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短篇小說集 月光小巷
    我們的船因為遇到風暴耽擱了,直到深夜才在一個小小的法國海濱城市靠岸。去德國的夜班火車是趕不上了,於是只好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呆上意想不到的一天。這個晚上除了聽到那城郊小酒吧裡使人憂鬱的女子歌聲,和那些萍水相逢的旅客單調的閒聊外,再也沒有其它的誘惑了。旅館餐廳裡的空氣叫我無法忍受,既油膩又烏煙瘴氣,而此時海水清新的氣息還那麼鹹鹹地、涼絲絲地停留在我嘴唇上,使我更加覺得那裡空氣的污濁。於是我走了出來,沿著明亮寬敞的大街信步走到一個廣場上,這裡正有個小樂隊在演奏著。然後我又隨著懶散湧動著的散步人群,繼續往前走。起先我還覺得在這些漫不經心,又極有當地特色的人流中閒逛還挺愜意,然而很快我就再也受不了這一切了,被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和他們那撕心裂肺的大笑推來搡去,那些眼睛奇怪地、陌生地或者嘲弄地在我身上瞄來瞄去,那種無意碰撞下的接觸,還有那從成千上萬的小洞穴中閃出的亮光,和像爪子一樣毫不停歇地在我心頭扒抓的腳步聲。海上的航行本來已經夠顛簸的了,現在我就連血液裡都還有暈眩和微醉的感覺。總覺得腳下在滑動,在搖晃,地面看起來像是在呼吸似地不停起伏,街道也像是往上飄呀飄,直飄到天上去了。這些亂哄哄的東西一下子就搞得我暈乎乎的了,為了清靜一點,我拐進旁邊一條小巷,連它的名字都沒看一下,又從這一條拐進另一條更窄的巷子,在這裡那種無聊的喧嘩聲已漸漸消退下去了。然後我又漫無目的地繼續往像血管一樣交錯纏繞在一起的巷子裡走去,離廣場越來越遠,小巷也一條比一條更暗。那些轉角處的大電燈——林蔭大道上的月亮,已經照不到這裡,掠過稀疏閃爍的燈光,終於又可以重新看到點點繁星和一幅黑色的天幕。

    我必須呆在離港口不太遠的地方,在水手區。我覺得這裡散發著魚的腐臭氣味,到處可以聞到被海浪沖到岸邊來的海藻和臭魚爛蝦所發出的令人作嘔的氣味,還有腐爛的東西或者是不通風的房間散發出來的那種特殊的氣味,那種在房間各個角落裡的潮濕霉味,只有等到某一天有一陣風暴來臨才會把它吹走,換上一些新鮮的空氣。這種影影綽綽的昏暗和意料不到的孤獨使我覺得很輕鬆。我放慢腳步,從一條巷子到另一條巷子逐一打量著,每一條都各不相同,這一條平和溫順,那一條風情萬種,但每一條小巷都很黑,都低低地傳出音樂和談話聲,從某個看不見的地方,從拱頂房屋的深處發出的聲音,就這麼神秘地氾濫開來,以致於幾乎找不到那聲音出自何處。一切都被這些小巷掩護起來了,只看得見或紅或黃的點點燈光在閃動。

    我愛這些陌生城市裡的小巷,所有情慾交易的黑市,所有誘惑的彙集地,對於那些度過了陌生、危險的海上一個個寂寞夜晚來到這裡只呆上一夜的水手們來說,這是他們可以在一個鐘點裡實現許許多多對於肉體夢想的地方。這些小巷,它們必須隱藏在大城市某處隱蔽的地方,因為它們如此肆無忌憚地,如此喋喋不休地訴說的,正是那些有著明亮玻璃窗的大宅和那些戴著許多不同面具的上等人想要遮掩起來的。在這些巷子裡,在一幢幢小房子裡,音樂在響著,在引誘著,貼著刺眼大海報的小電影院顯示著一種人們想像不到的奢華,小四角燈縮在大門下,曖昧地一閃一閃打著招呼,這是一種再清楚不過的邀請。在一扇門張開的縫隙之間,金色衣物下雪白的肉體亮得扎眼。咖啡館裡,醉漢的聲音和賭徒們的口角聲吵得刺耳。水手們都狡猾地對笑著,當他們相互碰見的時候,他們原本呆板的目光由於這裡的種種跡象而變得銳利起來,因為這裡什麼都有,女人,賭博,酒,吆喝,歷險,一切骯髒的和高尚的應有盡有,而這一切又都害羞地、然而又洩露真情地擋在虛偽地垂下來的百葉窗後面,全都發生在裡面,這種看起來的隔絕正因為其遮遮掩掩和欲蓋彌彰而加倍地具有誘惑力和刺激性。在漢堡,在科倫坡,在哈瓦那,那兒的一些小巷也都一樣,和那些毫華的大街一樣在這裡或那裡存在著,因為生活的上層和底層有的其實是同樣的形式。這些並不豪華的小巷是放肆的情慾世界所殘存的最後一點奇妙的東西,是人們粗暴、盡情地發洩原始本能的地方,是一個激情的世界,是一片充滿了發情的生物的陰暗森林或灌木叢,它所表露的使人興奮,它所隱藏的將人引誘。它正是人們夢想的地方。

