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四月的一個奇妙的早晨,潮濕然而卻充滿了陽光的空氣美極了。它像塊夾心糖那樣可口,甜滋滋涼踏踏的,又濕潤又亮堂,春天的精華,純粹的活性氧。在斯特拉斯堡大街的中心地段,人們意外地居然呼吸到從田野和大海上升騰起來的芬芳。這種迷人的奇跡是由那反復無常的四月裡常有的陣雨造成的,春天慣用這種陣雨以最頑皮的方式宣告它的來臨。還在路上的時候,我們的火車就追趕著烏雲。那烏雲黑壓壓的一片,緊貼在地平線上。
直至摩烏附近——已經看到散落在城郊的像兒童積水似的房屋,從一片濃郁的綠蔭上空出現了耀眼的廣告,坐在我對面的一個中年英國女入開始在座位上收拾她的十四只瓶子、盒子和旅途用品,——那厚厚的、脹滿了水的烏雲才決了口。黑沉沉的鉛色烏雲,其勢洶洶,從埃佩爾內城起就和機車賽跑。決口的信號是一束小小的蒼白的閃電,霎時間一股股水流好斗地噴向地面,發出了隆隆的聲音,像機關槍似的把一顆顆濕流湧的子彈掃向行駛著的列車。車窗在准確射來的雨彈打擊下淌著眼淚;機車甘拜下風,向地面垂下了它那灰色的煙旗。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只有沉重的雨點捶打著玻璃和金屬;火車在光亮的鐵軌上飛馳著,躲避大雨的襲擊,猶如一只被追逐的野獸。我們順利地到達車站,站在有頂篷的站台上等候著搬運行李的工人,可你看吧,在灰白的雨雲後面的空地上,林蔭大路的景色又光彩奪目地顯現出來,強烈的陽光用它的三齒叉刺穿了正在逸去的烏雲,房屋的正面隨即像擦過黃銅似的閃著亮光,天空呈現大海般的蔚藍。城市脫下雨衣,站了出來,顯出一副神聖的景象,宛如阿芙浴迪特-安娜迪奧梅娜閃著裸體的光澤從海浪中出來。一時間,人們從左右無數藏身避雨的地方湧到了街頭;他們抖落身上的雨水,贈笑著,各奔東西;
被堵塞的交通恢復了,無數的車輪又在擁擠的大街上滾動起來,發出了轟隆轟隆和咕喂咕略的響聲,混合一片。重現的陽光使萬物充滿生機,喜氣洋洋。就連林蔭大道上的被緊緊地夾在堅硬的柏油路面中的衰微的樹木,淋了一場大雨之後,也在向煥然一新、瓦藍瓦藍的天空慢慢地綻開了小指般尖細的苞蕾,試圖噴放出少許的馨香。它們的嘗試真的成功了。一個奇跡中的奇跡:在巴黎的心髒,斯特拉斯堡林蔭大街的中心,一時間明顯地聞到了栗子花的縷縷清香。
在這個值得祝福的四月日子裡,還有第二件樂事:我一來到巴黎,直到下午都沒有約會。
巴黎市四百五十萬居民中沒有一個人知道我,也沒有一個人等待著我的到來。這樣,我自由自在,可以隨心所欲,願做什麼就做什麼。只要我樂意,就可以隨隨便便地在城裡游逛或者看看報紙,可以在咖啡館裡閒坐一會地或者用餐,要麼就去博物館,瀏覽商店櫥窗裡的陳列品,或者在沿岸大街的舊書攤上翻閱書籍;我可以給朋友們打打電話或者干脆就凝視那藍色的充溢甜蜜空氣的天空。然而幸運的是,出於無所不知的本能,我做了最理智的事:即什麼也不做。我沒有任何計劃,給自己充分的自由,擺脫了任何願望和目的,機遇的車輪隨便把我帶向任何地方,也就是說,聽任大街上的人流的沖擊,我被慢慢地推到岸邊令人眼花繚亂的商店,快速地穿過人行橫道上的人流。最終人的波浪將我拋到林蔭大道上。我感到一種愜意的疲勞,就坐在林蔭大道和德魯奧特大街拐角的一家咖啡館門前的座位上。
我舒服地靠在柔軟的籐椅上吸著香煙,心裡想:我又在這裡了。這就是你啊,巴黎!
老朋友,整整兩年設和你見面了,現在讓我們面對面好好看看吧。巴黎,你可說話呀!讓我看看你這兩年都學到些什麼。開始把你那部絕妙的有聲電影《巴黎的林蔭大。道》演給我看,一這是一部光和顏色以及有成千上萬不拿報酬和數不清的道具演員參加演出的傑作。
還有你那無法模仿的、丁丁當當、嘎嘎作響、高亢熱鬧的喧囂的街頭音樂!別吝嗇,快一點,讓我看看你都能干些什麼,讓我看看,你是誰,拉起你那大手風琴,奏起十二音階、全音階的街頭音樂,讓你的那些汽車飛馳,讓你的那些小商販高聲叫賣,讓你的那些廣告大喊大叫,讓你的那些喇叭鳴鳴鳴叫,讓你的那些商店閃閃發光,讓你的那些行人飛快奔跑——我就坐在這裡,睜大了眼睛,我既有閒暇又有興致觀看、一諦聽,直到眼花心醉。喂,別吝嗇,別隱瞞∼多一點,。再多一點,大聲點,再大聲點,喊了再喊,叫了再叫,讓喇叭鳴了再鳴,讓那丁丁當當的聲音響了再響,這不會使我疲倦,我全部的感官都對你開放。
快,把你所有的一切都奉獻給我,正如我已准備把自己都奉獻給你。你這無法仿效和永遠嶄新、永遠迷人的城市!
這個非凡的早晨裡第三件樂事,就是我已經感覺到我的神經在受著某種刺激,我的好奇心又被激發起來了,像多半在旅行或失眠之後發作起來的那樣。每逢這樣的日子,我就覺得自己成了兩個我,甚至成了更多個我。這時,我不滿足於自已被束縛在自個兒的生活之中,有什麼東西從內部擠迫著我,繃緊了我,仿佛我一定得把自己從軀殼中掙脫出來,就像飛蛾從它的蛹殼中掙脫出來一樣。我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每∼根神經都彎曲成一根根纖細、灼熱的小鉤;突然感覺到這樣的耳聰目明,一種幾乎令人不舒服的清晰使我的瞳仁和我的鼓膜變得更為敏銳。我的目光所觸及到的一切東西,都使我覺得神秘。
我能整個小時地看著築路工用風鎬把一塊塊瀝青掘起來,僅是這樣的觀看就能使我如此強烈地感受著他的工作,以致他的肩膀的每一下顫動都不由地傳給了我;我能無休止地站在別人家的窗戶前,想象著住在裡面或可能住在裡面的一個陌生人的命運;我能整小時整小時地盯住一個行人。出於無聊的磁石般的好奇心跟蹤著他。而與此同時我清楚地意識到,我的行為會使任何一個偶然注意到我的人覺得是不可理解的和愚蠢的,但這種幻想和樂趣對我的吸引力比任何劇院的演出或任何書中所寫的驚險故事都要強烈。也許,這種超等的刺激,這種神經質的洞察力,同地點的突然變換有著最自然的聯系,是空氣壓力的改變以及由此而來的血液成分的變化所引起的結果;不過,我從未試圖弄清造成這種神秘的精神亢奮狀態的原因。可是,每次當它在我身上出現的時候,我往常的生活就像逝去的蒼白的薄暮,平庸的日子空洞無聊。只有在這樣的時刻,我才對自己本身的存在和光怪陸離的生活有充分的感受。
就在那個值得祝福的四月日子裡,我在這樣一種自我膨脹的狀態中,緊張而快意地坐在人流的河岸邊的扶手椅上,等待著,可自己並不知道在等待著什麼。但是,我帶著釣魚者的顫抖,雖則是輕微的、但令人感到寒意的一種顫抖在期待那魚漂的抖動。我本能地知道,我今天一定會碰到一件什麼事,或者一定會遇到一個什麼人,因為我是那樣眩暈地、迷惘地渴求著某種使我的好奇心的樂趣得到慰藉的東西。但是,大街並未提供給我什麼,半小時後我的眼睛便疲倦了,懶得再看過往的人群,而且我沒有什麼東西能分辨清楚了。在林蔭大道上熙來攘往的人群對我來說,業已不存在了。他們成了一片洶湧起伏的波浪,黃色的、咖啡色的、黑色的、灰色的禮帽、風帽和鴨舌帽匯成了這一切,還有那一張張塗著脂粉和末塗脂粉的面孔,他們成了一片令人作嘔的由人流匯成的污水,向前流動,顏色越來越單調,越來越灰白,我越看越疲倦。我像是看了∼場拷貝復制得晃來晃去、模糊不清的電影,感到疲憊不堪。我想站起身來,繼續走。就在這時……就在這時,我終於,終於看到他了。
起初,這個陌生人引起我的注意,是因為他一次又一次落入了我的視野。在這半個小時從我面前擁來擠去的其他成千上萬的人,仿佛被一些無形的繩索曳著那樣四散而去,他們只是匆匆地顯示一下他們的側面,他們的影子,他們的輪廓,於是就被那洪流永遠地裹挾而去。
