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 正文 第07節
    無所事事。既無應幹的事,又無想幹的事。我是特意前往海豚賓館的,但魂夢所繫的海豚賓館已不復存在,於是我徒呼奈何,別無良策。

    不管怎樣,我先下到大廳,坐在那神氣活現的沙發上制訂今天一天的計劃。但計劃無從制訂。一來我不想逛街,二來沒地方要去。看電影打發時間倒不失為一策,可又沒有想看的電影。況且特意跑來札幌在電影院裡消磨時間,未免荒唐可笑。那麼,幹什麼好呢?

    沒什麼好幹。

    噢,對了,我突然想起理髮。在東京時工作忙得連去理髮的時間都抽不出來,已經將近一個半月沒有理髮了。這可是個地地道道的、現實而又健全的念頭。因為有時間,所以去理髮——這一設想完全合乎邏輯,任憑拿到哪裡都理直氣壯。

    我走進賓館理髮室,裡面窗明几淨,感覺舒適。本來指望人多等一會才好,不料因是平日,加之一大清早,當然沒有什麼人。青灰色的牆壁上掛著抽像畫,音響中低聲傳出傑克-羅西演奏的巴赫樂曲。進這樣的理髮室,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這已經不宜再稱為理髮室。時過不久,說不定可以在洗澡堂裡聽見格裡高裡聖歌,在稅務署接待室裡聽見權本龍一的歌。為我理發的是個20歲剛出頭的年輕理髮師。他不甚瞭解札幌的情況。我說這座賓館建成之前有一家同名小賓館來著,他只是「啊」了一聲,顯得無動於衷,似乎這事怎麼都無所謂。冷淡!何況他竟穿著新潮「乞丐」衫。不過他手藝還不壞,我頗為滿意地離開那裡。

    走出理髮室,我又返回大廳考慮往下幹什麼好。剛才不過消磨了45分鐘。

    一籌莫展。

    無奈,只好坐在沙發上久久地茫然四顧。昨天戴眼鏡那個女孩兒在總服務台出現了。碰上我的目光,她馬上顯得有點緊張。什麼原因呢?莫非我這一存在刺激了她身上的什麼不成?莫名其妙。不一會兒,時針指向11點,到了完全可以考慮吃飯問題的時刻。我走出賓館,邊走邊思考去哪裡吃飯,但哪家飯店都不能使我動心。實際上我根本就上不來食慾。沒辦法,便隨便走進眼前一家小店,要了碗細麵條和涼拌菜,喝了點啤酒。本來看天色像要馬上下雪,卻遲遲未下。雲塊一動不動,如同《格利佛遊記》中出現的飛島,沉甸甸地籠罩著都市的上方。地面上的東西一律被染成了灰色。無論刀叉還是涼拌菜、啤酒,統統一色灰。碰上這種天氣,根本想不出什麼正經事。

    歸終,我決定攔輛出租車到市中心,去商店買東西消磨時間。我買了襪子和內衣,買了備用電池,買了旅行牙膏和指甲刀。買了三明治做夜宵,買了小瓶白蘭地。哪一樣都不是非買不可之物,買不過是為了消磨時間。如此總算打發掉了兩個鐘頭。

    之後我開始沿著大街散步。路過商店櫥窗,便無端地窺看不已,看得厭了便走進飲食店喝杯咖啡,讀上一段傑克-倫敦傳記。如此一來二去,好歹暮色上來。這一天過得活像看了一場又長又枯燥的電影。看來消磨時間簡直是活受罪。

    返回賓館從服務台前經過時,有人叫我的名字。原來是那個負責接待的戴眼鏡女孩兒,是她從那裡叫我。我走過去,她把我領到稍離開服務台的角落裡。那裡是租借服務處,標牌旁堆著很多小冊子,但沒有人。