    我現在置身的這些小巷也是,我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被捕捉了。我不經意地跟在幾個穿軍裝的傢伙後面走,他們的劍拖在身後,在坑坑窪窪的石子路上劃出丁丁噹噹的聲音。一個酒吧裡有女人向他們高叫,而他們笑著,也向她們喊著下流的玩笑話,有一個還去敲了敲窗子,然後不知什麼地方發出一聲響聲,他們又繼續走了,笑聲越來越遠,很快就聽不見了。小巷又歸於沉寂,有幾扇窗子在黯淡月光下的霧靄中閃著不明不亮的光。我站在那裡,體會這一刻難得的寧靜,因為在這寧靜的背後又有些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了,詭秘,性感,危險。我很清楚,此刻的沉默只是一種欺騙,在這小巷朦朧的霧靄中,這個世界腐化的那個部分正在悄悄的活動著。而我只是站著,停在原地,向空曠處傾聽。我再也感覺不到這座城市,這條巷子,不知道它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姓名。我只知道,我在這裡是不為人知的,處於一種奇妙的置身於事外的陌生境地,沒有任何目的,任何消息,任何關係,我卻能完全感覺到我周圍一切的暗中活動,正如我能感覺到血在我的皮膚下流動。我只是有這樣的感覺,一切都不是因我而發生,卻又都在我掌握之中,我雖不介入其中,然而又能最深切、最真實地體驗,這使我覺得幸福極了,這是我內心世界最活躍的角落,像一種愉快的情緒,總是在無意間向我襲來。

    當我站在這寂寞的小巷中傾聽時,突然間,我又滿心期待著能發生點事情,是該發生點什麼事,能把我從這種凝神靜聽的癡呆感覺中推出來,推向一片空虛之境。我聽見,可能是離得遠,又可能是因為隔著牆,低低的,隱隱約約的,不知在哪裡,有人在唱一首德語歌,是「神奇射手」1里那首歡快的圓舞曲:「美麗、翠綠的新娘花冠」。是一個女聲在唱這首歌,唱得很糟,但那的確是德語歌的旋律,德語,在這裡,在世界上這陌生的一隅,也變得具有了特別的意義。歌聲不知是從何處傳來的,而我還是覺得這像是在跟我打招呼,是我幾星期以來第一次聽到的鄉音。是誰?我問自己,是誰在這裡說著和我一樣的語言,在這條彎彎曲曲偏僻的小巷裡,讓這首唱得很糟的歌重又喚起我內心深處的記憶?我循聲而去,走過一幢又一幢佇立在半睡眠狀態中,窗板關得嚴嚴的房子,在那些窗板後面露出閃亮的燈光,不時還顯出晃動著的手的影子。房子外面貼著顯眼的標語和眩目的招貼畫,英國淡色啤酒、威士忌、啤酒的香味顯示出這裡是一個酒吧,從外面看去門窗緊閉,好像拒人於門外,但又在誘人入門。這其間——有腳步聲在遠處響起——那歌聲還在繼續,正唱到越來越嘹亮的副歌部分,而且聲音也越來越近:我找到那房子了。有一秒鐘的遲疑,然後我就朝裡面那扇門走去,那扇門外面擋著厚厚的白簾子。可是,正當我決定要探身進去,走廊的陰影處突然有什麼東西動了起來,是一個人,顯然是緊貼在窗戶上偷聽。那人驚慌地轉過身來,那張臉被掛著的燈映紅了,又泛著因為驚慌而顯出的蒼白。一個男人用瞪大的雙眼牢牢地盯著我,口裡還嘟噥著好像是對不起之類的話,然後消失在巷子的昏暗中。這種招呼客人的方式倒是挺少見。我看著他消失,巷子的暗處似乎還能看到他的影子,不過不明顯。屋裡,歌聲還在響著,在我聽來是越發響亮了。這使我很好奇,於是我按動門把手並很快走了進去。

