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間狹窄的小屋裡,總散發著一股酸不唧唧的潮氣和一股病人長期臥床的氣味。而旁邊那極小的用作廚房的隔斷裡,經過關不嚴實的門,飄來一陣陣淡淡的、剛熱好的剩飯的氣味和霧氣,好像有一塊燒焦灼紗布在冒煙。克麗絲蒂娜進屋後第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就是使勁一把推開窗子。砰的一聲,床上老太太驚醒了,輕聲呻吟起來。她沒有法子,只要有一點點響動就要呻吟,恰似一個散架的櫃子,只消有人走近它,還不等碰到就會咯吱作響一樣:一個患風濕病的身子,憑經驗知道每個動作都會引起疼痛,從而預先感到恐懼。老太太先哼了幾聲,在這必不可少的歎息之後,才慢慢清醒過來問道:「什麼事?」那昏昏沉沉的感官,即便處於半睡眠狀態也知道現在還不可能是中午,還不可能是吃飯時間。一定是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了,這時女兒把電報遞給了她。
老太太那只飽經風霜的手,吃力地伸向床頭櫃去摸眼鏡,因為每個動作都引起疼痛,好一陣才在一大堆亂糟糟的藥品下面找到了那副鋼邊眼鏡,把它架到鼻樑上。但是,老人剛一弄清這張紙的含義,那沉重的身軀便像觸了電似的猛然一震,接著渾身上下在喘息中起伏不停,上氣不接下氣地踉蹌幾步,最後以她那壓倒一切的體重撲到克麗絲蒂娜身上。她衝動異常,緊緊抱住吃驚的女兒,渾身哆嗦著,笑著,喘著,想說話又說不出來,最後精疲力竭地倒在沙發上,兩手緊緊摀住胸口,大口大口吸氣,一分鐘光景只是呼哧呼哧喘息。然而接著,從她那顫動的、無牙的嘴裡便突然迸發出一連串混亂的、含糊不清的話語,這是一些瑟瑟縮縮、結結巴巴吐出的支離破碎的片言隻語,又不斷被雜沓的、得意的笑聲所淹沒,她完全表達不清自己的意識,而只是一個勁兒結巴著、比劃著,同時淚水已經沿著面頰流進那乾癟的、不斷抽動的嘴裡。她把一大串激動的話語雜亂無章地、連珠炮一般灌進被這副狂熱得可笑的景象弄得茫然不知所措的女兒的耳朵裡去:謝天謝地,這下子可有了好結果啦,這一回她這個不中用的病懨懨的老太婆可以安心歸天了,可不正是為了這件事,她上個月,就是六月間,才去朝山進香,在那兒,她只祈求了這件事,希望克拉拉,她的妹子,從美國回來一趟,趁她還沒死,來關照一下她這個可憐的孩子。好了,現在她可心滿意足了。瞧,白紙黑字就在那裡——她不光寫信來,不光是寫信,她還捨得花這麼多錢拍電報,讓小克麗絲特1到她住的賓館去,還有,頭兩個星期就寄來一百美元了,唔,她,克拉拉,從來就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她從來就是個好心腸的人,還有呢,她女兒不光可以用這一百美元做路費,不光是這樣,還可以用這錢在去那個高級療養地看姨媽之前添置衣裳,把自己打扮得像位貴族小姐一樣。是啊,在那兒她可以大開眼界了,她將看到那些體面人,那些有錢人怎麼過舒服日子。謝謝老天爺,她就要頭一回同別人一樣過上好日子了。這個嘛,我敢當著神明說,她可是完完全全應當享受的。過去的日子究竟給了她點什麼啊——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幹活、上班、受苦受累,還得伺候她這個不中用的、愁眉苦臉、一身是病的老婆子,這個早就半截入士、最好快快歸天的老太婆。她,小克麗絲特,因為母親的緣故,還有那該死的戰爭,把自己整個青春白白糟蹋了,一想到女兒最好的年月被耽誤掉,她老婆子的心都要碎了!