    她手中拿支圓珠筆,來回轉動不已。轉了一會兒,用似有難言之隱的神色看著我。她顯然有些困窘,加上羞赧,一時不知所措。

    「對不起,請做出商量借東西的樣子。」說著,她斜眼覷了一下服務台,「這裡有規定,不准同顧客私下交談。」

    「可以。」我說,「我打聽東西的租金,你回答,算不得私下交談嘛。」

    她臉微微一紅:「別見怪,這家賓館,規定囉嗦得很。」

    我笑了笑,說:「你非常適合戴眼鏡。」

    「失禮?」

    「這眼鏡非常適合你戴,可愛極了。」我說。

    她用手指輕輕觸了下眼鏡框,旋即清了清嗓子。她大概屬於容易緊張那種類型。「其實是有點事想問您,」她強作鎮定,「是我個人方面的。」

    可能的話,我真想撫摸她的腦袋,使她心情沉靜下來。但我不能那樣,便默默注視她的臉。

    「昨天您說過,說這裡以前有過一家賓館,」她低聲說道,「而且同名,也叫海豚……那是一座怎樣的賓館呢?可是地道的嗎?」

    我拿了一份租借指南的小冊子,裝出翻閱的模樣。「所謂地道的賓館是什麼含義呢,具體說來?」

    她用指尖拉緊白襯衫的兩個襟角,又清了清嗓子。

    「這個……我也說不大好,裡邊會不會有什麼奇特因緣呢?我總有這種感覺,對那個賓館。」

    我細看她的眼睛。不出所料,那眼睛確很漂亮,一清見底。我盯視的時間裡,她又泛起紅暈。

    「你所感覺到的是怎麼一種東西,我捉摸不大清楚。但不管怎樣,我想從頭說來三言兩語是完不了的。而在這裡說恐怕又不大方便,對吧?你看樣子又忙。」

    她眼睛朝同事們工作的服務台那邊忽閃了一下,露出整潔的牙齒,輕輕咬了咬下唇。略一沉吟後,儼然下定決心,點點頭。

    「那麼,我下班後可以同您談談嗎?」

    「你幾點下班?」

    「8點。不過在這附近見面不成,規定限制很死。遠點倒可以。」

    「遠點要是有個能夠慢慢說話的地方,我去就是。」

    她點頭想了想,隨即在檯面備用的便箋上用圓珠筆寫下店名,簡單勾勒出方位圖,說:「請在這裡等我,我8點半到。」

    我將便箋揣進短大衣口袋。

    這回是她盯視我的眼睛:「請別以為我這人有什麼古怪,這樣做是頭一次,頭一次違反規定。實在是沒辦法不這樣做,原因過會兒再講。」

    「談不上有什麼古怪,只管放心好了。」我說,「我不是壞人,雖然算不得很讓人喜歡,但做事還不至於使人討厭。」

    她快速轉動手中的圓珠筆,沉思片刻。但似乎未能完全領會我話裡的含義,嘴角浮現出曖昧的微笑,又用食指觸了下眼鏡框。「一會見。」說罷,對我致以營業用的點頭禮,折回服務台。好一個嫵媚的少女,一個情緒略有不安的女孩兒。

    我回到房間,從冰箱裡取出啤酒,邊喝邊吃著從商店地下食品櫃買來的烤牛肉三明治,吃了一半。好了,我想,這回總算有事幹了。齒輪進了變速擋,儘管不知駛向哪裡,但情況終究在緩緩變化,不錯!

    我走進浴室,洗臉,刮鬚,默默地、靜靜地,不哼任何小曲地刮。爾後我抹擦了剃鬚潤膚霜,刷磨了牙齒。然後對著鏡子細細端詳自己的臉,我已經好久沒照過鏡子了。結果沒有什麼大的發現,也沒有透出多少英風豪氣,一如往日。

    7點半,我離開房間,在大門口鑽進出租車,把她那張便箋遞給司機。司機默然點頭,把我拉到那家咖啡店前停下。路不太遠,車費才1千元1。咖啡店位於一座五層樓的地下,小巧整潔。一開門,裡面正播放傑裡-馬利昂的舊唱片,恰到好處的音量迴盪在房間裡,傑裡-馬利昂流行得較早,當時正時興留平頭,穿領口帶扣的襯衫。切特-貝克和勃姆-布爾克邁爾過去我也常聽。那時,這間什麼「亞當-安東」咖啡店還沒有問世。

    1日元,下同。

    亞當-安東。

    何等無聊的名字!

    我在台前坐下,一邊欣賞傑裡-馬利昂抑揚有致的歌聲,一邊慢慢悠悠地啜著對水的J&B2。8點40分時她還沒有出現。但我不大在意,大概是工作脫不開身吧。這間店氣氛不錯,再說,我已經習慣了一個人消磨時間。我邊聽音樂邊喝酒,一杯喝罷,又要了一杯。由於沒有什麼值得看的,只好盯住面前的煙灰缸。

    2J&B:一種美國威士忌的名稱,有人譯為「珍寶」。

    她到來時已將近9點5分。

    「請原諒,」她語氣急促地道歉,「給事務纏住了。一下子多成一堆,加上換班的人又沒準時到。」

    「我無所謂,別介意。」我說,「反正我總得找個地方打發時間。」

    她提議去裡邊座位,我拿起酒杯移過去。她拉下皮手套,摘去花格圍巾,脫掉灰大衣,露出黃色的薄毛衣和暗綠色的毛料裙。只剩得毛衣後,她的胸部看上去比預想的豐滿得多。耳朵上墜一副別緻的金耳環。她要了一杯瑪莉白蘭地。

    酒端來後,她先啜了一口。我問吃過飯沒有,她答說還沒有,不過肚子不餓,4點鐘稍吃了一點。我喝口威士忌,她又啜了口白蘭地。她像是路上趕得很急,用半分鐘時間默默地調整呼吸。我捏了一粒堅果,看了一會兒,投進嘴裡咬開,然後又捏了一粒看罷咬開,如此週而復始,等待她心情平復下來。

    最後,她緩緩地吁了口氣,特別長的一口氣。或許她自己都覺得過長,隨後抬起臉來,用有點神經質的眼神看著我。

    「工作很累?」我問。

    「嗯。」她說,「是不輕鬆。一些事還沒完全上手,而且賓館開張不久,上頭的人總是吆五喝六的。」

    她雙手放在桌面上,十指合攏。只有小手指上戴著一枚很小的戒指,一枚質樸自然、普普通通的銀戒指。我倆看這戒指看了好半天。

    「原來那座海豚賓館,」她開口了,「不過,你這人大概不至於和採訪有關吧?」

    「採訪?」我吃了一驚,反問道:「怎麼又是這話?」

    「隨便問問。」她說。

    我緘口不語。她仍舊咬著嘴唇,目不轉睛地盯著牆上的一點。

    「情況像是有點複雜,上頭的人對輿論神經繃得很緊,什麼土地收買啦等等,明白麼?那事要是被捅出來,賓館可吃不消,影響名聲,是吧?畢竟是招攬客人的買賣。」

    「這以前被捅出過?」

    「有一次,在週刊上。說同瀆職事件不清不白,還說僱用流氓或右翼團伙把拒絕轉賣地皮的人趕走……」

    「那麼說,這些囉嗦事同原來的海豚賓館有關?」

    她微微聳下肩,呷了口血色瑪莉:「有可能吧。所以每當那家賓館的名字出來的時候,老闆才那麼緊張,我想。也包括你那次,緊張吧,是不?我確實不知道這裡面的詳情,只不過聽說過這賓館之所以叫海豚,是同原來的賓館有關。聽別人說的。」

