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燈 正文 第四十二章 情到深處情無限 愛至切時愛萬能
    無垠的雪原上一片銀白,山是白的,樹是白的,地是白的。

    一片銀裝的素白中峙立著兩個小黑點,那是兩個人。

    韋明遠莊嚴地道:「我們在這兒談話,有被人聽去的可能嗎?」

    戰隱朝四周用心地諦聽了一下道:「不可能,十里周圍沒有一個人跡。」

    韋明遠點點頭,然而換了一付比較溫和的口氣道:「那我們可以好好地談一下了。」

    戰隱低聲地道:「是的,爸爸,我們好久沒有傾談了。」

    韋明遠略頓一下道:「我們恐怕從來就沒有好好地談過,孩子!我承認過去對你未能盡過一個父親應盡的責任。」

    戰隱略為激動地道:「爸爸!別這樣說,您是個非常人,您的身上負了大多的責任……」

    韋明遠歎了一口氣道:「我不夠資格被稱為非常人,我的一切都很平凡……」

    戰隱目中閃出光亮道:「可是您的作為,您的遭遇,都很不平凡……」

    韋明遠道:「問題就在這兒,一個平凡的人,有著非凡的負擔,以至於碌碌終生,連子女的教育都忽略了……」

    戰隱惶恐地道:「爸爸,可是我做錯了什麼事?」

    韋明遠道:「你的一切作為令人無法找出錯誤,可是我總覺得有些不大對勁。」

    戰隱不解地道:「爸爸!我不懂您的意思。」

    韋明遠稍作思索道:「我舉個例子來說吧,就以今天的行為……」

    戰隱道:「今天的我做錯什麼了?」

    韋明遠道:「我不知道錯在哪裡,你處理得很好,沒有殺一個人……」

    戰隱目光一閃道:「這些萬惡之徒,本來百死不足以贖其行,尤其是那個谷飛……可是我不殺他們是有用意的……」

    韋明遠詫然地道:「哦!原來你還別有用意?」

    戰隱得意地道:「是的!我故意告訴谷飛說是卓方出賣了他,然後又放過他,也不向他收回寶劍,就是想他以後去對付卓方。」

    韋明遠道:「那你與天香教結盟也是別有用心了。」

    戰隱道:「當然了,我怎會幫著他們跟您作對呢,我看過天香教的奼女迷魂大陣,那陣有點厲害,所以想利用谷飛去牽制她一下。」

    韋明遠默然片刻方道:「以暴止暴,我也無法派你什麼不是。可是你不該那樣對付西門泰。」

    戰隱道:「您是說留他的那根鳳翎。」

    韋明遠點點頭,戰隱笑道:「我原不知他身懷如此異寶,後來想到您沒有什麼趁手的利器……」

    韋明遠淡然一笑道:「原來你是為我而那樣做。」

    戰隱掏出鳳翎道:「是的,這根鳥羽比干將莫邪還要神效呢,您的矍鑠精神,無雙絕藝,再加上這根異寶,是再適合了沒有了……」

    說著將羽毛遞過來,韋明遠用手推開,正色地道:「你的一片孝心可感,可是我不會接受的。」

    戰隱一怔道:「爸爸,我是一片誠意………

    韋明遠點頭道:「我曉得,可是我這一生,從未妄取一物,渴不飲盜泉之水,拈花玉手是何等寶物,可是我退還給碎心人時,毫無一絲不捨,更何況這強取來的東西。」

    戰隱紅著臉訕訕地道:「那你用我的雄劍干將吧,這來源絕對清白的。」

    韋明遠還是搖頭道:「我不要,我還是用那柄家傳鐵劍,那是你祖父傳下來的,君子貴在不忘本,本立而道生……」

    戰隱慚愧地道:「爸爸,您太偉大了。」

    韋明遠莊容不改,聲若金玉道:「不是偉大,這是做人的基本態度。」

    戰隱沉思片刻才道:「不過我留下西門泰的異寶,另有一種用意。」

    韋明遠道:「你的用意真多,你說說看。」

    戰隱道:「似這凶殘之人,若是身懷利器,為禍更烈,我這是拔虎爪,去蜂刺,想減少他作惡的恁恃。」

    韋明遠不以為然地道:「在我看來,西門泰不算大惡之人。」

    戰隱道:「他也許不太壞,可是谷飛卻壞透了,他初見西門泰出示異寶,就生了覬覦之心,即使我不拿,他也會想盡辦法弄了去,這一來豈不是如虎添翼。」

    韋明遠搖頭道:「這話是不錯,可是谷飛若得此寶,也未必勝得過你。」

    戰隱道:「爸爸,您這就錯了,谷飛已深得伏魔劍法之秘,若是再加上這根鳳翎,我絕無勝他之把握。」

    韋明遠想了一下,覺得無話再敘,只好微歎道:「你的口才進步多了,我竟說不過你了。」

    戰隱一笑道:「爸爸,你太過獎,我自覺得還不如您甚遠。」

    韋明遠淡淡笑道:「那倒不盡然,你現在功夫造詣以及在武林中的名望並不低於我。」

    戰隱由衷地道:「可是在風度修養以及在江湖人心目中的印象,您的地位絕無他人所能替代,我深以能為您的兒子而驕傲。」

    韋明遠停了良久才道:「我覺得對你沒話說了,但願你今後能好自為之。」

    說完回頭便待離開,戰隱急叫道:「爸爸!」

    韋明遠止住腳步回頭道:「你還有什麼事?」

    戰隱一展手中鳳翎道:「你真的不要這個?」

    韋明遠堅決地道:「不要,不過我倒是有幾句話忠告你。」

    戰隱恭身道:「孩兒敬候訓示。」

    韋明遠道:「這種稀世奇珍,必須居之以德,既然你已經留下了,當然也不能還人家,可是我希望你能好好地保有它,好好地用它。」

    戰隱仍是恭身道:「孩兒謹記此言,終身不忘。」

    韋明遠將手一揮道:「我言盡於此,現在我要走了,你杜姨姨還在等著我呢。」

    戰隱恭身彎腰道:「爸爸!我不送你了,您多保重!」

    韋明遠點點頭,回身走去。

    戰隱在原地恭身而立目送,眼中微露出孺慕之情。

    韋明遠走出十幾步,忽然想起一件事,止步回身道:「你說那梅姑的消息可是正確的?