只有這一個人老是一再地在一個地方浮現出來,因此我就發現了他。宛如拍岸浪頭有時以一種不可理喻的頑強勁兒老是把同樣的、骯髒的水草沖到岸上,用自己濕流灌的舌頭舔著它們,接著馬上又把它們拋起來再拖回去似的,這個人也是這樣:他老在人流的漩渦中浮現,幾乎每次都間隔一定的、差不多同樣長的時間,而且總在一個地方;他的目光總是同樣的低垂,令人驚奇的陰暗。除此而外,他身上再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了。餓得干瘦的身體,穿著∼件亮金色的夏外衣;這身外衣顯然是別人的,因為衣袖長得連手都露不出來;他穿著它過於寬大,長得與他的身材毫不相稱,而且式樣早就過時了;那張尖尖的老鼠臉上有兩片慘白的、仿佛褪了色的嘴唇,嘴唇上黃色小毛刷一樣的胡子畏息地顫動著。這個可憐蟲的身材長得不合布局,奇形怪狀:一個肩膀比另一個高,兩條馬戲團小丑式的腿,面部的表情惶惶不安。
他在人流的漩渦中忽而從左邊,忽而又從右邊浮現出來。不時顯得悄然若失地停下腳步,像一只小兔子偷吃燕麥似的,膽怯地窺探著,隨後鑽入太浪中又不見了。此外,他還有一點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個衣衫襤褸的人不知怎麼使我想起了果戈裡作品中的官吏,他近視得很厲害,或者笨得出奇。我不是一次,而是有好幾次看見,那些匆忙地邁著堅定腳步的行人推撞著這個糊裡糊塗的家伙,幾乎把他從人行道上擠了下去。但他對此滿不在乎;他順從地躲到一旁,鑽入人群,接著就又出現了。他又到這裡來了,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見了他,大約半小時之內就看見他十到十二次之多。
這引起了我的興趣,更確切地說,開頭時使我惱火。我惱恨自己,因為我今天雖然如此好奇,卻不能立刻清透這個人想在這裡干什麼。我的努力越是毫無結果,我的好奇心也就愈加強烈。真見鬼,你這個家伙,你到底要干什麼?你在等什麼呢?或者是在等誰?不會,你不是乞丐。乞丐可不是傻瓜,不會站在最擁擠的地方,在這裡誰也沒工夫把手伸到口袋裡給你掏錢的。你也不是工人,一個工人是不會在上午十一點的時候悠然自得閒逛大街的。你更不會是在等一個姑娘,我親愛的,哪怕是一個老太婆,一個沒有姿色的女人也不會對你這樣的一個可憐的癟三鍾情的。那麼,請告訴我,你到底在這裡干什麼?也許你是一個卑劣的旅游向導,專干那種勾當:碰一碰游客的胳膊,從衣襟下拿出幾張壽宮照片,得到一定的酬金後,你就讓他享受∼番索多姆和葛莫拉城的歡樂?不,也不像,因為你和誰都不說話,相反,你膽怯地給人們讓著路,低垂著一雙詭摘得出奇的眼睛。見你的鬼,你這鬼鬼祟祟的家伙,到底是干什麼的?你在我的領地內干什麼呢?現在,我已經盯住他不放了;五分鍾之後,我就產生了激情,一種狂勁。我要弄清楚,這個穿亮金色外衣的家伙為什麼要在林蔭大道上擠來擠去。突然、我猜到了:他是個偵探。
是個偵探,是個換了裝的警察。我完全是本能地認出了這一點。從完全細微的特征,從他打量每個行人對所用的那種斜視的—一眼神以及他那監視人的目光認出了這一點。這是不可能認不出來的,警察在學習干他那一行的第一年就必須訓練眼睛。這可不那麼簡單:首先,他必須像用刮臉刀劃一條小縫那樣,迅速將目光從一個人身上一下子溜到他臉上,並在像鎂光燈閃亮似的一瞬間記住他的全部特征,而另一方面,還要在心裡同警察局所要捕獲的罪犯的特征加以比較。第二—一這一點更難——這種審視的目光一點也不能讓人發覺:不能讓你要尋找的人看出你是密探。我所注視的這個人擁熟地掌握了自己的行業。他像一個夢游者一樣昏沉沉地、顯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在人群中穿來穿去,任人們推搡,他毫不在意;可突然之間,他就以閃電般的速度——一仿佛照相機的快門咋噴一響似的——一將懶洋洋的眼皮一睜,那無比鋒利的目光就直向人刺去。顯然,除我之外,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個正在履行職務的密探,而我要不是走運,也不會發現任何東西;如果不是在這值得祝福的四月日子裡我的好奇心突發起來,如果我不是這樣長時間地和惱火地守候著,我怎麼會有這樣的好運氣呢?
這個秘密警察肯定在各方面都很精通自己的行業:他仔細研究過欺騙術,在出來捕獲獵物時裝扮成一個地道的街頭浪人,模仿著流浪漢的舉止、步態,穿著這種人的衣服,或者說得更確切點,是一些破布。通常在百十步的距離就能認出換了裝的警察,因為這些先生們不管他們換多少次衣服,也無法把他的職業上的尊嚴掩飾得一干二淨,也從不能把這種騙術學到家,因為他們不能了解對於從小就饑寒交迫的人們來說是完全自然而然的膽怯和謙卑的舉止。而他在裝扮成一個貧窮潦倒的人時,是那樣出奇地逼真,真使人佩服,他研究流浪漢的臉譜,精通每一個細節。就說這亮金色的大衣和略微歪到一邊的禮帽,這保持某種雅致的最後努力吧,從心理學的觀點出發,考慮得多麼細膩;而那褲子上的綻邊和破舊的上衣則完全表明他是個窮光蛋。作為一個經過訓D練的捕人獵手,他無疑看到窮困活像一只貪食的老鼠一樣,首先是從邊上哨哨衣服的。那副饑餓的面孔同他那可憐的裝束相配極了:稀稀落落的小胡子(很可能是貼上去的),刮得不干不淨的面頰,巧妙弄亂的頭發。任何一個沒有經驗的人都可能會賭咒發誓,肯定這個可憐蟲昨晚是在花園的長椅上過夜的,要不就是在警察局裡的板凳上。此外,他還用手捂住嘴,病態地咳嗽著,冷得龜縮在自己的夏季外衣裡,蹣跚地走著,仿佛四肢都灌了鉛似的。老天可以作證:這是一個化妝師創作的晚期肺結核病鬼的惟妙惟肖的傑作。
我毫不羞愧地承認,我為自己有這樣一個出色的機會,能在這兒親自去觀察一個官方的警探而興高采烈;與此同時,盡管在我內心某處的一個角落裡有一種感覺:在這樣一個值得祝福的、晴朗的日子裡,在溫柔的四月陽光照耀下,一個指望到老年領取退休金的換了裝的國家官吏,竟在窺伺著一個窮漢,以便抓住他,把他從明媚的春光裡拽到牢房中去,這是多麼卑鄙啊!但不管怎麼說,這種監視把我吸引住了,我越來越緊張地注視著他的每一個動作,為自己發現每一個新的特點而神采飛揚。但是,突然之間我的這種渴求發現的樂趣煙消雲散了,猶如一塊冰糕在陽光下溶化了似的。我的推斷有點不對頭,有點不像是那麼回事。我又變得沒有把握了。他是偵探嗎!我越是犀利地觀察著這個古怪的游手好閒的家伙,就越是懷疑自己。他那副外表上的寒酸相,對於一個僅僅用來裝裝樣子的警察,那有點過分真實、過分鄭重其事了。首先引起我懷疑的是那襯衣領子。不,無法從垃圾箱裡把這樣破爛不堪的髒布條拉出來,心甘情願地將它圍在脖子上,只有淪落到無路可走的人才會穿這樣的破爛貨。
其次,第二件不相稱的東西是那雙鞋,如果一般地還可以把如此不像樣子、張著大嘴的皮玩藝兒叫做鞋的話。右腳上那只不是用母鞋帶,而是用粗糙的繩頭綁著;左腳上的那只鞋底都快掉了,每走一步都要像青蛙似的咧咧嘴巴。不,這樣的鞋子是找不到的,也不會為了化裝而搞成這樣。十分清楚,不可能有任何疑問,這個衣衫襤褸、躡手躡腳的家伙不是警察,我的推斷錯了。可又是什麼人呢?他為何在此擠來擠去,為何賊眉鼠眼地用滑溜溜的、窺探的目光東瞅西看呢?我為猜不透此人而感到惱火,我真想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問:你這個家伙,你要干什麼?你在這裡轉游什麼?
