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點,雪一晃兒轉回來,說到海邊散步去了。牧村問她是否吃了飯再走,雪搖搖頭,說肚子不餓,過就回去。
「也罷,高興時再來玩就是。這個月我一直果在國內。」牧村說。然後對我致謝,感謝我特意前來,並為未能招待什麼表示歉意。我說沒有什麼。
書僮忠僕送我們出來:裡邊停車場中,可以看見切諾基吉普,本田750cc和越野摩托。
「生活好像很有活力嘛!」我對忠僕說。
「不平靜,」忠僕想了想說,「他不屬於作家那種類型,喜歡動,凡事必動。」
「傻氣!」雪低聲道。
我和忠僕都裝聾作啞。
鑽進「雄獅」,雪馬上說她肚子餓了。我在海濱「餓虎」飯店停住車,吃了烤牛肉,喝了無酒啤酒。
「說什麼了?」雪邊吃餐後布丁邊問。
沒有理由隱瞞,我大致敘述了一遍。
「不出所料,」她蹙起眉頭說,「也只有他想得出來。那,你怎麼回答的?」
「拒絕了,還用說。那種事不適合我,而且事本身也不合情理。不過我們不時地見見面也好,為了我們自己,同你爸爸說的無關。我們年齡相差懸殊,生活環境、生活方式以及對事物的感受和看法也或許大不相同,但我覺得我們在很多話題上都談得來。你不這樣認為?」
她聳聳肩。
「要是想見,給我打個電話就行。人和人談不上義務性地見面,想見就見,想見才見。我們可以相互公開對任何人都絕口未提的事情,秘密共有。怎麼樣?不好?」
她略一躊躇,「嗯」了一聲。
「那種東西要是聽任不管,有時會在體內迅速膨脹起來,最後無法控制。要經常放放氣,否則,會憋爆炸,彭的一聲,懂嗎?那樣一來,人生就變得沉重。一個人有話悶在心裡是件痛苦事。你痛苦,我有時也不好受。向誰也說不得,誰也不理解。但我們之間可以相互理解,暢所欲言。」
她點點頭。
「我對你什麼也不強求,如果你有話想說,儘管打電話給我就是。這同你父親所談的毫無關係。我也不是想在你面前扮演什麼通情達理的兄長或叔父角色。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是對等的,我們同舟共濟——即使為了這點也最好不時地見面。」
她沒有應聲,吃罷點心,咕嘟咕嘟喝了一杯冷水,然後瞟了一眼鄰桌一家胖人狼吞虎嚥般進食的情景。一家4口:父母、女兒和一個小男孩兒,都胖得可觀。我臂肘支在桌子上,邊喝咖啡邊端詳雪的臉。的確長得漂亮,細細看去,竟覺得好像有顆小石子砰然拋入心田盡頭。心的表面溝壑縱橫,且是縱深之處,一般很難接近,然而她卻能將石子準確地拋入其間——她的美便屬於這種類型。我再次想——已經想了20多回——倘自己年方十五,篤定墜入情網之中。不過,15歲的我恐怕也不可能理解她的心情。現在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理解,可以盡我的能力袒護她。但我已34歲,絕不至於戀上一個13歲的女孩兒,不可能發展那種關係。
班上同學欺負她的心情也並非不可理解。想必因她太漂亮了,漂亮得超出了他們的日常感覺。且太敏感,又絕不肯主動向他們靠近。所以他們才感到惶恐,才歇斯底里地捉弄她欺負她。他們覺得自身親密無間的共同體由於她的存在而有可能遭受不當的損害。這點與五反田不同。五反田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給予他人印象的強烈,而適當地加以削弱,加以控制。他絕對不會給別人帶來惶恐。當其存在不知不覺地過於高大完美之時,他便笑容可掬地開句玩笑。玩笑不必很高明,只消給人以愉快給人以輕鬆的普通玩笑即可,於是大家頓感釋然陶然,認為他是個不錯的傢伙。實際上五反田大概也不錯。然而雪則不然。雪心目中只有一個自我,為此而活得焦頭爛額。她無暇一一顧及周圍人情感的變化並一一採取對策。其結果,既傷害了別人,又通過別人反過來殃及自身。同五反田迥然有別。沉重的人生,對13歲女孩兒未免過於沉重,甚至對大人都不勝其荷。
