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科波菲爾 第28章 米考伯先生的挑戰
    在招待新發現的老朋友們之前那段日子裡,我就靠朵拉和咖啡活著。由於失戀的心情作怪,我的胃口變壞。我倒挺高興這樣,因為我覺得,如果還對吃喝有興頭,那就是對朵拉不忠心的行為了。我經常散步,但在這一方面,卻沒收到通常的效果,因為新鮮空氣被失望抵消了。也正由於這一階段的痛苦經驗,我也懷疑一個一直受緊靴子擠痛的人是否會自然而然嗜好肉食。我相信,只有四肢無痛癢,胃口才會好。

    在這一次的家庭小宴上,我不再像上次那樣揮霍。我只準備了兩條魚、一隻小羊腿和一個塞餡鴿子。我剛怯生生地提到燒魚和烹羊腿,克魯普太太就大加反對,並像尊嚴大受傷害似地說道,「不行!不行,先生!請你不要想我會做那等事!因為你不是不知道,那等事我無法做得讓我自己滿意!」但是最終達成了妥協:克魯普太太答應烹燒這幾樣東西,而我得在今後兩星期裡在家吃飯。

    在這裡,我可以說說由於克魯普太太對我施以專橫,我在她那兒受到的痛苦是可怕的。我對任何人都沒像對她那樣畏懼得厲害。一切事情我都妥協。如果我稍有猶疑,她那怪病就會發作。那怪病總是潛伏在她身子裡,隨時會兇猛地襲擊她。比方說,在有禮地拉鈴六次以上卻還不見反響時,我會不耐煩起來,她終於上來了——而這無論如何也是靠不住的——一臉忿忿不平地上來,一進門就倒在門旁一張椅子上,奄奄一息地把手放在她紫花布胸衣上,一副病重的樣子,使我不得不用白蘭地或別的什麼來千方百計把她打發走。又比方說,我反對在下午五點鋪床——-至-今我還覺得這種安排讓人不自在——只要她的手朝那感到受了傷害的紫花布地方作稍稍移動表示,我就會結結巴巴向她道不是了。一句話,我寧願在光天化日下做任何事,也不願冒犯克魯普太太。她是我生活中的恐怖。

    為這次宴會,我還買了張方便餐桌車,我不再雇那手腳利索的年輕人了,我對他有了成見,因為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在斯特蘭街遇到了他,見他穿的那背心很像我上次請客時失去的一件。那「小妞」又被雇了來,但限制她只能往裡遞盤子,然後要退到第一道門的樓梯口;在那裡,她那好窺探的習慣就不會被客人覺察,同時她再也沒有踐踏盤子的可能了。

    我還買了一盆潘趣酒的配料,專等米考伯先生來調製;又買了一瓶香水、兩支蠟燭、一包各色各樣的別針和針墊,這些都放在我梳妝台上,專供米考伯太太梳妝用。為了米考伯太太方便,我的臥室裡生了火,我還親自鋪上了檯布。我就安心等著一切開始進行了。

    約定的時間到了,我的三位客人也一起來到。米考伯先生的硬領比過去更高了,眼鏡上繫了條新緞帶;米考伯太太的帽子用淺棕色的紙包著;特拉德爾一手托著那帽子,一手扶著米考伯太太。他們都很喜歡我的住所。我把米考伯太太領到我的梳妝台前;她看到上面為她預備的那些東西時,那麼高興,並叫米考伯先生進去看。

    「我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說道,」這很豪華。這種生活方式使我想到我還在獨身狀態時的生活,那時米考伯太太還沒被請到婚姻之神的祭壇前訂約呢。」

    「他是說,被他請到,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打趣地說道。「他不能為別人負責呀。」

    「我親愛的,」米考伯先生突然認真地答道,「我不願為別人負責。我實在太明白了,當不可知的命運把你留給我時,或許已經注定把你留給一個經長期鬥爭終於在複雜的經濟困難中犧牲的人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的愛人。我為你說的而遺憾,但我能忍受。」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哭著喊道。「這是我的錯嗎!我從未拋棄過你,永遠也不拋棄你,米考伯!」

    「我的愛人,」米考伯先生大為感動地說道,「你會寬恕,我相信,與我們共過患難的老朋友科波菲爾也會寬恕,受過傷的精神,因為最近和得志小人——換種話說,就是和自來水公司一個管水龍頭的下賤東西——發出衝突而過份傷感的情緒在剎那間的發洩,你們會憐憫它的放肆,而不對其加以責備。」

    於是,米考伯先生摟抱米考伯太太,握我的手;這使我從這支言片語的暗示中推測到,由於未交納水費,他家的自來水在當天下午被自來水公司停了。

    為了讓他忘記這令人愁苦的事,我告訴米考伯先生,說我還等他來調製那盆潘趣酒呢,並把他帶到儲放檸檬的地方。他那懊惱頓時便消,更說不上絕望了。在檸檬殼和糖的香氣中,在滾熱的甜酒芬芳中,在沸水的蒸汽中,我從沒見過誰像米考伯先生那麼開心呢。他攪動、調和、試味時,就好像正在干的不是調製加料酒,實乃經營他家傳世之業;透過種種奇妙香氣的薄霧看他那張容光煥發的臉真是讓人驚奇不已。至於米考伯太太,我不知道是因為那頂帽子的作用,還是那火爐的效力,或是那對蠟燭的功勞,總之,相對來說,她從我臥室出來時挺可愛的。雲雀也決不會比這個出色的女人更快樂了。