    「聽誰?」

    「一個黑皮人。」

    「黑皮人?」

    「就是穿黑制服的那些人。」

    「是這樣。」我說,「此外可還聽說過有關海豚賓館的傳聞?」

    她連連搖頭,用左手指摸弄著右手小指上的戒指。「我怕,」她自語似的悄聲說,「怕得不行,不知怎麼才好。」

    「怕?怕被雜誌採訪?」

    她略微搖了下頭,嘴唇輕輕貼著酒杯口,許久沒動,看樣子頗為躊躇,不知如何表達。

    「不,不是的,雜誌倒怎麼都無所謂,反正那上面寫什麼都和我無關,對吧?發慌的只是上頭那些人。我要說的和這個完全是兩碼事,是整個賓館裡面的。就是說,那賓館好像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或者說不地道……不正派的地方。」

    她不再做聲。我一口喝乾威士忌,又要了一杯,並給她要了第二杯瑪莉白蘭地。

    「你覺得它怎樣不正派,具體來說?」我試著詢問,「我是說要是有什麼具體東西的話。」

    「當然有。」她意外爽快地說道,「有是有,但很難用語言表達出來。所以至今我還沒跟任何人提起。感覺到的非常具體,可是一旦要使它形成語言,那種類似具體性的東西就好像很快七零八落了,我覺得,所以表達不好。」

    「像一場真實的夢?」

    「和夢還不同。夢那東西我也常做,但時間一長,也就淡薄了。但這個不是那樣,時間多長都毫無變化,哪怕時間再長再久、再久再長,都還是那麼實實在在,永遠存在,一晃從眼前浮現出來。」

    我默然。

    「好吧,我說說看。」說著,她啜了口酒,用紙巾擦了下嘴,「那是1月份,1月初,新年過完沒幾天的時候。那天我值晚班——我很少值晚班,但那天缺人沒辦法——反正下班已經是半夜12點了。那個時間下班,都由賓館叫出租車,把每人輪番送回家去,電車已經沒有了。這樣,我12點前處理完事務,然後換上常服,乘上職工專用電梯上去十六樓。因為十六樓有職工小睡室,我有本書忘在那裡。本來明天取也可以,但剛剛讀個開頭,加上和我同車回去的女孩兒手頭事情沒完,就想隨便上去取下來。十六樓有職工專用設施,如小睡室,喝口茶休息一會兒的房間等。這和會客室不同,所以時常上去。」

    「這麼著,電梯門打開後,我就像往常那樣,不假思索地從裡面走出。你說,這種情況常有吧?事情一旦做熟,或地方一旦去熟,行動時往往不加思考,條件反射似的,對吧?我當時就是這樣,自然而然地一步跨出——現在記不起了,但腦袋裡是思考什麼來著,肯定。我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站到走廊才突然發現,周圍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我心裡一愣,回頭看時,電梯門已經合上。我想大概是停電,當然,但這又是不可能的。首先賓館裡有萬無一失的獨立發電設備。一旦發生停電,馬上就會接應上去,自動地、一下子、瞬間地。我也參加過那種演習,完全曉得。所以,理論上不存在停電現象。更何況,就算自備發電機出了故障,走廊裡還有應急燈射出綠色燈光,而不至於一團漆黑。無論怎樣考慮,情況都只能是這樣。

    「不料,那時走廊裡的確漆黑一團。看得出光亮的,只有電梯按鈕和樓層顯示的紅色數字。我當然按了按鈕,但電梯直線下降,不肯返回。我心裡叫苦,四下張望。不用說,很怕,但同時也覺得是一場麻煩。這個你可明白?」

    我搖搖頭。

    「就是說,變得這麼黑暗,無非意味著賓館功能上出了問題,對吧?機械上的,或結構上的。這樣一來,勢必折騰一場。又是連續加班,又是成天演習,又是受上司訓話,這苦頭早已吃夠了,這才剛剛安穩下來呀。」

    我點頭稱是。

    「想到這裡,我漸漸氣惱起來,同害怕相比,氣惱更佔了上風。於是我想看看是怎麼回事,慢慢地,試著走了兩三步。這一來,我發覺有點不對頭,就是腳步聲和平時不一樣。當時我穿的是平底鞋,但腳底的感覺和平時不同,不是平時踩地毯的感觸,而要粗糙得多。我對這個很敏感,不會弄錯,真的。而且空氣也和平時不同,怎麼說好呢,好像有點發霉,和賓館的空氣根本不一樣。我們賓館,完全用空調控制,空氣講究得很。不是普通的空調,而是製造新鮮空氣輸送進來。它不同於其他賓館那種乾燥得使鼻孔發乾那樣的空氣,而是自然界裡的那種。因此,不能想像有什麼發霉氣味。而當時那裡的空氣,吸上一口就知道是陳舊的空氣,幾十年前的空氣,就像小時候去鄉下祖父家裡玩時打開老倉庫嗅到的那股氣味——各種陳腐味兒混在一起,沉澱在一起,一動不動。

