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人聲鼎沸、舞曲高奏的大廳旁邊經過,人不知鬼不覺地溜進了書房,這一步確實成功了。第一封信寫完了。可就在第二封眼看就要寫好的時候,她感到有一只手放到了自己的肩上。“哈哈,逮著了!可真夠鬼的,原來躲在這裡!本人在大樓裡東奔西竄,到處尋覓封-博倫小姐的芳蹤,整整一個鍾頭了!人人都問遍了,問得人家都笑話在下,卻不料小姐竟不聲不響縮在這裡,像只小兔子藏在莊稼地裡似的。這下到底叫我捉住了,沒說的,走!”瘦高個站在她身後,她又一次感到他的手抓住人時那厄運般的鐵鉗滋味,這感覺倏地傳遍全身直至每根神經末梢。她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對這個突然襲擊感到又驚又喜:瞧,才半個小時不在一起就弄得他這樣神不守捨的了。但是無論怎樣動心,此時她還是有足夠的力量來進行抵抗的。“不,我今天不能跳舞了,不可以再跳舞了。我還得寫幾封信,要趕明天早班火車寄出去。並且,我答應了姨媽今晚呆在樓上。不去了,沒有什麼考慮的余地,我就是不能去。要是她知道我又下樓來,光是這一點就會生氣的。”
向人交心是危險的,因為如果向一個陌生人披露了心底的秘密,就無異於拆除了橫在兩人之間的界牆。你把心上的東西交了出去,也就是給了對方某種可乘之機,的確,聽完這話他那充滿欲火的眼神立即變得親暱起來:“哈哈,溜號了!未經許可擅自行動!嗨,不用害怕,我不會吃掉您的,決不會的……可現在,等了您一個鍾頭,腿都站酸了,我可不能那麼輕易地放走您,不行,我決不放。一不做,二不休,您既然已經擅自下了樓,那麼就干脆擅自和我們一塊兒呆著吧。”
“您這是想到哪兒去了!絕對不行,說不定姨媽還會下來呢。不行,絕不可能!”
“別急,馬上我們就弄它個一清二楚,馬上就會知道親愛的姨媽是不是睡覺了。您知道她的房間是哪幾扇窗戶嗎?”“您問這干什麼?”“非常簡單,要是窗戶黑著,姨媽就已經睡了。而已經鑽進被窩裡的人,是決不會特意再穿上衣服,起床來看看他的孩子乖不乖的。哎呀,我在技校那陣,我們這些學生夜裡悄悄溜出去簡直就是家常便飯,把房門鑰匙和大門鑰匙抹足了油,只穿著襪子就走到門道去了。唔,這樣的夜晚比起那些正經八百獲得批准的晚會要痛快十倍呢。好了,走吧,去看看情況!”克麗絲蒂娜不禁微笑了:瞧,這裡真是什麼事都那麼輕輕易易、隨隨便便就解決了,什麼復雜困難的問題,在這裡都一下子就有了頭緒!突然間一種小姑娘的調皮心理油然而生,她心裡癢癢的,很想捉弄一下她那位過於嚴厲的監護人!不過也不要讓他太輕易地得手,她想。於是她嘴上仍然很硬:“絕對不行!我怎麼能這樣跑到外邊去挨凍!我連大衣都沒穿。”
“這不成問題,請等等,”話音未落他已經三步並作兩步跑到衣帽間,把他掛在那裡的柔軟異常的長毛絨大衣取來了。“這不就行了,快穿上吧!”