    戰隱略有黯然之色道:「不錯!他們平白地就失去了蹤跡,我曾經多方派人搜索,迄無消息,不過我相信會找到他們的。」

    韋明遠也有點黯然道:「你多用點心吧,不管你跟念遠好到怎樣,她總是你名分上的妻子,我們對聶姑姑也該有個交代。」

    戰隱道:「爸爸放心好了,我跟念遠都有個默契,絕不辜負梅姑。」

    韋明遠安慰地點點頭道:「這我就放心了……你……」

    他的嘴張著,下文卻沒有講出來。

    戰隱越前一步道:「爸爸還有什麼吩咐?」

    韋明遠頓了一下道:「你是否要將你的名字暫隱起?」

    戰隱歉然道:「現在為著很多原因,我無法公開表露身份,但是我想總有一天……」

    韋明遠接著道:「這一天要多久呢?」

    戰隱道:「不會太久,至遲在您泰山大會時……」

    韋明遠愕然道:「那是我的約會,與你什麼相干?」

    戰隱微笑道:「雖然那是您與別人訂的約會,可是天下武林,都將它視作一次論名之爭,我既然側身武林,當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韋明遠道:「我可不要你幫忙。」

    戰隱笑道:「我不會跟您爭名頭的。」

    韋明遠正式道:「我不是那個意思,老實說,我並不作天下第一人之想,也不在乎什麼名頭,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別像我一樣,弄得怨牽仇結,永無寧日,你懂我的意思嗎?」

    戰隱垂手道:「我懂!那一天我只在旁邊看著好了。」

    韋明遠想了一下,出聲歎道:「其實我是多此一說,你現在仇家已經不少,想太太平平過日子是不可能的了!」

    戰隱道:「所以我也相趁那天的機會了斷一下,圖個一勞永逸之計。」

    韋明遠繼續慨歎道:「一勞永逸,談何容易,江湖是個大染缸,一旦跳進去便永遠無法乾淨了,你祖父如此,我是如此,你也是如此,我們韋家注定是如此的。」

    戰隱興奮地道:「江湖世家江湖行,江湖子弟江湖老,但願我能不折您的令名。」

    韋明遠歎了一口氣,突然道:「紀湄,我要求你一件事。」

    戰隱一怔道:「爸爸!有什麼事您說好了。」

    韋明遠莊嚴地道:「你將來有兒,不讓他再學武藝。」

    戰隱愕道:「為什麼?韋家英風應該可以永存武林的。」

    韋明遠正式道:「不!你要聽我的話,韋家的江湖只到你這一代為止,江湖人鮮有善終,要想起延續韋氏香火,捨此無他策。」

    戰隱想了一下點頭道:「爸爸!您是對的,我答應您,不過我到現在並未成親,更別談兒子了。」

    韋明遠道:「那你跟念遠……」

    戰隱苦笑了一下說道:「我與念遠是有名無實,您與杜姨姨是無名無實,我們兩家注定是結不了親的,這也許是天意吧。」

    韋明遠呆了一下,也是苦笑道:「天心渺渺,人事難測。」

    戰隱歇了一下道:「有些事情是人力無法強求,不過我總記著您的話。」

    韋明遠望了他一眼,無言回頭而去。

    戰隱仍是望著父親的身影,眼中已無孺慕之感,相反的是更多的尊敬與瞭解。

    在最後的幾句談話中,父子倆的內心得到了一種默契,那是一種男性之間的默契,距離越拉越遠,心靈卻越來越近。

    直到韋明遠的身形消失了,他才從深思中覺醒,深深地吐出一口氣。

    他覺得對父親的瞭解深了一層。

    他也覺得自己真正長大了一點,大得不再是個孩子,而是韋明遠的兒子,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了!

    雪原中冒出一突突的黑煙,夾以沖天的火舌,四神幫開始撤離了,正在毀滅一切可以遺留的痕跡。

    這個幫派的壽命比原野上的冰雪還短。

    戰隱仰天長嘯了一聲。

    這嘯聲中有著得意,也有著一絲蒼涼。

    當韋明遠神態安然地步上歸途時,他心中卻充滿了焦的,因為歸途上有人在等待著他。

    這些人都是他忠心的追隨者慎修,公冶勤……

    還有為他傾心的女郎蕭環。

    更有他生死不渝的戀人杜素瓊。

    所以當他瀟灑的身形南抵山海關下時,立刻被一陣歡呼包圍了。

    杜素瓊是第一個迎上的,忘情地拉住他道:「明遠!天保佑你安然無恙,我們準備再等你一天,若是你再不來,我們就要回頭了。」

    韋明遠激動地道:「你們回頭做什麼?若是我死了,就證明敵人很厲害,你們去了也報不了仇。」

    杜素瓊淒然地道:「我不是替你去報仇的,這些年來江湖飄泊,使我厭倦了怨怨相殺,過去為了替你報仇,我付出太大的代價,再也不做傻事了。」

    韋明遠微愕道:「不為報仇你回去做什麼?」

    杜素瓊慘然一笑道:「若你的骸骨尚在,我去替你收回來,懷之以終;若你屍骨無存,我就請求那殺你之人,請他用同樣的方法,將我與你化在一起。」

    韋明遠激動地道:「瓊妹!你為我犧牲了太多了,何苦要這樣呢?」

    杜素瓊淚落如雨,默然無語。

    韋明遠也覺得一陣激動,陪著她垂下眼淚。

    公冶勤轉過身子,偷偷以袖拭目。

    慎修與澄空雖是身披道裝,卻也難禁飄然淚落。

    人非土木,孰能不為真情所動。

    只有蕭環的神情奇特,枯澀地接道:「好了!師兄無恙歸來應是喜事,怎麼大家反而傷心起來了!」

    韋明遠首先驚覺,展顏一笑道:「真是的,我們都太傻了,完全不像個練武的人的樣子。」

    澄空一歎道:「韋幫主至情中人,才得杜山主如此心許,惟真情之有鐘,才足以證明宅心之厚,惟赤子之心不混,才可以修無雙之技藝,創不二之偉業。」

    杜素瓊也回味過來,訕訕地道:「社素瓊一時失態,惹得道長見笑了。」

    澄空莊容地道:「山主與韋幫主的一段情,武林盡人皆知,莫不寄於無限之尊敬,至性真情最動人,貧道皈依三清己有二十餘年,自以為看破紅塵,然而見到二位方才一番至情流露,我猶不免心情激動……」

    蕭環在旁幽幽地道:「真情能使金石裂,至性可致山河易,只有人心最難動。」

    杜素瓊望她一眼,目中流露出同情的歉色。

    韋明遠望她一眼,臉上浮起咎色,這女郎對他的一片心意,他非常明白,只是自己實在無法在感情中分出一點給她。

    蕭環將大家的眼淚說干了,自己卻是淚痕闌干。

    空氣一時變為沉寂了,誰都無法說些什麼?