    「我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電梯,這回連開關顯示燈也消失了,什麼也看不見,一切都死了,徹底死了。這下我可怕了,還能不怕?黑暗裡只有我一個人,真叫害怕。不過也怪,周圍竟是那樣的靜,死靜死靜的,半點聲息也沒有,怪不?因為平時停電變黑,人們肯定大吵小嚷的吧?況且賓館裡住得滿滿的,出這種事不可能不叫苦連天。然而卻靜得很,靜得叫人毛骨悚然,這下更把我槁糊塗了。」

    這時侍者把酒端來,我和她各自啜了一口。她放下杯,扶了扶眼鏡。我默默無語,等她繼續說下去。

    「我這些感覺你可明白?」

    「大致上明白。」我點點頭說,「在十六樓下的電梯,四下漆黑,氣味不同,靜得要命,情況異常。」

    她歎息一聲,說:「不是我誇口,我這人還真不怎麼膽小。起碼在女孩兒裡算是勇敢的,不至於因為停電就像別的女孩兒那樣扯著嗓子叫個不停。怕固然怕,但我想不能怯陣,無論如何要看個究竟。所以我就用手摸索著在走廊裡前進。」

    「朝哪邊?」

    「右邊。」說罷,她抬起右手,表示不會記錯。「是的,是向右邊走,一步一步地。走廊是筆直的,順著牆壁走了一會,便向右拐彎。這當兒,前方出現了微弱的光亮,實在微弱得很。看樣子是蠟燭光從盡頭處瀉出的。我估計是有人找到了蠟燭點起來,打算上前看看。走近一看,發現燭光是從微微裂開的門縫裡瀉出來的。那門很奇特,從沒有見過,我們賓館應該沒有那樣的門,但反正光是從那裡瀉出的。我站在那門前,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裡面有誰,擔心出來怪人,再說門又完全沒有見過。這麼著,我就試著小聲敲了敲門,聲音小得幾乎不易聽見,『橐橐』。結果因四周太靜了,那聲音卻比我預想的大得多。裡面沒任何反應。10秒、20秒……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前,不知所措。不一會兒,裡面傳出——的聲音。怎麼說呢,就像一個穿著很多衣服的人從床上爬起時的動靜。接著傳出腳步聲,非常非常遲緩,『嚓……嚓……嚓……』像是穿著拖鞋,拖鞋拖著地面,一步一挪地朝門口靠近。」

    她似乎想起了那聲響,眼睛看著空間,搖了搖頭。

    「聽見那聲響的一瞬間,我渾身不寒而慄,覺得那恐怕不是人的腳步聲。根據倒沒有,但直覺告訴我:那不是人的足音。也只是這時我才曉得所謂脊樑骨凍僵是怎麼一種滋味,那可真叫凍僵,不是修辭上的誇張。我拔腿就跑,一溜煙地。中間可能摔了一兩跤,因為長統襪都破了。但我一點兒也沒意識到,跑啊跑啊,能記得起來的只有跑。跑的時間裡腦袋裡想的儘是電梯仍然不動可怎麼辦。幸好電梯還動,樓層顯示燈也還亮著。我見它停在一樓,猛按電鈕,電梯開始向上動。但上的速度慢得要死,簡直叫人難以相信。二樓……三樓……四樓……我在心裡一個勁兒禱告快點、快點,可是不頂用,它偏偏那麼磨磨蹭蹭,像是有意讓人著急似的。」

    她停了一下,呷了口白蘭地,不停地轉動著戒指。

    我靜等下文。音樂停了,有人在笑。

    「不過那腳步聲是聽得清楚的。『嚓……嚓……嚓……』地走近前來,很慢,但一步是一步。『嚓……嚓……嚓』邁出房間,走到走廊,朝我逼近。真怕人,不,也還不是什麼怕,是胃一下一下地往上躥,一直躥到嗓子眼。而且渾身冒汗,冒冷汗,味兒不好聞,涼颼颼的,活像有蛇在皮膚上爬來爬去。電梯還是沒上來,七樓……八樓……九樓……腳步聲卻越來越近。」

    她停頓了二三十秒,仍然不緊不慢地轉動戒指,像是在調整收音機波段。酒櫃那邊的座位上女的說著什麼,男的又笑出聲來。怎麼還不快放音樂呢,我心裡直急。

    「那種恐怖感,不親身體驗是不可能知道的。」她用乾澀的聲音說道。

    「後來怎麼樣了?」

    「等我注意到時,電梯門已經開了。」她說著,聳了聳肩,「門開著,熟悉的電燈光從裡面射出。我一頭紮了進去,哆哆嗦嗦地按下一樓電鈕,回到大廳,大家都嚇了一跳。可不是,我臉色發青,全身發抖,差點兒說不出話來。經理過來問我怎麼搞的。我就上氣不接下氣地開始解釋,說十六樓有點不對頭。經理剛聽這一句,當即叫過一個小伙子,和我一共3人上到十六樓,確認到底出了什麼事。不料十六樓什麼都沒發現。燈光通明,更沒什麼怪味兒,一切照常。去小睡室問那裡的人,那人一直沒睡,說根本沒有停電那回事。為慎重起見,把十六樓那裡走了個遍,還是沒發現任何反常之處,簡直走火入魔了似的。

    「回到樓下,經理把我叫到他自己房間。我認為他肯定發脾氣,但他沒有,而叫我把情況詳詳細細說一遍。我就一五一十地說了,包括嚓嚓響的腳步聲,儘管覺得有點荒唐。我認為他保準取笑我一番,說我白日做夢。

    「但他沒笑。不僅沒笑,還一副分外嚴肅認真的神情。他這樣對我說:『剛才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還用和藹的語氣叮囑似的說:『可能出了什麼差錯,但弄得其他人都戰戰兢兢的也不好,別聲張就是。』我們那經理,原本不是個和風細雨的人,動不動就劈頭蓋腦地訓人一頓。因此當時我想,說不定經歷這種事的我是第一個。」