“可是我本來應該……”她剛想了個頭,就不再往下想究竟自己應該做什麼了,因為,這時他已經把她的一只胳臂送進了柔軟的大衣,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頂牛未免太幼稚了吧。於是她笑著向他使了一個調皮的眼色,把自己舒舒服服地裹在一個陌生男子的大衣裡了。“別走大門出去,”他沖著她那裹得嚴嚴實實的後背微笑道,“走這邊這道旁門。馬上我們就可以散步到姨媽窗下去了。”“可是真的只能呆一會兒啊,”她說,剛剛一跨入暗夜,她就感覺到他的手臂似乎是不言而喻地伸到了自己腋下。“好,窗子在哪裡?”“左邊三樓,拐角處有陽台的那個房間。”“黑著燈,唔,黑洞洞的,太好啦!一絲光亮都沒有,他們倆睡得正香呢。好了,現在該我說了算啦。先回大廳去!”“不,絕對不能去!要是埃爾金斯勳爵或者別人看見我在那裡,明天就會告訴姨媽姨爹,而他們本來就在生我的氣了……不,我一會兒就要回去的。”
“那就上別處去吧,去聖-莫裡茨酒店,汽車十分鍾就到。那裡誰也不認識您,沒有人能嚼舌頭,對您說短道長了。”
“您想哪兒去了!真是異想天開!要是這兒有人看見我同您一道上一輛小臥車,——那麼整個賓館這半個月就沒有別的話題了。”“這個好辦,包在我身上好了。當然您不能在賓館門前大模大樣地上車,尊敬的賓館經理處安裝了十四盞弧光燈呢!您先順著那條林間小路走上大約四十步,一直走到濃蔭深處,我坐著車過一分鍾隨後就來。這樣,十五分鍾光景我們就到那邊了。就這樣決定吧,完了。”
克麗絲蒂娜對這裡什麼事都能迅速迎刃而解一再感到驚奇。她還在抵抗,但已經有一半表示同意了:“您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簡單也罷,不簡單也罷,反正就那麼回事,這樣辦錯不了。我這就去那邊讓司機把車發動起來,您利用這段時間先過去。”這時她又一次遲疑地插問,但語氣已經軟下來了:“可是我們什麼時候回來啊?”
“最晚十二點。”
“您說話算數?”
“我人格擔保。”
一聲擔保,每每成為一個女人在掉進深淵之前緊緊抓住的欄桿。“那麼好吧,我信賴您。”
“您緊靠左邊一直走到大路上去,別經過弧光燈前面。一分鍾後我就來。”
當她照他說的方向走去時(為什麼我竟對他這樣百依百順呢?),她又想起:其實我本來應該……我應該……但是她想不下去了,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應該做什麼,因為,現在她已經被卷進這出新戲不得脫身,她全身裹在一個陌生男子的大衣裡,像印第安人似地詭秘地在黑暗中巡行,這又是一次,她再一次從自己的現實生活中搖身一變,又變成另一個人,和眼下她認識的那一個又不同了。她只在林蔭下等了不多一會兒,便看見兩條寬闊的光帶像長長的手指一樣沿著大路摸索過來,車燈那銀白耀眼的光柱在排排樅樹間掃射,少頃,這銳不可當、刺目晃眼的燈光便猝然熄滅,顯然是開車人已經找到了她,接著,一大塊黑——的東西——汽車便卡嚓卡嚓壓著地上的枝葉駛到她身邊,停下來了。這時車的內燈也悄然熄滅,只有速度計周圍可以看見一個熒熒的藍色光環,在這漆黑的夜的畫布上塗上了一圈色彩。因為剛才強烈的燈光晃眼,現在突然一片漆黑,克麗絲蒂娜什麼也分辨不出,然而車門立時開了,一只手伸了出來,將她扶進車去,接著她聽見身後匡的一聲,車門關上了。這一切是這樣鬼使神差般地迅速,就像看驚險影片一樣叫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她還沒有來得及喘口氣或說句話,汽車便已霍然起動,她的身子被猛地向後一甩,就在這第一個晃動中,她已經感到自已被摟住、被抱在懷裡了。她想反抗,戰戰兢兢地朝司機的後背努努嘴,這人像一座山一動不動地坐在他們前面,有這樣近在咫尺的目擊者,她感到害臊,然而同時又想到正是他的在場能保持自己不致失身而稍覺心安,可是她的示意沒有得到身旁這個男子的任何回答。她只覺得自己的身子被熱烈擁抱著,他的手摸著她的手,然後摸她的胳臂,又摸到她的乳房,接著,她感到一張咄咄逼人、不可違拗的陌生的嘴在搜尋她的嘴,這張熱烘烘、濕漉漉的嘴終於打開了她的緊閉的、在他的壓力下逐漸軟化的雙唇。對於這一切,她只是下意識地熱望著、期待著:這緊緊摟抱、狂熱接吻——把脖子、肩膀、面頰全吻遍,一會兒這裡,一會兒那裡,在那不住突突躁動的皮肉上打上灼熱的印記,特別又因為有第三者,這一切必須偷偷地、悄悄地進行,這一點恰恰給這些狂熱沖動的行為增添了某種更加迷人、令人心醉的情趣。她閉上雙眼,默不作聲地聽任擺布,任憑他從自己唇上盡情吮吸輕聲哼唧的氣息,整個挺直的、顫抖的身軀同他一齊縱情享受著這狂吻的歡樂。這種狀態她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好像超脫於時間空間之外,直到司機一聲清脆的鳴笛,汽車駛入燈光明亮的街道,隨後在一家大賓館的酒吧間前面戛然停住,他們才猛地清醒過來。