    最後一句歌詞像是被刀子斬斷了一樣突然停住了。這時候我驚奇地發現眼前什麼都看不清,但屋子裡有一種帶著敵意的死寂,好像我妨礙了什麼。慢慢地我的眼睛才適應了屋裡的光線,發現它幾乎是空空如也。只有一個吧檯和一張桌子,這些看來還只是後面那些房間的服務台。那些房間的門半開著,裡面有昏黃的燈光和寬大的床鋪,讓人一看就知道它們真正的用途。在前面的桌子旁邊,靠著一個女郎,她用胳膊肘撐著桌子,化著濃妝而且很疲倦,站在後面吧檯邊的是又肥又邋遢的老闆娘和另一個不算醜的姑娘。我的問候在屋子裡顯得很生硬,過了許久之後才響起一聲無精打采的回應。我覺得很不自在,像是走進了一間空無一人的房間,陷入了一種又緊張又沉悶的寂靜中。我很想馬上又出來,卻又沒有理由表現出尷尬,只好聽天由命地坐到前面那張桌子旁邊去。那個女郎現在意識到了她的職責所在,問我想喝點什麼,從她那生硬的法語中我馬上就聽出了德國口音。我點了啤酒,她用那種有氣無力的步子走過來,比起她那雙在眼皮底下像快要熄的燈一樣無精打采的眼睛所流露出的神情,更加顯得漫不經心。按照這地方的規矩她又機械地在我的杯子旁邊給她自己也放上一杯。她向我舉杯的時候,目光空洞地掃了我一下,這下我才可以細細地觀察她。她的五官容貌原本也還漂亮勻稱,卻因為心力交瘁而變得庸俗,像戴上了假面具一樣,什麼都懶洋洋地耷拉著,眼皮沉重地垂著,頭髮蓬鬆著,因為塗了劣質化妝品而變得斑斑駁駁,連輪廓都模糊了的面頰已經開始變得鬆弛,長長的皺紋直扯到嘴角,就連裙子也只是隨隨便便地掛在身上。她的聲音有氣無力,因為煙酒的緣故而變得嘶啞。總之我感到這是一個疲憊極了卻又僅僅是出於習慣還在麻木不仁地繼續活著的人。我又羞又驚地迸出一個問題,她回答著,看都不看我一眼,淡淡的,面無表情,嘴唇幾乎動都沒動一下。我覺察到自己是不受歡迎的。在後面,老闆娘打著哈欠,另外那個女孩坐在一個角落裡,向這邊看過來,在等著我向她搭訕。我倒寧願我剛才已經走了,這會兒我毫無辦法,只好坐在這種沉悶抑鬱的氣氛中,像別的水手一樣暈頭轉向,被好奇和不知所措牢牢地牽引住了,因為這種冷漠的態度不知怎麼搞的還特富誘惑性呢。突然,我被旁邊尖利的笑聲驚得跳了起來,同時爐火也跳動起來,我還覺得有穿堂風吹過,一定是有人把我背後那扇門打開了。「你這麼快又回來了?」我身邊那個聲音用德語尖聲譏諷道。「你又在這房子四周轉開了?你這個吝嗇鬼。哪,進來吧,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我走過去,先走向那個用如此尖刻的聲音打招呼的女郎,她像是點著了心頭的火噴了出來似的,然後我又走去開門。門還沒全打開,我就已經認出了那個人,認出了他謙卑的目光,他就是剛才趴在門邊的那個人。他像個乞丐一樣哆哆嗦嗦地把帽子拿在手裡,在她尖聲的問候中,在她像是抽搐一樣,連笨重的身體都震動起來的大笑中,隨著從後面吧檯傳來的老闆娘快節奏的低聲細語,他發抖了。

    「你坐到那邊,坐到弗朗索娃絲2那邊去,」當他怯怯地一步一步向她挪近時,那女郎對那可憐蟲大聲地吆喝著。「你看見了,我現在正有客人。」

    她是用德語向他喊出這句話的。老闆娘和另外那個姑娘大聲地笑起來,雖然她們什麼都沒有聽懂,但是她們看起來是認識這個人的。

    「給他香檳,弗朗索娃絲2,貴的那種,給他拿一瓶來。」她笑著向對面嚷道,然後又不屑地對他說:「你要是覺得太貴了,那麼你就老老實實地在外面呆著,你這討厭的小氣鬼!你想就這麼白白地盯著我看嗎?我知道,你就想白佔便宜。」

    他長長的身影在這種不懷好意的笑聲中馬上蜷縮成一堆,他的背向上斜斜地拱起,好像是要把自己的臉不好意思地藏起來。當他去抓酒瓶的時候,他的手在顫抖,倒酒的時候,手震得把酒都灑出來了。他的目光雖然一直都想在她的臉上停留,此時卻不敢從地板上抬起來,只在腳邊的幾塊瓷磚上轉悠。現在我才可以在燈光下第一次看清楚這張形容枯槁的臉,他憔悴而蒼白,頭髮又濕又稀地搭在瘦骨嶙峋的腦袋上,關節鬆動得似是要散架似的。一個毫無氣力,但並不是毫無危險性的可憐的傢伙。他全身都歪歪斜斜,在晃動。他的眼光直到現在才抬起來,一下子又馬上慌張地縮了回去,碰到的是惡意的眼神。

