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方見到那兩個人,只將碧綠的眼睛翻了一下,連動都沒有動,只是他的雙手已作了攻擊的準備。
只有莊寧微帶著詫色,對著窗外微笑道:「今夜寒舍倒是蓬革生輝,賢士佳客接踵而至,二位是何方高人?雪中不可久立,請入內一敘如何?」
商漁正要開口,韋明遠卻輕觸他一下道:「既是主人見邀,我們倒不妨打擾一番。」
說著就與商漁二人飛身進了窗子,韋明遠一抱拳道:「在下韋明遠,這位是雪山商漁商老先生!」
商漁袖著魚竿也拱了一下手,端木方聽見這兩個名字毫無感覺,反倒是莊寧滿臉浮起驚容道:「原來是二位高人,韋大俠之名如中天麗日,自毋庸贅言,商老先生雪山四皓之名,雖在金陵雨花台上如曇花一現,現已名動四海,莊某何幸,得於片時之內得見二位名家丰采。泉兒,快過來拜見一下!」
莊泉也帶著虔敬的神態過來給二人行禮,同時更特別地望了韋明遠一眼,韋明遠心中很納悶,卻不便動問。
商漁卻感慨地一擺手道:「主人太客氣了,這都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而且那一次是在雨花台上,老朽只是個臨陣脫逃的懦夫而已……」
莊寧肅然道:「老先生不必大謙,雪山四皓中,江湖獨推重老先生,習武的人能屈於正義,自甘退敗,才是真正的大英雄……」
商漁尚未開口,韋明遠忽然道:「莊兄對江湖上的事倒很清楚。」
莊寧淡淡一笑道:「在下潛居此地已有數代,因略知武事,所以對江湖盛事多少總關一點心,是以對大俠盛譽小有所聞。」
韋明遠歎道:「江湖能人輩出,高於韋某者不知幾幾!韋某年輕時不知天高地厚,只是憑著一股血氣亂闖,近年來飽受挫折,雄心皆灰……」
莊寧接口道:「韋大俠近年來的遭遇,亦聽小兒說過了,想來大俠胸懷曠達,而且小兒此次在京師曾遇見了刻為駙馬的韓芝佑……」
韋明遠臉色一動,連忙轉向莊泉問道:「世兄對韓芝佑有何批評?」
莊泉遲疑了一下才道:「小子另外還碰見幾個神騎旅中的舊人,他們也懷疑韓芝佑就是令郎,不過這韓芝估行事十分正道,與令郎……」
下面的話他覺得很難啟口,不想韋明遠反而坦然地道:「我那孽子自從創神騎旅後,所作所為莫不死有餘辜,我倒是希望那暴屍在長白山頭的真正是他。」
莊泉默然無語,莊寧卻動容地道:「以大俠這等仁心俠懷,令郎也不致差到哪裡,神騎旅縱有不是處,天下人卻難數其惡,因此那韓芝佑……」
韋明遠似乎不願聽下去,反問莊泉道:「世兄是怎麼見到韓芝佑的?」
莊泉臉色動了一下道:「家父於十年前曾收容一個孤女,名叫黃英,前些日子晚輩陪她上京師去,目的是想找……」
韋明遠一歎道:「我知道了,她是替她祖父黃石公復仇去的,唉!這又是我那孽子作的惡,你們也以為韓芝佑是我那逆子?」
莊泉道:「照一切的跡象看來,韓芝佑是令郎絕對無疑,只是韓芝依本人矢口否認,令人難以決定。」
韋明遠也呆呆地道:「我也見過韓芝佑一次,他對我的招呼全然不理,好在我已經不要這個兒子,他是不是都沒有關係。」
莊泉道:「晚輩揣測韓芝佑必是受了迷惑,忘卻本來面目,終有一日他會清醒過來的,到那時候大俠……」
韋明遠連連搖手道:「不談了!我做得為這些事情操心了,現在我另有要事……」
莊寧連忙道:「大俠與商老先生聯袂西下,不知有何貴幹?」
海漁又想開口,韋明遠一掃端木方道:「這位朋友主人尚未替我引見!」
莊寧連忙道:「這是我做主人失禮了,這位是端木方仁兄。」
商漁急聲道:「端木方!他倒還記得自己的名字。」
端木方木然不動。韋明遠望見他雙手的姿勢,警覺地朝商漁膘了一眼,示意他不可輕動。
然後又朝端本方微一頷首道:「見台還認得在下嗎?」
端木方望了他一眼,含糊地道:「似曾相識,記不起在哪兒見過了!」
商漁驚呼道:「它會說話了!」
端木方冷冷地道:「我也不是啞巴,怎麼不會講話?」
商漁的臉上驚容密佈,不知如何回答。
莊寧覺得今夜來的三人都很奇怪,忍不住開口道:「端木兄與兄弟有些舊交,他久居回疆,是以漢語說得不太清楚,三位莫非以前見過嗎?」
商漁聽見舊交二字,動了一動道:「莊兄與他有何淵源?」
莊寧道:「端木兄的祖上與兄弟的先祖有過舊交。」
商漁面色又是一動道:「莊兄的曾祖莫不是諱無咎的綠梅劍客莊大俠吧?」
莊寧失聲道:「正是!商老先生因何得知?」
商漁沉著臉道:「如此說來倒是這位端木兄與令曾祖有交情了!」
端木方仍是木然不動,碧綠的眼睛卻凝神著商漁。
商漁被他看得一驚,莊寧卻感然道:「商老先生說些什麼?在下一點都不懂。」
商漁緩緩地道:「老朽現在背述一段前輩老武師飄萍子的記載,大家就明白了,飄萍子是享譽百年前的一位內家高手。」
端木方哼了一聲道:「乳臭小兒也配稱高手!」
商漁望他一眼道:「難得你還認得這個人,則我的判斷更不會錯了!」
端木方哼了一聲,仍無行動的表示。
莊寧卻急促道:「老先生快將那段記載念出來吧!」
商漁用眼一膘,韋明遠已走到窗口附近,神色十分凝重,商漁自己則退到門口,將所有歸路一起截斷。
端木方的眼睛始終跟著商漁,迄無行動表示。
商漁站定姿勢,然後才侃侃地念道:「此為五十年前之佚聞,當時有綠林巨寇名端木方,號稱『七毒天子』,擅用各種毒物,作惡無算,後為綠梅劍客莊無告所制服,點其絕脈……」
莊寧失聲道:「這怎麼可能……」
端木方突然雙手一按桌面,站起來呵呵怪笑!