現在好了,孩子有指望了。你可得恭恭敬敬對待你姨父姨媽,要懂禮貌,要為人謙虛,一點不用怕克拉拉姨媽,姨媽有顆金子般的心,人真好,唔,等她自己這個老太婆入士以後,姨媽肯定會幫忙,讓克麗絲特離開這個憋氣的地方,離開這個鄉巴佬窩。唔,弄得好,沒準姨媽會提出來讓她跟著一塊兒上美國去。要是那樣,她完全不用考慮她老婆子,絕對不用,趕快離開這個窮國家,離開這些沒一點好的人吧,一點也不用考慮她。她老婆子總能在救濟院找到一個地方的,而且,還能有幾天呢……哦,現在她可以安心死去了,現在可什麼都好了。
1克麗絲特,克麗絲蒂娜的愛稱。
全身浮腫、從頭到腳被頭巾、襯裙裹得嚴嚴實實的老太太,一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步履艱難,拖著粗笨沉重的雙腿,在屋裡來回蹣跚,踩得地板咯吱作響。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用她那塊紅色的大手帕擦拭眼睛,因為這意外的喜訊使她淚如泉湧,她越來越起勁地比劃著,欣喜若狂,以致不得不一次次停住,坐下哼一陣,擤擤鼻涕,喘夠了氣,然後再重新絮絮叨叨說下去。她總是不斷地又想起點什麼別的,於是聒聒說個不停,一會兒嚷一會兒叫,一會兒哼一會兒哭,為這終於來到的喜事激動萬分。待她折騰到精疲力竭的那一刻,她猛然注意到:應接不暇地聽著她這滔滔不絕的歡欣話語的克麗絲蒂娜,竟面色蒼白、靦腆地木然站在那裡,兩眼露出一小半是驚詫、一多半是慌亂的神色,完全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才好,老太太生氣了,她再次使勁從椅子上猛地站起,湊近克麗絲蒂娜,緊緊抓住茫然不知所措的女兒的手,用力吻她,又使勁把她緊摟過來,不住地搖晃她的身子,好像要把她從睡夢中搖醒似的:「哎,你幹嗎一聲不吭呢?這難道是別人的事,不是你的事?你這是怎麼了,小傻瓜?瞧你愣得跟塊木頭似的,一句話不說,一聲不響,這可是件大喜事呀!你倒是高興起來呀!哎,你究竟為什麼不感到高興呢?」
在辦公時間內,規定嚴禁所有郵局職員擅離職守,就是最要緊的私事,在財政部的法規面前也是微不足道的,這叫做職先於人,公大於私。因此,克萊因賴芙林的女郵務助理在僅僅幾分鐘短暫的中輟之後便又規規矩矩坐在那塊玻璃板後面了,這段時間沒有任何人找過她,一張張散亂的公文紙和先前一樣懶洋洋地躺在無人問津的桌子上,那架剛才還使她熱血沸騰的電報機現在已經關上,默然無聲,在昏暗的屋裡閃著黃色的光。謝天謝地,誰也沒來過,什麼事也沒耽誤。女郵務助理這時可以安心地仔細回想一下這個使人迷茫的消息了。在突如其來的驚喜引起的忙亂中,她根本還沒弄明白這條從電線中突然降臨到自己身邊的消息究竟是令人難堪呢,還是使人高興。逐漸地,紛亂的思想才理出個頭緒:她要離開這裡了,要第一次離開母親,出去兩個星期,也許更長些,到生人那裡去,不,是到克拉拉姨媽那裡去,到一個高級賓館去找母親的妹妹。她要去度假了,這是真正的、不打折扣的假期,好多好多年了,可以得到一次休息,見見世面,看點新的東西、另外的東西。她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其實這的確是件好事,母親是對的,確實,她為這事感到這樣高興是對的。老實說,這的確是許多許多年以來她們家得到的最好的消息了。第一次可以擺脫套在脖子上的公務籠頭,自由自在,看一看新的面孔,見一見世面,這難道不是喜從天降?猛然間,母親那驚奇、駭怪,幾乎是怒氣沖沖的聲音又在她耳邊響起:「哎,你究竟為什麼不感到高興呢?」