    「您不用理他!」那女郎用法語對我說著,一邊不客氣地拉住我的胳膊,像是要拉得我轉過身來。「那是我和他之間的老帳,不是今天才開始的。」然後她又露出雪白牙齒,像要咬什麼東西似的張開大嘴,大聲地對那個男人訓斥道:「聽著,你這老東西,你不是想聽我說什麼嗎,我寧願去跳海也不會和你在一起的,我就這麼告訴你。」

    老闆娘和另外那個女孩又笑開了,肆無忌憚、傻乎乎地,對她們來說這只是一個開慣了的玩笑,一個一般的玩笑。當我看見那個女孩這時候突然顯出媚態向他貼過去,還嬌滴滴地纏住他,而他面對這一切,只是在發抖,根本沒有勇氣推開她,這讓我覺得特別不舒服。我吃驚的是,當他的眼光往上看到我時,還是一副惶恐和討好的樣子。旁邊這個女人也讓我覺得可怕,她從昏昏沉沉中一下子來了精神,滿懷惡意,連手都激動得抖了起來。我往桌上扔了些錢便想離開,可她並沒有去拿錢。「如果他讓你不高興的話,我就把他轟出去,那條死狗。他得乖乖地聽話。再跟我喝一杯吧,來呀!」她突然變出一種極其嫵媚的樣子向我靠過來,從她這種轉變中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這麼做是為了要表演給他看,以此來折磨他。她做著這些動作的時候,也飛快地斜眼去看他。我真不願看到這一幕,隨著她對我做的每一個動作,他開始抽搐起來,就像感覺到有烙鐵在他四肢上烙著似的。我沒去注意她,只一味地盯著他看,看到他內心裡生氣、憤怒、忌妒和佔有慾怎樣膨脹起來,又怎樣被他很快壓抑下去,而她只是在搖著頭。我覺得不寒而慄。她靠得離我更近了,我可以感覺到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因為沉浸在這場殘酷的遊戲氣氛中也在發抖。她那張刺眼的臉,劣質香粉的氣味還有軟綿綿的肉體上的熱氣讓我覺得噁心。為了要把她從我身上推開,我伸手去拿了一根雪茄,就在我還在桌上找火柴的當兒,她又衝他喊道:「拿火來!」

    當他在這種有意的為難下還來服侍我的時候,我更驚訝得不得了。我盡可能快地自己找到了火柴。即便如此,聽到她的吆喝他還是像被鞭子猛抽了一樣,佝僂著,跌跌撞撞地走過來,把他的打火機很快地放到桌子上,好像只要輕輕一碰桌子他就會燒傷似的。有一秒鐘我們四目相對,他的眼裡有無盡的羞愧和對我明顯的怨恨。這種謙卑的目光,這個男人的目光,這位兄弟的目光射到我心裡去了。我明明感覺到了那女人對他的侮辱,我覺得自己也被羞辱了。

    「我很感激您,」我用德語說道——她猛一震——「您最好還是不用費心了。」說完這些話我把手伸給那男人,長長一陣猶豫之後,我才感到他把濕膩而骨瘦如柴的手指頭伸過來,聽到他突然顫抖著擠出來的一聲謝謝。他的眼光和我的又有一秒鐘的交匯,然後又躲回耷拉著的眼皮底下去了。我堅持著想請他和我們坐到一起來,我的手想必已經擺出了邀請的姿式,因為那女人已連忙地對他喊道:「坐回你那邊去,別在這裡搗亂!」

    對她尖利的聲音和故意的刁難我突然感到特別厭惡。這個烏煙瘴氣的污穢地方,這個令人作嘔的妓女,這個呆若木雞的傻瓜,這種啤酒、香煙、劣質香水混合的氣味讓我受夠了,我必須得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才行。我把錢推給她,站起來,當她又諂媚地靠近我時,我用力轉開了身子。我討厭參與這作賤人的把戲,我堅決拒絕的態度也已經清楚地表明了,我對她那套肉體勾引不感興趣。現在她一定肺都氣炸了,嘴邊又出現了一條皺紋。但她還是有所保留,沒有直接說出來,而是把滿腔的怨恨都猛烈地發洩到他的身上。而他呢,對這一切早已有所準備,迅速地,也是突然地把手伸進口袋裡,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個錢袋。很明顯,他很怕這時和她單獨呆在一起。於是匆忙中他一時解不開錢袋的結——那是一個繡著花、釘著玻璃珠、一般的農民和小人物帶的那種錢袋。明眼人一下就看得出,他並不習慣將錢這麼快的花出去,這可是跟水手剛好相反,他們只是順手往丁當作響的口袋裡抓一把錢往桌上扔去。而他一定是習慣於把錢都數得清清楚楚,每個硬幣都要用指尖掂量掂量。「瞧他為了他那幾個親愛的、美麗的分尼抖得多麼厲害呵。你是不是太慢了點?守財奴!」她嘲笑著,又走近了一步。他嚇得直往後退。看到他這麼害怕,她一邊聳著肩,目光裡帶著說不出的厭惡,一邊說:「我才不要你什麼呢,我不希罕你這幾個臭錢。是呵,它們可真是被數得清清楚楚,你這幾個小錢,一個分尼都絕不多給。還有——」她突然拍拍他的胸脯,「你縫起來的那幾張票子,也沒有人會來偷你的!」