突然,我像被火燙著似的顫抖了一下,它沿著神經徑直准確地擊中我的內心。現在我什麼都知道了,完全弄清楚了,絕對真實,不可辯駁。不,這不是偵探——我怎麼竟能這樣愚蠢?——這,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是警察的對手:是一個掏腰包的小偷,是個地地道道、貨真價實的精通技藝的職業小偷,是一個真正的扒手。他在馬路上獵取皮夾子、表、女人的皮包和其他東西。當我注意到,他老是往人最多的地方擠來擠去,於是我才確切地肯定了他所從事的這種行當。現在我也懂得了,他故意裝得跌跌撞撞,往不認識的人身上擦來撞去。
情況越來越清楚,越來越明白了。他偏偏選擇在咖啡館門前,離十字路口不遠的地方,那是有他的理由的。一位聰明的商店老板為自己的櫥窗想出了一個獨出心裁的玩藝兒。他店裡的貨不太暢銷,無法吸引顧客:都是些椰子、土耳其糖果和用彩紙包著的冰糖。但這個老板卻想出了一個漂亮的主意:他不僅用人造棕相和熱帶景物把櫥窗裝飾得具有東方情趣,而且在這瑰麗的南方景致中增加了三只活猴子,這真是一個天才的主意!這三只猴子在玻璃窗裡面做著極其滑稽可笑的動作,毗牙咧嘴,互相在對方身上捕捉跳蚤,做鬼臉,出怪相,按照猴子的習性,無拘無束,乖張放肆。這位聰明的商人盤算得真不錯呵。櫥窗被好奇的人們圍了個水洩不通,婦女們尤其開心,樂得直喊直叫。每當好奇的行人聚集在商店櫥窗前特別多的時候,我的朋友很快悄然而至。他客氣地、以一種虛偽的謙卑姿態向人群中最稠密的地方擠去。對於扒手技藝,至今還很少有人加以研究,描繪得也不高明,而就我所知,一個街頭竊賊要得手,正如青魚要產卵一樣,擁擠是必不可少的。因為只有在擁擠和沖撞中被偷者才覺察不到小偷摸皮夾子和懷表的碰觸。但是,除此之外——這是我現在才學到的——為了干得有把握,必須用某種辦法轉移人們保護自己財產的下意識的警覺性。短時間地麻痺它們。在這種情況下,三只猴子做著各種確實滑稽有趣的怪相,正是分散人們注意力的絕妙辦法。說真的,這些丑態百出、跳跳蹦蹦的長尾猴是我這位掏腰包的新朋友得力的同謀者和幫凶。
我的發現——這會使我得到原諒的—一簡直使我歡欣鼓舞,要知道在我的∼生中還從未見過扒手呢、或者說得更確切些,我願意老實地承認,我見過一次,那還是在倫敦上大學的時候。為了學好英語,我當時常去法庭上旁聽。某次我去時,正趕上兩個警察把一個長有火紅色頭發的胖小伙子帶到法官面前。在法官面前的桌上擺著一個錢包,這就是物證;幾個證人發誓之後提供了證詞,接著法官便嘟嘟味依地說了幾句含糊不清的英語,於是那個火紅頭發的小伙子就消失了——如果沒有聽錯的話,判了六個月。這是我看到的第一個扒手,但是——區別也正在於此——我根本無法證實他是一個真正的扒手。只是由證人證實了他的罪行,我僅僅目睹了法律上對其罪行的重述,而不是罪行本身。我所看見的只是一個被告和被判決了的罪犯,而不是小偷。要知道,小偷之所以為真正的小偷,只是在他偷竊的時候,而不是在兩個月後因自己的罪行受審的時候,這正如一個詩人之所以為真正的詩人,也只是在地進行創作的時候,而不是兩年之後他站在麥克風前朗誦他那些詩歌的時候。一個人只有在他實現其行為時,他才是行為的創造者。現在我恰好有了這樣一個百年不遇的機會,可以在最能表明一個小偷的特征的時刻對他進行觀察,認識他本質中最真實的東西。觀察這樣稍縱即逝的瞬間太不易了,這像窺知一個婦女受孕和臨產的時刻那樣困難。想到有了這種可能性,那真使我激動萬分。
當然,我決定不放過這樣一個絕妙的機會,不錯過任何一個細節,∼定要詳詳細細地觀察偷竊的准備工作和偷竊行為是如何進行的。我馬上起身,離開自己坐在咖啡館門前的那把椅子,在這裡我的視野大有限了。現在我需要一個視野廣闊的位置,就是說,需要一個活動觀察點,以便能毫無障礙地監視他。我試了好幾個地方,最終選擇了一座四周貼滿了巴黎各劇院海報的商亭。我可以站在這裡,裝作一心一意地看海報的樣子,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而實際上在柱子的掩蔽下卻從這裡觀察那個扒手的一舉一動。就這樣,我帶著一股現在連我自己也覺得無法理解的頑強勁地注視著這家伙如何干他那艱難而又危險的勾當。我不記得,有什麼時候我曾懷著如此巨大的興趣在劇院或電影院裡觀看過演員的表演。現實中最戲劇性的瞬間要遠遠超過和高於任何藝術形式中的現實。現實萬歲!
在巴黎的林蔭大道上度過的這一小時——從上午十∼點到十二點——一對於我來說,確如短暫的一瞬,一閃就過去了。雖然(或者更確切地說正是因為)這一小時充滿了持續緊張的情緒、無數激動人心的動蕩和微小的偶然事件;我可以用幾個小時來描述這一小時內所感受到的,它是那樣刺激神經,那樣以它那驚險的表演令人激動和興奮。在這之前,類似的情況我從來聯想也未曾想到過,偷竊是一種異常困難而又不易學會的技藝。不,在光天化日之下,掏腰包是一種可怕的高度緊張的藝術。迄今為止在我的理解中,掏腰包只不過是一個膽大手快的概念而已,我確實曾認為,對於一個扒手來說,和玩盤碟的雜技演員或魔術師一樣,只要有擁熟的指頭功夫就夠了。狄更斯在《奧利弗爾-特維斯特》中描述了一個職業小偷如何訓練孩子們學會從上衣口袋裡掏手絹而不被察覺的本事。他在上衣上掛了一個鈴銷,如果鈴檔響了,那就說明他干得不利落,動作錯了。但是,現在我明白了,狄更斯只注意到事情的純技術方面,只注意到手指的技巧;他大概從未對一個小偷做過實地觀察——大概他從沒有機會發現(就像我現在有這樣的運氣一樣),一個在光天化日下正在行竊的小偷不僅要有手的靈巧,而且要有一種隨時准備行動的精神力量,一種自我控制,一種訓練有素、沉著冷靜和神速的反應能力,而更主要的是他必須有令人難以置信的瘋狂般的膽量。經過六十分鍾的見習,我已明白了一個掏腰包的小偷,必須像一個做心髒手術的外科醫生那樣果斷敏捷,一秒鍾的遲疑就可能造成致命的後果;然而手術至少是在哥羅芳發生作用的情況下進行的,病人躺在手術台上不能活動,無法反抗;可這兒,輕巧而突然的動作卻是在一個完全警覺的人身上進行的,而且裝錢包的那些部位人們特別敏感。一個扒手開始行竊的當地,當他的手閃電般地進行工作時,在這緊張的、激動人心的時刻,他必須還得同時控制自己面部的每條肌肉和每根神經,必須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甚至百無聊賴的樣子。他不能流露出自己激動的情緒,他不是搶劫犯,也不是殺人犯,無需在持刀刺入受害者身上時,眼神中充滿猙獰殘暴的表情;
一個扒手在把他的手伸向獵獲物時,他的眼睛必須是清澈的,可親的,他必須用最平淡的聲調謙卑地嘟咬一句“對不起,先生”。但是,這還不夠。在他行竊的那一瞬間,單有狡猾、警惕和敏捷還不夠,——在這之前,他必須具有才智和善於識別人的能力,他必須以一個心理學家和生理學家的身分對他的對象作出考察。在整個人群中,那些漫不經心、輕信不疑的人才是他考慮的對象,而在這些人之中只有那些沒有把大衣鈕扣都扣上的人,那些走路不太快的人,可以木引人注目就走到他跟前的人,才是真正的目標;在一百個或五百個行人之中——在那個鍾點內我數過的——一只有一兩個人能落入他的狩獵場,不會比這再多了。一個明智的小偷只能對這極少數的對象行竊,而在這極少數對象中的大多數人身上,他的行竊動作由於種種數不清的偶然原因,在最後的一刻遭到了失敗。對於扒手這一行來說(我可以證明這一點),必須有豐富的人生閱歷、警覺性和自我控制能力。要知道,∼個小偷在行竊時,不僅要用自己所有的處於緊張狀態的感官來選擇和挨近自己的對象,而且還得同時用他痙攣起來的感官中的另外一種感官來觀察是否有人在盯著他。不管是警察還是街角中的暗探,或者一個討厭的好奇者,經常是在大街上游來逛去的。所有這些他都不能忽略,會不會他的手在櫥窗上被映照出來從而暴露了他,會不會有人正從商店和窗戶後看看他。付出的精力是那樣巨大,危險是那麼多,兩者簡直不成比例,只要一個小小的失誤或失算,就得和巴黎的林蔭大道告別三到四年;指頭稍一哆喀,或者手的動作稍一緊張,那就得和自由分手。光天化日之下,在林蔭大道上行竊,這是一種極大的膽量啊,這一點我現在才明白了。從那以後,每當報紙把這類偷竊當做是無足輕重的小事一樁,在犯罪一欄中只給他們寥寥幾行的版面時,我就覺得這是不公平的。要知道,在我們這個世界上一切合法和非法的技藝中,這一行是最困難最危險的:它的某些最高成就可以使人認為它是一種藝術。我有權這樣說,而且能夠證明這一點,因為在那個四月的日子裡,我經歷過,我親自感受過。
我是親自感受過,我這樣說,決非誇張,因為只有在一開始,只有在最初的幾分鍾裡,我才能完全實事求是地、冷靜地觀察他的技藝;任何一種充滿激情的觀察都能激起無法遏制的感情,這種感情把你和你所觀察的對象聯為一體;於是,我自己不知不覺地、不由自主地逐漸把自己和這個小偷稅為一體了,在某種程度上,我已經進入他的皮膚,他的雙手,從一個純粹的旁觀者變成了他精神上的同謀者。轉變的過程是這樣開始的:經過十五分鍾的監視後,我自己也驚奇地感到,我在觀察過往行人時已經是在估量他們之中誰適合作為行竊的對象了。他們上衣是扣著還是敞著,他們的目光是漫不經心還是處處留神,他們的皮夾子是不是裝得鼓鼓的,簡言之,他們是否值得我的這位新朋友花費力氣。不久我就不得不承認,在這場業已開始了的戰斗中,我早就不是中立者了,我在內心中渴望他最終能夠成功,我甚至不得不竭力抑制我想去幫他一把的沖動。當一個賭博者要出錯牌的時候,站在旁邊的牌迷就急得用兩只胳膊碰他,提醒他注意出牌,我現在就是急成這個樣子;一當我的朋友錯過一個良機時,我真想給他遞個眼色:快,別放過他呀!就是他嘛,那個胖子,腋下夾著一大束鮮花的那個人!或者當我的朋友又一次從人群中閃了出來,而一個警察從拐角裡走出來的時候,我覺得必須警告他一聲,這是我的義務;我嚇得雙膝直打哆喀,仿佛我自已被抓住了似的、我已經感到警察的一只沉重的大手落到了他的、落到了我的肩膀上了。
但是——我輕松地噓了口氣!我那個可憐的人已經溫文爾雅、若無其事地從人群中鑽了出來,從那個警察身邊走了過去。這一切緊張得令人透木過氣來。但是,我覺得這還不夠,我對這個人的內心活動體驗得越深,對他的技藝在遭到不下於二十次的失敗嘗試了解得越是透徹,我就變得越是急不可耐:他干嗎老不動手,為什麼總是嘗試和估量。我簡直對他那愚蠢的遲疑不決和永無休止的畏縮不前惱火極了。真見鬼,你這膽小鬼,動手啊!喂,膽子大一點!