    我猜——我只敢猜,斷不敢問——克魯普太太在煎了那兩條魚後又犯病了。因為這時我們的宴會又停了下來。羊腿送上來了,裡面紅紅的,外面卻白生生,還布了些砂礫樣的物體,好像它曾跌入了那著名的廚房裡的爐灰中一樣。但我們無法借湯汁來確定這一事實,因為那「小妞」已把肉汁全灑到樓梯上了。順便提一句,那肉汁就留在那地方直到自行消失。

    塞餡鴿子倒不壞,但那是徒有其表:它的外殼,從腦相學觀點來看,是種令人失望的腦袋:長滿凸起的瘤子,下面卻無甚特殊內容。一句話,宴會是失敗,要不是我的客人們那樣興致非常,要不是米考伯先生機靈地提出一個建議而為我解了圍,我一定十分不快活了——我是說為了這失敗而十分不快活,而我已經常為朵拉而不快活了。

    「我親愛的朋友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說道,「管理得最好的家庭裡也會發生點意外,在沒有被那種點化神奇、感染一切的力量——簡言之,我要說——那具備作夫人的崇高品格的女人的力量下管理的家庭,意外是意料之中的,應當以達觀的態度對待之。如果你允許我冒昧說一句,這裡尚有較為可食之部分,我相信,只要稍稍分一下工,如果有供差遣的青年取一隻烤肉架來,我們便可取得很可觀的成就;我敢擔保,這小小的不幸可以不費多少氣力就得以彌補了。」

    食品貯藏室裡有個烤肉架,我每天早晨用它來烤火腿片。我們馬上把它拿來,開始按米考伯先生的建議辦。他所謂分工是這樣的:特拉德爾把羊肉切成片;米考伯先生(他對此無一不是精通至極)則往上加胡椒、芥末、鹽和辣椒;我則將其一片片放到架上,在米考伯先生指點下用一把叉來轉動肉片並取下;米考伯太太用一個小小的湯鍋燒煮並不斷攪動一些菌子調料汁。我們烤好一些後,就一邊仍挽著衣袖烤肉,一邊吃起來;一面注意碟子裡烤好的肉片,一面留神在火上冒著氣甚至噴著火星的肉片。

    由於這種烹飪方法新奇、美妙又熱鬧,我們一會兒起身去烤,一會兒坐下吃(鬆鬆脆脆的肉片從架子上取下時真是滾燙呀),大家又忙又熱又開心。在那種動人的熱鬧和香氣中,我們把那條羊腿吃得只剩下骨頭。我的胃口居然神奇地恢復了。說起來真慚愧,但我的確相信,我暫時忘了朵拉。米考伯先生和太太就是把床賣了來舉行這宴會也不會更開心了,這一點讓我感到特滿足。特拉德爾邊切邊吃,還要同時開懷大笑,幾乎沒停下過。事實上,我們大家都突然變樣了。我相信,再沒比這更成功的家宴了!

    我們正興高采烈時,我們各部門正忙著把最後一點肉片烤成今天最完美程度時,我看到屋裡來了個外人。泰然自若地拿著帽子站在我面前的李提默和我四目相對了。

    「什麼事?」我不禁問道。

    「請原諒,先生,有人指點我進來的。我的主人不在這裡嗎,先生?」

    「不在。」

    「你沒見到他嗎,先生?」

    「沒有。你不是從他那兒來嗎?」

    「是他叫你到這兒來找他嗎?」

    「不完全是,先生。不過,我想,既然他今天不在這兒,或許他明天會來這兒。」

    「他是從牛津來嗎?」

    「先生,」他馬上恭敬地說,「請坐下,讓我來做這事吧。」說著,他就這麼把烤叉從我那毫無抵抗的手裡接了過去,然後俯身烤肉,好像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上面了。

    就是斯梯福茲自己出現,我想,我們也不會很不安;但是在他那體面的僕人面前,我們一下就變成謙卑人物中最謙卑的角色了。米考伯先生哼起一支小調以表示他尚自在,並先坐到椅子上,一把匆忙間藏起的叉子從他懷裡伸出了柄,好像他把自己給殺了一樣。米考伯太太又戴上了褐色手套,擺出一副貴婦的慵懶。特拉德爾用油糊糊的手抹抹頭髮,筆直地立在那裡,神情恍忽地盯著桌布。而我呢,不過是坐在主人座位上的一個小孩,幾乎不敢看那位天知道自何處來整頓我住所的體面大人物了。

    這時,他把羊肉從架上取下,很莊重地遞過來。我們都取了一點,但個個對這已沒了食慾,只不過做出吃的樣子而已。我們一個個推開碟子後,他不聲不響地挪開碟子而擺上乾酪。大家用完了乾酪,他又撤掉;他把桌子清理好,把一切撤下的東西都放到那張方便餐桌車上,再為我們擺上酒杯;然後他自行其事地把那餐車推進了食品貯藏室。這一切都幹得無可挑剔,他也決不在做事時抬抬眼皮。不過,他把背轉向我時,他的臂肘充分表明了他堅定地信念:我太年輕。

    「還有什麼賞我做的嗎,先生?」

    我一面謝謝他,一面說沒有,不過,自己就不用點晚飯嗎?