    果然,就像一個心臟病人心絞痛似的,他突然摀住胸口,他的手蒼白、顫抖,緊緊攥住上衣的某個部分,手指頭還不由自主地觸摸那個隱秘的藏錢的地方,然後又放心地縮回來。「鐵公雞!」她吐了一口唾沫。然而就在這時,那個正在受著折磨的傢伙臉上突然泛起一點紅暈,他把錢袋猛一下扔給另外那個女孩,她先是驚叫一聲,接著又放聲大笑起來,他又衝過她身邊,像要逃離火場似的往門外衝去。

    有好一會兒她就那麼直愣愣地站在那裡,怒不可遏,然後,眼皮還是無力地垂了下來,身體也從緊張中鬆弛下來了。她看起來彷彿在一分鐘內就變得又老又憔悴。有點不自信,些許的失落使她現在看著我的目光也緩和了。她站在那裡,像個醉後清醒過來的人感到被恥笑了一樣悶悶不樂。「他一定在外面為他的錢痛哭流涕呢,也許還去警察那兒控告我們偷他的錢。明天,他又會再來。可他不該來找我,別人統統都可以,唯獨他不該!」

    她走到吧檯邊,扔了幾枚硬幣,端起一杯烈酒,她眼裡閃動著惡狠狠的目光,但又好像有生氣和羞愧的眼淚在閃閃發光。厭惡充塞了我的心,抵消了那點同情。「晚安,」我說著走了出來。「晚安,」2老闆娘答道。而她,沒有回頭看,只是在笑,笑聲刺耳,像是幸災樂禍的樣子。

    我跨出門來的時候,這條小巷籠罩著一片夜色,是被雲遮掩著的極其遙遠的月光下的一片令人心神不安的黑暗。我貪婪地吸著那溫暖的空氣,心裡那點害怕的感覺在對形形色色命運的驚歎中消失了。我又重新感覺到——這是一種能淨化我,能讓我感動得流下淚來的感覺——在每一扇窗玻璃後面都有命運在等待著,每扇門也都為一種經歷而開啟著,這世界的多姿多彩無處不在,即使在世界最骯髒的這個角落裡都注定充滿了歡暢女子賣笑墮落之類的經歷。對今晚遇到的這件事的反感已經淡化了,緊張的感覺也被一種甜美酣暢的睏倦所取代,但願這些經歷都能變成美夢。我不由往四周巡視著,想從這些七彎八拐地交織著的小巷中找出回去的路。這時候——他想必是悄然無聲地走過來的——一個人影向我走過來。

    「對不起,」——我又馬上認出了他那低聲下氣的聲音——「不過我想,您在這兒不熟,我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給您帶路呢?先生,您住在……?」

    我說出旅館的名字。

    「我陪您去……如果您允許的話。」他立刻又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句。

    我又害怕起來。在我身邊這恭敬的,像幽靈似的腳步聲,幾乎聽不見,卻又重重地敲在我心上。水手小巷的昏黑景物和對剛才所經歷的那一切的記憶,慢慢地變成一種不置可否,也並不反感的迷迷糊糊夢幻似的感覺。我不用看也能感覺到他雙眼的謙卑,我還注意到,他的嘴唇在蠕動。我知道他是想和我說話,而我的意識中,心裡很好奇,可是腦子卻很迷糊,兩者攪和在一起了,在這種模糊的意識中我既沒有鼓勵他說什麼,也沒有阻止他說什麼。他清了幾次嗓子,我發覺他難以開口。剛才那個女人的一派殘忍心理卻不知不覺地感染了我,我看到羞恥和心靈痛苦的鬥爭。我沒去幫助他,而是讓我們之間越發沉默。我們的腳步聲響著,交織在一起,他的腳步聲輕輕地踢踏著,顯得蒼老;我的腳步有意踏得又重從響,像要逃離這污穢的世界。我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我們之間緊張的氣氛。這沉默,既尖銳,又充滿了內心的吶喊,像是一根繃得不能再緊的弦,直到他終於——開始好像還是挺害怕似地猶豫不決——用一句話打破了這沉默。

    「您已經……您已經……先生……剛才在裡面看到了很奇怪的一幕……請原諒……請原諒,如果我再提起那件事……不過,這件事一定讓您感到很奇怪……我很可笑……那個女人……她其實……」