母親是對的,她問得確實有理:為什麼我不感覺高興呢?為什麼我竟無動於衷,為什麼這喜訊竟不能打動我、震撼我的心?她一再細心諦聽,看看是否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對這一突然從天外飛來的喜訊會有一點點熱情的反應,然而沒有。她感到的只有紛亂的心曲,只有將信將疑,膽戰心驚。真是怪事,她想,為什麼我竟高興不起來?當我成百次從郵袋裡取出風景明信片來分裝,看到灰——的挪威海灣、寬闊的巴黎林蔭大道、美麗的索倫托港灣、紐約的摩天大樓時,不是每次都要感慨一番嗎?我總在想,什麼時候輪到自己呢?什麼時候我也能去一去這些地方?難道自己不正是在許多漫長、冷清的上午,夢想過有朝一日能擺脫這毫無意思的苦力活,掙脫這消磨時光、無異慢性自殺的工作嗎?我夢想有一天能好好休息休息,有充足的、完整的時間,不是總那麼支離破碎,使人動一動就受限制,寸步難行;夢想哪天能改變一下這千篇一律的日程:先是催命的鬧鐘逼著你起床,然後是穿衣、生火、取奶、買麵包、做飯、蓋郵戳、寫單據、打電話,回到家馬上熨衣服、做飯、洗涮、燒水、補衣裳、伺候病人,最後總是累得要死,躺倒便睡,這樣的夢我做過一千次,正是在這裡的這張桌旁,在這個破敗不堪的牢籠裡,這種夢做了簡直有幾十萬次了,現在呢,夢想驀地來到自己眼前,就要去旅行了,要走了,要得到自由了,可是——母親說得對——為什麼我竟不感到高興?為什麼我竟不立即表示願意去呢?
她兩眼呆滯,耷拉著雙肩坐著,面對似乎變得陌生了的冷冰冰的牆壁出神,不斷地等待著,等待著,期望在強烈的召喚下,心裡會不會有一點遲來的喜悅的衝動。她不知不覺地屏住呼吸,像孕婦細聽自己腹內胎兒的最初躁動那樣,俯身側耳諦聽著,然而什麼動靜也沒有,寂然無聲,空空蕩蕩,像一座沒有鳥兒啼叫的樹林。她,這個二十八歲的姑娘,這時搜索枯腸地拚命回想人高興時究竟是什麼滋味,吃驚地發現自己竟記不起來了:就像一個人兒時學過一種外國語,後來忘光了,只記得從前曾經會過這種外國話。她回想自己最後一次感到高興在什麼時候,苦苦思索著,低垂的前額上起了兩道深深的皺紋,漸漸地,她想起來了:似乎從一面磨毛了的模糊的鏡子中,逐漸浮現出一幅畫面:一個兩腿細長、頭髮金黃的小姑娘,穿著棉布裙子,調皮地搖晃著肩上的書包,還有十多個姑娘在她周圍歡蹦亂跳:她們這是在維也納市郊一個公園裡玩棒球。又有一次,一陣陣歡呼雀躍,一串串歡聲笑語,不斷隨羽毛球騰空而起。現在她記起來了,這笑聲是多麼輕巧、多麼自然地從喉嚨裡迸發出來,它一直是自己最親近的伴侶,它簡直就在你的皮膚下面躁動,在你的血液中激盪、翻滾;它在喉嚨裡是多麼輕啊,簡直太輕巧了,你只需輕輕一搖,它就連珠炮般從嘴唇滾落下來。在學校裡,她必須兩手緊扶坐凳、緊咬嘴唇,以便在上法語課時不致因為聽到一句滑稽的話、看到一個可笑的動作而忍不住縱聲大笑起來。這是因為,當時隨便一件芝麻大的事,都會激發出那種洋溢著天真無邪、噴射出青春火花的小姑娘特有的歡笑。某位老師說話打個磕巴,照鏡子時做個鬼臉,一隻貓滑稽地甩甩尾巴,一個軍官在街上瞅你一眼,總之,每件芝麻大的小事、每件什麼意義也沒有的滑稽事,都會引發這樣的歡笑,簡直可以說是渾身裝滿歡笑的火藥,只要一點小小的火星,就能使歡笑爆發出來。這種輕快、調皮的笑總是猶如即將離弦的箭一般,甚至在睡夢中,它也在那張稚氣未消的嘴邊描繪出一道喜氣洋洋的花紋。
