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朝前走著。「我們去哪兒?」她問。
他微微一笑。「真奇怪啊,整個這件事我竟一點不覺費力,我感到,把各種各樣的可能都思考一遍,包括我們怎麼逃走、怎樣藏身以保證安全,等等,的確是一種樂趣,我確實相信,我已經絞盡腦汁,把每一個細節都考慮到了。現在我可以放心地說:沒什麼問題,像那麼回事了。我作了全面的籌劃。有了錢以後怎樣生活,怎樣掩護自己,這些安排起來真是不費吹灰之力,惟獨一件事我沒有辦法——定一個地方、一個有四面牆不透風的所在,找一間屋子,以便我們現在可以坐下來好好把事情全面研究一番,我又一次看到,有錢活十年也容易,而沒錢過一天都困難,真的,克麗絲蒂娜,」——說到這裡他幾乎是得意地微笑著看她——「替我們自己找到這個四面不透風的地方,在那裡誰也聽不見,看不到我們,這簡直比實現我們整個冒險計劃還難啊,我把各種辦法都想遍了。坐車到野外去吧,太冷了;到一家旅館去吧,隔牆有耳,聽得見我們談話,在那種情況下,我知道你會慌亂不安的,而我們恰恰需要清醒的頭腦;到一家小客棧去吧,正因為沒有什麼客人,侍者就特別注意你;在露天地裡坐著談吧,這麼大冷天呆在外面又非常引人注目。是呀,克麗絲蒂娜——聽起來有點不可置信,要是沒錢,想在一個幾百萬人的大城市裡找到一個真正清靜自在的地方真是難上加難啊。我甚至搜索枯腸、挖空心思想出了幾個辦法——真的,我甚至想過我們是否可以爬到斯特凡大教堂1塔頂上去。像這樣的大霧天,那兒不會有人上去的,可是我又覺得這個想法太荒唐。最後,我找到我們那半途而廢的樓房工地的值班看守,他住一間小木板房,裡面有個鐵爐子、一張桌子,我記得好像只有一把椅子,這是一間簡陋的小木棚。我同這個人處得還不錯,跟他胡吹了一通,說我認識一位出身高貴的波蘭太太,是在戰時就認識的,她同她丈夫現在住在薩赫爾飯店,她之所以不便在大街上讓人看到我同她在一起,是因為她門第太高、太有名氣了。你可以想像,那個傻里傻氣的傢伙聽了這些胡謅簡直驚訝得目瞪口呆,於是他當然也就認為替我辦事是無比榮幸了。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他困難時我還幫過他兩次忙。我已經同他講好,把鑰匙放在房梁底下一個約定的地方,再把他的證件也留下,以備我們在萬一需要時使用,那爐子他也答應我一早就生起來。到了那個地方,我們就不受干擾了,呆在那兒是不會舒服的,不過,為了過更好的生活,我們就得一起鑽進這個破棚子裡去,在那裡呆上兩個小時。那兒誰也聽不到我們,誰也看不見我們,我們就可以冷冷靜靜地作出決定了。」
1斯特凡大教堂,維也納最著名的教堂,建於十四至十五世紀。
工地在弗洛裡茲村,距市中心很遠,四周圍著木柵欄,空蕩無人。剛剛砌起牆的大樓,幾百個沒有安裝窗子的窗戶洞黑——的,顯得十分冷落淒清。柏油桶、手推車橫七豎八地亂放著,水泥、磚頭東一堆西一堆到處都是,亂糟糟地堆在鬆軟的泥地上。這景象使人感到,似乎是一場自然災害猝然襲擊了熱火朝天的樓房工地,使工作戛然而止了,這種冷寂的空氣同建築工地的熱烈氣氛是極不協調的。鑰匙果然放在一塊木板下面,潮濕的霧氣使誰也看不清這裡發生的事情,提供了很好的掩護。費迪南取下鑰匙打開了小木棚的門,爐子已經生著了,棚裡空氣暖和而適意,瀰漫著上好木料散發出的清香。費迪南一進來就回身鎖上門,又往爐裡添了幾塊劈柴。「萬一有人來,我就立刻把這些紙全扔進爐子裡去,不會出什麼事的,你不用怕。再說現在誰也不會到這兒來,誰也聽不見我們談話,這裡除我們之外再沒有別人了。」
克麗絲蒂娜站在屋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似乎一切都是做夢,而只有她面前這個男子是真實的。費迪南從衣袋裡掏出幾疊賬簿紙,把它們展開,說道:
「請你坐下來好好聽我說,克麗絲蒂娜。這是整個行動計劃,我寫得很細,修改了三次、四次、五次,我認為現在這個方案已經非常具體明確了。請你仔仔細細地從頭到尾看一遍,一條一條地讀,凡是你覺得不對的地方,就用鉛筆把你的問題或顧慮寫在右邊,然後我們再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細談。這事干係重大,不能有任何一點是心血來潮的產物。不過,現在我還想說點別的,說點在這份行動方案中沒有寫進去的東西。這只能由我們兩人一起來談,它只牽涉到我們兩個。是這樣的:我們,就是說你和我,我們是一起幹這件事的。因此,我們的罪是同等的,雖說按照法律恐怕你才算是真正的罪犯。你是國家職員,對此負有責任,受到通緝的是你,警方追捕的是你,在你的家庭成員面前,在任何人面前你被認為是罪犯,而我呢,只要沒有同你一道被抓獲,那就誰也不知道我是同案犯、唆使犯。所以你冒的風險比我大。你有一個職位,這個職位使你的生活開支有保障,退休後永遠領取退休金,而我則是一無所有。因此,無論從法律的意義上說,還是從——怎麼說呢,就說上帝吧,無論從法律上說,還是在上帝面前,我冒的險都比你小得多。我們各自承擔的份額並不相等。你承擔的風險比我大,我有責任明確告訴你這一點,讓你充分意識到這種危險性。」他發覺她這時垂下了眼皮。
「這一點我必須毫不含糊地告訴你,今後我也將不向你隱瞞任何一點危險。此外還必須明確:你所做的事或你我之所為是無可挽回的。這一步跨出去,就永遠退不回來了。即使我們用這筆錢慘淡經營,賺它幾百萬先令,用五倍於我們竊走的款子退賠,你也一輩子休想再回到這裡來,任何人都將不能寬恕你。幹了這件事,我們就無可挽回地從那些過著安穩日子的人,從那些安分守己的、可靠的國家公民的行列中被驅逐出來,就要一輩子生活在險境中了。這一點你必須清楚。不論我們怎樣想方設法保全自己,總是會出現意外,出現人確實無法估計、不可逆料的偶然情況,把我們一下子從那稱心如意的、無憂無慮的生活中揪出來投入監牢,蒙受恥辱,遭人唾罵。冒這樣的險是沒有什麼安全可言的,我們到了那邊,過了國境線,並不是就有了安全,今天我們不安全,明天也仍然不會安全,永遠沒有安全。你必須看清這一點,就好像在決鬥時看清對手的槍那樣。槍彈打出來,可能打偏,也可能命中,但不管哪種情況,你總是面對著槍口的吧。」
他又停了一會兒,並竭力去看她的眼睛。然後他瞅著地面,誰都可以看出,他那放在桌上的手一點也不哆嗦。
「再說一遍,我決不願讓你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我一點不能為你開保票,絲毫不能,也不能為我自己開保票。我們今天一齊鋌而走險,也並不意味著我們就一輩子拴在一起了。我們所以幹這件事是為了獲得自由,為了自由地生活——或許我們哪一天也願意不受對方的約束而自由行動吧。甚至這種情形很快就出現也說不定。我不能替自己擔保,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更不知道我一旦呼吸到自由的空氣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也許今天我心中的這種不安分情緒只是由於鬱積在胸中的悶氣沒能得到發洩而起,但它也可能一直存在下去,甚至還可能增強。我們互相瞭解還不深,我們不過是經常在一起呆上幾個鐘頭而已,因此要說我們能夠永遠生活在一起、願意永遠生活在一起,就未免有點離奇了。我能對你作的許諾僅僅是:我會成為你的好夥伴,這就是說我決不會出賣你,而且決不打算強迫你去做你所不願做的事。如果你什麼時候想離開我,我是不會阻攔你的。然而我不能許諾永遠留在你身邊,我什麼也不能許諾。我既不能許諾事情必定成功,也不能許諾你事後將會幸福或者安然無事,我甚至不能許諾說我們將不分離——我對你不能作任何許諾。因此,我現在並不是在鼓動你去幹,恰恰相反,我是在給你潑冷水,讓你清醒:你的處境比我不利,你將被認為是案犯,加上你又是女的,比我更有不便處。你冒的風險很大,這風險實在是太大了。我不願將你引入歧途。我不想鼓動你。請你看看這份計劃吧,看完好好考慮考慮再作決定。不過我要再次提醒你:你必須明白,一旦決定下來,就是不可挽回的了。」