    「不用,謝謝你,先生。」

    「斯梯福茲就要從牛津來嗎?」

    「對不起,請再說一遍,先生?」

    「斯梯福茲就要從牛津來嗎?」

    「我本應想到他明天會到這裡,先生,我卻以為他今天就到這裡來了,先生。這是我的錯,無疑是的,先生。」

    「如果你先見到他——」我說道。

    「對不起,先生,我以為我不會先見到他的。」

    「萬一你先見到了他,」我說道,「請對他說,我為他今天不在這裡而感到可惜,因為還有一個他的老同學在這裡呢。」

    「當然,先生!」他朝我和特拉德爾鞠了一躬並看了特拉德爾一眼。

    他輕輕挪向門口時,我出於本能——對這個人我決不能這樣——有想說點什麼的渺茫希望而對他說道:

    「哦!李提默!」

    「先生!」

    「那次你在雅茅斯待得久嗎?」

    「不很久,先生。」

    「你看到那條船完工了嗎?」

    「是的,先生。我是為了看著那條船完工而留在那裡的。」

    「我知道了!」我說道。他畢恭畢敬地對我抬起眼睛。「我猜,斯梯福茲先生還沒見過那條船吧?」

    「我的確不能說,先生。我想——不過,先生,我實在不能說,先生,再見。」

    說完這幾句話,他向在場的所有人都相當恭敬地鞠了一躬便出去了。他走後,我的客人們才彷彿呼吸得比較自由自在些了;而我是感到釋然,因為我在這人跟前,除了總有一種處於劣等的感覺而不自在,我的良心也因為我不信任他的主人而苦惱著,我無法克制以為他會發現這一點而隱約不安的焦慮。其實,要掩飾的不過是這些,可我總覺得這人彷彿看透了我,這是為什麼呢?

    米考伯先生用了許多誇李提默的話把我從沉思中喚醒——我那時懷著怕見斯梯福茲的慚愧心情——他稱李提默為最體面的人物,無可挑剔的僕人。我可以提一句,李提默向眾人鞠的一躬已被米考伯先生視為他接受下了,而且是無限謙虛有禮接受的。

    「不過,潘趣酒,我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品嚐著酒說,「時不我待。啊!現在這酒的味道好極了。我的愛人,你的意見怎麼樣?」

    米考伯太太說極好。

    「那麼,」米考伯先生說道,「如果我的朋友科波菲爾允許我如此冒昧,我要為朋友科波菲爾和我年輕的時候,還有我們共同抗爭困難的那些時光,喝一杯。談到我和科波菲爾的關係,我可以用我們過去一塊唱過的歌詞來表達——

    我倆曾走遍山坡,

    將美麗的雛菊採摘,

    ——用比喻方法來說——有些時候是這樣。我不大清楚,米考伯先生的聲音和從前一樣響亮,神氣和從前舞文弄墨時一樣無法形容,他說道,「不管雛菊是什麼東西,可我一點也不懷疑,科波菲爾和我一定常采那玩藝,只要是能做到的話。」

    就在那時,米考伯先生喝下了一杯加料酒;我們也都這樣做了。特拉德爾雖然莫名其妙,他不知道我和米考伯先生在很久以前還做過戰友。

    「哈!」米考伯先生清了清嗓子,藉著火和酒的熱力又說道。「我親愛的,再來一杯。」

    米考伯太太說只要一點點。可我們都不答應,於是給她倒了滿滿一杯。

    「由於這裡沒有外人,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喝著酒說道,「特拉德爾也是我們家的一員了,我想聽聽你們對米考伯先生前途的有關意見。」說到穀物,米考伯太太振振有詞地說道,「正像我多次對米考伯先生說的,也許這樣很高尚,但卻無利可圖。我們的標準再降低些,半個月只有兩先令九便士的佣金,仍不算有利可圖呀。」

    我們一致同意這點。

    「那麼,」以明察事理自負,也以有能力使米考伯先生在可能步入歧途時走上正道的女性智慧而自負的米考伯太太說道,「那麼我問自己這個問題:如果穀類不可靠,還有什麼可靠呢?煤可靠嗎?一點也不。由於我娘家的提議,我們曾把注意力投入到那種實驗上去過,我們發現那是錯誤的。」