她走下車來,心緒紛亂,滿面羞慚,搖搖晃晃,一邊走一邊急忙拉平壓皺的衣裳,整一整被狂吻弄得蓬亂不堪的頭發。是不是別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呢……沒那麼嚴重!在燈光朦朧、賓客滿座的酒吧間裡,誰也不注意看她,侍者彬彬有禮地領她來到一張桌旁。此刻她又有了新的體會:一個女人的生活可以是一個多麼巨大的秘密,一個外人根本看不透的秘密啊,社交應酬的雍容、端莊只是一副假面具,能把最最狂熱放縱的情欲遮掩得天衣無縫!以前她絕不會相信,自己居然能在一個男子剛剛吻過、皮膚還在發熱的情況下正襟危坐、鎮靜自若,清醒冷靜地同這個人坐在一起,同他輕松愉快地說東道西,同這個穿著熨燙得平平整整的配燕尾服襯衫的、道貌岸然的人侃侃而談,而僅僅兩分鍾前自己還同他嘴貼著嘴,還全身感覺著他的嘴唇甚至他那堅硬的、咬緊的牙齒,還屈身在他熱烈擁抱的壓力下,這些事,這裡有誰想得到哪怕只是一絲一毫呢?有多少女人曾經在我面前像這樣偽裝起來啊,她驚恐地想,在家鄉,鎮上,有多少我認識的女人這樣做過啊。誰都有兩副面孔、幾副面孔、好多副面孔,有秘密的,有公開的,而我這個懵懵懂懂的傻女人竟把他們的矜持當成自己學習的榜樣。正想著,她感到桌下他的膝蓋在用無聲的語言試探地頂自己的腿。她的眼睛立刻煥發出幸福的光彩,她似乎第一次看見他那嚴峻有力的、黝黑的臉膛,看見他薄薄的唇須下那張迫人就范的嘴,感到他那雙眼睛在親熱地緊緊盯著自己。這一切不禁在她心底點燃了一把驕傲之火。這個壯實的男子漢在追求我,不追求任何別的女人,只猛追我一人,這一點誰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我們跳舞好嗎?”他問道。“好。”她答道,這個“好”字是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她第一次體會到光跳舞是不夠的,那適可而止的接觸,只是爾後更加狂熱、更加縱情的擁抱的一種焦灼的預感罷了;她現在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以免過於明顯地流露出這種心情來。
她匆匆喝下了兩杯雞尾酒,男人已經給予她的或者她還在渴望得到的熱吻,使她的嘴唇感覺火辣辣的。又坐了一陣,她終於感到這種在人群中干坐的滋味難以忍受。“我們得回去了。”她說。“全依你。”這是她第一次聽他稱呼她“你”,這個字像一柄情意綿綿的劍,刺進了她的心窩,於是,她一上車就倒在他的懷抱之中,顯得非常自然。現在是在不斷的親吻之間穿插著大量表達急切要求的話語了。他請求她到他那裡呆一小時,只呆一小時就行,他說他們兩人的房間在同一層樓,服務人員這會兒也全都睡著了。她聽著他充滿欲火的祈求,就像喝下一杯杯刺激性很強的烈酒一樣。啊呀,我現在還有時間,她心裡亂作一團地想,要懸崖勒馬還來得及,可是在這樣想的同時全身已經被情感的熱浪淹沒了。她沒有說話,不回答他,只是敞開自己的心胸,接受那一連串她平生第一次從一個男人嘴裡聽到的拜倒在她裙下的激情話語。
汽車在他們先前上車出發的地方停住了。她下車時,司機的脊背仍然一動不動。她一個人向賓館走去,大門口的弧光燈已經熄滅了,她匆匆地穿過大廳;她知道他一定會跟上來的,也已聽見他在自己身後緊緊跟隨,運動員一般輕捷地一步跨三級走上樓來。他馬上就要抓住我了,她的感覺這樣告訴她,於是一陣迷亂、狂暴的恐懼猛然向她襲來,她跑起來了,不讓他追上自己,然後緊搶一步,縱身進了門,回身趕緊把門閂上。接著她便一頭栽進因手椅裡,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氣,全身心沉浸在慶幸的情緒之中:得救了!