    良久,韋明遠搭訕地道:「瓊妹!說起至情至性,我倒該感謝你,要不是你的幾句話,我幾乎就毀在文抄侯的手中。」

    大家都詫然地望著他,韋明遠遂將經過的情形說了一遍。

    講到最後危急的開頭,幸而有杜素瓊的一番低語解救了他,而且還將那句話重複了一遍……

    其他人都不過驚異了一下,杜素瓊卻面色一變。

    蕭環急問道:「師兄!您聽到真是這幾句話,一字也沒錯?」

    韋明遠微感驚異地道:「不會錯,這幾句話給我的影響極深,所以我能一字不易地背出來。」

    蕭環淒然地苦笑道:「師兄!您與山主的感情實在已到驚天動地而位鬼神的境界了,我實在不該再癡心妄想地對您多作要求。」

    韋明遠奇怪地道:「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因為此時杜素瓊的臉上也現出了從所未有的激動。

    蕭環道:「您聽見那番話的時候,我們正棲身在一所古廟中,大家擔心您的安全,山主尤其顯得神情不寧,對著長空說的就是那幾句話,我在她身旁聽得十分清楚,與您所複述的一字不易。」

    韋明遠也感奇異地道:「那所古廟在哪兒?」

    蕭環接道:「離四神幫總壇約有千里之遙,千里傳音,連神仙亦無此能耐,這只好是心靈的感應了。」

    慎修一歎道:「此事不可信,亦不容置疑,鬼神仙佛不足持,只能算是一種奇跡吧,不過我們得到了一個結論,只要情之所至,天下無不能之事……」

    大家在默然中點頭,蕭環的臉上卻掃盡陰霾,重新浮起希望。

    一行人入關不久,江湖上已騰傳著四神幫瓦解的消息。

    許多武林中知名人士紛紛來拜會韋明遠,向他打聽那件事的始未。

    韋明遠只笑道搖頭,他的答案很簡單:「不知道,那是神騎旅首領的傑作,那時我不在場。」

    那些敏感的江湖人又向他打聽戰隱的底細,因為這支新出的異軍接二連三地做了許多轟動的大事。

    韋明遠也笑道搖頭道:「不清楚!」

    更有許多人好心地要韋明遠注意,神騎旅的勢力與聲名日隆,有凌駕乎天龍派之上,戰隱形將代替韋明遠在武林的地位。

    韋明遠的態度更謙遜了,笑著辭謝道:「韋某從未自認在武林中有多大地位,天龍幫為維護武林正義而創,只要神騎旅與我們的目的相似,何必在乎誰的勢力大小。」

    這些人在韋明遠處並未得到答案,又開始猜測韋明遠與戰隱交過手,雖不知勝利誰屬,但在一般的看法中,似乎是戰隱領先。

    韋明遠仍不作表示,蕭環卻有點憤想不平。

    一天,當他們只有三人獨處時,她忍不住道:「師兄!某些事您該澄清一下,若是由著人家渲染下去,與您的今名大有妨礙。」

    韋明遠淡淡笑道:「連我都不在乎這點虛名,你又何必耿耿於懷,江湖本是一個是非窩,不過日久總會水落石出的

    蕭環氣道:「神騎旅自己該表示一下,這樣像話嗎?」

    韋明遠道:「那是他們自己的事,不過我們不該要求。」

    蕭環一嘟嘴道:「疏不間親,我算是白替您操心。」

    韋明遠笑笑不語,杜素瓊卻按著她的肩膀道:「妮子!別傻氣!假若你自認為是個大人,就別逞孩子氣。」

    蕭環紅著臉道:「我真不懂你們?」

    杜素瓊道:「有一天你經歷過我們那麼多的痛苦與遭遇,你就會懂了。」

    蕭環睜著眼睛,望著韋明遠與杜素瓊,發現他們臉上都浮著一層安詳的笑態。突然靈光一閃道:「我明白你們的感覺了。」

    杜素瓊微笑道:「你說說看。」

    蕭環也恢復了平靜道:「一圍一畦一茅舍,一竿一槳一扁舟,把虛名料理拋身後,你們已經不在乎其他的事了。」

    杜素瓊微異道:「你悟解的太快,這是老年人的心境。」

    蕭環道:「鴉發朱顏,雲發花容,你們何嘗有老態?」

    韋明遠道:「衰老不一定形諸於外。」

    蕭環將眉頭一仰道:「你們原意在田間添個村婦,舟前多個漁婆嗎?」

    杜素瓊一笑道:「哪有這麼年青的村婦漁婆的?」

    蕭環平靜地道:「衰老不一定形諸於外,我相信已經懂得你們的生活了。」

    韋明遠一怔,杜素瓊憐惜地摩著她的臉頰道:「你被磨得夠苦了。」

    蕭環眼一眨,擠落一滴淚珠,淒聲道:「相見煎人,此心已覺有千年,我夠老了嗎?」

    杜素瓊真心地道:「夠了!我們若有那種生活,定會有你一份。」

    韋明遠輕輕一歎,蕭環抓著杜素瓊的手,感激得抽泣起來。

    杜素瓊的手塞進韋明遠的掌握中,含笑道:「贈君明珠,心若妾心,朗比天上月,輝似雲畔星……」

    韋明遠微一訝異,卻接觸到杜素瓊的眸子,明澈的秋水中,有著智慧、慈和、聖潔與瞭解。

    一霎間他也明白,遂握著蕭環的纖掌,溫和地一笑,道:「珠心即卿心,卿心即吾心,從此心不分,夜夜伴月星。」

    蕭環欣慰無比地收回一隻手,目中閃著淚光,含笑凝睬道:「謝謝您!師兄,謝謝您,山主!」

    杜素瓊亦笑著將一隻手交給韋明遠,一隻手握著蕭環。

    三個人,六隻手相連著,一如他們生命不可分了。

    這是一間逆旅的斗室,這是一座春天的小城。

    和諧的氣氛沒有繼續多久,它被急促的步聲衝散了。

    韋明遠抬起頭,發現公冶勤氣咻咻地趕來了,連忙出聲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公冶勤雙手連比,口中啊啊直叫,卻講不出一句話來。