他的笑聲十分刺耳,使屋中諸人俱都為之色變!
端木方笑了半天,才露出利齒獰聲道:「我只知道莊無咎跟我有仇,卻弄不清楚是什麼仇恨,聽你這一說我才明白了,他原來是我的殺身仇人……」
莊寧與莊泉都大驚失色,莊寧變著臉道:「這……這怎麼可能?」
商漁凜然道:「一點也不錯!這端木方正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七毒天子』!他被莊大俠點了絕脈,卻一直未死。」
端木方厲聲大笑道:「不錯!我的確未死,只是僵凍了一百多年,我在那陰冷的墓穴中只知道過了很悠長的歲月,想不到會有這麼久……」
莊寧駭然道:「這一百多年你始終都有知覺的?」
端木方閉上綠目道:「沒有!前一段日子是有知覺的,後來就整個的迷糊了,直到前幾天我才漸漸地恢復記憶。」
莊寧驚駭得張大了嘴,簡直無法閉攏。
商漁道:「這也不錯!它前些日子只是一個殭屍,是一個作祟的旱魃!近來食了不少生人的血肉腦髓,開始恢復記憶了。」
端木方厲笑道:「老頭兒!你越說越對了,先前我是渾渾噩噩的,只知道見人就吃,因為在墓穴中我餓得太厲害了……」
商漁臉色一動,正想開口說話,忽然又忍住了。
端木方見狀又是一聲厲笑道:「老頭兒!你別顧忌,你的意思我已明白了,本來我在吃腦子時只覺得特別舒服,經你一說我才知道其中有這麼大的好處,今後我倒要多吃一點!」
商漁深悔失言,大聲喝道:「孽畜!你先後已經傷了百餘人,今天若是放你過去,還不知道要害多少人呢,你死了這條心吧!」
端木方厲笑道:「憑你們這幾個人就想攔得住我?」
莊泉本來在他的身後,突然悶聲不響地對準他的後心就是一掌印上去,端木方恍若未覺,坦然受掌。
莊泉掌將及體,莊寧忽而一長身,斜裡插過去搭住他的胳臂,將他撞出五六步遠,莊泉一愕道:「爸爸!你攔我做什麼?」
莊寧沉聲道:「混賬!莊家人從來不發招偷襲的。」
端木方哼哼冷笑道:「你別說漂亮話了,憑他這一個毛頭小子還傷得了我?你不過是因為我身上有毒,怕他自己吃了虧!」
莊寧正容道:「胡說!當年我的祖先能治你,做子孫的未必不能,雖然你是無惡不作的厲魃,姓莊的也絕不用暗算的手段來對付你!」
端木方呆了一呆才獰聲道:「那你就正大光明的來對幾手看看!」
莊寧沉著臉,緩緩地舉起手來,雙掌呈現一片通白,望去恍若兩隻玉雕的手掌,端木方略怔一怔道:「莊老賊居然將他的『玄玉歸真』功夫也遺留了下來!」
莊寧不作聲,雙掌緩緩的向前推去,一股如山勁氣排湧向前,端木方身不由主地被推出五六步。
韋明遠站在窗口,看見端木方的身子擠過來,立刻舉手,掌心一片血紅,「太陽神抓」
的功夫也提足了。
端木方再退一步,距他只有三尺遠近了,可是韋明遠的掌勁猶未發出來,顯然是有所顧忌。
莊寧見狀而叫道:「韋大俠!這是除惡,不是比武,大俠不必顧慮聯手之譏!傳至天下,也不會對大俠令譽有損。」
韋明遠聞言果然一聲大喝,紅光暴發,掌勁對準端木方擊去,因為距離甚近,自是一發即至。
可是端木方嘿地冷笑一聲,身軀一扭,居然從兩股勁力中滑了出來,室中巨響一聲,紅白光氣四射。
因為端木方脫身得快,結果卻是韋明遠與莊寧對了一掌,雙方各退了一步,端木方卻哈哈大笑起來。
這室中雖然寬敞,到底空間有限,端木方的部位此刻已移至商漁附近,商漁一掄魚竿也攻了上來。
第一招被端木方躲過了,可是商漁的攻勢是綿綿不絕的,立刻竿化千重影,又罩了上來。
端木方見無法再避,伸出右臂就格了上去,叮然響聲中,商漁的寒鐵魚竿居然被他的肉臂硬盪開去。
莊泉亦抽下掛在牆上的長劍加入戰圍,挺劍直刺端木方的後腰,端木方一回手,居然朝他的劍上抓去。
莊泉不覺駭然,連忙把劍也撤了回來。
韋明遠與莊寧對看一眼,雙雙舉掌攻了上來,這次因為顧忌到尚有其他二人,所以他們都未用頂尖的功夫。
端木方怪叫一聲,舉手橫地一掃,一陣砭骨的寒意雖上無比的勁力,居然將四人俱各逼退一步。
然後他筆直地就朝商漁撞去,商漁橫竿再掃,意在將他逼回去,誰知端本方露齒一笑,探臂就握住魚竿的另一頭。
商漁用力往回奪竿,端木方手指如鐵,哪裡奪得回來?
其餘三人見狀大驚,竟住手忘記了攻擊。
商漁硬拉了一下,仍無絲毫效果。突然將心一橫,丟了魚竿,欺身近前,驕指就朝他心頭點去。
端木方似乎沒有想到他會有這種亡命的打法,便忙抽回魚竿,又朝他的手指上迎過去。
商漁本能地改點為抓,捏住了魚竿,端木方突地向前一推,商漁也向前一送,兩個人各用上全勁。
鏗鏘聲中,那半截魚竿又斷成了兩截。
商漁收不住勢,藉著衝勁,順勢一拳再擊向他的前胸,端木方巧妙地一閃,商漁撞空過去,幸而韋明遠將他托住。
端木方的身子已轉到牆邊,背靠著牆壁,面對著四人。目中碧光更盛,嘴角猶自掛著冷冷的笑意。
莊寧不禁有些氣餒道:「厲屍復生,想不到會這麼厲害!」
端木方嘿嘿冷笑道:「聽你們的口氣,你們還是當世的絕頂高手呢!真叫我笑掉大牙!