突然間,這一切無影無蹤,眼前變作一團漆黑,好像誰一下子把燈芯掐滅了,一九一四年八月一日,下午,她去游泳,在更衣室脫衣時,她十六歲少女矯健的裸露的肉體,像一道閃亮的電光刷地映入自己的眼簾,它是多麼豐腴、白皙、生機勃勃、輕盈柔嫩,是多麼健康啊!然後,她縱身入池,渾身頓時涼爽萬分,她拍打著水花,不停地游著,後來又同女友們坐小木船你追我趕——那六個黃毛丫頭上氣不接下氣的笑聲,現在還在她耳邊迴響,接下去便是小跑著回家,快,快,她是那樣步履輕捷,因為,顯然又耽誤了時間,她不是還得幫助媽媽收拾行裝嗎?後天她們就要到康普山谷避暑地去了。於是,她一步跨三級跑上樓梯,氣喘吁吁衝進房裡。可是奇怪,她一進屋,父親和母親的談話就戛然而止,而且兩人都竭力扭頭不看她。剛才她聽見父親異乎尋常地大聲講話,而這會兒他卻帶著很不自然的專注神情讀起報來;母親一定是哭過,因為她這時慌忙把手絹攥成一團,趕緊走到窗前去了。出什麼事了?他們吵架了嗎?不,這不可能,絕對不是,看吧,父親現在突然轉過身,把手放在母親瑟瑟抖動的肩上,她還從來沒有看見父親這樣溫存呢。但母親並不回頭,在父親默默無言的撫摸下,她渾身顫動得更厲害了。究竟出了什麼事?他們兩個誰也不理會她,誰都不看她一眼。事隔十二年之後的今天,她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感到的疑懼。他們是在生她的氣嗎?難道自己捅了什麼婁子?她戰戰兢兢——小孩在嚴父面前總是膽戰心驚、覺得一無是處的——輕手輕腳地溜了出去,來到廚房裡。在那兒,女廚師波塞娜告訴她:住隔壁的勤務兵格查——當兵的知道底細——說,仗已經打起來了,要把這伙該死的塞爾維亞人剁成肉泥!奧托是後備少尉,得上前線,還有她姐夫,他們兩個都得去,所以父親和母親這樣煩躁不安、心慌意亂。果真,第二天一早她哥哥奧托便身穿步兵狙擊手的灰藍色軍服,肩上斜挎著軍官背帶,馬刀柄上飄拂著金黃色的穗子,直挺挺站在屋子中央。他這個中學助理教員,平時多半穿一件皺巴已的禮服式黑色外套,這種表示威嚴、莊重的黑顏色,使這個面黃肌瘦、滿臉蛋黃色絨毛、留著平頭的細高挑小伙子簡直顯得可笑。可現在呢,當他穿著緊貼腰身的筆挺軍裝,嘴角帶著使勁做出的嚴峻神情出現時,在親妹妹的眼裡他幾乎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於是她臉上帶著黃毛丫頭那種傻乎乎的、稚氣的得意神色抬頭瞅著哥哥,拍著手叫起來:「呵,好傢伙,你可真帥呀!」話音未落,平時那樣溫柔的母親便使勁推了她一把,使她的胳膊肘撞到櫃子上。「你真不害臊,這個沒心肝的東西!」然而母親的勃然大怒,僅僅是想發洩鬱結在心頭的痛苦罷了。閘門一拉開,她便抽抽搭搭痛哭起來,淒厲的哭聲使人心膽俱裂,她絕望地撲向年輕小伙子,死死抱住他不放,兒子使勁把頭扭開,力圖做出一副男子漢的神態,一面講些為祖國、盡義務之類的話。父親看不下去,轉身走開了,於是面色蒼白的年輕人只好咬咬牙,使勁掙脫了母親發狂似的擁抱。突然,他急急忙忙吻了吻母親的臉頰,匆匆握了握很不自然地、僵直地站著的父親的手,對她克麗絲蒂娜呢,很快說了聲再見,就倏地從她身旁過去了。不一會兒,他佩帶的長刀叮噹聲便從樓梯傳來,逐漸遠去。下午,姐夫來告別,他在市府當職員,現在是輜重隊的中士。這比上午的告別容易,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生命危險,所以談話間頗有得意之色,把事情說得好像兒戲一般,講了些逗笑的話安慰大家以後就走了。可是,他們兩人身後卻留下了兩個陰影:懷孕四個月的嫂子和拖著孩子的姐姐。從此,每天晚上她們兩個就同家裡人一起坐在飯桌邊,而每次大家都覺得似乎燈光也比原先黯淡了。每當克麗絲蒂娜講點什麼好笑的事情,大伙就對她怒目而視,使她到晚上躺在被窩裡還覺得臉上發燒。她想,自己多不好、多不嚴肅、多幼稚呀,不知不覺地她變得沉默寡言起來。而家裡呢,從此笑聲絕跡、夜難成眠。只是在夜裡,當她偶爾醒來時,能聽到隔壁屋裡一連串像雨夜屋簷滴水那樣聽了-人的微弱聲響,那是睡不著覺的母親跪在燈下聖母像前一連幾小時為哥哥祈禱。
