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雖然是四川省的一個縣名,但早年盛行迷信,都把它當作“魂域”代稱,是相當可怕的名詞!
“玉女!呢,則只要一看這兩個字,便彷佛眼前出現了位嬌媚絕世,清雅脫俗的妙齡女郎,是相當可愛的字眼!
那麼,以這“可怕名詞”輿“可愛字眼”聯合組成的“酆都玉女”,是個甚麼樣的故事呢?
最膚淺輿最直覺的解釋,往往近於事實,那就是個既可愛而又可怕的故事!
是的,可怕,相當可怕,這故事一開始就有點鬼氣森森,懾人心魄。
鬼氣離不開黑夜,如今的時刻,正是深夜三更。
常言道:“鬼不離墳”,環境又適合了,這裡是四外都滿布墳塚的一座小廟。
根據傳說,這片亂葬岡中,厲鬼太多,人若經行,每遭橫死,於是,便有些善男信女,集資捐獻,蓋了一座廟,以期對厲鬼鎮壓!
因要鎮鬼,殿中所供奉的神像,既非如來佛祖,亦非觀音大士,而是因貌丑被黜,憤然自盡,世俗傅說他有食鬼奇能的終南進士鍾馗。
也不知這是神像無靈?抑或是鬼氣太厲?這小廟竟未能發揮鎮壓功能,收到預期的效果,建好以後,鬧鬼依然,亂葬岡頭,橫屍更眾,於是這小廟便告荒涼……頹敗……。
如今,頹敗到僅有的一間大殿,也告頂漏窗裂,難蔽風雨,殿中唯一完整的,只是那座虯髯仗劍的鍾馗神像,頭戴樸巾,身穿皂袍,倒還栩栩如生,頗有威嚴氣概!
廟外都是鬼,廟內一尊神!
不,除了鬼神以外,還有一個人。
這人是個年約二十四的青袍儒生,劍眉入鬢,雙瞳似漆,相貌頗為英挺,他正倚著這小廟破窗,凝望在千墳萬塚間,明滅變幻的碧磷鬼火。
他除了凝目四眺之外,並不時仰望星辰,似在計算時刻。
直答到時過三更,這位青袍儒生,才歎了一口氣兒,苦笑自語道:“古人是‘有約不來過半夜,聞敲棋子落燈花’,我如今是‘有約不來過夜半,閒觀鬼火對鍾馗’,古人是清趣、雅趣,我卻是鬼物、無趣……”
“無趣”二字方出,這青袍儒生突然雙眉一挑,目閃神光,盯在殿門之外,朗聲問道:“殿外何人?”
殿門以外,果然有個清脆的女子語音,應聲答道:“我是一名女鬼,適才尊駕‘鬼物無趣’之言,未免所見者陋,倘若容我進殿,互作半夕清談,便知鬼物之趣,不減高人雅士!”
青袍儒生明知殿外的是人,故意揚眉說道:“陰陽雖異路,人鬼可交游,姑娘只要不畏終南鍾進士神威,盡管進殿就是。”
語音方落,殿門影兒一閃,有位長發披肩的黑衣少女,業已站在青袍儒生面前一二尺之處。
這黑衣少女年約二十上下,面目之美,清秀絕世,美得難以形容,但皮膚卻白得像紙、像雪,不帶半絲血色,令人看上,委實有三分鬼氣!
她進殿以後,先向鍾馗神像,略一抱拳恭身,然後轉過臉來,對青袍儒生笑道:“鍾進士才豐貌陋,飲恨終南,名雖為神,其實還不是一位先進靈鬼而已。我對他略為恭敬則可,怕他則是不必。”
青袍儒生覺得這黑衣少女,人既絕美,語亦不俗,遂含笑說道:“姑娘既稱鍾進士為‘先進靈鬼’,則顯然亦以‘靈鬼’自居的了?”
黑衣少女道:“我當然是個‘靈鬼’,否則飲恨黃泉之後,早已輿草木同腐,那裹還能幻化人形,來此與尊駕陰陽論交,清談半夕呢?”
青袍儒生見她仍堅稱鬼物,不禁心中好笑,眼球微轉,設法相難問道:“姑娘既是靈鬼,當具前知慧覺。”
黑衣少女道:“前知慧覺,乃大神通,一般神仙,尚且未必盡具,區區鬼物之‘靈’,何敢妄窺?我最多知道一些眼前秘事而已。”
青袍儒生心想,你雖答得狡猾,我卻非要想個難題,把你難住,讓你自行承認是人不可。主意一定,便向黑友少女道:“姑娘既能知眼前秘事,在下便想請教一聲,我的來意如何?”
黑衣少女梨渦雙現地,嫣然一笑,露出她那編貝似的玉齒,緩緩答道:“尊駕適才憑窗低吟的‘有約不來過夜半,閒觀鬼火對鍾馗’兩句詩兒,不已足夠說明,無須我自以為‘靈’地呶呶繞舌了麼?”
青袍儒生點頭道:“不錯,我來此正是為了應約,但姑娘知不知道約我來此相會的,是甚麼人呢?”
黑衣少女先是默默不語,臻首微低,但在剎那聞之後,便舉目注視著青袍儒生,期然答道:“此處地屬四川酆都城西郊,邀約尊駕來的,是‘西川怪叟’龍天武吧?”
青袍儒生見她一語道中,著實吃了一驚,目光盯在那黑太少女的慘白玉容之上急急問道:“姑娘認識龍大俠?”
黑衣少女“嗯”了一聲,彷佛有片奇異神色,在她臉上一現即隱地,點頭答道:“可以說認識,‘西川怪叟’龍天武算是我的新朋友,好鄰居!”
青袍儒生一時未能深深體會黑衣少女的語意,又向她繼續問道:“我呢?我的身份,姑娘是否知道?這應可算是眼前之事!”
黑衣少女笑道:“當世武林傑出年青人物的‘乾坤小八劍’中,有位‘仙霞逸士’章凌峰,大概就是尊駕吧?”
青袍儒生想不到自己的姓名來歷,竟被這自稱“靈鬼”的黑衣少女,一語道中,遂頗為驚奇地點頭說道:“姑娘猜得不錯,在下正是章凌峰,但姑娘既知章凌峰身份,又知是奉‘西川怪叟’龍天武老人家之約,可知龍老人家不來踐約之故!”
黑衣少女道:“‘西川怪叟’龍天武,不是不來踐約,而是不能前來……”
章凌峰聽至此處,吃了一驚,說道:“為何不能來呢?是否因病羈體?還是因事羈身?……”
黑衣少女笑道:“我不想說,等你們見了面後,不是就知道了麼?”