瞧.就那個,你倒動手呀!
幸而我的朋友還不知道,也未想到我這不求而予的同情,他不因我的焦急而亂了方寸。
在真正的、久經考驗的老手和新手、業余愛好者以及門外漢之間有一個差別:精通技藝的由於有長期的經驗,知道每∼次真正的成功之前必然會有多次的失敗,因此他慣於不慌不忙地做事,耐心地等待著最後的、決定性的機會。’正如一個作家無所謂地放過無數似乎是誘人和值得珍貴的念頭(只有外行人才會不加思索地抓取一切到手的東西),而把所有力量集中到最後一著上那樣,這可憐的家伙也放過了幾百個機會,而我這個門外漢和這一行當中的半吊子,卻以為成功在握了。他審度著,窺視著,試探著,往別人跟前磨蹭著,已經有成百次用手摸過別人的皮包和大衣了。但是,他仍然下不了決心,毫不疲倦地耐著性子,在離櫥窗三十步遠的地方毫不惹眼地一再地來回踱著。同時斜脫著周圍,權衡著各種可能性,”掂量著我這個新手根本沒有發現的一切危險。在這種鎮靜的、不可思議的堅韌精神中,有一種東西使我這個急性人感到興致盎然,使我相信他最終必然成功,因為他那頑強的毅力說明他不達到目的是不會罷手的。於是,我也下定決心,不看到他的勝利決不離開,哪怕我要等到半夜。
中午了。這是漲潮的時刻。一股股喧嘩奔騰的人流從一條條窄街小巷裡,從所有的樓梯上和院子裡湧向寬闊河床一般的林蔭大道。那些被關在二樓、三樓、四樓上無數工作室裡的工人、裁縫姑娘和店員,從作坊、工廠、事務所、學校和辦公室裡沖了出來。人群像一團團混濁的蒸汽,在大街上向四周散開:有穿著白短衫和長罩衫的工人,有嘰嘰喳喳、連衣裙上別著一小束一小束紫羅蘭、三三兩兩地走在一起的女郎,有穿著筆挺的禮服、腋下夾著公文包的小官吏,有腳夫,有身穿藍色軍裝的士兵,還有數不清的、無法確定身分的各色人等,大城市裡形象模糊、默默無聞的苦芙眾生。他們在氣悶的屋子裡坐得太久,現在想舒展舒展腿腳,活動活動筋骨,熙來攘往,呼吸著新鮮空氣,噴吐著香煙的氯氟,在人群中擁來擠去。
一小時之內,大街充溢著歡樂的生氣。只有這一小時工夫,然後又得上樓去,回到那些窗戶緊閉的屋子裡,開車床,縫制衣服,敲打字機,計算那一行一行的數字,或者印刷、裁剪、做鞋子。這一點,人們身上的每塊肌肉、每條神經都是知道的,因此它們歡快地.強有力地繃緊起來;這一點,他們的靈魂也是知道的,因此他們高興地盡情地享受著這短暫的時刻。他們都在貪婪地尋求和捕捉光明和歡樂,他們歡迎這一切啊,對他們來說這是一種真正的樂趣和解頤的快事。正是由於這種願望,那個裝有猴子的櫥窗特別成了一個不花錢的娛樂場地就不足為怪了。人們聚集在誘人的玻璃窗前,女工們站在最前面,人們聽到她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像是從一個嘈雜的鳥籠裡蕩漾出來,犀利,尖銳,而在後面,工人和游手好閒的漢子說著粗魯的笑話,向她們擠去。好奇的人群愈是密集擁擠成緊緊的一團,我的這只身穿亮金色外套的小金魚就愈加頻繁地閃來閃去,機靈地一會兒從人群中浮游出來,一會兒又鑽了進去。現在我不能老在這個觀察點上消極地觀察他了,我必須清楚地從近處看看他的指頭,以便熟悉這種技術中關鍵性的動作。然而,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只訓練有素的獵狗練就了一種特別的技能,他像一條鰻魚那樣滑溜,人群中只要有一條哪怕像頭發絲那麼細的小縫,他都能在那裡鑽來鑽去。現在你瞧:他剛才還安安靜靜地站在我身旁,可突然就像變魔術似的不見了;一眨眼工夫,他已經到了前面,站在緊靠櫥窗的地方。他一下子就穿過了三四排人。
自然,我也開始跟著他往前擠了,因為我擔心在我尚未擠到櫥窗前的時候,他就會以他那特有的巧妙方式鑽到別處又消失不見。但是,我錯了。他十分安靜地等在那裡,安靜得出奇。注意!這可不是無意的。我馬上告訴自己,開始仔細觀察他身邊的人們。在他旁邊站著一個很胖的女人,看樣子是個窮人。她右手小心地拉著一個面色蒼白的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左手提著一只廉價的日用提包,兩只法國式的長面包隨便地豎放在裡面;這提包裡的東西肯定是為她丈夫准備的午飯。那些猴子的怪模怪樣使這個女人高興得難以形容。顯然她是一個忠厚的女人,沒戴帽子,圍著一條刺眼的頭巾,穿著自己縫制的廉價的印花布連衣裙。她那笨拙臃腫的身體因為大笑顫動得非常厲害,連提包裡的面包也在蹦跳。她直著嗓門哈哈大笑,笑得喉頭哽咽,喘不過氣來,她的樣子使觀眾十分開心,不亞於那三只猴子。她欣賞著這罕見的表演,懷著性格粗俗的人們天真的歡樂和在生活中得不到樂趣的人們內心的感激。唉,只有窮苦人才會有這樣出自內心的感激。也只有他們,只要是不花錢,像是上天贈予似的,那對他們來說,這就是一切享樂中的最高享受了。這個善良的女人不時地向小女孩俯下身去,問她是否看得清楚,不要錯過那些猴子做出的怪相。“看呀,看呀,瑪爾加裡塔。”她帶著南方口音不停地對那個面色蒼白的、在生人面前不好意思大聲歡笑的小女孩說著。端詳這個女人、這個母親,使人產生出一種莊嚴神聖的感情,她是蓋雅’的真正女兒,她是法蘭西人民的一個碩果啊;真想熱烈地擁抱她,這個傑出的女人,她笑得是那樣開心、歡快、無憂無慮。
可是,我突然感到有點不自在起來。我發現,那亮金色的衣袖越來越近地贈到無憂無慮地敞開的日用提包踉前了,——一只有窮人才是無憂無慮的啊。
看在上帝分上!你可不要從這個貧窮、忠厚,這個善戾、快樂女人的提包裡掏走她干癟的錢包啊!一股憤怒之情突然間從我。心裡迸發出來。我一直懷著觀看比賽的興致注視著這個小偷;出自他的軀體和他的靈魂,我那樣思考著,與他有著同樣的感情,我期望過,我甚至祝願過在他花費了如此巨大的力氣、表現出如此巨大的膽量和冒了如此巨大的風險之後,不至於一無所獲。但現在,當我不僅看見他偷竊的企圖,而且看見那個將要被偷的活生生的人,那個純樸得令人感動、毫無察覺的女人時,我感到憤怒了,她也許要擦幾小時的地板和樓梯才能賺到幾個蘇!啊,“你這個家伙,從這裡滾開!”我真想對小偷大喊一聲。“去另找一個人,離開這個窮苦的女人吧!”於是,我就硬擠到前面去想站在那個女人旁邊,以便保護那只受到威脅的提包。可是,就在我向前擠的那瞬間,他卻轉過身來,碰了我一下,就從旁邊溜走了。“對不起,先生。”他在碰我的時候表示道歉,聲音十分微弱,謙卑(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叫聲)。隨即那穿黃外套的人已經從人群中擠出去了。我自己也不知是為什麼,頓時感覺到:他已經得手了。現在可不能放過他!我粗暴地擠出人群,一位先生在身後罵了我一句,因為我重重地踩了他一腳。謝天謝地,我剛好及時趕到,看見那亮金色的夏外衣正在林蔭大道拐向一條胡同的犄角,閃來閃去。現在跟著他,跟著他!一步也不要落下!我必須加快腳步,因為—一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這個找盯了一小時之久的可憐蟲突然變了樣。剛才他畏惑地、幾乎像是醉酒地步態蹣跚,現在他卻像一只黃鼠狼一樣輕快地沿著牆壁匆忙地走著,邁著一個公務員錯過了公共馬車、想及時趕到辦公室時所特有的惶恐不安的腳步。我不再有什麼懷疑了。這正是在行竊得手之後為了盡快地、不露形跡地遠離現場的一種走法。這規喻的第二種步態。是一的,毫無疑問:這個無恥的壞蛋從那個窮苦女人的提包裡掏走了錢包。