日子越過越回頭,技業越來越不濟事!」
四人俱被他說得臉上一紅,這老憋的話一點不錯!若以單打獨鬥,四人中無一是他的對手。
端木方看了他們的神態,得意地哈哈大笑道:「一百多年前我曾想獨霸天下,結果並未如願,看來這份心願現在可以達成了,這倒是想不到的事。」
韋明遠心頭一寒,說道:「今天若是容他逃了開去,天下將大受毒害!」
端木方厲笑接口道:「不錯!今後我要重振昔年聲威,再建七毒門,只要有一個不服從我的,立刻將他碎屍萬段!」
韋明遠凜然道:「目下就有四個人!」
端木方微微一笑道:「你們四個人都還不錯!我還捨不得殺你們,只要你們肯歸順我,天下人都可以由你們任性殺戮!」
韋明遠瞪目大呼道:「放屁!你能逃過今日已屬萬不可能,還妄想稱雄武林!」
端木方笑道:「那你們就動手殺我吧!」
韋明遠朝莊寧望了一眼,兩人心中立刻取得了一種默契,雙雙舉起手來,一個雪白,一個血紅。
莊寧喝了一聲:「發!」
一紅一白兩股光芒又湧向前,「太陽神抓」和「玄玉歸真」的功夫各用到了極頂,那股勁力簡直無與倫比。
「轟隆!嘩啦。」
兩聲天搖地動的巨響之後,牆上開了一個人形的巨洞,眼前已失去了端木方的影子,只是空際還響著他的笑聲。
韋明遠與莊寧的臉色一變,連忙在洞中穿過去一看,牆後是另一間屋子,對面的牆上也開了個相同的巨洞。
他們再追出洞外,但見白雪皚皚,雪光映著火光,鵝毛般的雪片仍在飄著,端木方已經不知去向了。
商漁跟了出來一看,不禁跌足歎道:「好狡猾的鬼物,又讓它溜掉了。」
韋明遠悵然不語,雙眉深結。
莊寧卻長歎道:「以兄弟的『玄玉歸真』與韋大俠的『太陽神抓』兩種至剛之勁,猶且無法奈得他何,這鬼物實非我們所能除得了的。」
莊泉跟上來道:「他一進來時,我就覺得他身上冷得很出奇,這種寒絕非生人所能有,想不到他果然是個復生的厲魃!」
幾個人再度黯然地回到屋中,這時震動的聲音已將入睡的僕人都驚醒過來,愕然地在收拾殘局。
莊寧另換了一間屋子,大家坐下來談一些經過,討論了一下旱魃的形成,都不禁怵然色變。
莊寧也說出了一些自己遷居住此的情形,說到妻子早喪,僅有父子相依為命,言下十分唏噓。
尤其在說到亡故的妻子時,神情在悲憤中帶著無限激動,顯然是另有一番隱情,而且是很曲折的隱情。
商漁與韋明遠因為初次見面,當然不好深究,只是在心中覺得奇怪而已,商漁想了一下忽然道:「對於令祖避仇遷移天山之事,飄萍子前輩的記載上倒是說起一些,不知莊兄聽令祖說過沒有?」
莊寧頗感興趣地道:「沒有,先祖父與先父逝世都很早,寒家是一脈單傳,在下也只聽先父偶爾提過一句,卻沒有詳細說明。」
商漁頗覺意外地道:「這事情關係府上頗大,怎地莊兄卻不知情?」
莊寧道:「先祖在先父十二歲時棄世,先父在兄弟十四歲時亦因背疾發作而作古。對於祖上之事甚少談及,先父在世時只是督促兄弟勤學武功,其餘一概不談,而且祖訓歷來嚴禁隱身江湖,是以寒門三代以來,從未被武林中所知。」
商漁只對「背疾發作」四個字特感興趣,忍不住出聲相詢道:「令尊作古之時,可是背上長一巨疽,不時流出黃水,自瘡發至西歸,前後不出三年……」
莊寧驚道:「正是!而且聽先父說家祖也是同樣疾病而死。」
商漁驚色更重地道:「令尊生前可曾遇到過一個手持綠色手杖之人,那杖頭盤著一條紅色小蛇,蛇是瑪璃所制,卻栩栩如生。」
莊寧臉上顏色急變道:「有的!這人與家父之死有何關係?」
商漁一歎道:「這人正是尊府的仇家,而且那靈蛇杖也是令祖及今尊致死之因,府上雖遷地避仇,卻並未真正避開仇家!」
莊泉臉色一變,正待開口,莊寧用眼一瞪,莊泉立刻忍住未發。莊寧卻臉上一陣激動,急聲問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老先生請快說吧!」
商漁長歎一聲道:「老朽知道得也不大清楚,那位飄萍子的記載說得也不詳盡,可是他是僅知端木方與令曾祖恩怨惟一之人。」
莊寧迫不及待地道:「老先生快說出詳情吧,兄弟實在急死了。」
莊泉也緊張地望著商漁,好似這件事對他們目前也有著極大的關聯。
商漁思索了片刻,才長歎一聲道:「這事情還牽涉到一樁情愛的糾纏,這端木方的妻子是當時聞名的一位紅粉女傑辛十娘,先前曾與今尊祖莊無咎相處極得,後來不知怎地竟會移情端木方,甚至委身下嫁,莊大俠情場失利,只得與另一位武林女俠結婚,那就是令曾祖母,這都是他們少年時的恩怨。到了令尊祖四十五歲時,又與端木方見面了,那時端木方已經作下無數罪惡,莊大俠本著武林道義,當著天下群快之面不得不將之制服,可是為了顧念與辛十娘的一段情意,不忍將之誅絕,只點了他的穴道,假意將他埋在臨潼。然後去通知辛十娘,希望她去解救,不意端木方原來練有一項毒功,穴道被點後,巨毒攻心,辛十娘打開墓穴後,發現端木方己告氣絕,遂對令尊祖恨入骨髓,刻意尋仇,莊大俠見到辛十娘之後,得知原委,侮恨不已,甘心自願受她靈蛇毒杖擊背而死。」
莊寧吁了一口氣道:「原來有這麼一段情由,那後來又怎麼樣呢?」
商漁緩聲道:「莊兄不要著急,這以後還有許多事故,待老朽慢慢道來……」
這一番舊事重提,簡直是大出意外,因此連毫無關係的韋明遠,也聽得目瞪口呆,忘情所以。
商漁等大家的情緒略為平靜一點了,才繼續說道:「辛十娘下嫁端木方之事十分隱秘,僅莊大俠一人知曉。莊大俠背後中了蛇杖之後,知道辛十娘手段十分毒辣,是以星夜趕回天山綠梅谷,囑咐令祖遠避,卻未說出系辛十娘所為,就是怕令祖尋仇!」
莊寧又急問道:「以後呢?」
商漁道:「以後的情形那位飄萍子並未記載,只是從今祖及令尊的死狀看來,好似那仇家並未放過尊府……」