    他頓了一下,有什麼東西死死哽住了他的喉嚨。然後他的聲音變得很低,他悄聲地很快說道:「那個女人……其實她就是我的妻子。」我不禁吃驚得跳了起來,他卻很快接著說了下去,像是要辯解似的:「就是說……她以前是我妻子……5年,4年以前……就在那邊黑森州的格拉茨海姆,我的家鄉……先生,我不想讓您把她想成一個壞女人……她現在這樣,可能是我的過錯。她不是一直都這樣的……我……是我折磨了她……她雖然很窮,我還是娶了她,她連一件衣服都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而我有錢……我是說,我有財產……但不是很富有……或者至少我那時候的確是很有錢的……您知道,先生……我以前可能是——她說得對——很節省……但是在以前不僅是我,先生,在我倒霉之前,我現在詛咒那樣的節省……我父親是這樣的,我的母親,所有的人都是這樣的……每個分尼都是我拚命工作賺來的……她很虛榮,想要漂亮東西……但又窮,我就總是告誡她……我不該那麼做的,我現在知道了,先生,因為她是高傲的,非常高傲……您可不能相信她是像現在表現出來的這個樣子……那是騙人的……她這麼做也是在傷害她自己……只是……她只是為了要刺激我,為了要折磨我……而且……因為,因為她很羞愧……可能她是變壞了,可我……我不信……因為,先生,她以前很好,非常好……」

    他擦擦眼睛,還沉浸在極度的激動之中。我不由得盯著他看,他在我眼裡第一次不再顯得可笑,就連他對我那個小心翼翼、低聲下氣的稱呼「先生」——在德國是只有下等人才這樣說的,我聽了也不再覺得不順耳了。他的樣子也因為他在努力講出心裡的話而變得好看了。他的目光呆住了,好像很難再往前邁步,他死死地盯著石子路面,像是想要在搖曳的光線底下拚命地把哽得他喉嚨難受的東西吐出來。

    「是的,先生,」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用一種完全不同的,深沉的聲音,用一種像是從他內心溫柔的世界裡發出的聲音說:「她以前很好……對我也好,她很感激我把她從貧困中解救出來……我也知道,她很感激我……但是……我……想聽到這句話……一再地……一再地……聽到這聲謝謝,我感覺很舒服……先生,那是一種,一種說不盡的幸福,覺得,覺得自己是個比較好的人……如果……如果自己知道,自己其實只是壞人一個……為了要一再聽到這句話,我情願把所有的錢都花在這上面……她很高傲,當她覺察到我是要聽這句話,聽這聲謝謝,她就越來越不願意說了……為了這……就是為了這,先生,我讓她總是來求我……我從不再主動地給她……看她為了每條裙子,每條絲帶而必須來找我,哀求我,我覺得很高興……我就這樣折磨了她三年,越來越厲害……可是,先生,這都是,因為我愛她……我喜歡她的傲氣,我願意總是匍伏在她的腳下,我這個瘋子,所以每當她提出要求,我就惱火……但是,先生,我並不是真心想這樣的……每次有機會可以侮辱她都會讓我覺得好過點……因為……因為我完全不知道,我是多麼愛她。」

    他又停了一下。踉踉蹌蹌地走著,顯然已經忘了我。他不由自主地說著,彷彿剛剛才睡醒,聲音越來越大。

    「我知道這些……這些……是當我那天……那可惡的一天……我拒絕給她媽媽一點錢,非常、非常少的一點錢……其實,我已經準備好了,只是我想,她能再來一次……再求我一次……是的,我說什麼來著……是的,那時候我才知道。當我晚上回家,而她卻不在了,只有一張紙條留在桌上……『守著你的臭錢吧,我再也不想要你任何東西了』……紙條上只有這幾句話,再沒有別的了……先生,我像個瘋子一樣,三天三夜。我讓人到河邊去找,到森林裡去找,我大把大把地把錢交給警察……所有的鄰居那兒我都去過了,可她們只是笑,幸災樂禍……任何,任何東西都沒有找到……終於有個外村的人告訴我消息……他看見她了……她在火車上和一個當兵的在一起……坐車去了柏林……就在同一天我也跟著去了……我把我的錢全豁出去了……我損失了好多錢……他們都來偷我的錢,我的僕人,我的管家,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偷……可是我向您發誓,先生,這對我都無所謂……我呆在柏林,直到我在人流中發現她,時間已經過去一星期了……我走到她身邊……」他艱難地喘著氣。