將來她將怎樣呢?我無從預料。發展得好,或許可以像她母親那樣發現並掌握某種適於表現自己的方式,在藝術領域施展才華。也可能在除藝術之外的其他領域裡找到適合自己天賦的某種工作,並獲得社會的承認。這並無根據,只是一種感覺。如牧村拓所說,她有才華,有能力,如有神助,出類拔萃,遠非掃雪工所能企及。
也許,她到十八九歲時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女。這種例子我是見過好幾個。十三四歲時水晶一般千嬌百媚、顧盼生輝的女孩兒,隨著思春期的進展而漸次失去其照人的光彩,其可遠觀而不可近玩的銳利鋒芒也日趨遲鈍,成為「漂亮而不出眾」的少女,但其本人卻顯得怡然自得。
雪將沿著哪一條道路成長呢?我當然不得而知。奇妙的是,人這東西有著各所不同的所謂頂峰期,一旦越過,便只能走下坡路,非主觀願望所能左右。至於那頂峰位於何處,任何人都預料不到。以為為時尚早之時,分水嶺卻倏然而至,惟聽天由命而已。有的人12歲時便達到頂峰,之後碌碌無為;有的人則頂峰期一直持續到辭世;還有的人在頂峰期死去。不少詩人和作曲家,生如疾風驟至,卻因過於登峰造極而享年不過30。畢加素不同,80歲過後仍畫風雄健,揮筆不止,終於在畫布前安詳離世。這種情況就必須蓋棺方能論定。
我將如何呢?
頂峰——這東西之於我根本不曾有過。回首望去,甚至覺得人生都無從提起。起伏自是有一點,匆匆爬上,草草跑下。如此而已,一無所成,一無所獲,一無所有,既未愛過別人,又未被人愛過。道路平坦之至,場景單調之極。彷彿在電子遊戲機屏幕上往來彷徨,猶如大力士那樣不斷張大嘴巴吃掉迷途中的虛線。途中漫無目的,惟死確鑿無疑,遲早罷了。
你也許不可能幸福,羊男說,因此只有跳下去,跳得大家心悅誠服。
我停止思考,略微閉起眼睛。
睜開眼睛時,雪正從桌子對面盯著我。
「不要緊?」她說,「你好像很沒精神。是不是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我笑著搖頭:「不,你什麼也沒說。」
「想不快的事了?」
「或許。」
「經常性的?」
「有時。」
雪歎口氣,在桌面上不停地擺弄著紙餐巾:「有時寂寞得很?就是說,半夜裡或什麼時候會突然想起不快的事?」
「當然。」
「為什麼現在在這裡想起?」
「怕是因為你太漂亮了。」我答道。
雪用同她父親一樣空漠的眼神看著我的臉,接著輕輕搖了搖頭,再沒說什麼。
晚飯錢是雪付的。她說爸爸給了好多好多鈔票,拿起賬單便走到收款機前,從衣袋裡掏出五六張萬元現鈔,用其中一張付了款,找回的零錢數也沒數就塞進皮夾克的口袋。
「那個人,以為只要給我錢就行了。」她說,「傻氣!所以今天由我招待好了。我們是對等的吧,在某種意義上?總是讓你破費,我偶爾來一次也可以嘛!」
「謝謝招待。」我說,「為了將來起見,有句話要提醒你一下:你這種做法不大符合古典式男女約會的禮儀。」
「是嗎?」
「男女約會時吃飯,飯後女孩子不能自己抓起賬單就去付款。應該先讓男方付,事後再還錢給他。這是常規,要不然會損傷男方的自尊心。我當然無所謂,因為從任何觀點來看我都不是在乎常規的人。但世上還有相當多的男人忌諱這一點,畢竟世界還有常規可循。」
「滑稽!」她說,「我才不同那種男人約會呢!」
「啊,那怕也是一種見識。」說著,我開始把「雄獅」開出停車場。「男女之戀有時未見得合乎常規,未見得可以選擇,所謂戀愛也正是這麼一種東西。你到了可以讓人買胸罩的年齡,想必可以懂得。」
「我是說我有的吧?」她猛然在我肩上打了一拳,害得我差點兒撞在塗得通紅的大垃圾桶上。