    她止住話。我把她的話在頭腦裡歸納一番。看這氣氛,我該問一點什麼才好。

    「我說,你沒有聽見其他人講起過這樣的事?」我問,「例如同你這經歷相類似的不一般的事、蹊蹺的事、莫名其妙的事?哪怕風言風語也好。」

    她沉吟片刻,搖搖頭說:「我想沒有。但感覺是有的,總覺得賓館裡有什麼東西不同尋常。經理聽我講述時的表情就是這樣。而且裡邊悄悄話也實在夠多的。我說是說不大好,但總覺得有些反常。我以前工作過的那家賓館就絕對不一樣。雖然規模沒這麼大,情況也有不同,但這方面畢竟太懸殊了。那家賓館也有離奇古怪的傳聞——哪家賓館都多少免不了——我們都一笑了之。但這裡不行,這裡沒有一笑了之的氣氛,所以也才格外害怕。當時要是經理一笑置之或大發雷霆該有多好。那樣的話,我說不定也會以為真的是自己鬧出了差錯。」

    她瞇縫起眼睛,出神地看著手中的酒杯。

    「那以後還去過十六樓?」我問。

    「好幾次。」她淡淡地說,「在那裡工作,有時候不樂意也得去,是吧?但去也只限於白天。晚上不去,死活不去。再也不想遭遇那種事。所以我才不上夜班,已經跟上頭說了,明確說我不願意。」

    「這以前沒和任何人說過?」

    她輕微地搖了一下頭:「剛才我就說了,跟人提起這事今天是頭一回。以前想說也找不到人。跟你說,是因為我覺得你對這事可能有什麼同感,就是十六樓的事。」

    「我?何以見得?」

    她用漠然的眼光看著我:「倒也說不清……你知道原先那家海豚賓館,又想瞭解它的下落……因此我覺得或許你對我那個經歷有同感。」

    「怕也談不上有什麼同感。」我思索一下說,「而且我對那家賓館也並不很瞭解。只知道是個生意不怎麼興隆的小型賓館。大致4年前在那裡住過,認識了裡頭的老闆,所以這次又來看看,如此而已。原先的海豚賓館再普通平常不過,更沒聽說有什麼特殊因緣。」

    其實我並不以為海豚賓館普通平常,只是眼下不想把話口開大。

    「可今天下午我問起海豚賓館是否地道的時候,你不是表示說起來話長嗎?這是怎麼回事呢?」

    「那指的是我私人方面的事情。」我解釋道,「說起來話很長,我想那話同你現在講的恐怕沒有直接關係。」

    聽我如此說,她顯得有點失望,抿起嘴唇,久久看著雙手的指甲。

    「對不起,您特意說一次,我卻什麼也沒幫你解決。」

    「不,不,」她說,「這怪不得你。再說我能說出來也好,說完心裡暢快一些。如果老是一個人悶在肚裡,總覺得心神不安。」

    「想必是的。」我說,「總是一個人悶著,對誰也不講,勢必把腦袋漲得滿滿的。」我張開兩手,做出氣球膨脹的手勢。

    她靜靜點頭,繼續轉動戒指,然後從手指拉下,隨即套回。

    「嗯,你相信我的話?相信十六樓的事?」她看著手指說道。

    「當然相信。」我回答。

    「真的?那種話難道不異常?」

    「異常也許異常,但那樣的事情是存在的。這我知道。所以我相信你說的。在某種關係的作用下,一種東西和另一種東西往往突然連結在一起。」

    她開動腦筋思考我的話。

    「這種事你也有過體驗?」

    「有過,」我說,「我想有過的。」

    「怕嗎,當時?」她問。

    「不,不是怕。」我回答,「就是說,有各種各樣的連結方式。就我來說……」

    說到這裡,語言突然不翼而飛,就像誰從遠處把電話機插頭拔掉一樣。我喝了口威士忌,「說不明白,」我說,「表達不好。不過這種事的的確確是有的,所以我相信。即使別人不信,我也相信你的話,不騙你。」

    她揚臉綻出笑容,笑得同這以前不太一樣,而屬於私人性質的微笑,我想。由於把話一吐而盡,她看起來多少有些放鬆。

    「怎麼回事呢,和你談起話來,也不知為什麼,心裡覺得很踏實。我這人特別怕見生人,同第一次見面的人說話總感到彆扭,但和你卻能心平氣和。」

    「大概你和我之間有什麼相通之處吧。」我笑道。

    她似乎不知如何應答,沉吟良久,終究沒有開口,只是喟然一聲長歎。但那歎聲未給人以不快,而只是為了調整一下呼吸。

    「不吃點什麼?肚子好像一下子餓了起來。」

    我原想邀她找地方像樣地吃一頓,但她說在這裡隨便吃點即可。於是我喚來侍者,要了意大利比薩餅和色拉。

    我們邊吃邊聊。聊了她賓館裡的工作,聊了札幌的生活。她談到她自己。說她23歲,高中畢業後在專科學校接受了兩年賓館職員專業訓練,之後在東京一家賓館干了兩年,看到海豚賓館的招工廣告,報名後被錄用,來到札幌。她說札幌對她很合適,因為她父母在旭川附近經營旅館。