    「先生,我向您發誓……我沒對她說一句苛刻的話……我哭……我下跪……我把錢給她……我所有的錢,這些錢完全由她掌管,因為我那時候就已經知道了……沒有她我活不下去。我愛她的每一根髮絲……她的嘴……她的身體,一切,一切……我就是那個把她推下火坑的人呀,就是我……我走過去的時候,突然間,她的臉變得像死人一樣蒼白……我賄賂了她的老闆娘,一個拉皮條的女人,一個卑鄙下流的壞女人……她靠在牆上,臉色像石灰一樣蒼白,沒有血色……她在聽我說話。先生,我覺得,她……是的,見到我,她幾乎顯得很開心……可是我一說到錢……我這麼做,我向您發誓,只是想讓她知道,我不再老想著它了……她就朝我吐了一口唾沫……後來……因為我還是不想走開……她就把她的情人叫了出來,他們笑話我……可是,先生,我還是不斷地去,一天又一天,我知道那無賴離開了她,她很困難,所以我又再去找她,…又去了一次,先生,可她罵了我一頓,還把我偷偷放在桌子上的錢給撕了。我後來再去的時候,她已經走了……為了能再找到她,我什麼沒有做過啊,先生!有一年的時間我簡直不是在生活,我向您發誓,我總是在追蹤著她的消息,不斷光顧那些偵探社,直到我終於得知,她在阿根廷那邊……在……在一個很差的地方。」他又遲疑了一下,最後那個字已經像是人們垂死時的一聲喘息,然後聲音就越來越低了。

    「我太震驚了……開始時……後來我又想,是我,正是我,把她害成這樣的……我想,她受了多大的罪啊,這個可憐的人……她其實是那麼驕傲的呀……我去找我的律師,他給那邊的領事館寫了信又寄了錢去……沒有讓她知道是誰做的……只是要讓她回來。我接到電報,一切都辦妥了……我知道了她乘的船……我到阿姆斯特丹去等她……我提前了三天到,等得我不耐煩,心急如焚……船終於來了,當輪船冒出的煙霧在地平線上升起的時候,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動情緒,迫不及待地等著它駛近,靠岸,那麼慢,那麼慢,然後是旅客們走過跳板過來了,終於,她終於……我沒有馬上認出她來……她有些變了……化了妝……而且那麼……那麼……就像您剛才已經看到的那樣……她一看見我在等她……臉一下子就白了……兩個水手不得不扶住她,不然她就從跳板上掉下去了……她一踏上地面,我就走到她的旁邊……我什麼都沒有說……我的嗓子哽住了……她也什麼都沒說……也不看我……挑夫扛著行李走在前面,我們走著,走著……突然她站住了,對我說……先生,她那麼對我說……深深地刺痛了我,聽起來那麼憂傷……『你還願意要我做你的妻子嗎?現在還要嗎?』……我握緊她的手……她顫抖著,但什麼也沒說。喔,我覺得,從今一切都又會好起來了……先生,我是多麼高興啊!我像個小孩子一樣在她身邊跳著舞。當我把她帶到房間裡以後,我便跪倒在她的腳下……我一定是講了一些蠢話……因為,她含著眼淚在笑,還深情地撫摩我……當然還有些怯生生地……可是,先生……這已使我感到非常幸福了……我全身心都醉了。我跑上跑下,在旅館指定了一個用人……還訂了我們的結婚酒宴……我幫她穿好衣服……我們走下樓去,我們吃著,喝著,快樂極了……啊,她是那麼快活,簡直像個孩子,那麼溫情,那麼善良,她談到我們的家……我們把一切又都重新計劃了一遍……這時候……」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了,他還做了一個手勢,像是要打斷某個人的說話一樣。「這時候……這時候有個侍役……一個壞心腸、討厭的傢伙……他以為我喝醉了,因為我欣喜若狂,一邊手舞足蹈還一邊高聲大笑……我真是太高興了,啊,我真快樂。就是這時候,我付帳的時候,他居然少找給我二十法郎……我走過去,要他把餘下的錢也找給我……他很尷尬,把那個金幣拿了出來……這時候她開始尖聲大笑……那麼突然,帶著譏諷,帶著生硬,帶著氣憤……『你還是一點都沒變……就連在我們結婚這天也一樣!』她非常冷淡地說,那麼冷淡,那麼的……憐憫。我一驚,暗暗咒罵自己這麼斤斤計較……我努力再笑……但她的歡樂心情已經消失了……已經死了……她要了一間單獨的房間……我要是沒有這麼護著她就好了……整夜我一個人躺著,在考慮第二天買什麼東西給她……送給她……向她表明,我並不吝嗇……我絕不再違拗她的意思。早上我出門去買了一個手鐲,還很早,我走進她的房間……那裡……那裡已經人去樓空了……就和以前一模一樣。我知道,桌上一定會放著一張紙條……我跑開向上帝請求著。這不會是真的……可是……可是……它就放在那裡……上面寫著……」他又停頓了一下。不知不覺中我也停住了腳步,我看著他,他低下頭,然後用沙啞的聲音耳語般地說道:「那上面寫著……『讓我安靜吧,你讓我作嘔』……」