他把寫著計劃的紙放在她面前。「請你抱著最大的懷疑態度、帶著極高的警惕來讀這份手稿,就好比有人想騙你上鉤,讓你簽署一份對你很不利的合同那樣。你看計劃這段時間,我去外邊走走,再一次看看這工地吧。我不願這個時候呆在你身邊,不想讓你感覺到我的在場對你是一種壓力。」
他站起來,沒有再看她就走出去了。克麗絲蒂娜面前放著一疊賬簿紙,折了幾折,繕寫得清清楚楚。她的心怦怦亂跳,只好稍等幾分鐘,然後開始讀起來。
這份手稿寫得十分工整,就像過去某個朝代傳下來的文件一樣,有折道處都折了起來。整個計劃分成幾章,每章都加了小標題,小標題下面用紅鉛筆劃了線以醒眉目:
一、行動
二、滅跡
三、在國外的措置及下一步計劃
四、不幸敗露時的處置
五、結語
第一章「行動」又分為若干小節,其餘各章亦然。每一小節都編排好數碼,像一份條約那樣一目瞭然。
克麗絲蒂娜拿起稿子,從頭到尾讀起來。
一 行動
1)選定日期:不言自明,行動的日子只能考慮放在某星期日或節假日的前一天。這樣做可以使發現存款失竊的時間延遲至少二十四小時,從而贏得潛逃所絕對必需的領先時間。由於郵局是六點關門,就有可能趕上開往瑞士或法國的晚班直達快車,此外,十一月天黑得早也是一個有利條件。十一月為旅遊淡季,差不多可以確有把握地預計,夜間列車在奧地利境內行駛時,車廂裡我們的隔間內再無別的乘客,這樣一來,報上登出失盜消息後便很難找到證人提供外形描述。如果進一步考慮,那麼國慶節(郵局休息)前一天,即十一月十日是個特別有利的日子,因為選定這一天,到達國外就是一個工作日,其優點是可以不大引人注目地購置第一批物品,進行化裝和改裝。這樣看來,似應盡可能隱蔽地拖延郵局各種收入款項的上交日期,以便採取行動時獲得盡量多的錢。
2)動身出走:毫無疑問,出走必須分頭進行。我們兩人都只買短程票,先買到林茨,從林茨又只買到因斯布魯克或邊境,從邊境再買到蘇黎世。看來你必須多提前幾天購買去林茨的車票,或者最好由我代買,以便售票員(他無疑是認識你的)無法提供你真正的去向。關於其他掩人耳目、消滅痕跡的做法詳見第二章。我在維也納上車,你在聖珀爾膝上車,列車在奧地利行駛的整整一夜我們不交談一句話。考慮到以後的追查,這樣做非常重要,可以避免有人知道或猜到本案有同案犯,這樣一來追查工作便始終只是針對著你一個人、你的姓名、你的個人特點進行,而不會懷疑到我們在外國扮演的那對夫妻了。另外,列車進入外國境內以後相當長一段時間,仍需在列車員和其他官員面前避免露出任何表明我們是一起旅行的跡象。只有邊境檢查員例外,因為我們要出示共同的護照。
3)證件:當然最好除我們的真護照以外再弄到假護照。然而現在沒有時間了。可以等到國外再設法。但是,在任何邊卡當然決不能亮出霍夫萊納這一姓氏,相反,我作為完全清白無辜的公民,則可以在任何地方填寫我的真實姓名。我要在我的護照上作一點小小的改動,以便將你的名字和照片加進去。橡皮公章我可以自己製作,我從前是學過木刻的。此外,我還可以將我的姓氏法爾納的首字母F稍加塗改(我查看過了,完全是可行的),使它看起來和K沒有什麼區別,而變成姓「卡爾納」,這樣一來,即使以後出現我現在認為是不可能的那種情況(見第二章),這個姓氏也會把人引到一個完全無關的方向去。改動過的護照就是以夫妻面貌出現的我們兩人的共同證件,它只需使用到我們將來在某一海港城市弄到假護照時就足夠了。如果錢夠用,兩三年內辦到這一點並不困難。
4)款子的攜帶:行動前最後幾天要千方百計採取措施,盡可能做到把錢都換成大票,一千先令或者一萬先令面額的,以減輕行動時的負擔。這大約五十張到兩百張鈔票(視一千先令鈔一百先令鈔的多寡而定),在旅途中由你分散裝在皮箱、皮包裡,或者至多再縫一部分在帽子裡,用這個辦法應付目前手續比較簡單的海關檢查顯然是足夠了。沿途我將在蘇黎世車站和巴塞爾車站兌換一批鈔票,這樣我們到達法國時已帶有外幣,不必在那裡某處為購置第一批必需品而過於引人注目地去兌換大量奧地利貨幣了。
