次開著,雖然只開了不過頭髮絲般的一條細縫;裡面還有燈光。提心吊膽的孩子的第一個衝動是迅速地後退,她服從了它。她的第二個衝動是回去,走進房間,這第二個衝動使她遲疑不決地站在樓梯上。

    門是開著的,那怕只有細細的一條縫,但這卻似乎存在著希望。房間裡的一線燈光悄悄地穿過黑暗的、森嚴的門口,像一條紗線般地落在大理石地板上,這個情景給了她鼓勵。她轉過身來,幾乎不知道她做了什麼,但心中的愛以及他們共同經歷過、但卻沒有相互分擔過的考驗驅策著她;她稍稍舉起顫抖著的手,輕悄悄地走了進去。

    她的父親坐在中間的房間中他原先的桌子前。他在整理一些文件單據,並毀去另外一些;那些撕破的碎片散落在他前面。雨點沉重地、嘀嘀嗒嗒地打在外面房間的窗玻璃上,當保羅還是個嬰孩的時候,他曾經常在這個房間裡注視著他。房屋外面,可以聽到風的低沉的哀號聲。

    但是他卻沒有聽到。他坐在那裡,眼睛凝視著桌子,專心一意地思考著。就是比他女兒輕盈的腳步更為沉重的步伐也未必能驚動他。他的臉朝向她。在淡弱的燈光下,在這個陰沉淒涼的時刻,它看上去憔悴、懊喪;在包圍著他的一片寂靜之中,有一個向弗洛倫斯發出的呼籲正扣擊著她的心弦。

    「爸爸!爸爸!跟我說說話吧,親愛的爸爸!」

    他聽到她的聲音,大吃一驚,從坐位上跳了起來。她伸開胳膊,緊張地站在他前面,可是他卻往後退縮。

    「怎麼回來?」他嚴厲地問道,「你為什麼到這裡來?什麼驚嚇了你?」

    如果有什麼驚嚇了她的話,那麼這就是他朝著她的這張臉。他年輕的女兒心中熱烈的愛在它面前凝結了;她彷彿突然變成一塊石頭似地站在那裡望著他。

    在這張臉中沒有一點親切或憐憫,沒有一絲關心、父愛或寬厚。它有變化,但卻不是那種性質。先前的漠不關心和冷淡拘板已讓位於別的什麼東西;究竟是什麼,她從沒有去想過,也不敢去想,然而她卻強烈地感覺到它,清楚地知道它,只是說不出它的名稱;當這張臉朝著她時,它似乎在她頭上投下了一個陰影。

    他是不是在面前看見了在健康與生命的競爭中壓倒了他兒子的勝利者?他是不是在望著在爭取他兒子的感情的競爭中壓倒了他本人的勝利音?是不是一種瘋狂的爐嫉和被刺傷的驕傲在毒害那本應使他親近她、寵愛她的甜蜜的回憶?是不是可能,當他看到她姿容美麗、風華正茂因而同時聯想到他的幼小的男孩時感到心如刀割?

    弗洛倫斯沒有這些想法。可是當愛遭到拒絕,毫無希望時,它是敏感的。當她站在那裡望著她父親的臉孔時,希望從她心中逝滅了。

    「我問你,弗洛倫斯,你是不是受了驚嚇?你到這裡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我到這裡來,爸爸——」

    「這是違背我的願望的。為什麼?」

    她看出,他明白為什麼——它清清楚楚地寫在他的臉上——,她把頭垂落到手上,發出了低微的、拖長了的哭聲。

    讓他在未來的歲月中,在那個房間中,記得這哭聲吧。在他打破沉默之前,它已經在空中消失。他相信,它很快就會從他的腦子中逝滅的,但是不,它留在那裡。讓他在未來的歲月中,在那個房間中,記得這哭聲吧!

    他挽著她的胳膊。他的手是冷的,鬆弛的,幾乎沒有挽緊她。

    「你一定是累了,」他說,一邊拿起燈,領著她向門口走去,「需要休息了。我們全都需要休息了。走吧,弗洛倫斯,你一定做了什麼夢了。」

    她的確做過夢,可是這個夢已經醒了,讓上帝幫助她吧!

    她覺得它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站在這裡照著你上樓。樓上整個房屋都是屬於你的,」她父親慢慢吞吞地說道,「你現在成了女主人了。晚安!」她仍舊捂著臉,哭泣著,回答道,「晚安,親愛的爸爸,」然後悄悄地走上樓去。有一次她回頭看了一下,彷彿如果不是由於害怕,她就準備回到他身邊去似的。這是瞬間即逝的念頭,它太沒有希望了,所以她鼓不起勇氣去那麼做。她的父親舉著燈站在那裡,冷酷無情,無動於衷,一動不動,直到他美麗的女兒的飄動的衣服在黑暗中消失為止。

    讓他在未來的歲月中,在那個房間中,記得這個情景吧。雨在屋頂上下著,風在門外哀號著,在它們憂鬱的聲音中也許已有了預知。讓他在未來的歲月中,在那個房間中,記得這個情景吧!

    上一次,他在同一個地方注視著她上樓去,那時她手中抱著弟弟。現在這並沒有使他的心向著她,而是使他鐵石心腸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間中,鎖上門,坐在椅子裡,痛哭他死去的男孩。

    戴奧吉尼斯十分清醒地守在他的崗位上;他正等待著他的小女主人。

    「啊,戴!啊,親愛的戴!為了他的緣故愛我吧!」

    戴奧吉尼斯早已為了她本人的緣故而愛她了,而且根本不在乎表露得太多會有什麼不好意思。因此,他在接待室裡粗野地蹦跳了好多花樣,十分滑稽可笑;最後,當可憐的弗洛倫斯終於睡去並夢見對面屋子裡臉色紅潤的女孩子們時,他扒開了她臥室的門,把他自己的床滾成了一個枕頭,把拴住他的繩子盡量拉了進去,然後躺在房間的地板上,頭朝著她,翻著白眼,從眼睛頂端懶洋洋地仰望著她,直到後來他眨巴著眼睛,眨巴著眼睛,自己也睡著了,而且還夢見了他的敵人,向他發出了粗暴的吠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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