章凌峰聞言一愕,詫聲說道:“見面?龍天武老人家既不能來,我們卻怎樣見面?”
黑衣少女失笑說道:“他不能來,你難道也不能去麼?世稱‘仙霞逸士’章凌峰文通武達,飽學多聞,我不信你竟不懂得‘移樽就教’四字?”
章凌峰笑了一笑,道:“在下既從‘仙霞’遠來‘酆都’,再度移樽就教,有何不可?只苦於不知龍老人家,今在何處?姑娘……”
黑太少女彷佛冰雪聰明,思路敏捷,話猶未了,便聽出章凌峰的語意,含笑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章大劍客是否要命令我充當向導,帶你去見那‘西川怪叟’龍天武?”
章凌峰抱拳笑道:“‘命令’二字,用得太重,章凌峰怎敢如此狂妄?姑娘能為向導,固為所願,只是未敢奉煩……”
黑衣少女笑道:“章大劍客怎麼咬文爝字,失去叱吒風雲的江湖氣味,變成個酸秀才了……”
語音至此略頓,忽然把臉色一沉,以兩道冷冰冰的目光,凝望著章凌峰道:“向導我倒肯為,但我是一名女鬼,這四外又復盡是些荒煙蔓草的亂葬荒墳,你……你敢隨我去麼?”
章凌峰劍眉一軒,含笑說道:“姑娘何出此言,章凌峰立身於險惡江湖中,以良心為本,刻說是藝有未曾經我學,事無不可對人雲,常言道:‘為人不作虧心事,不怕三更鬼叫門’,慢說亂葬荒墳,就是真正的幽冥地府,我也坦然敢去!”
黑衣少女向章凌峰看了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欽佩神情,點頭說道:“好個生平以‘良心’二字,立身江湖的正人君子,既然如此,章大劍客你就隨我來吧!”
話完,長發微飄,嬌軀一轉,便已輕飄飄的,飄出了殿門以外。
章凌峰邊自舉步相隨,邊自向那黑衣少女,把語音放得極為柔和地,含笑問道:“多謝姑娘向導之德,但姑娘芳名上姓可否賜告,彼此才好稱呼……”
黑衣少女搖頭答道:“泉下幽魂,姓名還提它則甚,章大劍客倘若要稱呼,好聽些,便叫我‘酆都玉女’,不好聽些,便叫我‘酆都鬼女’好了。”
章凌峰見對方只肯告訴外號,不肯告訴姓名,覺得無論是“酆都玉女”或“酆都鬼女”,都不便稱呼,遂含笑說道:“那我還是稱姑娘吧,這四外荒墳,一望無際,‘西川怪叟’龍天武老人家是否尚在遠處……”
話方至此,黑太少女便接口道:“不遠,不遠,馬上就到了。”
章凌峰極目望去,四周盡是墳塚,絕無人家,方想起適才黑衣少女所說“西川怪叟”龍天武算是我的新朋友,好鄰居之言,不禁心中一驚,失聲問道:“龍老人家莫非……莫非……!”
一語未畢,黑衣少女突然止住腳步,並斂卻笑容,把語音變得冰冷地,緩緩說道:“到了,章大劍客請看,龍天武老人家不是我的新朋友、好鄰居麼?如今你不會怪他未能准時前往‘鍾馗廟’的失約之罪了吧?”
章凌峰目光注處,只見前方有一高大墳頭,墓碑之上,果是赫然鐫著“西川怪叟龍天武之墓”字樣。
章凌峰與龍天武是忘年之交,彼此情誼甚厚,一見之下,不禁側顧黑衣少女,失聲問道:“姑娘,龍老人家功行不弱,體魄素健,你……你知不知道他……他怎樣遽殞天年?”
黑衣少女毫不遲疑地,立即答道:“龍老人家既是我泉下友人,他的致死情由,自然瞞不過我,他是被人所害,不得善終!”
章凌峰皺眉道:“姑娘……”
姑娘二字方出,那黑衣少女已像知曉他要說甚麼地,接口笑道:“你還不相信我是鬼麼?喏,章大劍客請看,就在龍老人墳墓右側的那座無碑荒墳,就是我泉下所居的埋骨之處!”
章凌峰舉目一看,見那荒墳墳上,長草過人,果然是久乏祭掃,遂苦笑道:“姑娘,撇下你究竟是人是鬼的問題,暫且不談,在下想請教一聲,‘西川怪叟’龍老人家,究竟為了何事被誰所害?”
黑衣少女目注章凌峰道:“把龍老人家害死之人有二,第一名首惡,便是被江湖人物,推列‘乾坤小八劍’之一的‘仙霞逸士’章凌峰!”
章凌峰聽得全身一震,星目凝光,盯在那自稱靈鬼的黑衣少女身上詫聲問道:“在下是專誠來此赴龍老人家之約,卻怎會成了害死龍老人家之人?姑娘能否將其中情由,詳細賜告,闡釋得清楚一點!”
黑衣少女點頭道:“好,我詳細告訴你吧。”
語方至此,突又搖頭說道:“不行,不行……”
章凌峰皺眉道:“怎麼不行?”
黑衣少女接口道:“章大劍客,你腹有詩書,既非一介武夫,又復久闖江湖,總該知道鬼物有怕見天光、怕聞雞啼之忌,如今天色極晦,轉瞬黎明,我這無甚神通的區區幽靈,必須立刻歸墳,還來得及和你談麼?”
章凌峰苦笑道:“姑娘之意是……”
黑衣少女道:“你若想知究竟?明夜初更,再來此處,但我走了以後,卻絕不許對我埋骨之所,作任何驚動,否則,慢說明夜,就是一生一世,也休想我再見你了!”
說完,根本不等章凌峰答話,黑衣一飄,便凌空飛起,向龍天武墳右那座草長過人的無碑荒墳之上,悠悠然地落去。
章凌峰目光凝注,要看這位自稱女鬼的絕代佳人,是怎樣進墳,怎樣弄鬼?
說也奇怪,黑衣少女身形落處,居然好似直入幽冥般地,一下便沒入墳頭長草之中,從此不再出現。
章凌峰看得大為驚詫,有心想跟蹤過去,察看察看那座荒墳之上,是否設有機關。
但身猶未動,突然憶及黑衣少女臨去所囑之言,不禁雙眉深蹙,不敢把察看之舉,付諸實施。
因為,章凌峰對這黑衣少女,一見投緣,有種說不出的好感,生恐違背了她的話兒,真會此生此世不再與自己相見。
當然,章凌峰不會相信那黑衣少女,真是甚麼泉下幽魂,墳中靈鬼。他認定她是人,但為何弄鬼?又為何在此無甚人趣的亂葬荒墳出現,卻是個有趣的謎!