5)逃亡的第一站:我建議定為巴黎。它的優點是毋需周折,一趟火車直達,從而能在事發前十六小時、張榜緝拿前大約二十四小時就已抵達那裡,而且有一定的時間置備必要物品進行改裝和完全改變外貌特徵(這一點將只涉及你)。我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所以我們可以避開專為外國旅遊者開設的旅館,而到一家郊區旅店去投宿,這就不太引起注意了。巴黎的優點之一是過往旅客特別多,因而對個別人進行監視幾乎是不可能的,另據朋友告訴我,巴黎對申請居留的規章執行起來也比較隨便,不像德國那麼嚴,那些德國房東,甚至整個德國民族,都是生性喜歡刨根問底,事事要求一絲不苟的。此外,德國報紙對一件奧地利郵局盜竊案大概也會比法國報紙報道得更詳細些。等到報上登出第一批消息,我們很可能又已經離開巴黎了(詳見第三章)。
二 滅跡
最重要的是必須給當局的追查製造困難,盡可能將其視線轉移到錯誤的方向,任何虛假的蹤跡都可以延緩追查工作的進度,而事過若干天之後,關於作案人外貌特徵的描述就會在國內外,特別是在國外完全被遺忘了。因此,一開始就充分估計到當局可能採取的一切措施並據此作出相應的對策,就是至關重要的了。
按常規,當局將從以下三方面開展其追查工作,1)徹底搜查住宅,2)向所有熟人進行查詢,3)追查同謀者。因此,僅銷毀家裡的全部證據是不夠的,必須採取進一步措施打亂偵破工作的步調使之走入歧途。這方面的措施包括:
1)護照簽證:任何刑事犯罪一經發現,警方都會立即向所有外國領事館進行調查是否近期曾為嫌疑犯簽發過入境簽證。本案的在逃嫌疑犯為H1。由於我不是用H護照,而是以我自己的名義去申請法國簽證(關於我參見本章第五節),這樣做我至少暫時不會引起懷疑,所以,根本不去為H護照申請簽證實際上也就行了。然而因為我們想把警方的追蹤活動引向東方,我將用你的護照為你申請羅馬尼亞入境簽證,其結果自然是,警方的追蹤搜查將首先集中在羅馬尼亞方向以至整個巴爾幹半島方面。
1H,即霍夫萊納(Hoflehner)。
2)為了增強警方這一推測,你最好在國慶前一天向布加勒斯特發一封電報給布蘭科-裡克濟奇1——布加勒斯特火車站留局待領。電文是:「明日下午偕行李抵達,車站接。」可以確有把握地認為,當局一定會對近幾天從你的郵務所發出的全部電報和電話逐一進行檢查,從而迅速發現這封極為可疑的電報,這將使他們相信:第一,發現了一個同夥,第二,逃跑的去向已經掌握。
1虛構的羅馬尼亞人姓名。
3)為使當局對這個於我們至為有利的錯誤判斷更加深信不疑,我用偽裝筆跡寫一封長信給你,你細心地把這封信撕成很小的碎塊,再把這些碎片扔到字紙簍裡。刑警是必定要搜查廢紙簍,把碎紙屑對起來的,這樣,虛假的跡象便又一次得到了印證。
4)動身出走前一天,你悄悄到火車站打聽一下是否發售去布加勒斯特的直達票、票價多少。無疑,車站售票員將出面作證,從而更加有利於加強我們布下的迷陣。
5)在旅途中你是以我的夫人的身份出現、以這個身份呈報有關當局的。為了使我完全擺脫與本案的干係,只需做一件小事就夠了:據我所知,沒有人見到過我們兩人在一起,而且除你姐夫外誰也不知道我們相識。為了迷惑你的姐夫,我將在今天就去找他,向他告別。我告訴他,我終於在德國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職位,就要動身前往了。我也將和我的房東太太結賬,付清全部欠款,並給她看一價電報。由於我從你動身前一星期起就不再露面,我們兩人之間有任何聯繫的可能就完全排除了。
三 在國外的措置及下一步計劃
詳細的規定只有在現場才能作出,此處只提幾點一般的考慮:
1)外貌:我們必須在衣著、談吐、舉止上裝成中產階層小康人家的模樣,因為這樣的人最不起眼,既不太講究,也不太寒酸。而主要的是我將冒充一個很難被懷疑同盜竊案有瓜葛的階層的人士:我要扮演一個畫家。一到巴黎我就買一個輕便的小畫架、一把折疊椅,再加上油畫布、調色板,這樣一來,無論走到哪裡,我的職業部一目瞭然,無需多問。況且,法國和一切風景優美的地方一年到頭都有成千上萬的畫家在活動,這就使我們比較容易混跡其間,並且一見面就能引起人們某種好感,如人們對那些與眾不同而又沒有什麼危險性的人物常有的感覺那樣。
2)我們的衣著也必須符合這一身份。絨布或亞麻布上衣,稍微突出一下藝術家的派頭,此外就不要任何引人注目的服飾了。你還要以助手的面目出現,替我拿畫盒和相機。這號人是不會有誰打聽他們的行蹤和意圖的,他們尋找僻靜的地方不會有人感到奇怪,說話帶外國口音也不會有人特別注意。
3)語言:我們應盡可能只在無第三者時交談,這一點極為重要。無論如何要避免讓人發現我們用德語談話。在人前交談時最好是用我們小時候都會的那種兒童語言,這種話外國人不僅聽不懂,而且也無法猜出你我說的是哪國話。住旅館要盡可能住拐角房間,或者鄰室無法竊聽的房間。
4)經常變更居留地:經常變更居留地是必要的,因為超過一定的期限就可能有納稅的義務,這雖說與我們這件事毫無關係,但總歸是會帶來一些不愉快的。居留期限一般以十至十四天為宜,在較小的地方不超過四周,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即可以避免同旅館人員過分熟識。
5)現款:在我們還沒有租到銀行保險箱之前,現款必須由兩人分開攜帶,而租用保險箱至少在頭幾個月內是危險的。不言而喻,錢不能裝在錢包或敞開的衣兜裡,而必須縫進鞋裡子、帽子或衣服中去,這樣一來,如果遇到意外的搜身或者任何別的難以預料的不幸事件,在我們身上發現較多的奧地利貨幣時,也不致產生進一步的懷疑。兌換貨幣必須從緩,務必謹慎從事,而且只能在較大的地方如巴黎、蒙特卡洛、尼扎等處,決不能在小城市進行。
6)要盡量避免結識人,至少在頭一段時間必須如此,直至我們設法弄到新證件(據說在港口城市較為容易),離開法國到德國或其他任何國家去。
7)現在就對我們將來的生活方式提前作出規劃是多餘的。根據我到目前為止所作的估算,如果我們保持不講排場的中等生活水平,這筆錢可以維持四年到五年,在這段時間內,今後事態如何發展當會有個眉目。必須盡早設法把錢存放起來,取代全部現款帶在身邊這一方式,這無論如何是相當危險的。然而只能在找到絕對安全、隱蔽的辦法後才可實行。最初一段時間需要極度謹慎、嚴密隱蔽、經常檢查,半年以後就可以放開手腳自由行動了,那些可能發出的通緝令也都被人忘記了。還必須充分利用這段時間提高外語水平,逐漸改變自己的筆跡,克服心中對所扮角色感到的陌生和拘謹。可能的話,最好再學會一技之長,這樣就可以採用另一種生活方式、從事另外的活動了。
四 不幸敗露時的處置
從事這樣一樁無異沙上築台、毫無把握的冒險行動,必須一開始就作好失敗的準備。危險情況究竟何時出現、來自何方,不可能依靠神機妙算事先得知,而只能隨時根據具體情況一一商量對付。不過可以大致掌握幾條基本原則:
1)如果由於某一偶然的原因或失誤,我們在旅途中或變換居留地時失散了,那麼就應當各自立即返回最後一次共同過夜的地方,到那裡後,或者在火車站等候對方,或者寫信給對方(到該市郵政總局領取)。
2)如果不幸我們的行蹤被發現,即將被捕,那麼我們那時必須是作好了一切準備的,可以採取最後一著。我平時手槍不離身,睡覺時也總放在身旁。我也為你預備好毒藥氰化鉀,你可以悄悄裝在粉盒裡隨身攜帶以防不測。心裡有了這個底。隨時都可以採取我們原先決定採取的行動,我們就能在任何時候都活得更踏實些。從我這方面來說,我反正是下定了決心,決不再回到鐵絲網或者鐵窗內去了。
萬一出現另一種情況,即兩人中一個被捕,而另一人不在場,那麼後者就要承擔起夥伴的義務:立即逃走。要是出於不恰當的兒女之情前去自首,以便與夥伴同甘共苦,這樣做將是極大的錯誤,因為,一個人的負擔終究要輕些,在僅僅被拘留時也比較容易設法為自己開脫。此外,尚未失去自由者可以幫助滅跡,可以給被捕者送消息,甚至還有可能幫助他越獄。自願放棄自由,放棄那我們不惜為之冒最大風險的自由,是荒唐的行為。要自殺是不愁沒有時間的。