    米考伯先生靠在椅子上,手插在衣服口袋裡,在一旁打量我們並向我們點頭,彷彿說:「這道理已夠明白了。」

    「谷和煤這類商品,」米考伯太太更加振振有詞地說道:「既然都不必說了,科波菲爾先生。我自然而然地觀察世界其它各方面,並且說,這世界上究竟有什麼可以使具有米考伯先生的才能的這種人有所成就呢?我把一切靠佣金提成的生意除外,因為提佣金是靠不住的。我相信,只有一種靠得住的生意才最適合具有米考伯先生的這種特殊天份的人。」

    特拉德爾和我都小聲表示理解,說這一大發現當然是適用於米考伯先生的,他也委實不愧。

    「我不必瞞你,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說道,「我早就覺得,釀酒業特別適於米考伯先生。看看巴克雷——帕金斯公司吧!看看特魯曼——罕布裡——巴克斯頓公司吧!就我對他的瞭解來看,我知道米考伯先生命中注定是要在那種偉業基礎上發展的;而且,我還聽說,那收入可是-多-—-—-極——了呢!不過,如果米考伯先生進不了那種部門——當他屈以下級身份想投效時,都得不到答覆——這話又還有什麼再說的意思呢?沒有。我相信,米考伯先生的風度——」

    「哼-!真的嗎,我親愛的,」米考伯先生插嘴道。

    「我的愛人,別說話,」米考伯太太把她的褐色手套放到他手上說道。「我相信,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先生的風度特別適於銀行業。我心底反覆思忖,如果-我在一家銀行裡有筆儲蓄,而米考伯先生的風度——這風度能代表那家銀行——一定會引起信任,加深關係。可是,如果哪家銀行都不肯啟用米考伯先生的才幹,又不鄭重地予以接受,-那又還有什麼再說的意思呢?沒有。至於辦一家銀行,我知道,我娘家有些人如肯把錢交給米考伯先生,是可以開辦那麼一個機構的。可是,如果他們-不肯把錢交給米考伯先生——他們是不肯的——那又有什麼說的了呢?我還得說,我們沒比從前更進步呀。」

    我搖搖頭,並說,「一點也沒有。」特拉德爾也搖搖頭,並說,「一點也沒有。」

    「由此我又得出什麼推論呢?」米考伯太太仍用那種把一切分析得脈絡分明的神氣說道,「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我沒法不得出的結論是什麼呢?顯然,我們應該活下去。我這樣說錯了嗎?」

    我回答說「一點也不錯!」特拉德爾也回答說,「一點也不錯!」我還很機靈地加上一句,說一個人不能活就只好死。

    「正是,」米考伯太太接著就說道。「的確如此。事實是,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如果不出現和現存狀況完全不同的機會,我們就活-不下去了。現在我自己就這麼認為,最近我也幾次向米考伯先生把這道理細說過,我們不能指望機會自己出現。我們應當多少來促使它出現。也許我錯了,可我認定了這觀點。」

    特拉德爾和我對這觀點大加讚許。

    「好吧,」米考伯太太說道。「那麼,我怎麼想呢?一方面,米考伯先生具有各種資格——具有很大才幹——」

    「真的嗎,我的愛人?」米考伯先生說道。

    「我親愛的,求你讓我把話講完。一方面,米考伯先生具有各種資格,具有很大才幹——-我應該說,具有天才,不過這或許是我作妻子的偏心——」

    特拉德爾和我都低聲說,「不是的。」

    「而另一方面,米考伯先生沒有任何適當的職位或差使。這責任該由誰負?顯然,社會應該來負。那麼,我要把這種可恥的事實昭於天下,勇敢地向社會挑戰,讓它變好。我覺得,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很凶地說道,「米考伯先生必須做的是向社會挑戰,事實上,他應這麼說,『有誰來應戰。那就快點站出來吧。』」

    我冒失地問米考伯太太,這事如何去做呢。

    「在各家報紙上登廣告,」米考伯太太說道,「我覺得,為了對得起他自己,為了對得起他的家人,我甚至說,為了對得起一向忽略他的社會,米考伯先生必須做的,就是在各家報紙上登廣專號;明明白白描述他自己,說明他就是這麼個人,具有這種資格,然後這麼說:『嘿,以優越待遇用我者來函寄往開姆頓區郵局,威爾金-米考伯,郵資已付。』」

    「米考伯太太這意見,我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伸直了脖子斜睇我說道,「也就是,事實上,正是我上次有幸見到你時說的那飛躍呀。」

    「登廣告可費錢了呢,」我半信半疑地說。

    「的確這樣!」米考伯太太仍然用那樣明理的神氣說道,「一點也不假,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我對米考伯先生也是這麼說的。可是就為了那我已說過的理由——我說過他應該對得起他自己,對得起他的家人,也要對得起這個社會——