「開玩笑,」我剎住車說,「大人們之間常開玩笑,也許那玩笑不怎麼文雅,但你總要適應才行。」
「哦。」
「哦。」
「滑稽!」
「滑稽!」
我停止鸚鵡學舌,把車最後開出車場。
「不過可不能像剛才那樣冷不防地打開車人喲,這回不跟你開玩笑。」我說,「那樣會撞在什麼上面,兩人同歸於盡。這是男女約會的第二條常規,要平安無事地活下去。」
雪「唔」了一聲。
歸途車中,雪幾乎沒有開口,渾身癱軟地靠著座席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有時看上去似已睡著。她睡與沒睡無多大區別。已經不再聽磁帶。我小心放上約翰-科爾特倫的民謠,她也沒有抱怨,甚至根本沒注意是何聲響。我一邊小聲隨之哼唱,一邊驅車疾馳。
從湘南夜回東京,路上相當單調。我全副神經集中於前車的尾燈,也沒說什麼。駛上高速公路後,雪欠身坐起,不斷咀嚼口香糖。之後吸了煙,吸了三四口便扔到窗外。若再吸第二支,我打算說她兩句,但她只吸了一支。善解人意,知道我在想什麼,懂得適可而止。
到得赤阪她公寓門前,我停下車,招呼說,「到了,小公主!」
她把口香糖包裝紙揉成一團,放在儀表盤上,懶洋洋地開門下車,揚長而去,再見也沒說,車門也沒關,頭也沒回。神出鬼沒的年齡!或許僅僅是生理原因也未可知。不過這倒同五反田所演電影的情節不謀而合,一個正處於複雜年齡的多愁善感的少女。不,倘是五反田,肯定比我來得得心應手,而雪也多半對他一見傾心,否則也無以成其為電影。接下去……罷了罷了,怎麼又想到五反田身上?我搖搖頭,挪身到助手席,伸乎彭地拉合車門,然後哼著福萊迪-赫巴德的《漠漠紅土地》,趕回住處。
早上起來,去車站買報紙。時近9點,澀谷站前給通勤男女捲起無數漩渦。儘管已是春天,但面帶笑容的人屈指可數,而且那也可能並非微笑,而僅是面部的痙攣。我在小賣部前買了兩份報紙,坐在「丹琴」炸餅店裡邊吃油餅喝咖啡邊看報,哪份報都沒報道咪咪之死。通篇累牘講什麼迪斯尼樂園開園,什麼越柬戰爭,什麼東京都知事競選,什麼中學生不法行徑等等。惟獨一行也未提及赤阪一家賓館裡一個美麗少女被人勒死的慘案。如牧村拓所說,純屬司空見慣,根本不足以同什麼迪斯尼樂園開園相提並論。此案有過也罷沒有也罷,早已被人忘到腦後,當然也有人忘不掉,我是其中之一,還有殺人者。那兩名刑警大概也不至於。
我想看場電影,打開電影欄目。《一廂情願》已經過去。於是我想起五反田,起碼應把咪咪的事通知他一聲。萬一不巧他也受到調查而道出我的名字來,我的處境便十分狼狽。一想到還要給警察敲骨吸髓,就不由大為頭痛。
我用炸餅店裡的公用電話,撥通五反田的住處。他當然不在,呼應的是記錄電話。我說有要事相告,請其同我聯繫。之後我將報紙扔進垃圾筒,返回住處。邊走邊思索越南和柬埔寨幹嗎非動武不可,莫名其妙,這世界確乎變幻莫測。
這是用來調整的一天。
要處理的事堆積如山。誰都會有這樣一天,有同現實中的現實短兵相接的一天。
我首先把幾件襯衣拿去洗衣店,再把幾件襯衣取回。接著去銀行提取現金,付電話費和煤氣費,把房租轉賬過去。並去鞋鋪換了個新後跟,買了鬧鐘用的電池和6盒原音帶。返回後邊聽FEN1邊拾掇房間。把浴槽刷洗得乾乾淨淨,把電冰箱裡的東西全部拿出,將內壁徹底擦拭一遍,清點所藏食品。繼而擦煤氣灶,擦排氣扇,擦地板,擦玻璃窗,歸攏垃圾,更換床罩枕套,開吸塵器,如此干到兩點鐘。當我隨著音響哼唱冥河樂隊的《機器人先生》擦拭百葉窗時,電話鈴響了,五反田打來的。
1以美軍為收聽對象的遠東廣播網,Far East Network之略。
「能不能直接面談?電話裡有點不大合適。」我說。
「可以。不過是否很急?現在事情多得脫身不得,電影和電視片碰在一起了。兩三天後我想可以輕鬆下來慢慢談。」