莊寧臉色翻動半天才道:「這等隱秘之事,那飄萍子因何得知?」
商漁道:「辛十娘以後即改嫁了飄萍子,同時攜去一子,因為端木方作惡多端,怕有人得知原委,對那孩子不利,所以她讓那孩子跟著飄萍子姓向。」
莊寧失聲叫道:「姓向!是不是方向的向?」
商漁地點頭道:「不錯!莊兄何以提到這一點?」
莊寧立刻改變了神色道:「沒什麼!不過因為這姓這很怪。」
商漁見他神色不對,知道內情必不會如此簡單,可是莊寧不肯說,自己也不便追問,歇了一下道:「辛十娘改嫁飄萍子後,一意撫育孤子,那孩子到了十二歲時,辛十娘便死了。
飄萍子自己看破世情,也出家當了道士。這段記載是他自敘生平的一部分,其他的與府上無關。所以老朽也不必再說了。」
莊泉勉強壓抑住自己的情緒道:「那端木方的孩子,也就是後來改姓向的孩子,後來是何結果,不知那位飄萍子前輩可曾雲及?」
商漁想了一下道:「談到也不多,只是說起辛十娘將靈蛇杖傳給了他,那是端木方精心設計的一件武器,從未見諸世面。」
莊氏父子俱都陷入一陣默然,好似在想著心事。
韋明遠沉吟片刻方道:「據我的猜想,令祖及令尊之死,都與那姓向的有關,辛十娘必將一切都告訴了他,是以令父子今後對於那靈蛇杖……」
莊寧改容道:「是的!兄弟在幼年時,曾經見過一人持有此杖,不過沒有想到其中有這層關係,今後當特別留意。」
商漁道:「令尊祖仁心為懷,故而未將此事對後人道及,才害得令祖及今尊死於非命,今後莊兄若見到此杖,當作何處理?」
莊寧想了一下道:「一人之仇,遺害三代,這報復也大長了一點,兄弟今日既承商老先生告知,自會特別留心……」
說到這兒,他頓了一下又道:「不過兄弟即便見到那持仗之人,也不會對他如何,冤家宜解不宜結,最好就讓這段先人的仇恨,慢慢地淡下去!」
韋明遠欽佩地道:「莊兄這等胸懷,的確是朗比日月,想起兄弟年輕時那等著意怨仇,實在是慚愧萬分。」
商漁突然道:「舊仇可以不論,端木方卻不可不除。」
莊寧正容道:「這個自然,端木方荼毒人間,稍具人性者,莫不以除之而後快,何況它根本不是人,僅是一個復甦的厲魃而已。」
韋明遠微有憂色地道:「若以此魃今日之功力表現來看,除之誠非易事。」
莊寧稍作沉思道:「它今日不戰而遁,就是證明力有不敵,否則它怎會輕易就將我們放過,因此我想有兄弟與韋大俠及商老先生等……」
商漁興奮地道:「對!再加上令郎,我們四人聯手,不愁此魃不除,只要我們再遇到它時,別再心存顧忌,一湧而上……」
莊泉臉色沉重地道:「可是它今日一逸,到哪兒去尋它呢?」
商漁熟思有頃道:「它身異寒性,所經之處,冰霜凍結,自然有跡可循。」
莊泉苦笑道:「老先生的話早幾個月尚可有用,現在正值隆冬,西方地氣甚寒,到處冰雪封凍,正好替他作了掩護。」
這番話將大家陷入一陣失望中,一時眾人閉口無言,沉默片刻,忽然有一陣異聲自西北角上傳來。
莊寧側耳靜聽片刻,突地臉色大變叫道:「不好……」
話聲未畢,人已像技脫弦急箭電射而去,連招呼也不打一個,而莊泉也跟在他身後急離而去。
商漁對韋明遠望了一眼道:「這父子倆鬧些什麼鬼?」
韋明遠蹙額道:「也許是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故吧。」
商漁道:「咱們是否應該跟去看看?」
韋明遠搖頭道:「不可!他們在談吐之間,顯然還是有許多隱情,想是不願被我們知道,因此禮貌上我們不應前去。」
商漁聞言默然,二人等了片刻,依然不見莊氏父子回轉,而且另有一部分僕人持著火把向西北角上奔去。
韋明遠忍不住拖著一名僕人問道:「那兒發生了什麼事?」
那名僕人行狀頗急,可還是恭敬地回答道:「小的也不太清楚,據說是老爺的祖塋被人劈開了。」
言畢匆匆奪手而去,韋明遠倒是被嚇得一震,也在這僕人的摔手中,覺得他的力量異常大,縱不如自己亦差不多。
有僕如此,其主可想,是則莊寧適才與自己誤對了一掌,表面上看來是差不多,實際上恐怕早留下分寸了。
正在呆想著,商漁已催促他道:「莊家的祖塋被人劈開,則必是端木方那老魃去而復返,咱們趕快去看看,別讓人家父子吃了虧。」
韋明遠聽了倒不敢怠慢,慌忙與商漁倆追隨在一名僕人之後,也向西北角上趕去,才出門,已見里許外的火光隱隱。
二人趕到墳地,只見莊泉正在忙著指揮僕人把掀開的墳地掩埋起未,墳前的另一方墓碑,已被劈成碎粉。
韋明遠緊張地問道:「那老魃又回來了?」
莊泉點點頭道:「不錯!不過它逃得很快,我與父親趕到時,只看見它的背影,向西邊逃去了,我們追了一陣沒追上。」
韋明繼續問道:「令尊呢,是不是還在繼續追趕?」
莊泉用手一指道:「家父在前面樹下,祖塋中的白骨全被那魔頭震碎了,可是有一張紙條是完整的,家父正在研究呢。」
二人順著望過去果見莊寧在一株大樹下聚精會神地看著手中的一張紙條,見了他們後立刻趕了過來。
韋明遠憤然道:「這老魃如此行徑,簡直為人神所共棄!」
莊寧淡淡地搖搖頭道:「韋大俠不必為此事生氣,先曾祖早就預料到本身的屍骨必不能安,他老人家也準備碎骨以謝,只想不到會是端木方自己來刨他的墳。」
二人的臉色浮起疑色,莊寧遞出手中的紙條道:「二位看了就明白了,先前兄弟對商漁先生所說的祖上往事尚未能全信,現在看來竟是一點不差。」
韋明遠接了過來,與商漁就著雪光讀了起來。
這是莊無咎致辛十娘的一封遺書。
「辛娘:
「余仍如此呼汝,以證余對卿之情,至死未變也。
「最後一面時,汝含憤相責,余無法相辯,蓋斯時汝心情激動,對余成見頗深,其難信余之言也。
「余至愛汝,幾次掬誠剖示,均未獲卿接受,雖不知汝何以獨鍾情端木方,然本愛人以德計,余仍衷心為卿祝福!