    韋明遠急道:「到底怎麼回事,還有兩個人呢?」

    公冶勤仍是雙手比劃,呵呵叫個不停。

    韋明遠一看就知他被人制住了啞穴,但是解救的方法很簡單嘛,不懂他何以自己不解開,當下站起來,伸手朝他拍去,意在替他解穴。

    誰知公冶勤雙腳一錯卻讓開了,口中仍在亂叫。

    韋明遠不由急道:「你是被人制啞了?」

    公冶勤點點頭,韋明遠又道:「那你為何不讓我替你解開?』『公冶勤連連搖頭,有口難言,韋明遠急得要命,蕭環卻道:「師兄別急,他一定是被一種獨特的手法所制,不能以普通的方法去解的。」

    公冶勤連連點頭,表示她的話不錯。

    韋明遠一皺眉頭道:「真是邪門!怎麼近來事情越來越多,你遇上什麼人了?」

    公冶勤比了半天,大家才勉強的知道是個男人,留有短鬚,身材很矮,可是再問下去,就沒有結果了。

    纏弄了良久,杜素瓊突然道:「這樣永遠也問不出一個頭緒,不如採用筆談吧。」

    韋明遠以手擊額道:「真是的,我早該想到這方法的……」

    蕭環連忙出去找店家借紙筆,可是走到門口,她又回來了。

    大家不解地望著她,卻見她將公冶勤扳轉了身子。

    大家再望過去,才發現他黑色的衣服上,連著一張紙條,上面有著字跡。

    他進門時,大家都注意他的前面,蕭環出門時,才發現他背後有字,想來公冶勤也不知道,否則他早指示出來了。

    紙條上的字很簡單,只寫著:「點天府、神機二穴,可解其啞,若誤他處,立有橫故。」

    韋明遠輕吁一口氣,如法施為。

    果然公冶勤咳了兩聲,才開口道:「憋死我了!」

    韋明遠道:「快講,怎麼回事?」

    公冶勤喘著氣道:「啟稟掌門人,我們遇上硬手了……」

    韋明遠急道:「你快說吧,遇上誰了?還有人呢?」

    公冶勤道:「那人不認識,可是功夫高得出奇,才一個照面,就將左護法制住了,第二招制住澄空道長……」

    杜素瓊亦失去了凝重道:「那他們呢?死了……」

    公冶勤搖頭道:「沒有,不過被吊在前面的大樹上……」

    韋明遠怒道:「什麼人如此欺人……」

    公冶勤道:「不知道!他不過五十幾歲,身材很短,差不多只到我肩頭之下……」

    韋明遠沉聲道:「別管他的身材了,這人現在在哪裡?」

    公台勤道:「我來時他尚在前面的樹林中,左護法與澄空道長也被吊在那兒。」

    韋明遠一按桌子站起來道:「樹林離此有多遠?

    公冶勤道:「大約十里左右……」

    韋明遠略一沉思道:「帶我去。」

    蕭環忙道:「師兄!您別急,這人的功力高到絕頂,而且有意來找您的晦氣,您何必忙在一時,先把經過問清楚,商量一下再去也來得及呀!」

    韋明遠搖搖頭道:「我想到慎修師兄與澄空道長受那等侮辱,一刻也等不及,還要商量什麼?有話在路上說便了……」

    蕭環手指著公冶勤的背後道:「單憑這一手功夫,您就未必辦得到,何必憤急從事呢。」

    韋明遠一看,也不禁眉臉微皺,沉吟不語。

    原來那張紙條子雖為紙質,卻已與衣服連成一體熨帖之至。

    杜素瓊問道:「這張紙條是怎麼貼上的?」

    公冶勤想一下道:「我不清楚,不過我始終沒有靠近他,不知他用什麼方法貼上這條子……」

    蕭環道:「你還是把經過情形說一遍吧。」

    公冶勤一瞥韋明遠,見他並無反對之表示,仍略作整理,從頭敘起。

    因為連日趕路,所以今日公議休息,慎修等三人不願擠在韋明遠等中間,便結伴外出散心。

    這小城既無古跡,只有附近的一片樹林,古木森森,略有秀色,而且時值初春,枝頭初綠,三人很自然地往此地而來。

    測覽了一下,三人齊集在一株老樹之下,這株樹半邊己枯,只是枯乾的丫枝上,萌出幾點鵝黃的新芽。

    澄空點頭歎道:「這棵老樹已不知經過幾許寒暑,風雪剝落,霜冰侵蝕,蟲蟻嚙食,斧柯砍伐,這麼多的災難頻仍,可是它的生機,迄未停歇!」

    公冶勤也道:「道長說得很對,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大自然中,處處給我們立身處世的啟示,端在看人能否領悟……」

    三人正為這棵老樹激發得豪氣洋溢之際,慎修卻微微一怔。

    原來樹的另一邊,腐朽的樹身上,被人刻了幾個字。

    三人趨前一看,臉色都不禁一動。

    因為那幾個字寫的正是:「天龍門人,到此遭瘟!」

    天龍派在關內,聲譽如麗日中天,雖然韋明遠約束甚嚴,絕無在同道之間逞勢凌眾,可是也不容人隨便侮辱。

    可是這刻字的人居心究竟何意?