說到“謎”,則“謎兒”多呢,但卻並不一定有趣!
“西川怪叟”龍天武是否真死?是一個可疑的謎!
面前,新墳六尺,墓碑赫然,情況彷佛不假,但在真相尚未全明之際,仍是個可疑的謎……
尤其自己問到龍天武被誰所害,那黑衣少女竟將“仙霞逸士”章凌峰,列為第一名首惡,更是個令人驚愕萬分,莫名其妙的謎!
章凌峰心中,思潮百轉,就在悲疑交集以內,業已東方發白。
曙光既透,章凌峰忍不住向黑衣少女適才所沒入的墳頭之上,盯了兩眼。
但墳上蔓草太長,就這樣遙為注目,委實看不出有異樣。
章凌峰有點癡,癡到絕不肯在別無他人之際,也不肯稍拂黑衣少女的臨去之言,他只得把無數疑思,悶在心中,留待今夜初更,再期解答。
此時,天巳大亮,章凌峰遂向“西川怪叟”龍天武的墳頭,一抱雙拳,口中喃喃地說道:“龍老人家,倘若你當真遭害,則章凌峰不辭海角天涯,不避刀山鼎鑊,誓為緝凶雪恨,老人家英靈不遠,鑒此精誠!”
祝禱既畢,章凌峰遂離開了這片盡是蔓草荒煙,枯骨狐鬼的亂葬墳塚。
如今,才是清晨,黑衣少女盼他初更再來,則章凌峰似乎應該利用這些時間,好好吃喝一頓,睡上一覺。章凌峰確實想如此做,但竟未曾作到。所謂“未曾作到”之故,並不是他找不到吃-歇息之處,而是他有酒難以下喉,有菜難以下咽,有了床和枕頭,仍然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夢!
悲悼龍天武之死,懷疑龍天武的死因,自然是使章凌峰食不安味,寢不安枕的原由,但還有一樁更大更具力量的原由,就是那位黑衣少女的絕代嬌姿,竟令這位從來不大對女人感覺興趣的“仙霞逸士”為之刻骨相思,魂牽夢縈!
人害相思每變癡,章凌峰著實有點癡了,一天的光陰,竟把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日猶未落,他就拚命疾馳,趕往亂葬岡墳塚去。
到了地頭,空中余霞猶麗,映照得這一望無際的高塚低墳,別具淒厲景色。
章凌峰走到“西川怪叟”龍天武的墳前,目光注處,不覺一怔!
因為,在龍天武的墳右,突然又多了一座新墳。
這座新墳,墓穴新開,穴中尚無棺木屍體,但堆積成丘的黃土之旁,卻有一塊墓碑,側放地上,似待埋棺合墳以後,再復矗立。
由於章凌峰來得太早,反正無事,他遂信步踱了過去,想看看墓碑上所鐫字跡,便知曉這位即將輿“西川怪叟”龍天武泉下結鄰的,是個甚麼人物?
誰知不看還好,這一看之下,不禁把章凌峰看得劍眉雙剔!
原來墓碑之上,只鐫了八個隸書大字,赫然竟寫的是:“‘仙霞逸士’章凌峰墓!”
章凌峰注目之下自然滿腹悶氣,覺得昨夜黑衣少女,既指自己為害死“西川怪叟”龍天武的首惡主凶,今夜又有人為自己預先掘墓鐫碑,莫非是甚麼江湖凶邪,作了惡毒安排,蓄意對付自己?
想至此處,心內一驚,內家真氣自然而然地立即電報周身,閃目四外,察看有無異狀。
常言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兩句話兒,便表示黃昏景色絕美,但也消逝極快!
適才還余霞散綺,彩雲滿天,就這看完墓碑,心生警意的短短時間之內,天空的美麗景象,業已消失,變成一片灰樸樸,暗沉沉的令人窒息色彩。
夜,真是垂網攫人,來得絕快,轉瞬間,由灰而暗,如今這片無際墳塚,已成了淒淒鬼域!
蔓草殘碑之間,磷光漸漸飛舞!
是鬼境,有鬼火,並起了鬼聲!
“章……凌……峰……”
有人在叫章凌峰……不,不是有人在叫,而應該說是有鬼在叫!
因為這種呼聲,並不清晰明白,有些隱約,有些淒迷,並令人聽不出語音來處,彷佛是從這片盡是墳頭,滿埋屍體的地下透出。
由於章凌峰對那黑衣少女的系念太深,故而不論這語聲有多隱約,有多淒迷,他仍入耳便知是出諸那自稱“酆都玉女”或“酆都鬼女”的絕代佳人之口!
他一聞語音,立即略抱雙拳,朗聲答道:“姑娘何在?章凌峰特來踐約。”
黑衣少女的語音,雖然仍在地下透上,但已變成略為清晰一點,緩緩說道:“章大劍客,你……你想見我麼?”
章凌峰道:“在下既是赴約而來,並有事向姑娘請教,又那有不想一謁芳容之理?”
黑衣少女語音隱隱問道:“你認得我的墳?並記得昨夜我所縱落之處麼?”
章凌峰雖然絕不相信那黑衣少女真是鬼物,但也不得不順著對方的話頭答道:“當然認得,也當然記得,對於昨夜之事,那裡會立刻忘記?”
黑衣少女的語聲道:“既然記得,你就來吧,記著,像我昨夜的走法一樣,我們黃泉相見!”
話音了後,便不再作聲,使這荒墳野地之間,恢復了一片死寂。
章凌峰滿腹好奇地,面帶苦笑,心中忖道:“好一個‘黃泉相見’,我就照你昨夜走法,試上一試,倒看是怎樣能夠身入‘黃泉’?”
主意一定,真氣微提,全身飄然而起,果然效法那昨夜的黑衣少女般,向墳頭蔓草叢中縱去。
他起初仍有懷疑,等到身形落時,方知黑衣少女所言不謬。
因為腳尖點處,那蔓草之中,竟然不是實地,而是個極深洞穴。
換在平時,章凌峰足尖只一點空,必然真氣倏提,雙臂猛抖,以求止住下落之勢,再度拔身上升,便可不必墜落,脫離險境!
但如今自己既是踐約而來,黑衣少女又有“黃泉相見”之語,章凌峰便只得處變不驚地,順著那一足踏空之勢,任憑自己身形,向那不知有多深淺的黑暗墳洞中落去。
當然,在這種環境中,分明蘊有凶險,不由得章凌峰不於滿腹好奇以內,再加上幾分警惕!