    我們走到了港口,突然,沉寂中響起近處波濤拍岸的嘩嘩聲。輪船像只只眼睛發亮的大黑獸一樣停在那裡,或遠或近,不知從什麼地方還傳來歌聲。可以感覺到許多東西,又什麼都看不真切,一座大城市在酣睡,沉入了夢鄉。我感覺到我旁邊那個人的影子,他就在我的雙腳前面像幽靈似地蹣跚著,一會兒游移開,一會兒又跌進昏暗的街燈晃動的光線裡。我什麼都說不出來,沒有安慰,也沒有提任何問題,只感覺到他的沉默在貼近我,沉重而鬱悶。這時他突然顫抖著抓住了我的胳膊。

    「可是我絕對不會沒有她就獨自離開這裡……過了幾個月我又發現了她……她折磨我,可我堅定不移……我求求您,先生,請您去跟她說說……請您跟她說……我不能沒有她……她不聽我說……這樣子我再也活不下去了……再也看不慣那些男人是怎麼去找她……我只能躲在房子外面等著,直到她再下樓來……笑著……醉醺醺的……整條巷子裡的人都知道我了……他們看見我在外面等就取笑我……這簡直要使我發瘋了……可是,一到晚上我又站到那裡去了……先生,我求求您……去跟她說說……我是不認識您,可請您看在上帝憐憫我的份上……您去跟她談談吧……」

    我不由自主地想把手臂掙脫出來。我有些害怕。可他,可能是覺得我不同情他的遭遇,突然在街中間跪下了,抱住我的腿。

    「我求求您、先生……您一定要去跟她談談……您一定要……不然……不然會有可怕的事情發生的……為了找她,我已經花光了我所有的錢,我不會讓她在這裡……不會讓她活著。我已經買了一把刀……我有一把刀,先生……我不再讓她在這裡……生活……我受不了……去跟她說說,先生……」他飛快地躥到我面前。就在這一刻有兩個警察來到這條街上。我伸手把他拉起來,有一瞬間他目瞪口呆地望著我,然後用一種完全陌生的沙啞聲音說:

    「您拐進那邊那條小巷,就到您的旅館了。」他又一次用眼睛盯住我,在他的眼眼裡,瞳孔擴散成一種可怕的白色和虛無,然後他消失不見了。

    我把自己裹進大衣裡。我冷得發抖,只感到累,有一種混合著醉醺醺,毫無知覺和黑沉沉、晃悠悠的紫紅色美夢的感覺。我想要考慮一些事,仔細琢磨一下所發生的一切,但疲倦這黑色的浪潮總是氾濫上來,撕扯著我。我踉蹌著走進旅館,栽到床上,像一頭動物似地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已經記不清楚,哪些是夢,哪些是真正經歷過的事情,我心裡也有些什麼東西在抗拒著把它們分個清楚。後來我徹底醒了,陌生地,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我去找一間以古老的瑪賽克鑲嵌畫而出名的教堂,可我的眼睛卻總是空洞地掠過一間間教堂。過去的那個晚上的經歷越來越清晰地浮現上來,我被驅使著,毫不猶豫地就去找那條小巷和那所房子。然而這些奇異的巷子只在夜裡才活生生的,在白天,它們都載上了冰冷的灰色面具,只有極熟的人才分辨得出。儘管我拚命找,也沒找到。我又累又失望地回到旅館,沿著想像中,或者記憶中的路線。

    我的火車是晚上9點開的。我要帶著遺憾離開這個城市。一個挑夫扛起我的行李,扛著它在我前面往火車站走去。突然間,在一個十字路口,我猛一驚:我認出那條小巷了,那條通往那所房子的小巷。我讓挑夫等一等,再到——他先是驚訝,然後就調皮搗蛋地笑了起來——那個傳奇的小巷中去看一看。

    小巷陰沉沉地躺在那裡,一如昨晚一樣陰沉,在黯淡的月光下我看見那房子的窗門玻璃在閃閃發光,我想再次走近它,黑暗處有個人影弄出了響聲,我驚異地認出,那個此刻蜷伏在門檻上瞪著我的人,就是昨晚那男人。我想再走近點,但恐懼戰勝了我。我飛快地逃開了,出於膽小怕事,我怕被捲進這裡的事件中,耽誤了今天的火車。

    然後,在角落裡,在我轉身離去之前,我又往回看了一眼。當我的視線接觸到他時,他鼓足了勇氣,彈起來向門衝去。手裡有一件金屬東西在閃光,此時他連忙拉開門,從遠處我無法分辨,在月光照耀下他手指尖清清楚楚閃閃發亮的,是硬幣還是刀子……●

    1此處原文意思為傳說中百發百中的魔彈射手。

    2此處原文為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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