得救了,得救了,全身關節還在顫栗:只是一分鍾之差,不然就悔之晚矣,真可怕啊,我成了一個多麼動搖、猶豫、軟弱的人!在這樣的瞬間誰都可以占有我,從前我可一點不知道這回事啊。我以前難道不是很穩重的嗎——太可怕了,這種事會把你一下子弄得方寸頓亂、六神無主!真是萬幸,我還有那麼一點點毅力,及時跑進屋來,把他關在門外了,要不然,天曉得會出什麼事情!
她摸著黑很快脫下衣服,心還在怦怦亂跳。當她已閉眼躺在床上,手腳都放在柔軟而溫暖的鴨絨被裡面時,那尚未完全平復的激情仍在使她渾身戰抖。真荒唐,她想,我究竟怕什麼呀,二十八了,還老這麼縮手縮腳,謹小慎微,還老是等待呀,遲疑呀,害怕呀。究竟為什麼我要縮手縮腳,這對誰有好處呢?父親節省了一輩子,母親和我也一樣,我們在這些艱難、可怕的年月裡都在節衣縮食,而別人卻在過著人的生活;我一直膽小怕事,什麼都不敢做,誰又給過我們報嘗?到某一天,你突然發現自己一朝春盡紅顏老,青春的花兒凋謝了,然後就悄然死去,糊裡糊塗的什麼也沒有見過,一天像樣的日子也沒有過過。看吧,很快家鄉那邊那種謹小慎微的日子又要開始,那是個多可怕的狹小天地啊,而這裡呢,這裡什麼都有,多得你不享受也不行,可我反而害怕,我像個黃毛丫頭似地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敢見人,真是懦夫,膽小鬼,傻瓜,荒唐!真的荒唐嗎?既然如此,要不要打開門閂,說不定……不,不,今天就算了。我不是還在這裡嗎,一個星期、兩個星期,唔,這是多麼美好的時光,這是多長的一段時間啊!不,我決不再當傻瓜了,決不再做膽小鬼,我要享受這一切,占有這一切!所有這一切,一樣也不落下……
於是,唇邊掛著微笑,胳臂向兩側伸開,嘴唇微微開啟著,好像在期待熱吻——克麗絲蒂娜就這樣入睡了。她哪裡知道,這是她在這個上流社會裡的最後一天、最後一夜了呢!