五 結語
我們不惜以生命為代價採取這次冒險行動,是為了獲得自由,至少是獲得一段時間的自由。這個自由概念也包括我們相互間的人身自由在內。如果兩人中某一人出於內在的或外在的原因,感到同對方一起生活十分彆扭或不堪忍受,那他完全可以名正言順地脫離對方。我們之中每一個人鋌而走險全然是自覺自願,沒有強迫,沒有向對方施加任何壓力,每人都只對自己負責,因此,無論何時,誰也不能在口頭上或內心裡責備對方。我們從第一分鐘起就平分所得錢財,以便每人都保持自由,同樣地,我們也要平分責任、平分風險,各自承擔自己行動帶來的一切後果。
我們每時每刻都確信自己井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國家、對不起對方的事情,而僅僅做了在我們所處的情況下惟一正確、順理成章的事。對於整個未來的計劃和安排來說,這一點就是我們自己對自己負責了。抱著心虛理虧的想法去冒這樣大的風險是毫無意義的。只有我們每個人都不受對方約束,經過充分的考慮,確信這條路是惟一可行的、正確的,我們才可以走上這條道路,才必須走上這條道路。
她放下這一疊紙,抬起頭來。他已經回來了,在一旁抽著香煙。「再看一遍吧。」她聽從了。等她再一次看完了稿子,他才問她:「一切都清楚、明白嗎?」
「對。」
「你覺得裡面還缺點什麼嗎?」
「不,我看你什麼都想到了。」
「什麼都想到了?不對,」——他微微一笑——「有一點我忘了寫進去。」
「是什麼?」
「哎,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任何計劃都有一點欠缺。任何犯罪行為都有一點破綻。只是事先不知道在哪裡罷了。每個罪犯,不論多麼狡猾,總是會犯一個小小的錯誤的。他把他所有的證件都收走了,卻偏偏把他的護照落下了;他估計到了一切障礙和阻力,但往往忽略了最明顯、最不成問題的一點。誰都會有一點疏忽閃失。所以,大概我也忘記了最重要的東西吧。」
她聲音裡充滿了驚訝。「那麼你覺得……你覺得事情不會成功……?」
「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事很難。走另外那條路要容易些。違抗自身的規律,幾乎總是要失敗的——我這裡說的不是法律和法規,不是國家的根本大法和警察。這些都是可以對付的。可是每個人都有他自身的內部規律:這個是往上的,那個是向下的,該高昇的總是會高昇,該垮台的總歸要垮台。我這輩子還沒有過什麼成功,也許這是命中注定了的,甚至可以說,大概我們是氣數盡了,非完蛋不可了。如果你真心實意地問我,那麼我可以告訴你:我不相信我是個有朝一日會非常幸福的人,也許幸福壓根與我無緣,有這麼一個月、一年、兩年的好日子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如果我們決定去冒險,那麼我也不是想著什麼將來活到白髮蒼蒼、年逾古稀,在綠茵環抱的溫暖家庭中頤養天年,在美滿幸福中了此一生之類,我只是想到幾個星期、幾個月、幾年,只是延緩一下我們用手槍來結束一切的時間而已。」
她安詳地看著他。「謝謝你,費迪南,謝謝你對我這樣真誠。如果你不是這樣,而是慷慨激昂地大講一通,那我反而不信任你了。我也不相信我們會長期一帆風順。每當我設想這件事,總是想到一半就被嚴酷的現實拉回來。也許我們打算做的事是白費力氣,毫無意義。可是不這樣做,照目前這樣生活下去,就更沒有意義了。我看不出有什麼更好的出路。所以說——你可以指望我的合作。」
他看著她,目光清澈、明亮,但沒有喜悅。「永不反悔?」
「決不。」
「那麼星期三,十號,六點鐘?」
她毅然地、坦然地注視著他的眼睛,向他伸出手來。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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