在發火的那當兒,我差一點大聲叫喊起來:“抓小偷哪!”但我缺少這種勇氣。因為我並未真正看到他行竊的事實,怎麼能這樣匆忙地加罪於他呢?而且,要想抓人並扮演一個懲治罪犯的角色,必須有一定的勇氣。去告發,去指控一個人,這種勇氣我從來就沒有過。我知道得太清楚了,在我們這個混亂的世界上,所有的是與非是多麼不可信啊!根據一個個別的、尚屬存疑的情況就定人之罪,又是多麼蠻橫無理啊!但是,就在我一邊毫不放松地跟蹤他,一邊想著該怎麼辦的時候,他又使我一驚:還未穿過兩條街,這個奇怪的入突然間變換了姿態,用第三種步態走路了。他一下子就放慢了腳步,不是那樣匆忙奔跑,也不再是畏首畏尾,神色緊張的樣子,而是悠閒泰然地踱著步子,像在散步一樣。顯然,他知道危險區已經過去,沒有人跟蹤他,任何人也奈何不了他。我懂了:經過令人難以想象的緊張之後,他想松口氣,他成了一個退職扒手,是一個靠養老金生活的人,是那些抽著香煙、緩慢而安閒地邁著步子、在大街上閒逛的無數巴黎人中間的一員了。這個干癟的家伙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逍遙自在、心安理得地在德安丁大街上逛蕩著。我現在初次有了這樣一種感覺:他現在甚至嚼著迎面走來的婦女和姑娘,品評著她們的美貌,或者尋找機會搭訕。
呶,這個永遠令人捉摸不定的人現在要去哪兒呢?看哪,到三一教堂前面長滿了綠色樹叢的廣場去?為什麼?啊,我懂了!你是想在長椅上休息一兩分鍾,為什麼不呢?不停地走來走去,這怎麼能不使你累得精疲力竭呢?木,”可是,不對,我錯了。這個令人無從捉摸的人並未坐到長椅上去.而是直奔一座專供大小便之用的小房子走去,進去後就小心翼翼地隨手關上了那扇大門。
一開頭我忍俊木禁:高超的技藝竟然要在如此普通的地方找.到自己的歸宿!要麼就是他嚇得瀉肚子?然而,我又看到了:永遠永遠喜歡惡作劇的現實,總是能找到最令人開心解頤的點子,因為它比任何一個想象力豐富的作家更為大膽。它毫無顧忌地將傑出的和渺小的東西並列起來,而又不無挖苦之意地將生活中屢見不鮮的和令人驚奇的東西聯系在一起。當我坐在長椅上等待時,——我還有什麼可干的呢?——當他從那座灰色的房子裡再次露面的時候,我明白了:這位經驗豐富、技藝姻熟的能手躲在四堵牆裡清點他的所獲,這在他那一行裡是完全符合邏輯的,因為一個職業小偷必須預先考慮到一個我們這些門外漢想象不到的難題(這一點我過去連想都沒有想過):銷毀所有的罪證。在這樣一座警覺的、瞪著數百萬只眼睛看著你的城市裡,除了這種地方,找不到比這更安全的地方了,躲在這四面牆裡是最保險的了;即使是一個很少讀過法庭記錄的人,也總是覺得奇怪:在任何一件最微小的事情所發生的地方,竟會有那麼多記憶力好得驚人的見證者。如果你在大街上撕掉一封信並把它扔到水溝裡,那會有幾十只眼睛在盯著你,出乎你的意料,五分鍾之後,一個百無聊賴的小伙子就會由於好玩而將那些碎片重新拼湊起來。假如你在某個門口檢查一下你的皮夾子,那麼到明天,如果有人聲稱丟失了一個皮夾子,就會有一個女人跑到警察局去,她對你的描繪不會比巴爾扎克描繪得差。連最微小的特征也不會放過,而你當時甚至都沒有發現她。要是你走進一家餐館,那麼一個你根本未加留意的詩者就已經注意到你的衣服、皮鞋、帽子、頭發的顏色和指甲的形狀是圓的還是平的。從每一扇窗戶和每一個櫥窗裡,從每間更衣室和每一個花盆後,都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你;而你如果無憂無慮地獨自在大街上溜達,以為沒有任何人注視你,那你就錯了,—一到處都有不邀而至的見證人,我們的整個生活被一層密密的、天天都在更新的好奇之網蒙起來了。你這造詣很深的藝術家,想出了一個多麼絕妙的主意,花幾個蘇,在這四堵不透光的牆裡工,呆上幾分鍾。任何人都無法看到你如何從偷來的錢包中把錢掏出來,如何把物證銷毀的。即便是我——作為另一個你,並且是你既覺可笑又感失望的一個伙伴,也無法計算你究竟偷了多少。
至少我是這樣想的,但結果又非如此。他還沒有來得及用他那細瘦的手指轉動門的把手,我就已經知道他遭到了失敗,好像我同他一起清點了錢包裡的錢似的,一筆少得可憐的外快!
他失望地拖著疲憊無力的腳步,目光低垂,眼瞼松弛萎靡,看到這副樣於我馬上就明白了,你這倒霉的家伙,整整一個上午你算是白費勁啦。你偷到的錢包裡肯定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我本來可以預先告訴你這一點的),頂多不過有兩三張揉皺了的十法郎紙幣;這對你所付出的巨大精力和所冒的會被人打斷脖子的風險,太不值得了;可是這對於一個打雜的女工來說,這可是一筆不少的錢,她肯定已經多次在別裡維爾區2向她的那些應聲趕來的女鄰居們哭訴自己的不幸,詛咒那該死的掏腰包的壞蛋,用顫抖的雙手一再地給她們看那只倒霉的提包。
但是,對於這個同樣可憐的小偷,他傷心得也不輕啊,我一眼就看出了這一點,因為他抽了一張空白簽兒。幾分鍾之後,我的推測就被證實了。這可憐的廢物,精神上和肉體上都疲倦不堪,他站在一家鞋店前面,用充滿欲望的眼睛久久地看著櫥窗裡最便宜的鞋子。鞋子,新的鞋子,他確實需要一雙啊。同成千上萬今天穿著硬皮底鞋或軟膠底鞋在巴黎大街上閒逛的人相比,他更需要一雙新鞋來替換腳上的那雙破爛玩藝兒,他正需要一雙鞋子來從事他那種不愉快的勾當。可是,他那饑餓而又絕望的眼神顯然說明,要買像櫥窗裡擺的那樣一雙擦得珵亮、標價為五十四法郎的鞋,他偷來的錢是不夠的。他沮喪地慪僂著身體,離開櫥窗繼續向前走去。
繼續下去,要到哪兒去?又去干這種會被打斷脖子的勾當?為了這麼點可憐的外快拿自由去冒險?別這樣呀,你這可憐的人。至少你得休息會兒呀。果然,就像是真的察覺到我的希望似的,他走進一條胡同,最後在一家廉價飯鋪前面停了下來。不用說,我也跟著他走去。
我已經有兩個小時和這個人同呼吸共命運,我要了解他的一切。為了小心起見,我匆忙地買了一份報紙,以便用它遮掩自己,隨後我把帽子斜壓到額頭上,走進飯鋪,坐到他後面的一張桌子旁邊。但是,我的小心都是多余的,這個可憐的人累得那樣厲害,他對什麼都不感到興趣了。他用遲鈍的目光空無所視地望著白色的桌布發呆,只是在詩者拿來面包之後,他那雙瘦骨嶙峋的手才貪婪地抓起一塊,急忙咀嚼起來。那副咀嚼的著急樣子使我驚愕地認識到了:這可憐的人兒餓了,確確實實是餓了,他從一大早,也許從昨天起還未吃過東西。當侍者端來他要的飲料一瓶牛奶時,我對他突然產生的憐憫之情變得熾烈起來。一個小偷,一個喝牛奶的小偷!一些個別的瑣細小事猶如劃著的火柴一樣,能夠一下子照亮一個人內心的深處,就在這一瞬間,當我看見他,這個小偷在喝著最∼股的、嬰兒們所喝的牛奶時,他在我眼裡立刻就不再是一個小偷了。他成了這個畸形世界上的無數貧困、被追逐、有病和不幸的人中的一個,驟然之間,我覺得,把我和他聯在一起的是一種遠比好奇心更為深刻的東西。在人世間共同的衣食住行中,在赤裸身體時,在嚴寒、酷暑裡,在睡眠和疲乏、肉體遭受痛苦的時候,把人們區分開的東西就不存在了,把人分為有德者和缺德者,可敬老和罪犯的人為的范疇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可憐的野獸,以及地球上的生物,他們懂得饑餓和干渴,需要睡眠,知道疲倦,就像你、我和所有的人一樣。我如同著了魔似的注視著他,他小心翼翼地、小口小口地、貪婪地喝著濃牛奶,最後還把所有的面包屑也揀了起來。就在此時,我為自己這樣注視他感到慚愧了,為了好奇,我已經有兩個小時像看跑馬似的注視著他,這個不幸的、被追逐的人,他走上了歧途,而我都沒有想到去制止他,或者幫助他,為此我羞愧難當。一種強烈的欲望主宰著我,想走到他面前,和他攀談,給他出點主意。但是怎麼去做呢?我對他說些什麼呢?我斟酌著,挖空心思尋找一個托詞,尋找一個借口,但沒有找到。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就是這樣的人嘛!