事已至此,章凌峰一面提氣輕身,緩緩下降,一面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的想法,對自己加以安慰。
還好,降約一丈四五,便已到底。
章凌峰雖然腳踏實地,但卻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於是,他閉上雙眼,意欲凝足目力,方能認識環境,應付一切。
誰知他雙目才閉,耳邊竟又響起黑衣少女的聲音,緩緩說道:“章大劍客,你不要害怕,前行一丈,再復右轉八尺,就可以看見我了。”
章凌峰雖然聞聲,仍不睜眼,等到自覺完全定下心來,已把眼神養足以後,方自一睜雙目。
這回,他果然已能適應環境,辨出自己身前,是條地勢甚為逼仄的黑暗甬道。
他照著黑衣少女之言,前行約莫一丈,甬道果然右轉。但右轉八尺以後,卻並未見著黑衣少女,甬道也到了盡頭,眼前堵著一面石壁。
章凌峰正自遲疑,劍眉雙蹙地,止住腳步,耳邊卻又響起黑衣少女的語聲道:“你伸手推石壁呀,我就在石壁之內。”
已然到了這種地步,章凌峰無須考慮,毫不遲疑地,伸手向石壁推去。
才一著指,眼前大亮。
原來這堵在眼前的,並非石壁,而是一扇活動石門。
石門之後,是間有榻有幾,並有柔和燈光的寬大石室。
章凌峰目光一注榻上,不禁驚得呆了!石榻,毫無驚人之處,使這位“仙霞逸士”驚得發呆之故,是榻上有衣,有人。
衣,就是他昨夜在“鍾馗廟”中所見到的那件黑衣,人則是個一絲不掛的曼妙女體。
雖然,榻上裸女正面壁禪坐,只是使章凌峰對她那動人心魂的粉肩雪股,一覽無遺,但由於她身邊的熟悉黑衣,曼妙身段,以及幾度所聞語音,都足以證明就是昨夜所見的“酆都玉女”。
章凌峰既對這位“酆都玉女”一見傾心,魂夢相憶,則她主動邀約,裸裎以對,分明有意獻身的情況下,自應喜出望外地,撲了過去,來個神女襄王的雲雨巫山之會。
理雖如此,事卻不然。
君子小人之分,便在這種是否肯欺暗室的情況下,最易加以區別。
章凌峰不但不會色欲迷心地,撲向石榻,只是呆立門外,並趕快把目光低垂,不敢再凝注榻上裸女。
這時“酆都玉女”的語音又作,低低叫道:“章大劍客,我在等你,你已到了門外,怎麼不進來呢?”
章凌峰凝定心神,仍然不肯抬頭注目,只把雙手一拱,朗聲說道:“姑娘,請整衣相見,否則,章凌峰不敢入室!”
一語方畢,驀然聽得有人“格格”笑道:“好一個‘整衣相見’和‘不敢入室’,足證章大劍俠心地光明,不愧名列‘乾坤小八劍’之一……”
這陣笑聲,發自榻上,但卻不是那清圓朗脆的“酆都玉女”語音。
章凌峰聞聲大愕,抬頭看去,發現石榻上居然藏有機關,如今正慢慢翻轉。
榻上裸女,於被翻得墜往榻下的一瞬間,已使章凌峰瞥見,此女容顏,雖然也頗美艷,卻非昨夜所見的“酆都玉女”。
章凌峰正被弄得滿腹疑雲,如墜五裡霧中,突又有陣軋軋機械之聲響起。
燈兒略一明滅,室內景象全非!
原有的石榻,椅,幾等,一齊不見,卻從地下升起了三張公案,每張公案之後,坐著一個黑袍蒙面之人。
另外有個夜叉鬼卒打扮之人,侍立在當中公案以後。
中座黑袍蒙面之人,口中低低囑咐一聲,在他背後侍立的夜叉鬼卒,便朗聲說道:“原告柴玉芝上堂!”
章凌峰背後的甬道中,起了悉悉步履之聲,有個年約十八九歲,神情憂郁的青衣少女,緩緩走入石室,在當中公案之前站定。
夜叉鬼卒又復叫著道:“被告章凌峰上堂!”
這聲傳呼,著實把章凌峰嚇了一跳,弄不懂自己是犯了甚麼天條和國法,怎會成為被告?
就在他萬分驚疑之際,中座黑衣蒙面之人,向他略一注目,和聲說道:“章大劍客,請進來吧,你背重大血案,倘不接受審判,卻怎樣辨明是非,還你清白?”
章凌峰聽得雙眉一挑,毅然舉步,走進室內。
章凌峰向上坐三人,抱拳說道:“章凌峰問心無愧,是不懼接受審判,但我必須先認明諸位本人,看看夠不夠身份?”
一言甫畢,右座黑袍蒙面之人便一整冷笑,接口答道:“好,我就先漏漏臉,看看可夠身份審問你這名震乾坤的武林大俠?”
說完,立即伸手把蒙面黑巾揭去,是個年約六十來歲,一目已眇的瘦削老者。
章凌峰認得此老是他已故恩師至友,名列“乾坤老八劍”中的“獨目天曹”柳子嚴,慌忙恭身一禮,抱拳陪笑說道:“柳老人家是晚輩師執長者,慢說公正審判,就是以‘莫須有’三字,構成冤獄,把我碎屍萬段,晚輩也任憑處置!”
“獨目天曹”柳子嚴歎息一聲道:“章老弟,你這樁血案,背得不小,我們今夜雖費盡苦心,也只能從側面為你旁證無辜,至於澈底洗刷清白,卻仍待你自己努力!”
章凌峰皺起眉頭,向那被稱為“原告”,名叫柴玉芝的青衣少女,看了一眼,惑然說道:“請教柳老人家,晚輩與這位柴姑娘素不相識,她……她卻告我犯了甚麼罪惡?”
中座黑袍蒙面之人,沉聲說道:“章大劍客,你說你與柴姑娘素不識面,但柴姑娘卻說你在‘仙霞’中,殺卻她滿門七口,並對她姊妹強奸凌辱,她姊妹於事後含羞自絕,她則忍辱偷生,輾轉告到本座之前,要我主持正義,設法拘你問罪!”
章凌峰駭然側顧那青衣少女柴玉芝道:“柴姑娘,請你看看清楚,在‘仙霞嶺’,對你殺家辱身之人,是不是我?”
柴玉芝以兩道充滿仇恨和憂郁目光,盯在章凌峰的臉上,一瞬不瞬!
章凌峰因問心無愧,遂神色夷然地,任憑這含冤少女,向自己仔細打量!
片刻過後,柴玉芝銀牙一挫,恨聲說道:“是你,一定是你,我還握有確切證據在手,你這戴著俠客面具的狼心狗肺之人,是……是賴不掉的!”