「然勢實難有兩全者,端木方濫殺無辜,激怒天下武林,以彼之技高毒狠,七門三谷二堡,無一能奈之何!
「余受天下群豪之請除凶,本武林道義,實難辭其責,不得已與端木方相搏於臨潼,交手至千招,乃以浩然指功閉其穴道。
「此舉實為卿計,蓋端木方不死,余無以對天下,殺端木方則無以對卿,故暫遏其生機,虛瘞於臨潼城郊。
「此舉對端木方亦不無稗益,靜臥百日後,汝速往解其穴,可增二成功力,奈卿不察,竟以靈蛇杖暗算於余。
「汝行後一日,余即感不適,微一試驗,已知不起,雖如此,余心仍無恨卿之意,安然就死,以贖對卿之愆。
「世人對端木方恨之切骨,茲事體大,故余無法訴之他人,留此箋告卿,固余知卿必不容余安寢也!
「若汝發現此箋過遲,則端木方四肢漸僵,施救不易,可速往北崑崙山嶺,取雪苓以解之。
「多行不義者必自斃,余死矣,今後端木方可縱橫天下,惟天心雖渺,果報不爽,天道雖遙,而無遠勿屆!
「故尚期汝以錦心繡口,導致端木方棄邪就正,則余雖在泉下,心亦安矣,目斯瞑矣!
「別矣!辛娘!汝其珍重!
無咎絕筆」
韋明遠讀完後不禁歎息道:「前輩俠士,捨己全人之心,太偉大了!」
商漁也跟著一歎道:「只可惜辛十娘沒有看見這封遺書,否則救活了端木方,再讓他死了,也不會留到今天害人。」
莊寧跟著一歎道:「先曾祖只算錯了一件事,他沒想到辛十娘不來刨墳。」
商漁道:「這點老朽倒可解釋,那時辛十娘已有身孕,她必是想先將端木方的遺孤生下來再講。」
莊寧道:「後來呢?」
商漁道:「後來令祖整個挈家遠行,她百尋不獲,戀戀以終,致才有令祖令尊之禍,莊兄也須小心。」
莊寧臉色一暗,好似極為痛苦,商漁擔心道:「莊兄莫非也中了毒手嗎?」
莊寧回復原來神色道:「沒有!兄弟已經得知原委,自然處處提防,那端木方的後人縱然狡猾,大概也不會輕易得手,老先生放心好了。」
韋明遠突然插口問道:「不知端木方看見這紙條沒有?」
莊寧道:「那是一定看過了,這紙的捂痕很深,可見原來是合上的,兄弟在地下拾起時,已經打開了。」
韋明遠想了一下道:「那它一定會到崑崙山去!」
商漁道:「它已恢復行動,還要雪苓幹嗎?」
韋明遠道:「它雖能行動,可是並不方便,尤其在膝蓋部門,尚不能彎曲,在下與他對敵時,見他行動雖快,卻完全是直來直往,因此猜想他會上崑崙山去覓取雪苓的。」
莊寧驚道:「韋大俠說的是,據聞雪苓有助長功力之效,此魃現在已經如此了得,若再讓它得了雪苓,則更不堪設想了!」
韋明遠道:「莊兄說得不錯,兄弟和商老先生原本為消滅此魃而來的,只是此刻諒度能力,大概不足以除之,尚望賢父子能相偕以行。」
莊寧慨然道:「這是義不容辭之事,不過崑崙山上積雪亙古不化,奇寒徹骨,我們雖然可說到了寒暑不侵的程度,到底不能與那惡魃全身自賦陰寒相比,因此兄弟要略打點,明日一早即行上路如何?」
大家都答應了,崑崙山上也將成為多事之地了!
相傳崑崙山頂有瑤池,為西王母棲真之所,其實神仙的事很難跡求,所以會如此傳說,就因為崑崙山高。
高得上接雲表,可與天齊,可是真登上了崑崙,卻可以發現昊昊青冥,猶在不可捉摸之處。
然而崑崙山頂的景致仍是夠奇的,這兒有亙古不消的冰雪,萬年不調的花樹,璀璨奪目。
這活很難相信,卻又必須相信,冰雪不消可說,花樹不調難憑,事實上這兩件事是合而為一的。
那些花樹並非實質,完全是冰雪經風吹蝕,呈現出各種形狀,有些似花,有些像樹,受著光線折射,幻成奇境。
瑤池雖無,仙跡卻存,因為在這冰大雪原之中,居然有一個小小的山谷中,騰騰地冒著熱氣。
谷口被雲霧封著,看不見裡面的景象,可就是這雲蒸霧騰的景象也夠讓人驚奇了,因此有三個人就站在谷口發呆。
這三個人是一個老者,一個儒生,一個女郎。
這些人讀者也不會陌生,老者是東方未明,儒者是恨天居士,女郎是蝴蝶紅,為著雪苓,他們千山萬水來到此間。
恨天居士仍是那副淡漠的神態,東方未明卻一聲長歎道:「老夫自名巧匠,以為可奪造化之工,誰知與造物者一比,老夫實在差遠了,窮我畢生之力,也造不出這等境界!」
蝴蝶紅也跟著歎道:「真是不可思議!一面是冷得像寒冰地獄,這裡又溫暖得如同春天,一線之隔,怎會相差這麼大?」
恨天居士淡淡地道:「說穿了一點都不稀奇,這兒可能是個火山口,與地心尚有一線相通,所以得地府之溫,下面也許還熱得讓你受不了。」
蝴蝶紅欽佩地道:「主人真個廣聞博學,天下就沒有您不知之事。」
東方未明想了片刻,突然道:「我們下不下去?」
恨天居士道:「當然下了,我想雪苓應該是在這下面。」
東方未明不信地道:「這怎麼可能呢?雪苓既自以雪為名,應該在極凍之地,這下面如此溫暖,怎會有雪苓產生?」
恨天居士淡淡一曬道:「你到現在還是想不透,我起初也是與你一樣心思,所以在山上來回轉了好幾天而一無所獲。」