在該果斷行事的場合客氣到畏縮不前的地步,想得滿大膽,可是連沖破將一個人和我們分隔開來的那層薄薄空氣的勇氣都沒有,即使我們明知他遭到不幸時也是這樣。任何一個人都知道,再沒有吸要幫助一個並不要求幫助的人更困難的了,因為他不要求幫助,他還保留著他所具有的最後一點品德——自尊,而這種自尊心人作於是不可以去任意傷害的呀。只有乞丐才使人在施捨時心情輕松,因為他們不會將人拒之子裡之外,為此我們應當感謝他們。可這個人卻是一個固執的人,他寧願冒喪失自由的風險,也不願去行乞;寧願去偷,也不願伸手求援。如果我找到了某種借口,笨拙地走到他跟前,那會不會把他嚇壞了呢?況且,他坐在那裡,那樣無拘無束,那樣疲憊不堪,去驚動他,那簡直太殘忍了。他把椅子緊靠到牆上,全身躺到椅背上,把頭靠到牆上,一眨眼工夫便閉上了鉛灰色的眼皮。我明白了,我感覺到了:他現在最好能睡上一覺,哪怕十分鍾,或者哪怕五分鍾也好。我簡直是親身感受到他的疲倦和勞躡叮。難道他那蒼白的臉色不就是牢房白牆的暗影嗎?難道他農村上每動一下就露出來的破孔不就是說明他未曾享受過女性的體貼和關懷嗎?我試圖想象一下他的生活情況;
他住在一座樓房的第六層上。一間沒有供暖設備的房子裡,一張骯髒的鐵床。一只破舊的臉盆,一只小箱子,這些是他的全部財產;而即使在這間狹窄的小屋裡,他也不得安寧。他害怕警察上樓的沉重腳步聲。這一切我在這兩三分鍾的時間裡都看到了,他虛弱無力地將瘦骨嶙峋的身體和有點花白的腦袋靠到牆上ˍ傳者這時已經在收拾昨天,將用過的刀叉弄得丁當響,他對這樣一些晚來的、來消磨時間的顧客並不喜歡。我第一個付了錢,很快走了出去,以免引起他的注意,而當幾分鍾之後他也走到街上時,我又跟在他後面;我不惜任何代價決不讓這可憐的人去自己承受命運的擺布。
現在已經不再像上午那樣,是由於頑皮和撓心的好奇才使我緊緊盯住他不放,也不再是由於想去見識一種新行業的執拗的樂趣;現在我感到一種郁悶的恐懼感,有了一種極端壓抑的情感;而當我發現他又向林蔭大道走去時,它把我窒息得簡直喘不過氣來了。看在上帝的面上,你不是又要去有猴子的櫥窗那裡吧?別於蠢事了好好想一想啊,習人肯定早已報告了警察,肯定有人已經在那裡等著你,會馬上抓住你亮金色外套的衣袖的。算了,你今天別干了2別再去試試運氣了,你不會有什麼作為的。你已經耗盡了氣力,沒有干勁了,你疲倦了,而在藝術活動中,疲倦向來是不會帶來好結果的。你最好還是好好休息,睡上一覺,可憐的人兒,別再干了,今天別再干了!我無法解釋我心裡怎麼會有這種恐懼的感覺,為什麼我像幻覺中那樣清楚地看見他剛一行竊就被當場抓住。離林蔭大道越近,我的恐懼感就越加厲害,我已經聽見那裡永遠是鼎沸嘈雜的聲浪了。不,無論如何,不要到那櫥窗前面去,我不能讓你去,你這傻瓜!我已經追上了他,想抓住他的胳膊把地拽回來。但是,他仿佛又一次懂得了我心中給他下的命令,冷不防轉到一邊去了。他穿過林蔭大道前面的一條馬路,橫過德魯奧街,突然間邁著堅定的腳步像回家似的向一座樓房走去。我立刻認出了這座樓房——德魯奧飯店,有名的巴黎拍賣大廳。
我為之一怔,這個奇怪的人令我愕然真不知有多少次了。正當我努力清透他的生活時,他身上會生出一種力量來迎合我的秘密願望。在巴黎這座陌生的城市裡有幾十萬座房屋,我今天早晨原就打算到這裡面看看,因為它能使我在這裡度過極其激動人。動的、增長閱歷而同時又是有趣的時刻。那裡比博物館中更有生氣,有些時候裡面珍品寶物很多;在那裡每一瞬間都變幻不定,永遠是它自身,又永遠是另一個,因此我喜歡這外表並不起眼的德魯奧飯店;我喜歡它,它是一件最美的陳列品,因為它就是整個巴黎物質世界的令人驚奇的一個縮影。在被四堵牆封閉起來的住宅裡,有機地匯成為一體的東西,在這裡卻被分割成無數單個的物體陳列起來,就像肉鋪裡一條碩大的動物肉體被分解成許多小塊似的。那些根本互不相容、互不相配的物品,那些最神聖和最普通的物品,在這裡都用最常見的東西聯在一起了:
所有在此陳列的東西都是為了變成錢。床和耶穌受難十字架、帽子和地毯、鍾表和臉盆、烏敦的大理石全身雕像和黃銅餐具、波斯的微型藝術品和鍍銀的香煙盒、同保羅-瓦勒裡著作的初版書緊靠在一起的舊自行車、同哥特式的聖母像並列的留聲機、同粗劣的彩色畫掛在一堵牆上的范一德克的作品、同摔壞了的火爐放在一起的貝多芬的奏鳴曲、迫切需要的物品和顯然多余的東西、低劣的作品和極其珍貴的藝術傑作、偉大的和渺小的東西、真的和假的東西、舊的和新的東西,由人的雙手和人的智慧所能創造出來的一切莊嚴和拙劣的東西都匯入拍賣的轉爐中,它把這座巨大城市裡的一切財富都冷漠殘酷地吞進去,接著又噴出來。在這個一切價值都被殘忍地鑄成硬幣和變成數字的轉運站上,在這個人性的虛榮和人的需求的巨大的雜貨市場上,在這個奇妙的地方,人們會比任何別的地方能夠更強烈地感覺到我們這個物質世界是多麼紛繁多樣。貧困者可以在這裡出賣一切,而富有者能在這裡買到一切。而且,人們不僅可以在這裡搞到東西,還可以增長閱歷和知識。一個好學的人在這裡通過觀察和諦聽,可以更好地增加對物的了解,可以更好地理解藝術史、考古學、藏書學、集郵和古幣學,此外,也可以更好地認識人。因為這裡的人和這裡的物一樣,是那樣五花八門;這裡的東西要從各個拍賣廳轉到新的人手裡,它們在此只休息短暫的時間,擺脫一下被奴役的處境;而這裡的人.不同的膚色,不同的階層,他們圍在拍賣木桌的四周好奇地、渴求占有地擁來擠去,他們一雙雙不安的眼睛裡充滿著欲望和神秘的隱藏著的熱情。在身穿質地很好的大衣、頭戴發亮的圓頂禮帽的大商人旁邊,坐著衣衫破舊的舊貨商和從右岸來的小販,他們來此是想為自己的小鋪子買些便宜貨;夾在這群人中間的還有一些小投機商和中間人、代理人、抬價人以及“纖手”們,他們吵吵嚷嚷,嘰裡外啦地說個沒完;“纖手”是拍賣場所中必不可少的摩狗,這些人不放過一件價錢便宜的東西,或者只要他們發現某位收藏家看中了某件珍貴的物品,就相互遞送眼色哄抬價錢。這裡還有一些戴著眼鏡的圖書管理員,他們本身就干枯得像羊皮紙那樣,在人群中慢慢地踱來踱去,活像一些沒有睡醒的股似的;又進來了一群顏色斑斕的極樂烏——打扮入時、滿身珠寶的女士們,她們早就派自己的聽差在拍賣桌前面給自己占好了位子,在一個角落裡站著一些真正的行家,即收藏家共濟會的成員,他們舉止泰然,目光安閒,像仙鶴似的。所有這些被吸引到這裡的人,有的是做生意,有的是出於好奇,有的是由於對藝術的真正熱情;在他們後面,每次都有一群偶然聚到一起的純屬好奇的人,他們到這裡來僅僅是為了在不花錢的火爐旁取暖或者用那些急通上升的數字的噴泉來娛樂自己。然而,凡是到這裡來的人,不管是誰,都有自己的目的——一收藏、冒險、賺錢、占有的欲望,或者僅僅是取暖,用別人的激情使自己振奮起來,對所有這些五花八門的人都可以依其面都表情進行分門別類,排列組合。只是有一類人我還從未在這裡遇見過,而且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就是小偷這種人。但是,當我看見我的朋友是以怎樣一種准確無誤的本能潛往那裡時,我馬上就明白了,巴黎拍賣大廳是他能夠施展自己高超技藝的理想之地,甚至可能是最理想的地方。因為這裡所有的一切必要的條件都極為奇妙地聯結在一起:人們擁擠得十分可怕,簡直不堪忍受,好奇、焦急的等待和唱價、出價分散著他們的注意力。在我們今天的世界上,除了賽馬場,現時大概只有在拍賣廳,人們才對所買的一切東西都付現金,因此可以設想,每個在場人的錢包裡都裝滿了鈔票,口袋都是鼓鼓的。除了在這裡,這樣一雙靈巧的手還能指望在什麼地方可以得到充分施展呢?我現在是明白啦,我的朋友在上午所做的不過是一次練習,是為了活動一下手指。只有這裡才是他真正的用武之地。