這時,那位“獨目天曹”柳子嚴又向他問道:“章老弟,你師門中所傳至寶,可以吸毒療傷的‘碧玉球’呢?”
這句突如其來的話兒,把章凌峰聽得呆然一怔,一時答不出話。
柳子嚴見了章凌峰這種神情,不禁“咦”了一聲,詫然問道:“像‘碧玉球’這等足以保命,祛毒療傷的武林至寶,難道章老弟會隨意棄置,不曾帶在身邊?”
章凌峰俊臉微紅地,苦笑答道:“說來令人慚愧,那粒‘碧玉球’,如今不在我的身邊,被人騙去了!”
柳子嚴道:“這等罕世珍奇,怎會被人騙去,章老弟可否把經過情況,說來聽聽?”
章凌峰知曉柳子嚴不會無故問及此事,遂點了點頭,朗聲答道:“約莫一年以前,晚輩游賞武夷,偶然遇著一位綠衣少年,被罕見毒蛇嚙傷,遂以‘碧玉球’為其吸毒療治,誰知對方竟是故意布置的巧妙安排,於祛毒之後,一面拜謝,一面求借‘碧玉球’,賞鑒一番,開開眼界。”
柳子嚴道:“老弟允借了麼?”
章凌峰苦笑道:“在那種情況下,晚輩怎會想得到是正在入人圈套之中?遂毫不考慮地把‘碧玉球’遞與綠衣少年觀看,並對他解釋使用方法。”
柳子嚴頗感詫異問道:“對方難道竟持球而遁麼?章老弟這樣一身功力,又怎會容許他逃出手去?”
章凌峰歎道:“對方若是硬搶,當然難如其願,問題在於那綠衣少年對‘碧玉球’略加摩鯊賞鑒之後,便立即交還晚輩,誰知他卻乘晚輩未加防范之下,用極妙手法,偷龍轉鳳地,藏起真品,所交還晚輩的,只是早有預謀所特制得外形可以亂真的一枚贗鼎假貨!”
柳子嚴道:“老弟是否當時不察,被那綠衣少年瞞過,直等第二次打算使用這‘碧玉球’救人濟急之際,才發現靈效已失,只是贗品?”
章凌峰點頭答道:“柳老人家料事如見,猜得一絲不錯!”
柳子嚴咳嗽了一聲,正色說道:“章老弟,如今我來把柴玉芝姑娘向‘鐵面閣君’包大俠所控告你的情形,對你說上一遍。”
他在說到“鐵面閻君”包大俠之時,向中座黑袍蒙面之人,指了一指。
章凌峰知道這位“鐵面閣君”包效肅,又號“幽冥大帝”,行輩極尊,一向主持武林正義,頗受江湖人物愛戴,中座黑袍人,原來竟是此老,怪不得會在地下設此公堂,連“獨目天曹”柳子嚴那等身份之人,都甘居側座。
他邊自暗驚,邊自抱拳說道:“柳老人家請道其詳,晚輩洗耳恭聽。”
柳子嚴道:“柴玉芝姑娘之父柴沖,早年也在西北武林,卓著俠譽,晚年攜家遷居福建,途中輿老弟相遇訂交,老弟因有事匆匆道別,約他去仙霞小聚,柴沖應約而往,老弟卻失諾不在,柴沖等了三日,不耐離去,行至仙霞嶺口,方見老弟趕來……”
章凌峰聽得惶然莫名其妙,不禁滿臉苦笑。
柳子嚴繼續說道:“誰知老弟在一見面下,便立下殺手,發出極惡毒的暗器,把柴沖夫妻,以及一子二侄,完全殺死,只留下金芝玉芝兩名弱女!”
柴玉芝聽至此處,已然泣不成聲。
柳子嚴道:“然後,老弟又席天幕地,對兩位姑娘,加以奸辱,玉芝姑娘此較機警?乘著你脫卻衣服對他姊姊逞那獸行之際,悄悄偷得‘碧玉球’,作為他日向武林中仗義之士的控告憑證……”
章凌峰聽至此處,一面氣得周身亂顫,一面皺眉接口說道:“這事有點蹊蹺,那廝冒名行凶,嫁禍於我,顯見一切均有縝密安排,又怎會把費盡心思才從我手中騙去的武林至寶‘碧玉球’,又被柴姑娘輕易盜走,毫不發覺?”
中座那位既稱“幽冥大帝”,又號“鐵面閻君”的包效肅,聞言之下,點頭說道:“這是一個漏洞,如今請柴玉芝姑娘,把‘碧玉球’取出,由本座試一下,倘若真是贗品,便可略為窺破賊子奸心,證明是故意栽-嫁禍的預謀行動!”
柴玉芝立從懷中取出一枚比核桃略大的綠色玉球,向包效肅問道:“請教包老人家,這‘碧玉球’怎樣判辨真偽?”
包效肅先命侍立鬼卒,取來一碗涼水,然後目注章凌峰問道:“章老弟,老夫雖未見過你這武林至寶‘碧玉球’,但據武林傳聞,似是一經將玉球浸入水中,水色立呈碧綠,取走玉球,色仍不變,飲之便可療治輕度內傷……”
章凌峰連連點頭答道:“包老前輩講得絲毫不錯,晚輩師門至寶‘碧玉球’,確具這等靈效!”
包效肅聽了章凌峰的答覆,遂向柴玉芝說道:“柴姑娘,請你把那枚‘碧玉球’,浸入涼水之中。”
柴玉芝如言照做,但玉球入水以後,卻水色依然,毫未改變。
柴玉芝見此情形,知道自己盜球之舉,早在那惡賊意料之中,又是上了惡當,不禁委屈萬分地,“嚶嚀”一聲,掩面痛哭。
柳子嚴叫道:“柴姑娘不必太過悲傷,我們先把事情推斷清楚,章凌峰為了踐約輿‘西川怪叟’龍天武相會,不辭數千裡遠來,准時相候,可見他絕非輕於應諾之人,不會既輿你父訂約仙霞,竟又失約不到……”
柴玉芝未曾答話,只是雙眉聳動地,悲泣聆聽。
柳子嚴又道:“至於適才章老弟被裸女相召,不欺暗室之事,更是柴姑娘親目所睹,應該明白這位‘仙霞逸士’,是個正人君子,不是好色淫徒,絕不可能對你姊妹,作出那禽獸不如強奸舉措!”
聽得“強奸二字”,柴玉芝想起昔日殺家辱身情景,不禁哭得更是哀哀欲絕!