    我覺得米考伯先生應該籌措一筆款子,用期票借貸。」

    米考伯先生靠在椅子上,一面玩弄著眼鏡,一面往天花板上看;不過我覺得他也留心看著正盯著火的特拉德爾。

    「如果我娘家,」米考伯太太說道,「沒人擁有充分的人性中的同情心,肯為那張期票做通融——我想,有種更好的商業術語可以表明我的意思——」

    米考伯先生仍然望著天花板,提醒道,「貼現。」

    「把那張期票貼現,」米考伯太太說道,「那,我就認為,米考伯先生應該進城去,把那張期票拿到金融市場,貼到多少,就算多少。如果金融市場的那些人硬逼著米考伯先生蒙受巨大犧牲,那就全憑他們良心吧。我堅定地把它看作一種投資。我也勸米考伯先生這麼想,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把它看成一種一定會獲利的投資,並決心忍受-一-切犧牲。」

    我覺得(可我決不知道為什麼)這是米考伯太太奉獻犧牲的一種忠實精神,我就把這想法小聲嘀咕出來。一直還在盯著火看的特拉德爾也依著我的腔調嘀咕了一番。

    「我毋需,」米考伯太太喝罷酒,裹攏披肩,準備退到我的臥室時說道:「我毋需把有關米考伯先生經濟的話題拉得太長。在你的爐邊,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也在特拉德爾先生面前,他雖不是一個交了很久的朋友,卻也完全是自己人了;我不禁想讓你們知道-我規勸米考伯先生時所採取的步驟。我覺得,米考伯先生奮發向前的時候——我還要說——進取的時候到了,我覺得這就是那方法。我知道,我不過是女流之輩,一般人總認為,在討論這類問題時,男人的判斷往往更為中肯;我仍然不應忘記,當我跟我的爸爸和媽媽一起住在我娘家時,我爸爸常說,愛瑪的身子弱,但她對於同一問題的理解方面不弱於任何人。我爸爸很偏心,我深知這點,但他無論如何是一個善於觀察的人,我的良心和理智都不容我對此懷疑。」

    說罷這些,米考伯太太謝絕了我們再乾一杯的請求後,就退到我臥室去了。我的的確確覺得她是一個高貴的女人,可以算作羅馬貴婦的那種女人,可以在社會動亂時建立各種奇功大業的女人。

    被這印象激動著,我祝賀米考伯先生擁有這樣一個賢內助。特拉德爾也這麼做。米考伯跟我們輪流握過手,然後在他自己臉上蒙上小手巾(我覺得這上面的鼻煙比他能感覺到的還要多),然後又十分興高采烈地喝了起來。

    他的談鋒很健。他開導我們說,我們在孩子裡得到重生,在經濟困難的壓力下,孩子的數目增加實乃特大喜事。他說,近來米考伯太太對此存疑,但經他加以開導總算安下心了。至於她娘家人,他們一點也配不上她。他們說什麼,他一點也不放在心上,讓他們——這裡我引用他原話——滾開吧。

    米考伯先生接著又對特拉德爾發表了一篇熱烈的讚美詞。他說,特拉德爾是個人物,而他米考伯雖沒有他特拉德爾的德行,卻——謝天謝地——能加以讚美。他滿懷同情地提到他不認識的那位與特拉德爾相親相愛的年輕女士。米考伯先生為她乾了一杯,我亦如此。特拉德爾向我倆表示感謝,他像我所喜歡的那樣質樸和坦誠地說道:「我實在很感謝你們。我敢向你們擔保,她是最可愛的姑娘!——」

    在那以後,只要有機會,米考伯先生就要絕對體貼和禮貌地提到我的戀愛問題。他說,他能肯定他的朋友科波菲爾已有了心上人。我又熱又不安了好半天,經過一連串臉紅、結巴和否認,我終於拿著酒杯說:「得!我為朵拉乾一杯!」這句話讓米考伯先生好不興奮和得意,他拿起一杯酒衝進我的臥室,好讓米考伯太太為朵拉乾杯。米考伯太太十分熱情地乾杯,並從裡面發出很尖的叫聲道,「聽啊,聽啊!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我真開心。聽啊!」同時她還輕輕彈打牆壁,以示歡慶。

    後來,我們的談話轉向比較世俗的一些事了。米考伯先生告訴我,他認為開姆頓區不舒服,等廣告的效果能使得某種較令人滿意的機會來到時,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家。他提到在牛津街西頭有條正對著海德公園的小巷,他對那地方常常很留心,不過他不指望能馬上搬進去,因為這一遷移需要有一大筆收入呢。他解釋說,或許要有一段時間,在一個體面的商業區——比如說皮加特裡吧——住在一幢住宅的樓上,他也心滿意足了。米考伯太太一定會喜歡那地方。在那裡,開一個弧形窗,或再加一層樓,或做點那類的小小變動,他們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住上幾年了。他還強調說,無論他得了什麼機會,也無論他住在什麼地方,那裡都永遠有個房間是為特拉德爾留下的,還有一副刀叉為我留下,我們對此可以完全放心。我們表示謝謝他的好意;他也求我們原諒他談到這類平凡瑣碎的現實之事,因為這對一個正全力進行徹底安排新生活的人是很自然的,所以我們應原諒他。