然而,當他沿著樓梯慢慢地向二樓走去時,我最好還是抓住他的衣袖,把他拖回來。看在上帝的面上,難道你就沒有看見那張布告嗎?那上面用英、法、德三種語言寫著:“當心小偷!”沒有看見?你這輕率的傻瓜!為了防備你這一類人,這裡的人們是。動中有數的,人群中有十幾個密探正在那裡進巡。我再說一遍:你今天是不會得手的,相信我的話吧!但是,這個練達的人冷冷地掃視了那張地大概很熟悉的布告,不慌不忙地沿著樓梯向上走去。這是一種很策略的決定,我只能表示贊賞。因為樓下各廳裡出售的多是些日常用品、普通家具、箱子、櫃櫥,一些小商販在那裡擁擠著,忙碌著,在他們身上是不會有什麼收獲、得不到多少樂趣的,這些人或許還會按著農民的好習慣,把錢袋纏在肚子上,蹭到他們跟前去既沒好處,也不妥當。但是,在二樓各廳裡拍賣的卻是名貴的東西:畫、首飾、書籍、手稿、珠寶,那兒人們的口袋當然都是滿滿的,顧客們也都是無憂無慮的人。
我勉強能跟上找的朋友,因為他一進入正門,就在各廳鑽來鑽去,進進出出,尋找機會。
不論在哪個廳裡,他都要耐心而固執地研究牆上的通告,仿佛一個飲食考究的人在玩味一份獨特的菜譜似的。最後,他選定了七號廳。這裡正在拍賣“歐-德-熱……伯爵夫人收藏的中國和日本的瓷器”。毫無疑問,今天這兒一定有寶貴的珍品,因為人群廖集,密密麻麻,在入口處就無法透過前面的帽子和大衣著清楚拍賣桌。一堵也許由二三十層人組成的厚牆擋住了那張綠色長桌,從門口我們站著的地方只能望到拍賣人可笑的動作,他站在高處的台子前手裡拿著一柄白色小糙,伊然一位樂隊指揮,指揮著這部拍賣音樂,每經過許多拍子長得嚇人的休止之後,又必然轉入Prestissimo。這個拍賣人也許像其他小職員一樣,住在城郊的緬尼利蒙坦或郊區的其他什麼地方,有一套兩間的住房,一座煤氣灶和留聲機是他寶貴的財產,窗台上還放著一兩盆天竺葵。但在這裡,在高貴的聽眾面前,他身穿摩登的禮服,頭發精心地梳洗過,顯然為每天能享受到三個小時的樂趣而陶醉,在這三個小時裡他用一柄小相將巴黎最貴重的東西變成金錢。他笑容可掬,猶如一個雜技演員那樣,熟練地從左邊、右邊、桌前、大廳最後面捕捉著飛來的報價——“六百、六百零五、六百一十”——像玩一個彩球似的,然後把這些數字拋回去。構成這些數字的元音十分豐滿,而那些輔音相互牽扯著。在此期間,他扮演一個賣弄風情的女郎,一當沒人出價了,數字的旋風不再旋轉時,他就帶著誘人的微笑大聲警告說:“右邊的人怎麼樣?左邊的人如何?或者裝模作樣地皺起眉頭,右手舉著象牙相,威脅道:“就這樣啦!”要麼就微微一笑地勸道:“先生們,這可∼點也不貴哪!”整個過程中,他像老相識似的對個別的熟人點頭致意,狡黠地向一些顧客遞送眼色,為他們鼓勁;在宣布拍賣每一樣新的東西時,開始他的聲音都是干巴巴的,一本正經地做一些必要的說明,隨著價格的上升,他那男高音就變得越來越富有戲劇性了。他為在這三個小時中有三四百人屏住呼吸,兩眼死死盯著他的嘴唇或他手中那把具有魔力的相子而心滿意足。他只不過是顧客們隨意出價的一個傳聲筒,但那種以為自己是在主宰一切的錯覺卻使他飄飄然;他像孔雀開屏似的,賣弄起他的口才,但這決不妨礙我認為,他那副裝腔作勢的表情實際上和早晨的那些做滑稽相的猴子一樣,在為我的朋友起到同樣的轉移注意力的作用。
我的這位勇敢的朋友暫時還無法利用這位同謀者的幫助,因為我們站在最後一排,任何想鑽入這稠密的、暖烘烘的、擁在一起的人群,擠到拍賣桌前的企圖在我看來都是毫無希望的。但是我再次覺察到,在這種饒有興趣的行業中我確是∼個門外漢。我的伙伴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能手和技術專家,他早就知道,當裙子決定性地敲下去的當兒——那男高音歡快地喊道:“七千二百六十法郎!”——,那人牆就在這情緒松弛下來的瞬間松動開來。那些興奮得昂起的頭顱都垂了下來,商人們在物品目錄上寫下了價錢,時而有一兩個純屬好奇的人走開了,稠密的人群瞬間就出現了空隙。他天才地迅速利用了這一剎那,低著頭,像魚雷似的朝前鑽去,一下子就穿過了四五層人。我這個賭咒發誓決不讓他甩掉的人,突然成了了然一身,看不見他了。雖然我現在同樣向前擠去,可拍賣又在繼續進行了,人牆又合攏來,我被卡在擁擠的人群中間,像一輛車子陷進沼澤地∼樣。這把熱烘烘稅糊糊的虎鉗真是可怕極了,前後左右都是別人的身體、別人的衣服,靠得這麼近,旁邊的人一咳嗽都會使你顫動。更不可忍受的是滿是塵土、散發著震酸味的空氣,但主要還是那股汗臭——一不管在哪裡,只要事關金錢,就總有這種汗臭。我熱得滿身是汗,想解開上衣,掏出手絹來。白費力氣!我被擠得太緊了。我並沒有認輸,慢慢地、頑強地、一層一層地向前擠去。成功了,可我來晚了!
亮金色的外套消失了。他隱藏在人群中的什麼地方,除我之外,誰也不會想到和他站在一起會有危險;我的每一根神經都由於某種莫名的恐懼在顫抖著,這個可憐的家伙今天肯定要觸霉頭的。我每分鍾都等待著會有人大喊一聲:“抓小偷呀!”那時,就會亂擠亂嚷起來,人們會抓住他那身黃外套的袖子,把他從人群中揪出來。我無法解釋,為什麼我滿腦子都是這種可怕的念頭,認為他今天——正是在今天一定要倒霉。
然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沒有喊叫,沒有喧嚷;相反,講話聲、嘈雜聲碎然中斷,一下子靜得出奇,站在這裡的二三百人好像約好似的,都屏息靜氣;現在他們懷著雙倍的緊張,兩眼緊盯住拍賣人;他向後退了一步,到了電燈下,他的前額十分莊重地閃著亮光。原來,這次拍賣中的一個主要項目開始了:拍賣一只大花瓶。這只花瓶是中國皇帝在三百年前親自派使節贈送給法國國王的。這件禮物在革命時期,如同許多其他東西那樣,秘密地離開了凡爾賽。四個聽差穿著帶金銀邊飾的制服,以一種特別的、故意引人注目的小心謹慎把這件寶貝抬到桌上。這花瓶周圍白亮白亮的,上面畫著藍色花紋。拍賣人莊重地咳嗽一聲,宣布了有人出的價錢:“十三萬法郎!十三萬!”∼陣令人感到敬畏的沉默回答了這個使人肅然起敬的數字。沒有人敢於立刻喊出自己的出價,也沒有人敢說一句話或者哪怕只是挪動一下腳步換一換腳;滿身是汗、緊緊擠在一起的人群由於敬重和畏懼而發呆變傻。
終於,緊靠桌子左邊站著的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兒抬起頭來,有點發窘地很快低聲說了一句:“十三萬五千。”在這之後,拍賣人立即斷然地宣布說:“十四萬!”