接著到了一九一五年:她十七了。父親和母親一下子老了十年,似乎有一種腐蝕劑在他們身體內咬噬著,父親變得瘦小乾癟,臉色蠟黃,躬腰駝背,從這間屋走到那間屋十分吃力。大家都明白,他在為生意清淡而憂心忡忡。還是從祖父時代起,六十年來,整個帝國再也找不出第二家像波尼法齊烏斯-霍夫萊納父子這樣精緻、靈巧地加工羚羊角和製作獵飾的工匠來了。他甚至為埃斯特哈西1家、施瓦爾岑貝格2家,以及其他大公家的官邸府第製作獵物裝飾,往往是帶著四五個助手,勤勤懇懇、一絲不苟、乾淨利索地從清早干到深夜。但是,在這個人們只把槍口對準人而不是瞄準野獸的屠戮生靈的年月,他家接連幾個星期都無人問津,而正在坐月子的兒媳、病中的外孫全都要花錢啊。這個逐漸變得寡言少語的老人越來越佝僂了,到了那一天,當家裡收到從伊松佐河3的來信,第一次不是兒子的筆跡而是他那個連隊的上尉所寫時,老人完全垮了。不用看他們就明白:準是在連裡身先士卒、英勇捐軀、永垂不朽一類話。家中自此越來越寂靜;聖母像上的燈光熄滅了,母親不再禱告了;她乾脆就忘了添油。
1埃斯特哈西,匈牙利貴族,在哈布斯堡王朝中官居顯要。
2施瓦爾岑貝格,十九世紀以來的奧地利望族,官居顯要。
3伊松佐河,流經今南斯拉夫和意大利注入亞德裡亞海。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在邊境地區曾有過多次激戰。
一九一六年,十八歲,家裡多了一個時時掛在嘴邊的新字眼:太貴了。母親、父親、姐姐、嫂子滿腹愁腸,每天躲進紙票堆的小天地裡,一起籌算著怎樣打發窮日子。肉太貴,黃油太貴,一雙鞋太貴。她克麗絲蒂娜呢,差不多連大氣也不敢出,害怕空氣是否也會太貴了。那些最起碼的生活必需品似乎也被嚇跑,躲進囤積者的私窩,藏到哄抬物價者的巢穴裡去了。誰想弄到一點,必須追蹤尋覓才行,買麵包得求爺爺告奶奶,買一小把青菜,要走雜貨商販的後門,買雞蛋得自己下鄉,買煤得用手推車到火車站去推。成千上萬啼饑號寒的婦女為爭購一點生活必需品每天疲於奔命,所得卻日漸稀少,偏偏父親又有胃病,需要特殊的、對身體有益的食品。自打他從店門上把「波巴法齊烏斯-霍夫萊納」這塊招牌取下,把鋪子賣了出去以後,就再也不同誰說話了,只是當他以為沒有人聽見時,常用手緊緊按住肚子哼哼,本來早該去請醫生,但——太貴了,父親每次都這樣說,於是悄悄地把痛苦咬牙咽到肚裡去。
一九一七年,十九歲了,除夕過後兩天他們安葬了父親,存折上的錢剛夠把衣服染成黑色。生活費越來越昂貴,他們已把兩間屋子出租給一對從布羅迪逃難來到這裡的夫妻,可是不論你怎樣像機器人一般從清早忙到深夜,總是入不敷出。最後,在政府某部供職的參事叔叔為她們在科爾諾伊堡1醫院找到了工作,母親做管理員,她自己做辦事員。醫院要是不那麼遠就好了,天濛濛亮就得坐進冰窖般的沒有暖氣的火車車廂,天黑以後才能回來。到家後就是打掃,擦洗、縫衣服、補襪子,直到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要,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累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去,再也不想醒來。