    米考伯太太又彈打牆壁,問沏茶的水可否已準備了,這下就中斷了我們這友好談話,使我們不能再對生活另一方面進行交流了。她用最讓人滿意的方法為我們準備茶水。每當我走近她,遞給她茶杯、麵包或奶油時,她就小聲問我,朵拉是白還是黑,是矮還是高,或這類問題。我覺得她這麼問讓我挺高興。喝過茶後,我們在火爐邊討論各種問題;米考伯太太為我們唱她最拿手的《勇敢的白衣軍官》和《小塔夫林》(她用的是種低弱平平的音調,我記得,我剛認識她時把這聲音當作輔助聽力的淡啤酒呢)。還是和她的爸爸媽媽一起住在她娘家時,米考伯太太就以善唱這兩支曲子而聞名。米考伯先生告訴我們,他第一次在她娘家見到她時聽到她唱第一支曲子時,就格外被她所吸引了,她唱到《小塔夫林》時,他就打定主意:不得到這女人,他誓不生還。

    在十點和十一點之間,米考伯太太站起身來,又把那帽子用那淺棕色紙包好,再戴上軟帽。特拉德爾穿外套時,米考伯先生乘機神不知鬼不覺地塞給我一封信,囑我等人們離去後再看。米考伯先生領著米考伯太太走頭,特拉德爾拿著帽子隨後。我乘拿著蠟燭在欄杆上為他們照明好下樓時,把特拉德爾留在樓梯頂上了。

    「特拉德爾,」我說道,「米考伯先生不是壞人,很可憐;

    不過,如果我是你,我決不會把什麼借給他的。」

    「我親愛的科波菲爾,」特拉德爾笑道,「我並沒什麼可借的呀。」

    「你有一個名字,你知道的,」我說道。

    「哦!你說-那是可以借的一種東西嗎?」特拉德爾若有所思道。

    「當然。」

    「哦!」特拉德爾說道。「是的,當然!我非常感激你,科波菲爾;不過——恐怕我已經把那個借給他了。」

    「用來當做某種投資的那期票上嗎?」我問道。

    「不,」特拉德爾說道。「不是用在那種上面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那種呢。我曾一直以為他很可能會在回家的路上建議那種呢。我的是借去做另一種用途了。」

    「我希望將來不會出錯,」我說道。

    「我希望不會,」特拉德爾說道,「不過,我想不會出錯的,因為他前一天還告訴我,說那是會有辦法還的。那是有辦法還的,米考伯先生就是這麼說的。」

    這時,米考伯先生朝我們站的地方抬頭看,我只來得及把我的告誡又重複了一遍。特拉德爾謝過我就下去了。可是,當我看到他手托帽子下去後又那麼好心地扶起米考伯太太時,我擔心他就會連骨帶皮地被拖入金融市場了。

    我回到火爐邊,正在半認真半譏諷地默想米考伯先生的性格及我們的老關係時,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上樓腳步聲。一開始,我還以為這是特拉德爾回來取米考伯太太拉下的什麼東西呢,但那腳步聲臨近時,我聽出來了。我覺得我的心跳得很厲害,血液一下湧上我的臉,因為那是斯梯福茲的腳步聲。

    我從沒忘記過愛妮絲,她也一直在我一見到她後就在思想上專為供奉她而辟出的神殿中——如果我可以這麼說。可是當斯梯福茲走進來,站在我面前伸出手,落在他身上的陰影又成了光明,我也為曾懷疑我那麼愛過的人而感到惶惑和慚愧了。我也仍然愛她,仍然把她看作我生活中仁慈溫柔的天使;但我責備我自己(而不是她)冤枉了斯梯福茲;如果我知道什麼可以給他補償,我一定會去補償的。

    「嘿,雛菊,大孩子,發愣了!」斯梯福茲親熱地和握了我的手又很快樂地甩開,笑著說道「我又撞上你請客了吧,你這個賽巴力特人1!這些博士院的傢伙真是城裡最快活的人了,我相信是這樣;完全勝過我們冷冰冰的牛津人!」他一面在我對面米考伯太太剛坐過的那沙發上落座,把爐火拔旺,一面用那愉快的目光打量我的房間。