    「是一家滿不錯的旅館,已經經營很久了。」她說。

    「那麼說你是到這裡見習或鍛煉來囉,為了繼承家業?」我問道。

    「也不是。」她說道,又用手捅了下眼鏡框,「我壓根兒沒考慮繼承家業那麼遠的事,僅僅是出於喜歡,喜歡在賓館裡干。各種各樣的人來了,住下,離開——我喜歡這個。在這裡邊做事,覺得非常坦然,平心靜氣。我從小就生長在這種環境裡,是吧?已經習慣了。」

    「倒也是。」我說。

    「什麼叫倒也是?」

    「你往服務台一站,看上去活像賓館精靈似的。」

    「賓館精靈?」她笑了,「說得真妙。真能當上該有多好。」

    「你嘛,只要努力就成。」我笑了笑,「不過賓館裡誰也留不下來,這也可以?人們只是來借住一兩宿就一走了之。」

    「是啊,」她說,「可要是真有什麼留下來,倒覺得怪怕人的。怎麼回事呢?莫非我是膽小鬼?人們來了離開,來了離開,我反而感到心安理得,是有點怪,這個。一般的女孩兒不至於這樣想吧?普通女孩子追求的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不對?而我卻不同。什麼原因呢?我不明白。」

    「依我看,你並不怪。」我說,「只不過動搖不定。」

    她面帶詫異地看著我:「咦,這個你怎麼曉得?」

    「怎麼曉得?」我說,「反正我曉得。」

    她沉思了一會。

    「談談你自己。」她說。

    「沒有意思。」我應道。但她說那也想聽,於是我簡單談了幾句:「34歲,離過婚,多半靠寫文章維持生計,有一輛半舊『雄獅』車,雖然半舊,但有音響和空調。」

    自我介紹,客觀真實。

    她還想進一步瞭解我工作的內容,這無須隱瞞,便直言相告。講了最近採訪一個女演員的事,和採訪函館那些餐館的經過。

    「你這工作挺有意思的麼!」她說。

    「我倒從來沒感到過有意思。寫文章本身倒不怎麼痛苦。我不討厭寫文章,寫起來滿輕鬆。但寫的內容卻是一文不值,半點意思都沒有。」

    「舉例說呢?」

    「例如一天時間轉15家餐館或飲食店,端來的東西每樣吃一口,其餘的儘管剩下——我認為這種做法存在決定性的錯誤。」

    「可你總不能全部吃光吧?」

    「那自然。要是那樣,不出三天準沒命。而且人們以為我是大傻瓜,死了也沒人同情。」

    「那,是出於無奈囉?」她邊笑邊說。

    「是無奈。」我說,「這我知道。所以才說和掃雪工差不多,無可奈何才幹的,而不是因為感興趣。」

    「掃雪工?」

    「文化掃雪工。」我說。

    接下去,她提出想知道我的離婚。

    「不是我想離而離的。是她一天突然出走,和一個男的。」

    「受刺激了?」

    「遇上那種事,一般人恐怕誰都多少免不了受刺激吧。」

    她在桌面上手托下巴,看著我的眼睛:「別見怪,瞧我問的。不過你是怎樣承受刺激的?我很難想像得出。你到底如何承受刺激的?受到刺激後是怎樣一種情形?」

    「把亨林格別在外套上。」

    「只這個?」

    「我要說的是,」我說道,「那東西是慢性的。日常生活中喝酒喝得多了,便搞不清哪裡受了刺激,但存在畢竟存在。所謂刺激也就是這麼一種東西,不可能拿出來給人家看,如果能給人家看,也就不是大不了的刺激。」

    「你要說的我完全領會。」

    「真的?」

    「或許不那麼明顯,但我也在好些事情上受過刺激,好些!」她小聲說道,「很多原因攪和在一起,所以最後才辭去東京那家賓館的工作。刺激,苦悶。我這人,有些事情不能像一般人那樣處理妥當。」

    「呃。」

    「現在也還受著刺激。想到這點,有時真想死去算了。」

    她又摘下戒指,旋即戴上。接著喝了口瑪莉白蘭地,捅了下眼鏡,莞爾一笑。

    我們喝了不少酒,已記不得到底要了多少杯。時間已過11點。她覷了下手錶,說明天還要起早,得回去了。我說叫出租車送她回去。從這裡去她的住處,出租車10分鐘就能到。我付過款,出到外面,雪又飄飄灑灑地落下來。雪不很厲害,但路面結冰,腳下打滑。於是她緊緊挽著我的手臂,往出租車站走去。她喝得有點過量,腳步踉踉蹌蹌。

    「哦,那本報道收買土地內幕的週刊,」我驀然想起,「叫什麼名稱?大致出版日期?」

    她講出那家週刊的名稱。是報社系統的。「估計是去年秋季出版的。我沒直接讀過,具體寫的什麼不大清楚。」

    我們在輕揚漫舞的雪花中等車,等了5分鐘。這時間裡她一直抓住我的胳膊,顯得很輕鬆。我也心情輕鬆下來。

    「好久沒這麼輕鬆過了。」她說。而我也同樣。於是,我再次想到,我們之間是有某種相通之處的。惟其如此,我才從第一眼見到她時便開始懷有好感。

    車上,我們東南西北地聊起來,下雪啦,天冷啦,她的工作時間啦,東京啦,不一而足。我一邊聊一邊傷腦筋:往下如何對待她呢?我知道,我只是知道,再逼近一步,便可以同她睡覺。至於她想不想同我睡,我當然不知道。但同我睡也未嘗不可,這我是知道的,這點從其眼神、呼吸、說話口氣和手的動作上即可知道。作為我來說,也想同她睡,知道睡也不至於睡出麻煩。來到、住下、一走了之而已,如她說的那樣。但我拿不定主意。我隱約覺得如此同她睡覺恐怕有失公正,並且這種念頭怎麼也無法從腦海中驅除。她比我小10歲,情緒有點不穩定,而且醉得搖搖晃晃。這就像用帶有記號的牌打撲克一樣,是不公正的。

    但在性交方面所謂公正又有多大的意思呢?我自己詢問自己。如果在性交上追求公正的話,那為什麼不索性變成苔蘚植物呢?那樣豈不來得簡單痛快!