    再者這八字中,除那個用俗體字所寫的天龍字外,其餘都是楷書,筆勁蒼勁不凡。

    慎修皺著眉頭道:「這是哪個無聊的江湖人,不敢到天龍谷去公開叫陣,卻在此效小兒塗鴉,作這種幼稚的舉動!」

    公冶勤卻神色凝重地道:「護法的想法錯了,這刻字的人絕非是藉文字洩憤,恐怕是針對著我們而來的。」

    慎修一怔道:「何以見得?」

    公冶勤用手指著宇道:「單憑這刻字的手法,就非普通江湖人所能為。」

    慎修先前沒注意,澄空也未留心,經公冶勤一說,才注意起來。

    這八字刻的頗為奇特,不是凹進去的,而是浮凸出來,若是講以浮雕手法,則字旁樹皮完整如故,了無削跡,竟生似在樹皮上長出了八個字。

    澄空失聲道:「這字是怎麼刻的?」

    慎修凝重地道:「假若我猜得不錯,這是一個功力極深之人,以內力聚於指尖,硬將樹皮吸起來,不過作得如此無痕跡,倒是很不簡單。」

    公冶勤點點頭道:「在下與護法所見一致,這人的功力恐不在掌門人之下。」

    慎修想了一下道:「若是這字專為針對我們而留,則此人必在附近。」

    公冶勤點點頭,遊目四顧,毫無所見,遂提神聚氣發話道:「是哪位朋友,既然留字示意,何必吝於現身。」

    語音落後,林中全無回音,慎修有點生氣,遂也大聲道:「朋友留字那麼神氣,為何效鼠輩龜縮不出。」

    他的語氣頗不友善,果然在語音結束後,樹身中發出一個冷冷的口音,道:「是誰在那兒窮嚷瞎吼的,吵得老子不能睡覺。」

    眾人面面相覷,空自找了半天,不想人家卻藏在樹幹中。

    音落人現,在樹幹的穴孔中鑽出一張黃瘦的面龐,先打了一個呵欠,然後又含著惺惺的睡意,慢吟道:「春眠不覺曉,處處聞犬哮,黃梁夢醒後,起身捉跳蚤。」

    慎修見他出言就有傷之意,不由得怒道:「朋友!你嘴裡嚼什麼蛆?」

    那人一面在樹孔中爬下來,一面笑道:「小道士,你真說對了,老子性好逐臭,卻又喜歡睡懶覺,身上的臭氣最易引野狗,一覺醒來,身畔常圍著二三條野狗。」

    說著爬了下來,卻是個不滿五尺的瘟老頭子,一身穿著土裡土氣,實在看不出什麼高明處,可是聽他口中說話,明罵暗損,又不像省油的燈。

    公冶勤比較沉著,平靜地上前作一禮道:「朋友!對不起打擾你睡眠了。」

    那人露出滿口黃牙一笑道:「好說!好說!我也該起來了,是工作的時候。」

    公冶勤微怔道:「朋友在哪一行得意?」

    那人笑道:「我哪裡算得上行業,只是師法古人所訓,聊以度日。」

    公冶勤見他說話不著邊際,耐著性子再問道:「朋友!我是為了大家好,希望你不要打岔。」

    那人一瞪眼道:「我看你還懂客氣,所以才有問必答,怎麼算打岔了?」

    公冶勤見他有時裝傻,有時詞鋒犀利,心知此人頗為難纏,乃再耐著性子道:「朋友既雲師法古人所生,但不知作何解釋?」

    那人道:「古人說守株待兔,我就整天賴在樹洞裡睡覺,等兔子自己來送死?」

    公冶勤再問道:「朋友等到了沒有?」

    那人哈哈笑道:「有,古人信不欺我,今天就有三頭兔子上門。」

    公冶勤才知道說了半天,又被他繞著圈子罵了一頓,不由得也泛起怒色。

    慎修已變色道:「這傢伙根本不可理諭,你跟他好言相向,反而自取其辱……」

    那人怪目一翻道:「換了你這語氣,我更沒有好的說。」

    慎修沉聲道:「你叫什麼名子?」

    那人道:「我既住在樹中,就叫做木中客吧。」

    慎修哼了一聲道:「你這份長相,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乾脆叫木客還適當些。」

    木中客大笑道:「不錯!不錯!名字只是代表一個人而已,怎麼樣子叫都行,你既叫我木客,可知山兢木客,見者無幸。」

    慎修道:「那樹上的字,可是你寫的?」

    木中客道:「不錯!信手塗鴉,不成樣子,你別見笑。」

    慎修怒道:「你跟我們有何仇怨,寫那些字是何用意?」

    木中客大笑道:「原來你們是那一派的,哈哈……」

    慎修大怒道:「天龍是堂堂正派,你有何可笑的?」

    木中客仍是大笑道:「我識字不多,光會寫不會識,謝謝你告訴我這兩個字是天龍。」

    笑著手指又指到那八個字上,大家自然地又看了一眼,臉色不由又變了。

    三人這才明白他原來何以要將龍字寫成俗體,原來又是隱含了一個嘲謔。

    木中客笑聲不斷,含糊地道:「天龍啊天龍!現在我才知道這兩個字念做天龍。」

    慎修雖驚於他指上的功夫,卻也忍不下這種侮辱,單掌比在胸前怒道:「閣下如此辱人,貧道只好得罪了。」

    木中客對他的掌勢理也不理,仍是大笑不止地道:「江湖上盛傳天龍派如何了得,今日親得一見,卻原來是一群草包。」

    慎修忍無可忍,大喝一聲:「無禮狂徒,打!」

    「打」字離口,掌風己直湧而上。

    木中客全不在意,一任掌風擊在身上,他卻伸手一抓,擒住慎修的脈門,輕輕一帶一送,將慎修高大的身軀直拋上去,剛好掛在一株樹枝之上。

    其餘二人見慎修一招受制,不由大驚失色。

    木中客卻仰天大笑,對著慎修道:「你叫我木中客,現在就暫時做一下木上佳客,慢慢地享受一番枝梢和風,葉底瓊露,也不在你我相識一場。」

    慎修腰間的絲絛掛在樹上,人又被點了穴道,只憤急得眼中火光直冒,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澄空靜思片刻,突然揮動手中時刻不離的巨鐘,猛擊了過去,口中還罵道:「混賬東西,你欺人太甚!」