章凌峰劍眉挑處,義憤填膺地,高聲叫道:“柴姑娘,你遭遇極慘,固足傷心,但徒自傷心,於事何補?應該化悲憤為力量,設法覓凶報仇,才是正理。”
柴玉芝悲聲說道:“章大俠,我好容易才設法找到了你,誰知你竟不是我真正的仇家,如今卻叫我再到那裹去尋,那裹去找?”
章凌峰道:“此事慢說我曾被人冒名蒙冤,必須追究,就是僅僅由於義憤,也願幫助柴姑娘一臂之力,章凌峰不辭天涯海角,不懼虎穴龍潭,非誅此獠,絕不罷手!”
柴玉芝聽罷,不由得向章凌峰投射過兩道目光。
她先前也曾向章凌峰注目,但目光中所蘊神色,卻和現在完全不同。
先前的目光中,是噴射出恨毒之火!
如今卻流露出感激之色。
那位“獨目天曹”柳子嚴也聽得連連點頭,向章凌峰含笑說道:“章老弟俠肝義膽,令人可佩,但查究如此無頭巨案,僅以你和柴姑娘二人之力,未免略嫌單薄,我得替你找位有力幫手!”
章凌峰喜道:“老人家莫非願意重出江湖,拔刀相助?”
柳子嚴搖頭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塵世新人換舊人,如今應該由你們年輕人去衛道降魔,開創事業!我這老頭子,野鶴閒雲,疏懶已慣,只願陪著包大帝,每日在這荒墳地下,黃泉痛飲,輿鬼為鄰,不願再和那些比鬼還壞的世人們,打交道了。”
柳子嚴向中座“幽冥大帝”包效肅,略一抱拳,含笑說道:“包兄既曾允為柴玉芝姑娘主持公道,則在她沉冤未雪之前,自難置身事外……”
包效肅接口笑道:“柳兄太以滑頭,你自己推托章老弟所請,跳出紅塵,不沾是非,卻來找我麻煩!”
柳子嚴搖頭笑道:“我不是找你麻煩,只是想請你派你那位刁鑽古怪的令高徒,行道江湖,幫助章老弟一臂之力。”
包效肅想了一想,點頭答道:“這個使得,但那丫頭性情太怪,我要先和她商量商量。”
柳子嚴笑道:“好,包大帝暫請退席,我和章老弟,柴姑娘前去‘鍾馗廟’中,閒談一會,等你好消息。”
包效肅略一頷首,軋軋機聲起處,那三張公案,便往地底沉去。
柳子嚴飄身離座,向章凌峰與柴玉芝叫道:“章老弟,柴姑娘,我們走吧。”
三人仍按章凌峰來的原路,出得地穴,到了那片荒煙無際,蔓草淒迷的亂葬墳塚之上。
章凌峰心中早存疑問,一出地穴,便指著“西川怪叟”龍天武的那座墳頭問道:“這座墳頭,也是假的?”
柳子嚴搖頭答道:“一點不假,龍天武壽元已盡,確實葬身其中。”
章凌峰聽得龍天武那座墳頭,竟是真墳,遂不等柳子嚴話完,便自失聲問道:“龍老人家既死,大概不是壽終正寢,而是被武林邪惡所害!”
柳子嚴把兩道目光,注定在章凌峰的身上,“咦”了一聲,說道:“你怎會知道?”
章凌峰道:“那位自稱為‘酆都玉女’的黑衣姑娘,曾經指責我對於龍老人家之死,應負相當責任!”
柳子嚴頷首道:“那丫頭說得不錯,龍天武雖屬運數已盡,劫難難逃,但他的一條命,確實可以說是平白為你送掉!”
章凌峰聽柳子嚴也是這樣說話,不禁大驚失色地,皺眉問道:“柳老人家這是從何說起,晚輩由‘仙霞’遠來赴約,未見龍老人家一面,彼此便隔人天,怎……怎說……”
柳子嚴黯然道:“龍天武得知柴玉芝姑娘在‘幽冥大帝’包效肅座前,告你之後,認為你必系含冤,遂自告奮勇地,要查究此事,為你洗刷清白!”
章凌峰黯然道:“龍老人家盛情可感,但這等無頭冤案,連當事人查察起來,都萬分艱難,局外人卻是怎能為力?”
柳子嚴搖頭道:“不然,龍天武有一日曾經興致孜孜地,向我和包效肅說,所謀之事,大有進展,可能會只憑他一己之力,便破了這無頭疑案。”
章凌峰軒眉急道:“有這等事,那太好了。”
柳子嚴搖手道:“老弟且慢高興,龍天武壯語雖出,壯志未成,他於說話次日,便無端喪命,浮屍於長江江水之內!”
章凌峰聽得“西川怪叟”龍天武浮屍江水之訊,不禁駭然,全身一震,皺眉說道:“龍老人家絕非失足落水,定是被人暗算,他……他遺屍之上,有無發現其他傷痕?”
柳子嚴“咦”了一聲,目光射處,投章凌峰以一種詫然神色問道:“章老弟,龍天武浮屍之際,你正由仙霞來此,尚未入川,怎會知曉當時情況的呢?”
章凌峰歎道:“那位‘西川怪叟’龍老人家,一向水性極精,慢說失足墜江,就是在弱水寒潭之中,也不會遭到滅頂之慘,故而晚輩一聞此耗,便知定系中了他人暗算……”
柳子嚴頷首道:“老弟猜得不錯,那‘西川怪叟’龍天武的身上,粗看並無傷痕,但經我仔細勘驗,驗出在背後‘脊心’穴左近,有兩顆此針尖略大的小小紅點,並終於用強力吸星石,從這紅點之中,吸出了兩根毒針……”
這位“獨目天曹”,邊自說話,邊自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將包中所藏的兩根針兒,向章凌峰遞去。
章凌峰接過一看,見那針兒,細如人發,長才寸許,針身隱泛暗藍,顯然淬有劇毒!
他略一注目,向柳子嚴問道:“柳老人家久走江湖,見聞極廣,可知這毒針是何人所用麼?”
柳子嚴搖頭道:“這針兒除了淬有劇毒之外,毫無其他特殊標志,我無法看出用者身份,但龍天武剛剛說出他可獨立破此無頭血案之語,當夜便遭慘禍,可見得可能兩者之間,有點關系……”
章凌峰不禁瞿然道:“怪不得那位酆都玉女,曾說我害死了‘西川怪叟’龍老人家……”
章凌峰話方至此,突然想起一事。他目光抬處,向“獨目天曹”柳子嚴問道:“柳老人家,那位自稱‘酆都玉女’的姑娘呢?今夜似乎不曾見她……”
柳子嚴不等章凌峰話完,便即接道:“老弟不必惦念,我適才不是已向‘幽冥大帝’包效肅,商請他派遣那位姑娘,幫助你一臂之力麼。”
章凌峰想起柳子嚴向包效肅所說之言,恍然有悟地,揚聲問道:“這樣說來,那位姑娘竟是包老前輩的門下高足。”
柳子嚴笑道:“‘高足’二字,她委實當之無愧,因為無論機智,藝業等任何方面,縱不青出於藍,冰寒似水,也算是包效肅一身絕技的得意傳人!”