人在感情激動時往往不善於觀察:所有沉浸在幸福中的人都無法成為心理學家。只有內心不安的人才會使自己的全部感官處於最大限度的緊張狀態,意識到隨時可能有危險——這種本能使他變得異常聰明,超過了自然賦予他的智力。克麗絲蒂娜哪裡想得到,對於另外一個人來說,幾天來她在這裡的生活竟成了不安和危險的源泉了。那個很會動腦子分析問題的曼海姆姑娘,克麗絲蒂娜懵懵無知地把她喜歡同自己親熱地聊天當成了友情的表現,可實際上呢,她卻被克麗絲蒂娜社交上的勝利大大地激怒了。在這位美國人的女親戚到來之前,工程師早已同她頻繁地眉來眼去,並且作過多次暗示,他完全是真心誠意,甚至已經考慮到結婚的問題了。當然,關鍵性的轉折還沒有出現,也許只差兩三天,只差在一個適當的時機作一次定情的傾心交談便可以定局了;然而恰恰在這個時候克麗絲蒂娜來了,這真是大殺風景,奪人所好,從此工程師的興趣便愈來愈明顯地轉移到克麗絲蒂娜身上。這或許是由於家業豪富散發出的耀眼聖光、由於那響亮的貴族姓氏影響了這個善算計的人,或許僅僅是由於克麗絲蒂娜身上那熊熊的歡樂之火、那洶湧的幸福之浪感染、征服了他吧;不管是哪種情況,總之,這個小個子曼海姆女人懷著妒忌又惱恨的心情——這裡既有一個半大女學生那還帶著孩子氣的嫉妒之心,同時又有成年女子那種咬牙切齒、勢不兩立的氣惱和妒恨——發現自己是被冷落、被甩在一邊了。工程師現在幾乎只同克麗絲蒂娜跳舞,每晚都坐在凡-博倫家的桌旁。克麗絲蒂娜的情敵意識到:如果不想失去他,現在已是刻不容緩地采取果斷行動扭轉局面的時候了。而憑著高度警覺者的本能,這個詭計多端的小個子女人早已覺出克麗絲蒂娜的熾熱情緒有點異樣,其中有某些地方在社交場合顯得頗不尋常,於是,當別人還在對這灑脫不拘的縱情歡樂表示贊歎和神往時,她就已開始竭力探究這背後的秘密了。
她的考察先從一步步親近克麗絲蒂娜開始。散步時,她總是親熱地挽起克麗絲蒂娜的手臂,告訴她自己的一些半真半假的私人秘密,僅僅為了誘使對方說出那些羞於啟齒的隱私。晚上,她經常到屋裡來找完全蒙在鼓裡的克麗絲蒂娜,坐在她床沿上,撫摩她的手臂,而克麗絲蒂娜呢,目前正渴望用她的幸福心情去感染別人,所以對來人的熱情友好總報以衷心的感激,對她的問題,都毫無保留地一一作答,也不問這些問題是發自真心的還是設計好的圈套;只有碰上那些觸動她最隱秘的心事的問題,她才本能地躲閃回避,比如當卡爾拉問她,在她們家裡有多少婢女,有多少房間時,她真真假假地回答說,現在母親生病,完全住鄉下,深居簡出,從前自然是另一種樣子。可是每當她不慎稍一走嘴,不能自圓其說,那位懷著鬼胎的來客便緊追不捨,從而漸漸摸到了底細:原來這位新來的女子,這個以華麗服裝、珍珠項鏈以及全身的珠光寶氣使自己在埃德溫眼裡黯然失色的女人實際上出身寒微。無意間克麗絲蒂娜又在幾個社交問題上暴露了自己的無知,比如她竟不知道馬球運動是要騎馬的1,不知道“科蒂”,“豪比根”是最暢銷的名牌香水,分不清高中低檔各類汽車,從來沒有看過賽馬;諸如此類的一二十個內行詞語,又暴露出她對時髦的共濟會也是很無知的。在文化程度上,她同這個化學系大學生相比當然十分可憐:沒有上過九年制中學,不會外語,也就是說,她直率地承認她早已把在學校學的那幾句不像樣的英語忘光了。哎喲,不對了,這位叫做封-博倫的摩登小姐看來是有點問題!只要緊抓不放、步步進逼,就能看清她的真面目!於是,小陰謀家滿懷嫉妒,施展出她的全部心計,大舉進攻了。
1馬球(Polo),原文為單純名詞,並非“馬”與“球”組成的復合名詞,所以從構詞成分中看不出“馬”字。
她足足花了兩整天,辛辛苦苦同人拉家常、察言觀色、窺探動靜,終於找到了突破口。職業女理發師都是喜歡聊天的;她們兩手忙於工作,兩片嘴皮卻很少閒著。那個機靈的迪韋努瓦太太,她開的理發室同時也是各種新聞的總交換站,曼海姆女人來洗頭時,向她打聽起克麗絲蒂娜的情況,她銀鈴般尖聲笑著說:“Ah,la niece de Madame van Boolen?1”——笑聲像流水不斷汩汩噴濺出來——“ah,elle etait bien drole a voir puand elle arivait ici!1”;她說,克麗絲蒂娜初到時發式跟鄉下姑娘一樣,一對又粗又大的辮子盤起來,上面還別著死沉死沉的鐵發針。理發師說,她以前完全不知道怎麼歐洲還在生產這種粗笨的玩意兒,她記不清在哪個抽屜裡還放著兩副這種發針,這是她特意當成珍貴的古玩收藏起來的呢。不用說,理發師的話是一條很有油水的線索,於是這個心狠手辣的女人帶著幾乎是運動員那樣的拼搏勁頭跟蹤追擊了。下一步,她巧妙地誘使分管克麗絲蒂娜住的那層樓的女招待打開了話匣子,不久之後就弄清了真相:原來克麗絲蒂娜是提著一個小得可憐的籐箱來到賓館的;她現在的全部衣物,甚至包括換洗衣裳,全是凡-博倫太太匆匆忙忙買給她或借給她的。曼海姆女人通過東奔西走、四處訪問,小費也花了不少,終於把包括角質柄雨傘在內的每項細節都弄得一清二楚了。惡人交好運,無巧不成書,克麗絲蒂娜到門房取那幾封寄給霍夫萊納的信件時,她恰恰站在一旁,接著,她又狡獪地故意裝成隨便問一聲,便獲得了令人震驚的情報:克麗絲蒂娜根本就不姓封-博倫!