    「我開始是那麼吃驚,」我盡我能感到的熱情歡迎他道,「我幾乎都透不過氣來問候你了,斯梯福茲。」

    「行呵,正像蘇格蘭人說的,害眼病的人見了我包好2,」

    斯梯福茲接著說道,「見了你,雛菊,正精神著呢,也一樣。你好嗎,我這巴庫斯的信徒3?」——

    1賽巴力特是建於公元前八世紀的古希臘城;那兒的人以奢侈著稱,故西方人將其當成奢侈之人的代稱。

    2意謂受人歡迎。

    3巴庫斯乃羅馬神話中酒神。

    「我很好,」我說道。「不過,今晚並不是請客,雖然也有三個客人。」

    「我在街上遇見他們仨了,他們都在高聲誇你哪,」斯梯福茲緊接道。「我們那位穿緊身褲的朋友是誰呀?」

    我盡我可能用幾句話把我對米考伯先生的看法告訴他。他聽著我勉強剛能為那位先生做的介紹而開心大笑,他說米考伯先生是個應當結識的人,他一定要結識米考伯先生。

    「不過,你猜我們另一個朋友是誰?」這回輪到我問了。

    「天知道,」斯梯福茲說道。「不是個讓人討厭的傢伙吧,我希望?我覺得他有那麼點像個人。」

    「特拉德爾!」我得意地說道。

    「他是誰?」斯梯福茲漫不經心地問道。

    「你不記得特拉德爾了?忘了在薩倫學校裡和我們用一個宿舍的特拉德爾?」

    「哦!那傢伙!」斯梯福茲用火鉤敲著爐裡最上一塊煤說道。「他還像以前那麼軟心腸嗎?你在哪兒遇到他的?」

    由於我覺得斯梯福茲對待拉德爾太看不起了,我就盡可能說他的好話。斯梯福茲點點頭笑了笑,說了句他也喜歡那位老同學因為那人一向怪怪的,說罷,他又把那話題扯開,問我可能給他點什麼吃的。在這短短對話中的大多數時間裡,他用那種沒生氣的態度說話時,總懶洋洋地坐在那裡,用火鉤敲那塊煤。我把剩下的鴿肉餡餅端出來時,見他還是那樣做。

    「哈,雛菊,這是一個國王的晚餐呢!」他一下跳了起來,坐到桌邊大叫道。「我要大吃上一頓,因為我是從雅茅斯來的。」

    「我還以為你從牛津來的呢?」我緊接著說道。

    「不,」斯梯福茲說道。「我去航海了——更有意思呢。」

    「李提默今天來這兒打聽你來著,」我說道,「我以為他說你在牛津呢;不過,現在我想,他的確沒那麼說。」

    「李提默比我想像得還要蠢,竟來打聽我,「斯梯福茲興致很高地倒了一杯酒,一面為我乾杯,一面說道。」如果你能瞭解他,雛菊,你就是我們這些人中最聰明的人了。」

    「那是真的,的確,」我說道,並把椅子朝桌旁移了移。

    「你竟到了雅茅斯,斯梯福茲!」我想知道那兒的一切。「你在那裡住得久嗎?」

    「不久,」他答道,「不過是約一個星期的-浪-蕩。」

    「他們都好嗎?當然,小愛米麗還沒有結婚吧?」

    「還沒有呢。快要結婚了,我想——就在幾個星期內吧,或者幾個月內,總歸要結婚的。我不怎麼常常見到他們。想起來了;」他放下他一直用得很忙的刀叉,開始在衣服口袋裡摸索,「我給你捎了封信來。」

    「誰寫的?」

    「哈,你的老保姆寫的,」他一面從胸前口袋中掏出些文件來,一面答道。「『詹-斯梯福茲,如意酒店的債務人』;這不是的。別慌,我們馬上就能找到了。那個老——他叫什麼來著——情況不妙,信裡談到了這個,我相信。」

    「你是說巴吉斯嗎?」

    「對!」他還在摸索衣袋,看那裡的東西。「可憐的巴吉斯沒治了,我怕是這樣。我在那裡遇到了一個小藥劑師——外科醫生,管他是什麼——就是你閣下出生他幫忙來著的那位。他對那病很瞭解,我覺得;他的結論卻是:那車伕正在很快地走他最後的旅程。——你去摸摸我掛在那邊椅子上的外套的胸袋,我相信你能找到那封信的。在嗎?」

    「在這兒呢!」我說道。

    「對了!」

    信是皮果提寫的;比以往的更潦草也更簡短。信中談到她丈夫絕望的境況,說他比過去「更小氣一點了,」因此也就更難讓他自己好受點。信中隻字未提及她的辛勞和護理,卻全是有關他的好話。滿信都是她那質樸的天真和毫不嬌飾的懇切,我深知這都發自她內心;信的結尾語是「問我永遠珍愛的好」——這是說的我。

    我辨讀那封信時,斯梯福茲一個勁又吃又喝。

    「這是種讓人傷感的事,」他吃完後說道。「不過,太陽每天落下,人類每分鐘有死亡,我們不應該被人人免不了的命運嚇住了。如果我們聽到那公平的腳步1來敲別人的門時就把握不住自己的命運了,那我們就要失去這世上的一切。不!向前!需要時不妨狂奔疾馳,過得去時不妨緩步徐行,總之向前!越過一切障礙向前,在競爭中獲勝!」——