東方未明惑道:「老奴還是不懂主人之意。」
恨天居士微微一笑道:「雪苓既有那種神效,必然是賦地府靈氣而生,這山上凍天雪地,靈氣無由得洩,靈物如何生長呢?」
東方未明恍然道:「老奴懂一點了,這谷下既是火山口,才有窮穴通地,主人所以斷言雪苓在下面,就是根據此點而言了。」
恨天居士笑道:「不錯!惟有這等極寒奇熱交合之處,才有那等靈物產生,不過這是猜想,不是斷定。」
東方未明愕然張口,恨天居士又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以前我鋒芒太露,凡事都先作論定,儘管凡百皆中,可是只要我一著之失,我就失敗了。」
東方未明憬然地點點頭,恨天居士再道:「所以我現在學得慎重多了,儘管事實與我料得一點不差,也必須要等確定了,我才作結論。」
東方未明由衷地讚道:「主人所訓極是,老奴深得其惠,這下面虛實不得而知,主人不可輕易涉險,還是由老奴先行探測一番吧!」
恨天居士想了一下道:「不!還是讓紅兒去吧。她輕身功夫比你佳,內力比你深厚,我對你們是一視同仁傳授的,可惜你開始得太晚。」
東方未明恭敬地道:「是的!老奴深憾追隨主人太遲。」
那邊蝴蝶紅卻興奮地脫下身上皮裘,準備下去。
恨天居士喝止道:「紅兒,把皮裘再穿上。」
蝴蝶紅不解道:「這是為何?現在我已經熱得受不了了!」
恨天居士道:「就是因為熱,你才要多穿點,這下面萬一是岩漿沸湯,你穿多一點才可以避免受傷。」
蝴蝶紅立刻又披上皮裘道:「主人深謀遠慮,婢子欽折元己。」
恨天居士又在腰間解下一根彩色羽毛,長有數尺,錦色輝煌,交在蝴蝶紅手中,鄭重地道:「把這個帶去,小心點別弄丟了,這是首領留下惟一的紀念品了,給了你也算是你與首領的一段情分!」
蝴蝶紅接著那根鳳翎,目中珠淚盈盈。
這根翎毛太珍貴了,神騎旅首領韋紀湄得自禽神西門泰,仗著它在泰山大展神威,死時還圍在腰間。
儘管她已知那屍身是假的,可是韓芝佑神志不明,還不知道他何時清醒,清醒後又是怎樣的一種情形……
蝴蝶紅還在發呆,恨天居士已柔聲道:「去吧!小心點,目前我們的急務是取得雪苓,其他的事不必多想,往後的日子還遠呢。」
蝴蝶紅擦擦眼淚,一縱身就朝雲霧中跳了下去,雲氣被她的身軀激起波動,滾轉不己。
東方未明有些緊張,恨天居士卻是淡淡的。
過了片刻,底下仍無回音,東方未明忍不住道:「她到底怎麼樣了?」
恨天居士淡淡地道:「不清楚,不過到目前為止,她還是安全的。」
東方未明奇道:「主人從何得知?」
恨天居士淡淡地道:「她身邊藏著一顆信炮,這下面除了熱,別無其他危險,真到熱得能喪命之際,信炮一定會自動爆炸。」
東方未明心中一懍,臉色微變。
恨天居士已有所察道:「你可是覺得我用人的手段太毒?」
東方未明惶恐地道:「老奴不敢!即使要為主人效死,老奴亦義不容辭!」
恨天居上輕輕一歎道:「其實我也很愛惜她,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事情總該有人去做,我如不在她身上安信炮,下一個就要輪到你,你豈非糊里糊塗的犧牲了。」
東方未明改容道:「老奴明白,主人無策遺漏,老奴只有衷心佩服。」
恨天居士輕輕一歎道:「你雖然忠心,仍是比不上徐剛跟龍強,只可惜龍強死了,徐剛又被我派到別處去了,否則這些冒死的事情根本用不到你們。」
東方未明突然問道:「老奴可以問一下徐剛首領的任務嗎?」
恨天居士道:「我留下他擔任一件重大的任務,那是我最後的一著棋,縱然我失敗在宇文瑤手中,也會鬧得她永無寧日。」
東方未明想了一下道:「老奴已經知道徐副首領的去向。」
恨天居士微笑道:「你不妨說說看!」
東方未明得意地道:「記得初次在雨花台對雪山四皓時,主人已聲明過選了四個資質絕佳的嬰童,各攜一份紫府秘籍……」
恨天居士點頭道:「不錯!你居然能猜到了,晃眼十餘年,他們都該成長了,這四個的藏處只有我一人知道,現在多了個徐剛!」
東方未明臉有羨色道:「徐副首領這次去接他們出來,勢必造成武林一件最轟動的事件,不過這四人一定肯受徐副首領的節制嗎?」
恨天居士道:「紫府秘籍為武林之最,可是我留下了最精絕的三招未授,他們任何一人敢生異志,就是自取滅亡之途。」
東方未明再問道:「徐副首領會這三招了?」
恨天居士道:「是的!世上僅他一人得知,因此他現在比我還強,可是徐剛絕不會背叛我,他是最堪信任的一個人。」
東方未明訕訕地頗不是味,恨天居士望著他微笑道:「你可是覺得不大公乎?」
東方未明急忙道:「老奴不敢存此妄想。」
恨天居士輕笑道:「你別賴了,若是我把這項差使交給你,你會像他一樣地服膺我嗎?