    這也是正理。

    我在這兩個價值觀之間一時左右為難。當出租車快到她住處的時候,她卻毫不費事地使我解脫出來。「我和妹妹兩人一起生活。」她對我說。

    於是我再沒必要前思後想了,不覺有些如釋重負。

    車開到她公寓前停下。她說對不起,問我能否陪她到房間門口。並說夜深時分,走廊裡常有不三不四的人出沒。我對司機說自己馬上下來,請他等5分鐘。然後挽著她的胳膊,沿著結冰的路走到大門口,順樓梯往三樓爬去。這是座鋼筋水泥公寓,沒有任何多餘飾物。來到寫有306編號的門前,她打開挎包,伸手摸出鑰匙,對我不無笨拙地笑笑,道聲謝謝,說今晚過得很愉快。

    我也說很愉快。

    她轉動鑰匙打開門,重新把鑰匙放回挎包,「卡」——皮包金屬對接扣相吻合的乾澀聲響在走廊裡盪開。隨後她定定地看著我的臉,那眼神活像盯視黑板上的幾何題。她在遲疑,在困惑,那聲再見無法順利出口。這我看得出來。

    我手扶牆壁,等待她做出某種決斷,然而她遲遲不做出。

    「晚安。問候你的妹妹。」我開口道。

    她緊緊地抿著嘴唇,抿了四五秒鐘。「我說和妹妹一起住,那是謊話。」她低聲說,「實際只我自己。」

    「曉得。」

    她臉上開始慢慢泛紅:「何以曉得?」

    「何以?只是曉得。」我說。

    「你這人,怪討人嫌的。」她沉靜地說。

    「或許,或許是的。」我說,「不過我一開始就說過,我不會做討人嫌的事,不會趁機強加於人。所以從來沒說過謊。」

    她思忖良久,隨後作罷,笑道:「嗯,怕是沒說過謊。」

    「不過……」我說。

    「不過我是自然而然沾染上的。剛才說過,我也受了不少刺激,這個那個的。」

    「我也不例外,亨林格還在胸口別著呢。」

    她笑了,說:「不進來喝點茶什麼的?想再和你聊一會。」

    我搖搖頭:「謝謝。我也想和你聊,不過今天這就回去。原因倒說不清,但我想今天還是回去好,還是不要一次同你說得太多為好,我覺得。怎麼回事呢?」

    她用儼然看黑板小字時的眼神瞧著我。

    「我表述不好,但總有這種感覺。」我說,「有滿肚子話要說的時候,最好還是一點一點地說,我想。或許這樣並不對。」

    她對我的話想了一會兒,隨即作罷,「晚安。」說完,悄然地把門關上。

    「喂。」我招呼道。門開了一條15厘米寬的縫,她閃過臉。「最近可以再邀你嗎?」我問。

    她手扶著門,深深吸了口氣,說:「或許。」

    門又合上了。

    出租車司機正在沒心緒似的攤開一張體育報看著。我返回座位,說出賓館名稱,他馬上現出驚訝的神情。

    「真的這就回去?」他問,「看那氣氛,我以為肯定叫我一個人開車回去呢。一般後來都是這樣。」

    「有可能。」我表示贊同。

    「長年幹這行,眼光大致看不錯。」

    「長年才有時會看錯,就概率來說。」

    「那倒是。」司機不無費解地說,「可話說回來,您怕有點不一般吧?」

    「也許。」我說。難道我真的不一般不成?

    回到房間,我開始洗臉,刷牙。邊刷牙邊有點後悔。但最終我很快睡過去了。我後悔起來往往持續不了很久。

    早上醒來,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給服務台打電話,要求把房間的原定期限延長3天。結果毫無問題,反正是旅遊淡季,客人沒那麼多。

    然後我買了份報紙,走進賓館旁邊的炸餅店,吃了兩張黃油甜鬆餅,喝了兩大杯咖啡,賓館裡的早餐吃一天就膩了。還是這炸餅店最可心,便宜,且咖啡可以換第二杯。

    接著,我攔了輛出租車去圖書館。我叫司機拉去札幌市最大的圖書館,便被直接拉了去。在圖書館裡,我查閱了眼鏡女孩兒告訴我的週刊的過期部分。發現關於海豚賓館的報道刊登在10月20日號上。我把有關部分複印下來後,進到附近一家飲食店,邊喝咖啡邊仔細閱讀。

    報道的內容很難把握,須反覆閱讀幾遍才能理解透徹。記者是想盡可能寫得簡潔易懂,但在紛壇的事態面前,其努力似乎很難奏效,可謂錯綜複雜。但若耐心琢磨,基本脈絡還是可以摸清。文章的題目是:「札幌地價疑團——插入城市再開發中的黑手。」