章凌峰聽得柳子嚴商請包效肅派來幫助自己之人,竟是“酆都玉女”,不禁雙眉微軒,面露喜色。
柳子嚴看出他的神色,含笑說道:“老弟且慢高興,這位姑娘性情極怪,除非地自己願意,才會幫你,連她師傅在派遣之前,也耍先和她商量一下。”
柴玉芝本來只在旁隨行,默默無語,此時卻接口說道:“竇姊姊一定肯來,她曾經和我說過,非要盡力幫我,報雪這血海深仇不可!”
章凌峰道:“那位‘酆都玉女’是姓竇?”
柴玉芝點頭道:“對了,她叫竇凌波,恰好輿章大俠的名兒,相同了一個‘凌’字……”語音才住,前面沉沉暗影中,突然響起一陣銀鈴嬌笑,有人接口說道:“芝妹,竇凌波怎麼樣了?你在人家面前,編排我甚麼不是?”
隨著話聲,從前面鍾馗廟的暗影之中,閃出了那位“酆都玉女”竇凌波的窈窕身影。柴玉芝道:“竇姊姊莫耍誤會,小妹縱有天膽,也不敢在背後對姊姊有所編排,我只是在介紹芳名而已。”
這時,章凌峰搶前兩步,抱拳當胸,向竇凌波一躬到地。
竇凌波閃動著兩道明亮嫵媚的秋水眼神,看著章凌峰,含笑問道:“章大劍客,你……你何以如此多禮?”
章凌峰正色答道:“一來,在下理應申謝竇姑娘設法為我洗刷清白之義,二來,更要多謝你今後仗義相助之德……”
竇凌波笑道:“章大劍客……”
四字才出,章凌峰便連連搖手地,截斷了竇凌波的話頭。章凌峰說道:“竇姑娘,這‘大劍客’之稱,章凌峰實在愧不敢當,假若看得起我……”
竇凌波“哦”了一聲,笑道:“你既不喜歡‘章大劍俠’之稱,卻要我叫你甚麼?”這一問,竟把位“仙霞逸士”章凌峰,問得張口結舌,一時之間,不知應如何答話?
柳子嚴笑道:“這事還不簡單?彼此均是正人俠士,雙方師門中,敘來亦有淵源,你叫他一聲章兄,他若客氣一點,便稱你一聲竇姑娘,不客氣點,便稱你波妹亦可!”
竇凌波秋波一轉,向章凌峰道:“章兄,柳師叔之命,我們不敢有違,但不知你究竟打算對我客不客氣?”
章凌峰自然不肯放過機會,慌忙陪笑道:“波妹莫怪,我一向拙於言詞……”
竇凌波嘴角一披,嬌笑說道:“隨機應變,見凰轉舵,你好像蠻靈活嘛,這‘拙於言詞’四字,似非由衷之語!”
章凌峰知道這位酆都玉女,伶牙俐齒,語利如刀,自己絕不宜和她斗口,遂俊臉微紅地,岔開話頭,向柳子嚴恭身說道:“柳老人家,從今開始,一須為柴姑娘復仇,二須為‘西川怪叟’龍天武老人家緝凶,三須為晚輩本身,洗刷清白,茫茫塵海,何處偵尋,任務實極艱重,老人家對此事有甚麼高明指示?”
柳子嚴“哈哈”一笑,伸手指著酆都玉女竇凌波,揚眉說道:“江山代有英雄出,各逞才華數十年。老弟有了竇賢侄女這樣一位臂助,便是我所幫的大忙,柳子嚴無法再能為力,我要暫離紅塵,前往幽冥地府之中,與包大帝共作黃泉醉飲,靜待好音,等你們成功歸來之後,再開一次真正的正義審判會吧!”
說完,向章凌峰,竇凌波,柴玉芝三人,略一含笑揮手,身形閃處,便消失於荒煙蔓草之內。
章凌峰想不到柳子嚴說走便走,“呀”了聲,面帶失望神色。
竇凌波委實玲瓏剔透,冰雪聰明,可以聆音察理,見貌辨色,見狀之下,軒眉笑道:“章兄莫要失望,柳師叔為人一向外冷內熱,他不會置身事外。”
章凌峰道:“柳老人家既不置身事外,為何遽然離去,不肯再對我們……”
竇凌波不等章凌峰再往下講,便即目閃慧光地,接口說道:“這是老人家的一番苦心,讓我們磨煉磨煉。”
那番話兒,析理入微,聽得章凌峰自然而然地,生出由衷佩服之感!
他一面連連點頭,一面向竇凌波苦笑道:“波妹之言,自是料事如見,但以天涯之大,海角之廣,我們的三樁任務,卻是從何下手?”
竇凌波笑道:“不難,不難……”
語音至此忽頓,目光一注那位神情憂郁,眼中始終淚光瑩瑩的柴玉芝道:“芝妹,你怎麼不說話呢?我一向不大出山,這次奉命為你查緝真凶,報復深仇,難道你還有甚不滿意麼?”
柴玉芝含淚答道:“小妹感激不盡,真所謂生當結草,死亦銜環,那裹還會有甚不滿意之處,竇姊姊如此說法,真令柴玉芝愧汗無地了!”
竇凌波笑了笑,說道:“芝妹既非有所不悅,怎的面罩深愁,目含悲淚,神情如此……”
柴玉芝長歎一聲,接口便說道:“竇姊姊,小妹的‘仙霞’遭遇,委實太慘,但等深仇得雪,便是我離開這茫茫濁世之時,要我喜笑開顏,今生今世,是辦不到了!”
竇凌波聽得柴玉芝把話說完,秀眉雙蹙地,搖了搖頭說道:“芝妹,你此言差矣——”
柴玉芝為之一愕,目光凝注竇凌波,雙眉緊蹙地,詫聲說道:“竇姑娘何出此言?小妹是吐自肺腑,難道你竟懷疑我矯揉造作,不是由衷之語?”
竇凌波笑道:“芝妹,你誤解了,‘此言差矣’一語,不是說你的話兒不真,而是說你的話兒不對。”
柴玉芝沉沉地道:“不對?我的話錯在何處?”