我知人甚明,當年神騎旅的聲勢就是這樣創下的。」
東方未明臉上呈著一陣懼色,恨天居士又笑道:「你別怕!我不會怪你的,人各有志,你生來不是屈居其次的人,跟我完全一樣,因此我必須壓制著你一點。」
東方未明長歎一聲道:「老奴年歲己高,縱有雄心未已,精力亦復不逮矣,難得遇上主人如此知我,老奴只求匡助主人成事了。』」
恨天居士微微感動地道:「這才是你的肺腑之言,放心!我不會叫你太吃虧的。」
正說之間,下面谷中傳來一種畢剝之聲,間歇或長或短,然而很有節奏,恨天居士側目傾聽,慢慢地道:「……中……別……有……洞……天!這是紅兒傳來的訊息,咱們快下去吧,她一定有所發現了。」
東方未明奇道:「聽聲音她距離並不太遠,幹嗎不直接傳聲招呼呢?」
恨天居士道:「那當然是怕別人聽見了。」
東方未明道:「這兒人跡罕至,還會有什麼人?」
恨天居士輕曬道:「咱們能來,要知別人也能來,紅兒不直接說話必有用意。但願不是宇文瑤捷足先登。」
說著率先跳了下去,東方未明不敢怠慢,連忙跟在後面跳下,這谷底深有十數丈,片刻即已腳踏實地。
東方未明舉目一望,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谷上雲霧鬱結,恍如一層天幕,谷下居然是一片青蔥,瑤花琪草,芬芳鮮美,幾如神仙世界。
高可及人的樹上結著各色各樣的果子,草地上有糜鹿來往,樹枝上有彩禽飛舞,景象美得不能再美。
東方未明那麼大的歲數,至此竟像小兒一般,東摸摸,西看看,未後竟是手舞足蹈起來。
恨天居士忍不住笑著斥道:「你做什麼了?」
東方未明臉上一紅道:「老奴乍睹奇景,幾疑不復人間,故而一時忘情!人說崑崙山上有瑤台仙境,莫非就是這地方?」
恨天居士一嗤鼻道:「這不過是沾著地氣靈秀,又有溫泉滋養,所以才四時如春,說穿了一個錢不值,哪有什麼仙人?」
東方未明搖頭道:「話雖如此說,到底令人難以相信。」
正說之間,蝴蝶紅已翩然地過來,驚愕地道:「主人!您看見了,這簡直是不可思議!」
恨天居士淡淡地道:「不可思議的事且慢討論,先講你的觀察經過吧。」
蝴蝶紅穩定一下情緒道:「婢子發現這兒似有人跡。」
恨天居士道:「我早就知道了。」
東方未明與蝴蝶紅一怔,狀似不信。
恨天居士用手一指周圍道:「這兒花草可以自然滋生,這些禽獸俱是平地之產,除非是有人將它們捉來飼養,還用懷疑嗎?」
蝴蝶紅佩服地道:「主人真好眼力!婢子沒想到這一層,只在前面發現一所小屋,屋中床灶衣物俱全,狀似一男一女。」
恨天居士神色一動道:「什麼樣的人?」
蝴蝶紅道:「婢子沒見到,不過想來這一男一女年紀都很大了。」
恨天居士靜靜地道:「沒有見過人,怎麼會知道他們的年齡呢?」
蝴蝶紅道:「婢子看見桌上木梳縫中留著幾根白髮,另外還有一對小金鉤,是男子用來掛鬍鬚用的,是以作此評斷。」
恨天居士點頭道:「你的觀察進步了,我也放心了。」
蝴蝶紅奇道:「主人放心些什麼?」
恨天居士道:「我怕是宇文瑤會捷足先登,現在我們算是趕在她前頭一步,此地既有主人,我們理應去拜訪一下。」
蝴蝶紅轉身在前領路,轉過一片樹林,只見一棟竹屋,傍溪而築,溪水淙淙,恍如琴音,溪底白石如玉。
水面上浮著幾對鴛鴦,依偎戲水,溪畔另有數竿修竹,竹身泛青紫斑,卻是最名貴的湘妃竹。
恨天居士不禁點頭歎道:「這一對主人很懂生活,如此美景,長相廝守,只羨鴛鴦不羨仙,連神仙也比不上……」
慢慢地走近竹屋,後窗子裡望進去,只見器物俱是用竹製成,十分雅潔,正門上狂草書著四個大宇:
「情天小築」
恨天居士心中微有感觸,聲音帶著些硬咽道:「無情荒地有情天,真要能夠終老是鄉,人生復何求?」
說著眼淚慢慢地淌了下來,東方未明與蝴蝶紅知道他的心境,默然地站在旁邊,不敢去撩撥他。
恨天居士傷感片刻,突然拭去眼淚微笑道:「我也有想不開的時候,天下事何嘗有真美滿,單以此地的這對夫婦而論,住在這種隱僻之處,尚不免受人打擾……」
正說間,忽然漸聞笑語聲,接著是一個雄壯的男聲歌道:
「山高人跡少,
石瘦!松肥!雪癡!鶴老!
終年不知晨昏曉!」
接著是一個女聲唱道:
「花枝常綽約,不如依面好。
清水似明眸,鬢底長春草。」
男聲又唱道:
「林中棲雙鳥,池中游魚了了。
綠筍、黃梨、紫葡萄,
不亞靈芝瓊瑤。
五更日出,雞鳴天表,
犬吠雲中,輕風振衣縹緲!」
女聲再唱道:
「竹窗西角,
星未盡,月猶皎!
何必神仙眷屬,何必萬年夫妻!