    木中客依然不放在心上,不過這次沒有硬受,身形一閃,迅速無比地搶在他身後,屈指一點,然後又將他拋了上去,笑罵道:「你這牛鼻子也不是好東西,跟他作伴去吧。」

    呼地一聲,剛好掛在另一條枯枝,不過因為他手中巨鐘的份量太重,枯枝搖搖欲折。

    木中客微笑道:「看不出你還很重,斷下來摔斷脖子事小,拉折了樹幹,豈不毀了我的棲身之處,來,把手中的寶貝給我吧。」

    說著縱身一點,輕而易舉地接下他手中的巨鐘,摔在地下。

    公冶勤見他俱在一招之內,折服二人,心知自己這點功力,拼也無用,乾脆不作動手的打算,坦然地道:「閣下準備把我怎麼辦?」

    木中客一笑道:「你還老實,因此我也不為難你,你走吧。」

    公冶勤搖搖頭道:「我們三個人一起來,我獨自一人怎可離去?」

    木中客笑道:「你要是講義氣可是自己倒霉,你又救不了他們。」

    公冶勤道:「是的,因此你把我也吊上去吧。」

    木中客笑道:「不行,蝸居太窄,上面已無餘地,你下回請早吧。」

    公冶勤抬頭朝上望了一下,果然可堪掛人的粗枝已經沒有,只得道:「既是如此,我便暫時告退,你若等在此地不走,我立刻帶人來,向你要回這一場過節。」

    木中客笑道:「好!好!你再去找個厲害點的,別像這兩個那麼稀鬆。」

    公冶勤技不如人,只好回頭就走,才奔得五六步,突覺背後一陣勁風襲體,剛想罵他背信,口中已說不出話來。

    心知已被點了穴道,忙伸手自行解救。

    木中客哈哈大笑道:「我這手法與普通不同,你最好別自找苦吃,還是快搬人去吧,我敢擔保你啞不了。」

    公冶勤無計可施,只好啞著喉嚨跑了。

    公冶勤的話說完,兀自足立當場,兩眼發直。

    其他人也聽得驚異不止,愕然無言可說。

    韋明遠的眉頭幾乎都擰成一條,徐徐地道:「他在你背後,就是用的這張紙條點了你的穴道……」

    公冶勤點頭道:「在下也是這麼想,現在掌門人作何打算?」

    韋明遠毅然地道:「縱使我功力不如,也不能聽任該修師兄與澄空道長落入那狂徒手中,更不能讓天龍幫受人如此侮辱,走!找他去。」

    蕭環擔心地道:「此人擲紙擊穴,而能與布帛合成一體,卻一點都不傷人體,這種功夫簡直是匪夷所思,師兄現在身掌天龍幫,您要是受點侮辱,又與慎修師兄不同了。」

    韋明遠聽著薄怒道:「大家都是一條命,我不會比人尊貴幽!」

    蕭環一陣默然,韋明遠從未如此疾言厲色地對待過她,無怪她要難堪了,杜素瓊微微一笑道:「明遠!環妹妹是為你好。」

    韋明遠輕輕一歎道:「我何嘗不知,但是我希望愛我者視我若常人。」

    蕭環收起臉上的怨色,展顏一笑道:「師兄!我錯了,咱們走吧。」

    韋明遠無語輕歎,回頭率先走了,公冶勤連忙追上去,搶去前面領路。

    杜素瓊一扯蕭環的衣襟道:「妮子,別發呆了,咱們走吧。」

    蕭環被拖著走了幾步,忽地搖搖頭道:「山主,我實在不配擠身在你們中間,我對他那種偉大的胸襟抱負,認識得不夠清楚。」

    杜素瓊微笑地牽著她的手道:「你哪裡是不夠明白,只是因為愛便你有所顧恤耳。」

    蕭環輕聲道:「是的!我實在是怕,怕他要受到有生第一次的失敗。」

    杜素瓊望著她道:「你是如此關懷他的勝負嗎?」

    蕭環道:「不!我只關懷他的生死。」

    杜素瓊微喟一聲,道:「你到底年輕,只要愛過,有過,你的心便無限地充實了,他的生死並不足影響!」

    蕭環亦目注她道:「山主!你可以這麼說,因為你們曾深切地愛過,但是我不同,我接受得太少,不得不希望他安全地活著。」

    杜素瓊微微一笑道:「一池清水只要放過一匙糖,這池水便是糖水,那淡淡的甜味只有心靈感受到,你若缺乏那種心靈,你便是愛得不夠深切。」

    蕭環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感激地說道:「山主!我終於明白了,雖然我幼承佛學,靈性上仍比不上您,現在我明白念遠為何會那麼聰慧,實在她得您的遺傳大多。」

    提起了杜念遠,杜素瓊倒不覺輕輕一歎道:「我一生最大的錯事,不是誤嫁任共棄,而是生了這孩子。」

    蕭環道:「她現在混得很出色。」

    杜素瓊苦笑道:「是的!不過將來她必會自食其果。」

    蕭環道:「我一向認為您不關心這件事,現在我才知道您懂得她最深。」

    杜素瓊道:「我一向知道她最深,並不因為她是我的女兒。」

    蕭環默然不語,二人的腳步卻始終不徐不疾地跟在韋明遠之後。

    十里並不是一個很長的距離,在這些武林異人的腳下,不消片刻便到了。

    枯樹上,慎修與澄空吊在那兒,隨風微蕩。

    木中客卻倚著澄空的大鐘在打吨。

    韋明遠一見這情形,心中十分憤怒,沉聲對公冶勤道:「你把他們放下來。」

    公冶勤望了假寐中的木中客一眼,然後一躍身,向慎修飛去。

    那枯樹離地約有三丈高低,這點高度並不能難住公冶勤,可是他的手在離慎修一尺之遙,彷彿力已用盡,飄飄然墜了下來。

    一連試了兩次,俱未成功,木中客在地上恍若未覺。

    公冶勤臉上泛起愧色,朝韋明遠道:「不知怎地,我今天好像不大對勁。」

    韋明遠的臉上露出真正的怒意,無言地一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試,然後對地上的木中客道:「閣下不必再裝模作樣了!」