「知道你忙,對不起。問題是一個人死了。」我說,「我們共同認識的人,警察出動了。」
他在電話另一頭默不作聲。一種岑寂而雄辯的沉默。過去我以為沉默無非是緘口不語。但五反田的沉默則不然,而同其所具備的其他所有素質一樣灑脫豁達、機敏睿智。這樣說或許離奇:倘若側耳諦聽,彷彿可以聽到其大腦以最快速度運轉的聲響。「明白了。我想今晚可以相見。也許很晚,不影響你?」
「沒關係。」
「大概一兩點時打電話過去。那之前怎麼也抽不出時間,抱歉。」
「可以,不要緊,等著就是。」
放下話筒,我把剛才的對話整個回想一遍。
問題是一個人死了,我們共同認識的人,警察出動了。
這豈不簡直成了電影!一涉及到五反田身上,一切都變得和電影鏡頭無異。什麼原因呢?我覺得現實似乎在一步步後退,而自己正在熟悉所要扮演的角色——想必是他那種鬼使神差般的特異功能所使然吧。我腦海中浮現出五反田戴著墨鏡、豎起雙排扣大衣從「奔馳」車上下來的情景。魅力十足,一如輻射層輪胎廣告。我搖下頭,把剩下的百葉窗擦完。別再想了,今天是面對現實的一天。
5點,我去原宿散步,在竹下大街尋找愛爾維斯紀念章,好半天也沒有找到。吉斯也好爵尼梅丹也好AC/DC也好摩托頭也好邁克爾-傑克遜也好王子也好——這些無所不有,惟獨沒有愛爾維斯。到第三家店,總算發現了「ELVIS,THE KING」,遂買了下來。我開玩笑地問店員有沒有「SLY&THE FAMILY STONE」紀念章。那位紮著小包袱皮一般蝴蝶結的十七八歲女店員愣愣地看著我的臉。
「什麼?沒聽說過。不是指NEW WAVE或PUNK什麼的?」
「噢,介於二者之間吧。」
「最近新名堂層出不窮,真的,魔術似的。」她咋了下舌,「沒辦法跟上。」
「千真萬確。」我同意道。
之後,我在「釣岡」飯店喝了杯啤酒,吃了碗炸蝦面。如此一來二去,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到了黃昏時分。日出日落,曉暮晨昏。我作為一個平面大力士,無所事事,兀自大口大口地吞食虛線。我覺得事態毫無進展,覺得自己沒有接近任何地方,倒是中途又生出了無數伏線,而同關鍵的喜喜卻徹底線斷緣絕。我覺得自己只是在岔路上長驅直進,只是在接觸主要事件之前的小品演出上白白耗費時間和精力。然而主要事件又在何處上演呢?果真在上演不成?
前半夜無事可幹,7點鐘去澀谷一家電影院看了保羅-紐曼的《裁決》。電影不壞,但由於幾次思想溜號,情節給我看得支離破碎。眼睛注視銀幕的時間裡,驀地覺得上面出現了喜喜的裸背,於是在她身上一陣胡思亂想。喜喜,你尋求我什麼呢?
電影放完,我昏頭昏腦地起身走到外面。在街上走了一會,跨進一家我常去的酒吧,一邊嚼堅果,一邊喝伏特加,喝了兩杯。12點過後,返回住處看書,等待五反田的電話。我不時地往電話機那邊掃視一眼。因我覺得電話機似乎在盯著我不放。神經病!
我扔開書本,仰面躺在床上,開始想那只叫沙丁魚的貓。想必它已完全成了骨頭,想必土中寂無聲息,骨頭也寂無聲息——刑警曾說過骨頭潔白而漂亮,而且無言無語。是我把它埋在樹林中的,裝在西友商店的紙袋裡埋的。
無言無語。
從沉思中醒來時,虛脫感如水一般無聲無息地浸滿整個房間。我撥開虛脫感,走進浴室,一邊吹著《紅標語》口哨,一邊沖淋浴。沖罷去廚房站著喝了罐啤酒。然後用西班牙語從1數到10,出聲地說道「完了」,並啪地拍了下手。於是虛脫感像被一陣風吹跑似的無影無蹤。這是我的咒語。過單身生活的人往往無意中掌握很多種能力,否則便無法將生命延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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