1科爾諾伊堡,奧地利多瑙河畔城市。
一九一八年,二十歲了,戰事繼續不斷,還是沒有輕鬆愉快、無憂無慮的日子,還是沒有時間照照鏡子,上上街。母親開始每天哼哼:長時間在醫院那間潮濕的房間裡守著,她的腿浮腫起來,但她簡直就沒有多少餘力來同情母親。因為她自己也是疾病纏身,在同一所房子裡住的時間太長了;自從她每天要用打字機登記七八十名慘不忍睹的傷殘病號以來,她內心漸漸變得麻木不仁了。有時,那個出生在巴納特1地方的矮個子少尉架著枴杖(他的左腿被炸飛了),蹣跚地來到她的辦公室,他那金黃的頭髮就像他家鄉的麥子一樣,但在那張還稚氣十足的孩子臉上卻已經有了飽受驚嚇的皺紋了。他滿懷思念故鄉之情,操著一口「老施瓦本」土話向她講述他的村莊、他的狗、他的馬群。唉,這個可憐的遊子!有一回,他們在花園裡一條長凳上接吻了,兩三個平淡的吻,同情多於愛。然後他說,一旦戰爭結束他就同她結婚。她心灰意懶地苦笑了一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他的話;她根本就不敢想,這戰爭哪一天會到頭。
1巴納特,當時屬奧匈帝國,今一部分屬南斯拉夫,一部分屬羅馬尼亞,農產、礦產均豐。
一九一九年,她二十一歲,戰爭倒真的過去了,但貧困並沒有結束。它不過是龜縮起來,被淹沒在一大堆戰後法令的緊鑼密鼓聲中,狡黠地悄悄躲進了那個由大把大把印油未干的鈔票和公債券堆砌成的掩蔽所裡罷了。所以,很快它就又鑽了出來,瞪著黑洞洞的眼睛,張開血盆大口,餓虎撲羊一般吞噬掉戰爭陰溝中劫餘的一點點渣滓。整整一個冬天,數字後面跟著一大串「零」的紙票雪片似地漫天飛舞,幾十萬、幾百萬片降落下來,然而到了焦灼者的手裡,每一片、每一張千元鈔就立即化為烏有。在你睡覺時,錢已在化成水了;當你換上破舊的、加釘木底的鞋又一次向售貨攤跑去時,錢已經變得一文不值了;人總在疲於奔命,而又總是處處晚到一步。生活變成了算術,不斷地加呀,乘呀,算來算去,算了又算,數字和數目沒完沒了,像一個大漩渦。這個大漩渦把人的最後一點家當也都席捲而去,吸入那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深淵:它奪走了母親脖子上的金項圈,手指上的結婚戒指,家中桌上的織花檯布。然而不管你扔進多少東西去都是白費,這個黑——的無底洞是填不滿、堵不死的,你每天織毛衣直到深夜,把所有的房間都租出去,自家兩人擠在廚房裡睡也無濟於事。只有睡覺,還是你能享用的惟一東西,惟一不花錢的東西。夜深了,由於辛苦忙碌奔波而消瘦、蒼白的童貞之身,還可以頹然撲倒在床墊上六七個小時,把這個暗無天日的年月暫時忘掉。
再往下是一九二○和一九二一年,二十二、二十三歲,不是常被稱為風華正茂之年嗎?然而誰也沒有告訴她這一點,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從早到晚只有一個念頭:怎樣用這一點點越來越少的錢打發日子?這時稍稍好了一點:那位參事叔父再次幫忙,親自到郵政管理局他的牌友那裡去了一趟,討來了一個臨時性的郵務助理工作。雖說地點在克萊因賴芙林這個主要住著種植葡萄的農民的窮鄉僻壤,但不管怎麼說也是個候補職員的位置,一隻鐵飯碗。微薄的薪金剛夠她一個人用,但是,因為姐夫家裡沒有地方住,她得把母親接來一塊兒過,一塊麵包掰成兩半吃。這樣一來,每天仍舊是白天省吃儉用,晚上精打細算地過日子,每根火柴、每顆咖啡豆、每塊麵包渣都得算計著用。可是無論如何,總算能喘口氣,勉強活下來了。