1法文:啊,凡-博倫太太的侄女(外甥女)嗎?
2法文:啊,她剛到這裡時那樣子真是可笑極了!
這一條就足夠,甚至綽綽有余了。炸藥已經齊備,卡爾拉現在只需安好引線就行了,賓館裡有那麼一個人。黑天白日地坐在大廳裡,手持武器——長柄單片眼鏡,活像一個檢查站的官員,這就是樞密顧問施特羅德曼夫人,一個著名外科醫生的遺孀。這位老太太半身癱瘓,她乘坐的輪椅,被眾人一致公認為此間集一切社交新聞之大成的情報所,特別是審查決定各種新聞的可靠與否的最高決策機關;在這場把所有的人都席卷進去的勾心斗角的秘密戰爭中,它劍拔弩張,嚴陣以待,日以繼夜地活動著,拼命搜集准確的情報。曼海姆女人來到老太太旁邊坐下,急不可待而又十分巧妙地一吐為快,把這份珍貴的情報提供了出來。當然,她講這件事時擺出了一副極為友好的姿態:唉呀,這位封-博倫小姐真是可愛極了,哦,封-博倫小姐——這座賓館的人都這麼稱呼她,其實呢,你簡直一點也看不出她原來竟是下層人出身啊。凡-博倫太太心腸真好,把一個站櫃台的,或者誰也不知是干什麼別的事的女娃說成是自己的侄女,用自己的衣服把她裝扮成富貴小姐,讓她改名換姓出人社交場所,唔,說起來真是讓人拍案叫絕!是的,美國人在這些等級問題上確實比我們落後的歐洲要民主些,開通些,我們一直還很看重門第(聽到這裡樞密顧問夫人像好斗的公雞那樣晃了晃腦袋),說到底,我們不但要看穿著、看錢財,還要看文化、看出身。不待說,曼海姆女人不會忘記將那把土裡土氣的雨傘作一番繪聲繪色的描述,總之是把每件可以刺傷對方的令人捧腹的細枝末節,一古腦兒向情報所和盤托出了。於是,就在當天早晨,這件新奇故事便在整座賓館傳揚開來,而且同任何小道消息一樣,在不脛而走的過程中添枝加葉,越說越難聽。有的說,美國人就愛干這種事,比如把一個女打字員假扮成百萬富翁,專門為了氣一氣貴族,唔,這事甚至還被編成了一出戲呢。還有的說,大概這女人是老先生的情婦,要不就是他夫人的同性戀人,等等。總之,卡爾拉的計劃進行得極為順利。到了這天晚上,當克麗絲帶娜還完全蒙在鼓裡,繼續同工程師暗地幽會時,她已經成為賓館中竊竊私議的主要話題了。當然,為了不被人看成傻瓜和蠢貨,誰都宣稱自己早就發現此人破綻百出,誰也不願承認自己是受騙而信以為真了。而由於人們的記憶往往很樂意為他們的意願服務,每個人就都把他記起來在克麗絲蒂娜身上看到的、昨天還認為是美妙無比的任何一件小事,統統都擰成了證明她十分可笑的話柄。所以,當她那熱乎乎的、青春煥發的身子還沉浸在幸福之中,當她還在睡眼惺忪地、朱唇半啟地微微笑著,還在繼續欺騙自己時,她這場並非出於本意的、無辜的騙局,已是盡人皆知了。