    1公元前6世紀羅馬詩人賀拉斯有詩句為:「灰白色的死神,邁著公平的腳步,敲響窮人茅舍的柴扉,敲響王公殿宇的朱門。」

    「在什麼競爭中獲勝呢?」我說道。

    「在我們已投入的競爭中,」他說道,「向前!」

    我記得,當他停下,把他那俊秀的頭略略後仰,舉起他手中杯子看著我時,我看出雖然他臉色紅潤,有海風的清新洗刷痕跡,但也有我上次見到他時的那種緊張,就好像他曾致力幹著一種他習慣性的緊張工作;那精力被激發起來後,是那樣狂熱奔放地在他內心激盪。我本想勸勸他,別抱著從事冒險行為的幻想——比方和凶險的海浪較量或和惡劣的天氣拚命——可是我的思路轉回到眼前的話題,我就又接著說下去了。

    「我告訴你,斯梯福茲,」我說道,「如果你精神旺盛得肯聽我說——」

    「我精神總是亢奮的,肯做任何你喜歡的事,」他說著從餐桌邊移到火爐邊。

    「那麼,我告訴你實話吧,斯梯福茲。我想,我一定得去看看我的老保姆。倒不是因為我能為她做什麼於她有益的事,或能給她什麼實際的幫助;不過,她那麼關心我,我探訪她也會在她身上產生效力。她會很看重我的探訪,從而感到安慰和支持。我可以肯定,對於一個也像她一樣愛護我的朋友來說,這並不怎麼費事。如果你處在我的地位,你會不會也做一天這樣的旅行呢?」

    他露出心緒不寧的樣子,坐在那兒想了想後,才用一種低低的聲音答道,「行!去吧,你不會妨害人的。」

    「你剛回,」我說道,「邀請你和我同去是不用想了囉?」

    「是呀,」他答道。「今晚我去海蓋特。我有這麼久沒見我母親了,難免有些過意不去,因為難得有像她那樣愛一個浪蕩兒子的母親呀。——呸!胡說八道!——你是說明天去吧,我猜?」他伸直兩條胳膊,一手放在我肩頭上說道。

    「是的,我想是那樣。」

    「得,那就後天再去吧。我本打算要你和我們一塊住幾天呢。我來是想請你,你卻偏偏要往雅茅斯飛。」

    「斯梯福茲,你自己老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到處走,卻說我偏偏飛呢!」

    他默默地看了看我,仍像先前那樣握住我手搖了幾下,然後說道:

    「來吧,明天一定來,盡可能和我們好好過一天!誰知道我們什麼時候再相會?來吧!明天一定來!我要你站在蘿莎-達特爾和我中間,把我們倆分開。」

    「難道,沒有我,你們倆會愛得至深?」

    「對,也許恨得至深,」斯梯福茲笑道;「無論是愛還是恨。

    來吧!明天可一定來哦!」

    我答應明天去;他穿上外套,點起雪茄,走著回家去。看出了他的心思,我也穿上外套(但沒點上雪茄,因為我已抽得夠多了),和她一直走到空闊的大路上,在那時的夜間,那大路上靜悄悄的。他一路上興高采烈。分手時,我從他身後朝他看去,見他那麼勇敢地輕輕鬆鬆往家走,不禁想到他說「越過一切障礙向前,在競爭中獲勝」!開始希望他投身的是一種有價值的競爭。

    我回到自己臥室寬衣時,米考伯先生的信落到了地板上。我這時才記起這封信,便拆開來讀。信是晚餐前一個半小時寫的。我不記得我是否提起過,但凡米考伯先生遇到什麼不得了的困難時,他便用法律術語陳辭。他似乎認為這就等於解決了他的問題。

    「閣下——因為我不敢稱呼你,我親愛的科波菲爾。

    「我應當奉告你;在下署名者已大敗。今天你也許見此人閃爍其詞,乃不願讓你知道此人之窘況;但希望已沉入地平線下,下方署名者已大敗。

    「在受到某個人之迫害(我不能稱之為社會)下我寫就此信。此某受雇於某經紀人,已心智混迷。此某已扣押署名者之住所以追補租金,其扣押物不僅包括本宅長住房客之署名人的各種動產,尚累及內院榮譽學會會員並寄宿本宅之客湯馬斯-特拉德爾先生的一切財產。

    「署名人此時唇邊將溢之杯愁苦如還缺一滴憂鬱的需『斟』(此乃某不朽詩翁之言),則可借下列事實得之:

    前言之一托馬斯-特拉德爾先生曾好心承受署名人23鎊4先令9便士半之期票一張,現已到期,卻無法兌現。

    不僅如此,就實際而言,署名人之沉重負擔,又因自然規律將增加一弱小受苦者而更重也;以弱小者出世之日——以數字示之——自即日算起,不出六個太陰月矣。

    「上述之言,可以將其視作分外行功1,署名人泥首墨面,懺悔不已——

    1天主教教義中指積貯之功德,可移充他人補過之用。

    威爾金-米考伯呈」

    可憐的特拉德爾!

    這時,我總算認清了米考伯先生,也料定他可以從那挫敗中恢復;但我夜裡沒睡好,因為擔心著特拉德爾,擔心著那住在德文郡的牧師的女兒——她是十箇中的一個,她是那麼可愛的一個姑娘,她肯等待特拉德爾(多不吉利的讚揚啊!)

    一直等到她60歲,或任何想得到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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