    概括起來是這樣:首先,在札幌部分地區,在大規模土地收買活動正在進行之中,兩年時間裡上地幾易其主,且極為隱蔽和反常。地價不明不白地急劇上漲。記者得知這一情況後遂開始調查。結果發現收買土地的公司儘管名目繁多,但大部分徒有虛名——雖然也登記在案,繳納稅款,但一無辦公地點,二無職員。而且這些假公司之間相互勾結,極其巧妙地大肆買空賣空。兩千萬日元買來的土地轉手以6千萬賣出,如此賣了兩億元。於是記者對這些名目繁多的公司開始逐一調查,窮追不捨,發現其源頭只有一個:經營不動產的B產業公司。這倒是實實在在的公司,總部設在赤阪,擁有現代化的高級辦公大樓。儘管不很公開,但實際上B產業同A綜合產業這家大型聯合公司關係密切。A產業極其龐大,下屬鐵道公司、賓館集團公司、電影公司、食品集團公司、商店、雜誌社,甚至包括信用銀行和保險公司,在政界也神通廣大。記者進一步深入追查,結果更有趣的事情暴露出來了。原來B產業收買的土地都在札幌市計劃再開發的地段以內。地鐵的建設、政府機關的新址等公共投資項目都將在這一地段進行,所需資金的大部分由國家撥款。國家、北海道、札幌市三方經過協商,制定了再開發計劃,形成了最終決定,包括位置、規模、預算等等。不料揭開蓋子一看,決定開發地段內的土地已在幾年時間裡牢牢地落入他人之手。原來情報透露給了A產業,早在計劃最後敲定之前,收買土地的活動便神不知鬼不覺地開始了。就是說,這個所謂最終計劃一開始便被人借用政治力量拍板定案了。

    收買土地的急先鋒就是海豚賓館。它搶先佔領頭等地皮,以其龐大的建築物扮演了A產業大本營的角色,即擔任這一地段的總指揮。它吸引著人們的目光,改變著人流的方向,成為這一地段的象徵。一切都是在周密的計劃下進行的,這就是所謂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投入最大量資本的人掌握最關鍵的情報,攫取最豐厚的利益。這並非某個人缺德不好,投資這一行為本來就必須包含這些內容。投資者要求獲得與投資額相應的效益。如同買半舊汽車的人又踢輪胎又查看發動機一樣,投入一千億日元資本的人必然對投資後的經濟效益進行周密研究,同時搞一些幕後動作。在這一世界裡什麼公正云云均無任何意義。假如對此一一考慮,投資額要大得多。

    有時甚至鋌而走險。

    譬如,有人拒絕轉賣土地。從古以來賣鞋的店舖就不吃這一套。於是,便有一些為虎作悵的惡棍不知從何處胃出。龐大的企業集團完全擁有這種渠道,從政治家、小說家、流行歌手到地痞無賴,大凡仰人鼻息者無所不有。那些手持日本佩刀的惡棍攻上門來,而警察卻對這類事件遲遲不予制止,因為早已有話通到警察的最高上司那裡去。這甚至不算是腐敗,而是一種體制,也就是所謂投資。誠然,過去或多或少也有這等勾當。與過去不同的是,今天的投資網絡要細密得多,結實得多,遠非過去所能比。龐大的電子計算機使之成為可能,進而把世界上存在的所有事物和事象鉅細無遺地網入其中,通過集約和細分化,資本這具體之物昇華為一種概念,說得極端一點,甚至是一種宗教行為。人們崇拜資本所具有的勃勃生機,崇拜其神話色彩,崇拜東京地價,崇拜奔馳汽車那閃閃發光的標誌。除此之外,這個世界上再不存在任何神話。

    這就是所謂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我們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都要在這樣的社會裡生活。善惡這一標準也已被仔細分化,被偷梁換柱。善之中有時髦的善和不時髦的善,惡之中有時髦的惡和不時髦的惡。時髦的善之中有正規的,有隨便的,有溫柔的,有冷漠的,有充滿激情的,有裝模作樣的。其組合式也令人饒有興味。如同米索尼毛衣配上爾薩爾迪褲子,腳穿波裡尼皮鞋一樣,可以享受複雜風格的樂趣。在這樣的世界上,哲學愈發類似經營學,愈發緊貼時代的脈搏。

    當時我沒有在意,如今看來,1969年世界還算是單純的。在某些場合,人們只消向機動隊員扔幾塊石頭便可以實現自我表現的願望。時代真是好極了。而在這是非顛倒的哲學體系之下,究竟有誰能向警察投擲石塊呢?有誰能夠去主動迎著催淚彈挺身而上呢?這便是現在。網無所不在,網外有網,無處可去。若扔石塊,免不了轉彎落回自家頭上。這並非危言聳聽。

    記者全力以赴地揭露內幕。然而無論他怎樣大聲疾呼,其報道都莫名其妙地缺乏說服力,缺乏感染力,甚至越是大聲疾呼越是如此。他不明白:那等事甚至算不上內幕,而是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的必然程序。人們對此無不瞭然於心,因此誰也不去注意。巨額資本採用不正當手段獵取情報,收買土地,或強迫政府做出決定;而其下面,地痞無賴恫嚇小本經營的鞋店,毆打境況-惶的小旅館老闆——有誰把這些放在心上呢?事情就是這樣。時代如流沙一般流動不止。我們所站立的位置又不是我們站立的位置。

    作為報道我以為是成功的。材料翔實,字裡行間充滿正義感。但落後於時代。

    我將這篇報道的複印件揣進衣袋,又喝了一杯咖啡。

    我在想海豚賓館的管理人,想那個生來便籠罩在失敗陰影之中的不幸的男子,他不可能承受來自時代的挑戰。

    「一個落伍者!」我不由喃喃自語。

    正值女侍走過,她詫異地看了看我。

    我叫了一輛出租車,返回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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