一九二二、一九二三、一九二四年——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歲,還算得上年輕嗎?已經在開始衰老了吧?幾道皺紋悄悄爬上了鬢角,時常感到兩腿發軟,春天也莫名其妙地頭疼。不過總的說,日子還是過得下去,甚至漸漸地在好起來。手裡的錢包又硬鼓鼓的了,她有了固定的工作,有個郵務助理的頭銜,姐夫也在每月月初寄那麼兩三張票子給母親。現在似乎應該漸漸注意使自己活得像個年輕人了吧。母親甚至經常催她上街,去娛樂娛樂。到後來,在母親的堅持下,她在鄰村舉辦的一個舞蹈訓練班報上了名。按節拍跳舞,學起來可並不容易,因為疲勞已經深深鑽進了自己的血液,她有時覺得似乎自己的關節不知什麼時候凍僵了,就是熱烈的樂曲也無法融化堅冰,使她四肢重新靈活起來。她費勁地練習那些規定的舞步,但不管怎麼苦練,總是打不起精神,情緒總是上不來。她第一次體會到:太晚了,青春已被戰爭消磨殆盡、毀壞無遺。自己身體內肯定有某一根彈簧繃斷了,這一點男人似乎有所察覺,因為沒有人追求她,儘管她那皮膚細嫩的臉龐,加上一頭金黃的頭髮,使她在那一群粗手笨腳、臉長得像蘋果一樣圓、像蘋果一樣紅的鄉下姑娘中間猶如鶴立雞群,頗像位貴族小姐。這批戰後長大的十七八歲的女孩雖然長相不好,卻並不安分、並不是耐心等著男人看中她們。她們追求吃喝玩樂,覺得這是她們的權利,而且追求得異常強烈,似乎她們不光要享受自己的青春,還要代替那幾十萬葬身戰亂的青年補享青春的歡樂呢。二十六歲的她懷著一種吃驚、奇怪的心情發現,這伙後起的年輕人舉止是多麼自信,行為是多麼貪婪,眼神是多麼自命不凡、狂妄魯莽,她們走路時賣俏地扭動腰肢,神態得意忘形,對小伙子們最輕狂的動手動腳,她們是那樣毫無顧忌地嘻嘻哈哈大笑,在回家的路上,她們每個人又是那樣厚著臉皮同男人偎依著,一個接一個離開正路轉身朝樹林子那邊走去,這真使她感到噁心。同這批貪婪而粗野的戰後青年一代在一起,她覺得自己蒼老、疲憊、無用、受壓,無心也無力去同她們競爭。更進一步:她希望可不要再有什麼爭鬥,可不要再辛苦奔忙了!她只想過點舒坦日子,安安靜靜地做個清夢,做做分內的工作,澆澆窗前的花,不想再要別的,不希望得到什麼。可不要再惹什麼事、追求什麼新奇玩意兒、尋求什麼激動人心的經歷了,被戰爭奪去了整整十年青春、已經二十六歲的她,這時甚至連一展笑顏也覺得心灰意懶、精疲力竭了。
想到這裡,克麗絲蒂娜不由得低聲歎息。只要想一想她青少年時代這一切可怕的事,她就會渾身無力。母親折騰什麼勁兒啊,全是胡來!現在離開這裡,去找一個自己並不認識的姨媽,同一些自己完全不瞭解的人相處,這算什麼呢?可是一轉念,我的天,她究竟該怎麼辦才好呢?母親希望她走,這樣能使老人家高興,她總不好硬頂吧?而且,幹嗎要硬頂?人已經沒有這個勁,頂不動了!女郵務助理慢吞吞地、萬念俱灰地從寫字檯最上一格抽屜裡抽出一張業務記事用紙,小心地將它對折起來,又墊上一張格子紙,然後工工整整、清清楚楚地用漂亮的工筆細楷給維也納郵政管理局打報告,申請批准她因家事現在就開始她法定應該享受的休假,並懇請從下周起派人接替她的工作。然後,她又寫信給姐姐,請她在維也納替自己辦理瑞士簽證,借她一隻箱子,再來一趟商量商量照看母親的事。此後的幾天,她就慢條斯理、耐心細緻、一樁一件地為這次旅行做準備,既沒有歡欣,也沒有期待和熱情,似乎這些事並不是她自己生活的一部分,而是屬於她現在成天做著的惟一的事情:上班、盡職。