這時,極其狂熱的游戲開始了:美國一個大拍賣行的代理人每次總是豎起一只指頭,這個出價就像電表似的,立刻使數字向上跳動五千。在桌子的另一端,一位著名收藏家的私人秘書(人群中有人悄悄說著他的名字)每次都用加倍的數字作為回答。拍賣漸漸地變成了這兩位顧客之間的對話了。他們一個坐在另一個的斜對面,但固執地不肯正視對方;兩個人都面對著拍賣人,而後者顯然對這場交易感到滿意。最後,當數字上升到。十六萬時,那個美國人第一次不再豎起指頭了;已經喊出來的數字像凝固了的聲音,懸在空中不動了。人們更加激動,拍賣人四次重復道:“二十六萬……二十六萬……”他像放出一只鷹去抓捕獵物似的,一將這個數字拋到了大廳裡。然後他停了一下,期待地看了看左右,(嘿,他是多麼樂於將這場賭博繼續下去啊!)他問道:“沒有人再加了?”沉默,還是沉默。“沒有人再加了?”他幾乎是絕望他叫著。沉默顫動了一下,但這根弦未發出聲音。裙子慢慢舉了起來,三百顆心髒停止了跳動……“二十六萬法郎——第一次……”“二十六萬——第二次……二十六萬……”
沉默像一塊巨石,立在啞然無聲的大廳裡,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拍賣人像進行宗教儀式似的,莊嚴地將象牙糙舉到人群的上空,又一次警告道:“定啦!”一點聲音也沒有!誰也沒有應聲!“第三次。”裙子落了下來,響起了枯燥刺耳的一擊。定啦!二十六萬法郎!這干巴巴的一擊使人牆晃動了,瓦解成許多單個的活生生的面孔。一切都動了起來,松了口氣,叫喊起來,呻吟起來,咳嗽起來。密集的人群猶如一個完整的人體,蠕動著,松弛下來,一股激浪從前面向後面不斷翻動起來。
我也受到了沖擊,有人用胳膊肘在我的胸部撞了一下。而同時,有人低聲嘟餓了一句:
“T。rdon,monShti叫”我顫抖了∼下,他的聲音!嗅,這可真是件怪事!正是他。丟掉了,又一直拼命尋找的不就是他嗎?那滾動的浪頭將他直接沖到我身上來了。多麼幸運的巧合啊!感謝上帝,現在他就在我身旁,我終於能守衛和保護他了。我當然避免直視他的臉孔,只是從側面輕輕地瞟著他,還不是望他的臉,而是他的手,他從事行竊的工具。但是很奇怪,那雙手竟不見了。很快我就發現了,他把兩臂緊緊地貼在身上,為了不被人發現他的雙手,像一個怕冷的人那樣,把它們縮到衣袖裡去,這樣,如果現在他把手伸向獵物時,受害者感覺到只不過是柔軟的衣服偶然和毫無危險的碰觸而已,那只行竊的手藏在袖口裡,就像貓爪藏在毛茸茸的腳掌裡似的。想得真妙啊,我為此贊歎不已!他現在看中了誰呢?我小心地朝站在他右邊的人瞥了一眼。那是一位瘦長的男人,衣服鈕扣都扣得緊緊的;第二個人在他的前面,虎背熊腰,不是那麼容易得手。一開頭我弄不清楚他怎麼能順利地在他們之中的一個人身上下手。可是,這時我感到自己的膝部被輕輕碰了一下,一個念頭倏地湧上我的腦際,它使我出了一身冷汗:這∼切准備都是沖著我來的?你這傻瓜,在這大廳裡你要偷的人是唯一知道你是誰的人,我將要上最後的、令人十分震驚的一課,你要在我的身上試驗一番你的技藝?的確,他似乎是看中了我,正是看中了我。這個木走運的家伙正是看中了我,看透了他的心事的朋友,看中了我,一個唯一洞察到他那行業的秘密的人。
是的,毫無疑問,看來是沖著我來的;現在無需再懷疑了,我已經感到他的胳膊肘輕輕地擠到我的身上,他那藏著手掌的衣袖一寸一寸地靠近了我,那只手肯定已經做好了准備,只要擁擠的人群一動起來,它很快就會摸到我上衣裡面的口袋。
誠然,本來我只消用一種小小的動作,那就可以使他無從下手;我轉一下身子或者把上衣的鈕扣扣上就足夠了。但是很奇怪,我沒有力量這樣做,我的整個身體由於激動和期待而癱軟了,每塊肌肉、每條神經都像凍僵了似的。我一邊極為激動地等待,一邊迅速地在心裡數著我的皮夾子裡有多少錢。正在我想著皮夾子的當地,感到皮夾子溫柔和輕微碰觸著我的胸部,我身上的每一個部分、每一顆牙齒、每一個指頭、每一根神經,只要我一想到他,那就會變得敏感起來。皮夾子暫時還在原來的地方。我可以靜待即將發生的觸摸。但是,這可真是件怪事,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希望被偷還是不被偷。我的感情一片混亂,仿佛被分成了兩部分似的。一方面,我希望這傻瓜為了自己的緣故不要打擾我;另∼方面,我像在一個牙醫那兒似的,當鑽牙機快要鑽到病牙上最敏感的部位時,心裡緊張得要命,我期待著他顯示出來的技藝,期待著決定性的一擊。但他好像是為了懲罰我的好奇心似的,卻一點也不著急。
他一直在等待時機,靠得我很近。他可疑地寸寸進逼,越靠越近,雖然我的一切感官都與這種碰觸完全聯在一起了,但同時另一種感覺卻使我十分清楚地聽到拍賣人在大聲喊著人們的出價:“三千七百五十……誰還加?三千七百六十……七百七十……
七百八十……沒有人加了?沒有人加了?”隨後,裙子落了下來。人群中又出現了一陣松動,而就在這瞬間我馬上感覺到∼股波浪波及到了我的身上。這並不是一種真正的觸動,而是仿佛有條蛇溜了過去,一股滑動的、有形體的氣,那樣輕忽,那樣快速,如果我的好奇心不是一直處於戒備狀態,那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感覺到它的。只是當我的大衣像是被偶然的陣風吹拂擺動了一下時,我有了一種輕柔之感,一只鳥從旁掠過似的,於是……
突然間發生了我怎麼也意想不到的事:我自己的一只手猛然抬了起來並在我的大衣下抓住了別人的一只手。我根本沒有想過要采取這樣一種自衛措施。這是肌肉的一種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反射動作。它完全是一種出於身體的自衛本能的機械動作。就這樣—一這是多麼不理智的行為啊!—一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和可怕,現在我的手可怕地抓著別人的一只冰涼、顫抖的手腕。這使我感到驚訝和恐慌。多麼可怕!不,我並不想這樣做!
我無法描述這一秒鍾。當我突然感到自己強行抓著一個陌生人一只冰涼的手時,我嚇呆了。他也同我一樣給嚇得癱軟了。我沒有力量和勇氣放開他的手,而他也同樣沒有決心、沒有勇氣將手掙脫出去。“四百五十……四百六十……四百七十……”拍賣人的聲音在高處顫動著,可我仍然一直抓著那只陌生的冰涼而顫抖的手。“四百八十……四百九十。”沒有一個人發現,這裡有兩個人發生了命運之爭;僅僅是在我們兩人之間,在我們兩人緊張的神經之間發生的一場不可名狀的搏斗。“五百……五百一十……五百二十……”一個個數字越來越快地閃過去了。終於——一這一切不超過十秒鍾—一我清醒過來了,放開了那只陌生的手。它馬上就縮了回去,匿在黃外套袖子裡不見了。
“五百六十……五百七十……五百八十…六百……六百一十……”聲音在高處繼續顫動著,而我們這兩個被共同的秘密聯到一起的伙伴肩並肩站著,都被共同的經歷驚得癱軟無力。
我還感覺到他的身體溫暖地倚靠在我的身上。現在,當激動松弛下來,我僵硬的兩膝開始顫抖時,我覺得這種輕微的顫抖也傳給了他。“六百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數字越跳越高,我們倆卻仍然站在這裡,恐懼的鐵環把我們束縛在一起。
終於,我有Z力量,至少可以轉過頭,去看他一眼。就在這一瞬間,他也望了我一眼。我們的目光碰在一起了。“行行好,行行好,別告發我呀!”他那雙淚汪汪的小眼睛似乎在哀求著,從滾圓的瞳孔中流露出他那飽經滄桑的心靈的恐懼,這是所有生物自古以來就有的一種恐懼;
他的兩撇小胡子由於驚悸而不停地顫抖著。我只能看清他那雙瞪得大大的眼睛,他的面孔由於驚愕呈現出一種罕見的表情,無論是在此以前還是以後,我在任何人的臉上都未曾看到過。他以那樣一種奴額婢膝的、哈叭狗的目光望著我,好像我操有生殺予奪的大權似的,對此我慚愧至極。他的這種恐懼對我是ˍ種凌辱。於是我尷尬地重又把目光移開了。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現在他知道我是絕不會告發他的,意識到這一點,他又恢復了力量。
他輕輕地一動,躲開了我,我覺得他想完全擺脫掉我。一開始,下面一只緊緊靠著我的膝頭悄悄地離開了;然後,我胳膊感覺到的一種人體溫暖消逝了;突然,仿佛屬於我自己身上的一部分離我而去,我身旁的位子空了下來。我這位不幸的伙伴,一下子就竄到人群裡不見了。
我先是松了口氣,覺得不那麼擁擠了。可是,我馬上就害怕起來:他,這可憐的人兒,現在可怎麼辦呢?他需要錢,可我卻因度過了這樣緊張的一天而欠了他的債;我是他的不由自主的同伙,我必須幫助他!我匆忙地尾隨而去。真是一種災難啊!這可憐的家伙誤解了我的善意,他從遠處看見我後,就嚇壞了。我還未來得及示意叫他安心,那亮金色外套一眨眼就從樓梯上飛了下去,消失在馬路上不可企及的人流之中。於是,我的功課就如同它突然地開始那樣,也突然地結束了。
(薛高保譯高中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