謠言總是最後才傳到本人耳裡的,克麗絲蒂娜沒有覺出這天上午她不論到哪裡,背後就有人投來譏笑、窺探的目光,它們交織成一個吐著火舌的、密集的炮火包圍圈緊緊纏住了她。抱著與人為善的態度,她恰恰走到了最危險的地方——樞密顧問夫人旁邊坐下來,既未覺察老太婆在用一些居心不良的問題挑逗她,也沒有意識到四面八方的鄰座都豎直了耳朵在細聽她們講話。坐了一會兒,她熱情地吻了吻白發蒼蒼的老太太的手,然後就如約去陪伴姨爹姨媽散步了。在回答她的問好時,個別客人忍不住發出哧哧的輕微笑聲,這她並不感覺到有什麼異樣。人家高興,難道不讓人笑出來,而要繃著臉不成?她那無憂無慮的眼裡發出明亮、歡快的光,目送著那些表面一套、心裡一套的人走開去,她像一團火,借著風勢輕捷地呼呼穿過大廳,純潔地虔信著這個善良的世界。
姨媽起初也毫無察覺;當然,這天上午她也發現氣氛有點不對,但並沒有想到這同克麗絲蒂娜有什麼聯系——事情是這樣的:賓館裡住著的那對西裡西亞地主夫婦——封-特倫克維茨先生和太太,在日常交往中嚴格恪守封建等級界限,對所有資產階層人士一律不屑一顧。然而,對凡-博他夫婦他們卻另眼相看,這首先是因為這對夫婦是美國人(僅僅這一點已經意味著具有某種貴族身分了)而又不是猶太人,另外也許是因為他們的次子哈羅明天就要到達此地,而這個兒子的房產在抵押貸款的沉重利息下岌岌可危,看來讓他結識一個美籍女遺產繼承人是不會沒有一點好處的。話說回來:封-特倫克維茨夫婦原先同凡-博倫太太約定今天上午十點一起外出散步,可是突然(從樞密顧問夫人情報所得到消息之後)在九點半派門房來轉致歉意說不能奉陪了,但又未說出任何理由。更為奇怪的是,中午見面時他們仍然不對這次突然取消約會作出解釋,親自表示歉意,而是生硬地打個招呼就從凡-博倫夫婦桌旁走過去了。“真是怪事,”在一切社交活動中敏感至極,甚至到了病態程度的凡-博倫太太立刻狐疑起來。“難道我們什麼時候得罪了他們嗎?究竟出了什麼事了?”緊接著又出現一件怪事:午飯後她坐在大廳裡(安東尼照例在午睡,克麗絲蒂娜在書房裡寫信),竟沒有一個人到她桌旁來。平時總是有人過來隨使聊聊的,不是金斯雷夫婦,就是別的熟人,而今天呢,好像都約好了似的,每個人都在自己桌旁穩坐不動。她獨自一人坐在那柔軟的圈手椅裡等待著,十分納悶為什麼沒有一個朋友過來,那個趾高氣揚的特倫克維茨,居然連句道歉的話都不說。
到底有一個人走過來了,可是也與往常不同:來人踱著僵硬的方步,表情異常做作,態度一本正經:這是埃爾金斯勳爵。他顯得精神疲乏,眼皮發紅,諱莫如深地瞇起雙眼——而平時他看人總是坦率自然、目光明晰的呀!他今天這是怎麼了?他簡直像大禮參拜似地向她一鞠躬說道:“我可以同您一起坐坐嗎?”
“當然可以,親愛的勳爵,您今天怎麼這樣客氣呵?”
使她迷惑不解的事情還沒有完:埃爾金斯的舉止非常不自然,一會兒緊盯著自己的腳尖,一會兒解開上衣扣子,一會兒又用手抻抻褲縫;奇怪呀,真是奇怪。他究竟是怎麼了,她想,這模樣簡直就像馬上要登台發表節日演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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