    木中客一翻身,蒙眈地又睡去,口中喃喃地道:「我倦欲眠君且去……」

    韋明遠忍無可忍,厲聲道:「韋某從不先出手,可是閣下若再如此,韋某可要破例了!」

    木中客仍不答理,用手在臉上輕輕一拍,喃喃道:「去!去!春天就會有蒼蠅,擾人清夢最缺德,再不去就要你的命!」

    韋明遠抬起手,掌心已是一片血紅,太陽神抓形將發出,忽然杜素瓊過去一扯他的衣服,道:「明遠,別慌。」

    韋明遠一頓手,掌力止住未發,詫異地望著。

    杜素瓊淺淺一笑,妙目中傳出一股柔光,似乎勸他不要心急。

    就在這時,枯樹上的枝條忽地自動斷下,慎修與澄空飄然而墜。

    公冶勤與韋明遠立刻各接一個,安放在地上。

    木中客也睡不住了,一骨碌爬起來,眨著驚詫的眼光,瞪著韋明遠。

    韋明遠本來也覺得奇怪,但他一眼瞥見蕭環閉目而立,狀加入定,心知必是她施展梵音心功之故,遂瞭然地一笑。

    木中客哼了一下道:「太陽神,果然名不虛傳!」

    韋明遠不願掠人之美,剛想開口,蕭環已睜目笑道:「解鈴還須繫鈴人,你有辦法縛人,我們就有辦法放人。」

    木中客輕輕一點頭道:「你們放得人也沒有用,因為你們解不了他們的穴道。」

    蕭環注目著他道:「這種手法當真只有你一個人獨擅?」

    木中客笑道:「當然!方纔那啞穴若不是我預告解法,只怕他早被你們整死了。」

    蕭環目光始終不移,冷冷地道:「只怕未必。」

    木中客微怒道:「那你就解解看。」

    蕭環繼續盯住他道:「我要是解了怎麼辦?」

    她的口氣十分堅決有把握,倒使木中客猜疑起來。

    杜素瓊與韋明遠知道蕭環又在以那種特殊的功夫套取答案,所以都站在一旁靜靜地觀望。

    木中客停了半晌,始終摸不透這少女的底細。

    蕭環卻忽地一笑,面有得色道:「我就解給你看吧,也不要你提條件了,不過你以後該記住,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不要一味自尊自大。」

    說著裊裊地走至二人身畔,纖掌一陣推拍,沒有多久,慎修與澄空果然一陣手足伸動,立起身來,只是神情很是委靡。

    木中客大驚失色,厲聲道:「妖女!你怎麼會懂得這手法的?」

    蕭環一笑道:「世上絕無不傳之秘,你既會,焉知我不能?」

    木中客結了一下才道:「好!你既有那麼大的能耐,就再接我三招試試。」

    蕭環毫不猶豫地道:「接就接,你那奪天拔地三招並非什麼絕世神功。」

    木中客本來已經將手伸了出來,聞言又是一怔,驚疑地道:「你怎麼知道那三招的?」

    蕭環輕笑一聲,避不作答。

    木中客沉吟了一會,毅然地道:「就算你也懂那三招,我依然要比一下。」

    蕭環略有怯意,但仍勇敢地站著。

    杜素瓊推了韋明遠一下,韋明遠會意,跨前兩步道:「師妹!你下來,以後由我應付。」

    蕭環遲了一下,腳步沒有移動。韋明遠沉聲道:「師妹!你聽到我的話嗎?」

    杜素瓊柔聲地道:「小妹妹!回來吧,爭強鬥勝是男人的事,別忘了一池清水一匙糖。」

    蕭環立即柔順地退了下來,木中客怒聲對韋明遠道:「我跟她比試,憑什麼要你來強出頭?」

    韋明遠淡淡地道:「閣下何必要對一個女孩子逞狠。」

    杜素瓊在後面笑著道:「是呀!你這麼一個腋髒老頭子,居然有臉和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子比掌,你不怕人家嘔心嗎?」

    木中客氣為之結,憋得連話都講不出來了。

    慎修這時剛剛恢復了一點,見狀心中大快道:「閣下先前詞鋒何等犀利,吐句詼諧,怎麼現在一言不發了?」

    木中客臉泛怒容,剛想開口罵幾句,韋明遠突地往容回頭道:「師兄!請恕小涕出言無狀,我們名門正派,只求在功夫上論勝負,何必在口舌上逞高低呢?」

    慎修臉上一紅,閉口不語。

    木中客也紅著臉,把罵人的話嚥了回去,改容道:「韋明遠,閣下不愧為一代掌門風度。」

    韋明遠淡淡一笑,繼續道:「多承謬讚,台端身手不凡,只不知與敝派有何怨嫌?」

    木中客道:「素昧平生,無怨無嫌。」

    韋明遠道:「那台端樹間留宇,枝上縛人,不知是何用意?」

    木中客狂笑道:「沒有用意,我喜歡這麼做。」

    韋明遠大義凜然道:「無緣無故,台端如此行為,實嫌過分了一點。」

    木中客又笑了幾聲道:「一定要問緣故,那就算衝著你吧。」

    韋明遠道:「在下與台端從未謀面,這理由太不充分。」

    木中客道:「久聞你自恃功力無敵,目無餘子,是以我有點不服氣。」

    韋明遠朗聲道:「且不管傳聞之言,單以台端今日對我的印象,你捫心自問,韋某可是那種人?」

    木中客在他湛然的目光中,不禁有些畏縮,囁嚅地道:「你也許不是那種人,但我還要找你較量一下。」

    韋明遠輕輕一笑道:「較技觀摩,本是極為有意義的事。台端若以札而來,韋某不但竭誠相納,而且不可況傾蓋論交。可是現在……」

    木中客怒道:「韋明遠你別處處以為自己了不起,處處以名門正派自許,要知道當年武林,幾乎無人不視你若蛇蠍。」

    韋明遠坦然地接下道:「韋某當年飽受陷害,不改素志,日久自然水落石出,由此可見世上自有公道。」

    木中客激怒地道:「你別對我說教,我寧可以你為仇,也不願得你為友。」

    韋明遠微愕道:「為什麼?」

    木中客大笑道:「以你為敵,我可以恣意所為,得你為友,我便得時時顧全身份。」

    韋明遠怒道:「台端之活簡直強詞奪理。」

    木中客冷哼一聲道:「這道理至於明顯,就以你師兄而言,想當初他在玄真宮何等自在,而現在卻要時時受你的抉制。」

    韋明遠倒覺得默然了,木中客之言顯然亦頗為有道理,給他這一說,韋明遠倒有點懷疑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確了。