低回傳笑語,漫吟訴情好!」
接著兩個人同聲合唱道:
「人生難得是清閒,
但願此生共白頭,同到老……」
未一句再三重複,然後在笑語中結束,而腳步聲也移到門前,進來兩個中年男女,布衣葛衫,仙態盎然。
男的頷下留著一片墨髯,肩中挑著一柄花鋤;女的面龐秀美,全無老態,臂上挽著一隻竹籃。
籃裡裝著一些黃精、山藥、水果之類,一見屋中坐著三個人。不禁大為驚愕,神色倉惶。
恨天居士微笑拱手道:「二位仙隱人間,被在下等打擾了!」
那男的遲疑良久,才回了一拱道:「愚夫婦居此十餘載,從無外人相訪,是以一時失態,惹得各位見笑了,各位的遊興真高……」
恨天居士道:「崑崙山上常積雪,在下等並不知有此仙境,哪會有這等興趣,隆冬登崑崙,非癡即傻了……」
男的臉色一變道:「原來各位是專程來此的,但不知有何貴幹?」
恨天居士微笑道:「在下等來尋一樣東西。」
那男的反而臉色一寬,平和地道:「各位要尋什麼東西?」
恨天居士平靜地道:「這事等一下再談,能先請教貴夫婦高姓大名嗎?」
男子遲疑片刻才道:「兄弟向飄然,這是拙荊易靜。」
恨天居士作了一揖道:「在下原姓杖,目前卻以恨天居士為名,此為在下的兩個從人,東方未明、祝家華冒昧前來,打擾良多!」
向飄然微笑道:「哪裡!哪裡,林泉無主賓,愚夫婦不過先入而已。」
恨天居士道:「先人即為主,賢夫婦在此的一番經營,足見高雅胸懷,尤其是剛才欣聞倆歌互答,彌足款羨。」
向飄然紅著臉笑道:「幾句俚詞,不過是愚夫婦用來消遣的,實不堪入高明法耳,難得佳客遠來。娘子,麻煩你整治點菜看待客。」
易靜答應一聲向屋裡走去,恨天居士連忙謙謝道:「不敢當!怎能麻煩大嫂,讓我這脾子去吧。」
向飄然笑道:「不要緊,愚夫婦居此十幾年,從無外人到訪,實在也寂寞得很,難得有居士這般雅士前來,應該好好招待一下。」
說著拉開椅子請大家入座,一面又忙著搬出許多水果道:「山中不產茶,各位用些水果解渴吧。」
大家謙謝一番,掂起幾個葡萄,邊吃邊贊。
向飄然等了一會才又問道:「此地只有些山果草藥,但不知居士來尋找何物?」
恨天居士微咳一聲道:「雪苓!」
向飄然釋然微笑道:「這東西尋常得很,後山遍處都是,兄弟一會兒就可帶各位任意採摘,不過列位甘冒風雪,就為了尋這東西嗎?」
恨天居士微笑道:「雪苓產處甚多,在下等自然無須冒險到崑崙山頂來。」
向飄然點頭道:「是呀!居士還要尋別的東西嗎?」
恨天居士道:「沒有了!就是雪苓,不過要成形雪苓。」
向飄然一愕道:「成形雪另是什麼樣子的?」
恨天居士望他一眼道:「成形雪苓沒有一定形狀,它是久年雪苓,得天地靈氣之鐘,幻形不定,也許是一頭小兔,也許是一匹小馬。」
向飄然失聲道:「原來是這回事,那麼白兒是雪靈所化的了。」
恨天居士臉色一動道:「白兒是什麼東西?」
向飄然自知失言,囁嚅半晌才道:「白兒是一個小孩子,只有五六寸高。」
恨天居士神色一展道:「居然幻成人形了,那最少有萬年以上的氣候。」
向飄然怔忡地道:「居士要把它如何處置?」
恨天居士道:「先要尋得它的原根,然後以竹刀挖起,取出其中的汁液,盛在玉瓶中,這類神物最忌金鐵之器,一觸則靈氣全失。」
向飄然顫著聲音道:「那不是死了嗎?」
恨天居士漠然道:「自然是死了,不過它的汁液卻有無限妙用。」
向飄然臉上浮起一層痛苦的神色,恨天居士微異道:「向兄有什麼困難之處?」
向飄然低聲道:「愚夫婦在前年才發現它,一直將它當作山中的精怪,因為它不害人,對愚夫婦也不避忌,互相處得很好……」
至此他又換了一種哀求的語調道:「請居士別傷害它吧!愚夫婦山居寂寞,尤其是拙荊,幾乎將它當作自己的子女一般……」
恨天居士略頓才道:「原來它與賢夫婦有如此深厚的感情,這倒不能相強!」
向飄然大喜道:「多謝居士!」
東方未明與蝴蝶紅臉上俱都浮起迷惘之色,但是他們摸不清恨天居士的真正意向,不敢亂發言論。
恨天居士默然片刻,忽然改變一種淒苦的聲調歎道:「莊賢弟啊!只能怪你命太薄了!」
向飄然臉色大變,突聲道:「居士說些什麼?」
恨天居士神色淒苦地道:「在下在路上認識一個少年人,名叫莊泉,相交莫逆,結為手足兄弟,誰知他不慎被毒蛇咬了一口……」
向飄然神色緊張地問道:「什麼蛇?」
恨天居士道:「五步追魂蛇,其毒無比,中人無救,幸而在下略精歧黃,用藥止住他的傷勢,只有成形雪苓才能救得了他。」
向飄然繼續緊張地問道:「居士的那位義弟是何處人氏?」
恨天居士道:「這倒不知道,不過他是河洛口音,吾輩相交,但論性情相投,對於家世從不過問,而且莊賢弟也不願意談起。」
向飄然的臉色略鬆,尋思片刻才道:「既是有關人命,居士又如此古道熱腸,兄弟倒是不便再矯情,不過這事須跟拙招商量一下。」
恨天居士轉顏道:「向兄若肯仗義,在下感激不盡。」
向飄然道歉一聲失陪,即匆匆地趕到後面去了。
蝴蝶紅這才滿心欽佩地道:「真難為主人怎麼想得出的。婢子正在感到眼熟……」
恨天居士道:「凡事除了過目不忘之外,還須觸機即發。」
東方未明不以為然地道:「老奴以為不須如此費周折,乾脆來個硬拿強取算了!」
恨天居士一哼道:「你說得倒簡單,我何嘗喜歡演假戲?可是這一對夫婦武功並不簡單,再者他們不幫忙,取苓極難
東方未明愕然道:「有何難法?」
恨天居士道:「那雪芬能幻成人形,自是十分精靈,驟然相捕,它一逸無蹤,連本根都搬走了,再找它可難了……」
話尚未完,後面腳步雜亂,恨天居士立刻警覺地住口不言,果然沒多久,向飄然夫婦已經進來了。
易靜滿臉惶急地問道:「居士!那泉……那姓莊的真是這麼嚴重嗎?」
恨天居士歎道:「怎麼不是呢?命在旦夕,要不然在下何至於冒著風雪,耐著高寒到這絕頂高山上來拚命呢?」
易靜激動之極,發著悲聲道:「那姓莊的少年有多大了,長得什麼樣子?」
恨天居士故意望了她一眼道:「不過二十出頭吧,我們是忘年之交,咦!對了,我那莊賢弟與大嫂長得十分相像,尤其是臉部,再者他左耳上的一顆痣,跟大嫂的部位一點不差。」
易靜悲號一聲,幾乎暈了下來,幸虧向飄然扶住了。
恨天居士奇道:「怎麼?大嫂認識我莊賢弟嗎?」
易靜強忍住悲聲道:「他……他是我的侄子,為了救他,我答應犧牲白兒,不過居士在救他之後,可不能告訴他我們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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