準備工作進行整整一個星期了。每天晚上都在縫補漿洗家中的舊衣物,非常緊張。此外,她姐姐,這個瘦小懦弱的小市民,覺得用寄給她的美金買東西太可惜,最好還是把這筆錢存起來,於是她從自己的衣物中借些給妹妹,一件桔黃色的旅行大衣、一件綠色的襯衫、一枚母親當年蜜月旅行時在威尼斯買的精巧別針和一隻小籐箱。她說,這些就足夠了,山區人也不講究什麼穿戴,而克麗絲蒂娜如果真是缺點什麼,在當地買豈不更好,動身的日子終於來到了,鄰村的小學教師弗蘭茨-富克斯塔勒幫她扛著那只扁平的籐箱到火車站,他說什麼也要幫這個忙,以盡朋友的責任。一聽說她要走,這個瘦弱、矮小的男人就立刻來到霍夫萊納家主動提出願意幫助她們。他那一雙藍眼睛,總是怯生生地藏在眼鏡後面,不敢正眼看人。霍夫萊納家的人是他在這個種植葡萄的偏僻小村裡惟一的朋友。他的妻子一年多以前就病倒住進了國立阿蘭德結核病院,如今已是病入膏肓,所有的醫生都搖頭了。兩個孩子分別由外地親戚撫養;這樣一來,他幾乎每天晚上獨自一人坐在他那兩間冷冷清清的屋子裡,不聲不響地埋頭擺弄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兒。他把花草製成蠟葉標本,用娟秀的工筆美術字,將拉丁文名稱(紅墨水)和德文名稱(黑墨水)整整齊齊寫在風乾了的扁平花瓣下面;自己動手把他心愛的雷克拉姆出版社出的一套桔紅色封面平裝書用繪有彩色圖案的硬紙裝訂起來,並用一支修得非常尖細的繪圖鵝毛筆,極為精細地在書脊上摹仿印刷字母描出書名,逼真得讓人真偽難辨。晚上,當他知道鄰居都已入睡,便對著自己複製的樂譜拉奏一陣小提琴,雖然弓法有些生硬,卻十分認真,一絲不苟,拉的多半是舒伯特和門德爾松的曲子;有時候,則是從借來的書中抄錄最優美的詩句和最精闢的妙語,把它們抄在白色的四開細布紋紙上,每抄足一百張,就用有光紙包裝,訂成一冊,又貼上一張彩色小紙簽。他像一個抄寫可蘭經的阿拉伯人那樣,喜歡那些纖巧秀麗、時而剛勁質樸、時而龍飛鳳舞的字體,因為他能體驗那默默無言的歡欣,這種無聲無息的喜悅能把自己內心的激情和心血活生生地顯現出來。對於這個謙卑、沉默、清心寡慾,在自己居住的簡陋住宅前沒有花園的人,書就是他家裡的鮮花,他喜歡把它們在書架上排成色彩斑斕的林蔭路,他帶著老花農愛花那樣的喜悅,珍愛每一本書,像拿貴重瓷器一般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自己瘦削、貧血的手中。他從不跨進村裡酒店的門,像虔誠的教徒害怕邪惡那樣厭惡啤酒和香煙,每當在屋外聽到窗內有人吵架和醉漢們粗鄙的喧鬧,就立即憤憤地疾步走開。自從妻子病倒以後,他就只同霍夫萊納家有來往。他經常晚飯後到她們那兒聊天,或者投母女二人之所好,用他那並不圓潤、卻在激越中富有音樂性的抑揚頓挫的聲調給她們朗誦文學作品,他最喜歡讀的是本國作家阿達貝特-施蒂弗特1的《田野之花》中的段落。每當在朗誦中抬眼看到低頭側耳細聽的少女那金色的頭髮時,他那羞怯、有些拘謹的心胸,便總是驀地開闊起來,看到她那凝視諦聽的神態,他感到了有知音。母親覺察到他心中的愛慕之情在不斷增長,一旦他妻子那不可避免的命運降臨之後,他定會向女兒投來新的、更大膽的追求的目光。然而女兒呢,已經變得倦怠異常,對此毫無反應:她早已不再會考慮自己的事情了。
1施蒂弗特(1805-1868),奧地利著名小說家,以描寫自然風景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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