    不過他的懷疑並未太久,因為慎修立刻怒聲道:「放屁!你簡直是一團歪理,我心折師弟為人,衷心擁戴他作掌門,雖然行動上受到拘束,可是這種拘束乃是造就一個頂天立地大丈夫的規範……」

    木中客陰笑道:「抱歉!我沒有那麼大的志向,也沒有那麼賤的骨頭。」

    韋明遠發覺這人的確卑劣之極,也不禁勃然怒道:「我因閣下一身絕藝得之不易,所以才苦口婆心地好言相勸,你一定執迷不悟,我也沒辦法了。」木中客笑道:「既然知道我有一身絕藝,你又何必自討苦吃。」

    韋明遠朗然道:「不必再在口舌上爭是非了,我們手下見真章吧。」

    木中客大笑道:「好!今天你這天下第一高手可要砸招牌工。

    韋明遠仍是神定氣閒問道:「我從未自認高明,殺了我,你也不見得就成為天下第一!」

    木中客狂笑道:「只要挫敗了你,縱不得天下第一也甘心,因為你太出名了,人怕出名豬怕肥,」這是你自尋的,可怨不得我特地找你麻煩。」

    韋明遠驟覺一陣震動,木中客最後的幾句話,深深地擾亂了他,這些年來,他嫉惡如仇,處處但顧無愧於天,卻正是煩惱之由。

    杜素瓊在旁瞧得很清楚,也瞭解他的感覺,急忙呼道:「明遠!事沒有十全十美的,利弊相生,只有一個多寡厚薄的比較,你平常很瀟灑,怎麼會一下子想不開了呢。」

    韋明遠經她一點,智珠明朗,誠意正心,舉掌作勢,神態峙如泰岳。

    木中客卻陰側側地一笑,輕握一掌擊來,所取的部位十分詭異。

    韋明遠毫不猶豫,掌心外吐,勁力風湧而出,渾身磅磷,不可一世。

    兩掌相觸,轟地一響,各退了一步,並未見出高低。

    木中客臉色略變一下,開始移動,身子遊走,韋明遠則始終抱定原式,目注對方,不管對方是虛接實打,他卻以全力迎上。

    慎修見狀頗為驚奇道:「這傢伙早先對我們簡直是從容之至,怎麼遇見了掌門人,反而不能發揮,以我的估計,他的功力,應在掌門人之上……」

    杜素瓊看了一下,心中略定,遂回答道:「明遠在功力上也許要弱一點,招式上也不夠靈活,可是他強於氣上。」

    慎修道:「我不太懂師妹的話。」

    杜素瓊道:「明遠每次出鬥,都有著一個堂堂正正的目標,所以胸中有一股正氣在支持他,使他轉弱為強。」

    慎修憬然道:「我明白了,我們先前所以一招即為敵乘,完全是因為含怒出手,胸中之氣不足,自然要吃虧了。」

    澄空亦點頭道:「這就是所謂的吾善養吾浩然之氣,故上乘武功,首重養氣。」

    杜素瓊笑道:「道長之言不錯,不過有些人的氣不賴培養,自然稟賦,這種人在朝為忠臣,在野為烈士,在武林中,則為真正的英雄豪傑。」

    蕭環跟著激動地道:「師兄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公冶勤恭敬地道:「不錯!掌門人生具這種氣質,所以屢膺異數,斗無不勝,攻無不克。」

    他們這些話的聲音都說得很大,場中決鬥的兩個人自然都聽見了。

    韋明遠無所動,木中客的額際卻流下了汗水,這是一種焦慮的表示。

    驀而他將牙一咬,舉掌猛推。

    一股烏黑的掌風如濤湧至。

    韋明遠亦大喝一聲,反掌化太陽神抓迎上。

    紅光與黑氣相遇,應該是天崩地裂的一擊。

    可是出乎意外的是半點聲息也沒發出,一紅一黑,只在空中相抵著,誰也不能超過誰去。

    二人的腳都在顫抖,顯見他們都用上了全力。

    大家都流下了汗,頭上冒道白氣,這是一場耗力的戰鬥。

    四周觀戰之人也緊張得張開了嘴,目不轉瞬地望著場上。

    紅光退了一點,大家的心一顫,可是它又反退了回去。

    黑氣的勢頭似乎越來越猛,顏色也越來越深,但是始終邁不過紅光去。

    蕭環禁不住出聲道:「這要拼到什麼時候?」

    杜素瓊仍是平靜地道:「大概要有一會吧,不過明遠會勝的。」

    蕭環道:「為什麼?」

    杜素瓊莊嚴地道:「這還是氣的問題,明遠所恃的是正氣,彌久不竭,木中客所恃的是戾氣,終於會有衰竭之時!」

    木中客聞言心神一顫,黑氣自然地淡了一點,可是紅光並未趁機進逼。

    又過了片刻,木中客長歎了一聲,收掌後退,喘著氣道:「韋明遠,我算佩服你,你內力並不如我,可是你正如他們所說,佔了氣勝的光,今天不比了,半年後泰山上見。」

    韋明遠的掌心半天才回復了白色,平靜地道:「不錯,閣下是在太陽神抓下惟一沒吃虧的人,半年後再見吧,丈人峰頂,韋某希望能與你再決一次勝負。」

    木中客在懷中掏出一包東西,丟在地上,揚長而去。

    蕭環走過去,拾起那包東西,打開一看,只見裡面全是白色的粉未,另有一張方單寫著:

    「化水服下,可解熱毒,天龍總壇百餘生命,暫予寄存,異日當經刀斧取之。」

    杜素瓊驚呼道:「原來這傢伙就是鬍子玉口中所說的隱名人。」

    在大家的驚愕中,韋明遠的嘴角忽然流下一縷鮮血!跟著他的身子慢慢向地上倒去。

    蕭環眼尖,將藥未朝杜素瓊手中一塞,搶上去抱著他,急叫道:「師兄!您怎麼啦?……」

    韋明遠微弱地道:「他是比我強,只要多一刻功夫,我就支持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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