竇凌波問道:“方才芝妹所說之語,是否表示你等我們幫你查緝凶人,報復血海深仇之後,便立即自盡?”
柴玉芝頷首道:“我在‘仙霞’,身受奇辱,凡屬稍有烈性,略知羞恥之人,大概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竇凌波正色說道:“殉節一舉,是女子的大事。我不敢說芝妹的這種念頭不對,但你若如此作法,則我和章兄的助你報仇舉措,豈不是成了速你之死?”
語音頓處,柴玉芝也不禁聽得一怔!
竇凌波又復語道:“仗義助人,乃俠士本責,海角天涯,赴湯蹈火,我們都誓所不辭,但若此舉竟成為促速芝妹自盡,我輿章兄,都應該考慮考慮的了!”
這番話兒,雖是寓勸慰於威脅之中,卻也占有相當理由,使柴玉芝不知應如何作答?
她既不敢過份駁斥頂撞竇凌波,卻勾動了昔日淒慘回憶,不禁心頭一酸,自然而然地,嚶嚀失聲,珠淚奪眶而出!
章凌峰看得心中不忍,一旁勸慰道:“柴姑娘不必太過傷心,一切事兒,暫等緝得真凶,為你報仇雪恨之後,再從長計議就是。”
柴玉芝知道章凌峰是給自己台階,遂面向他投過一臀感激目光,收住哭聲,拭去淚漬。
章凌峰想起一事,轉過面去,向竇凌波說道:“波妹,小兄有事請教!”
竇凌波飄過一個極其嫵媚的白眼,嘴角一掀,嬌笑說道:“章兄有甚話,盡管直說,我們如今禍福與共,都成為一家人了,那裹還用得著這含有客套成份酸溜溜的‘請教’二字?”
她話語中的“一家人”三字,聽得章凌峰不禁心頭一震,微生綺念!
但他眼神與竇凌波那刁蠻爽脆,而又流露出極高智慧的眼神,互一接觸,便趕緊收斂遐思,陪著笑臉,向竇凌波說道:“波妹,適才我說天涯海角,緝凶不易,你卻說不難,不難……”
竇凌波接上笑道:“當然不難,因為我已有線索,並作安排……”
章凌峰聽得大為驚喜地,趕緊注目問道:“波妹真是高明,但不知你作了甚麼安排?怎樣查緝線索?是否立即前去‘仙霞嶺’呢?”
竇凌波向章凌峰看了一眼,秀眉微揚地,面含嬌笑問道:“我們要去‘仙霞嶺’則甚?莫非章兄離鄉未久之下,便動起了思歸念麼?”
章凌峰道:“小兄不是思歸,我們如今以查緝凶人,為第一要務……”
一語未畢,竇凌波便失笑說道:“‘仙霞嶺’中,有凶人麼?倘若那萬惡凶人,於作案以後,一直在‘仙霞嶺’等死,則他也不配稱為‘凶’人,只配稱為一只笨鳥!”
這番話兒,把這位相當倜儻的“仙霞逸士”章凌峰,調侃得俊臉通紅,頗為慚窘!
柴玉芝看得有點過意不去,遂在為章凌峰解圍地,向竇凌波問道:“竇姊姊認為那萬惡凶人的蹤跡,如今在何處呢?”
竇凌波以一種俏皮神情,簡單語句,毫不考慮地,應聲答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柴玉芝嚇了一跳道:“近在眼前?竇姊姊此語是……是指那萬惡凶人,就……就在我們的周圍左近?”
竇凌波笑道:“雖然那廝還不致有如此大膽,敢藏在我們周圍左近,但可確定他未出四川……”
章凌峰起初是滿面驚容,一直聽至此處,方似恍然有悟地,點頭接道:“對了,對了,波妹是旁觀者清,我們是當局者迷,倘若那萬惡凶人,不是還在四川,則龍天武老人家,怎會在聲明他已獲得線索之後,便突遭遇暗算,身中毒針,浮屍江水以內?”
柴玉芝聽得也恍然說道:“我們真是粗心,竟忘了這樁事兒,但四川幅員不小,省境以內,更是萬水千山,峰高路險,我們雖然有了范圍,要想查出頭緒,仍然不容易呢!”
竇凌波笑了一笑,轉身手指著那座“鍾馗廟”的暗影,揚眉說道:“不是不易,而是不難,我們只要進得這座‘鍾馗廟’,便可獲得頭緒。”
這兩句話兒,把章凌峰輿柴玉芝二人,聽得都驚訝欲絕,不禁雙雙把目光投向“鍾馗廟”的破落暗影。
柴玉芝因有切身血海深仇,更沖動得目射厲芒,咬牙顫聲的說道:“竇姊姊?你……你……何出此言,難……難道那……那凶徒如……如今便在這‘鍾馗廟’之內?”
竇凌波想不到柴玉芝這樣激動,遂向她表示安慰地,搖了搖手,含笑說道:“芝妹莫要如此緊張,我只是說進廟以後,或可獲得線索,如今對那凶人的姓名來歷,還毫無所悉,根本不知道呢。”
柴玉芝失望之下,竇凌波業已輿她並肩攜手地,向“鍾馗廟”中走進。
章凌峰自然帶著一腔緊張而疑詫的心情,跟隨這位武林俠女身後。
一進廟中,竇凌波左手微彈,一點火星從她指尖飛出,點燃了壁上油燈。燈火照映之下,章稜峰目光四掃,發現廟中情況,仍是那麼靜寂荒頹,與自己昨夜來時,毫無兩樣。他正心中驚詫,弄不懂竇凌波能在這破廟之中,獲得甚麼有關線索之際,竇凌波業已聲若銀鈴地,朗聲發話說道:“迫魂使者,我日前請你向四川綠林總寨,暨‘窮家幫’四川分舵中,所查探的事兒,有頭緒麼?”
章凌峰,柴玉芝同時一怔,弄不懂竇凌波是向誰發問,她口中的“追魂使者”,人在何處?
他們的疑念未畢,靜寂若死的“鍾馗廟”中,已起人聲,所答覆的是“幸不辱命”四字。
這極為簡單的四字答覆,是發自神龕之中,也就是那座栩栩若生的鍾馗神像口內。
章凌峰這才知道難怪自己昨夜便驚異鍾馗神像的塑造手藝太高,居然逼似生人,果是生人所扮。
隨著那聲“幸不辱命”之後,一條人影從神龕中,閃身飛落,向竇凌波恭施一禮。
竇凌波指著章凌峰和柴玉芝,向那鍾馗打扮之人,含笑說道:“這是‘仙霞逸士’章凌峰大俠,和柴玉芝姑娘。”
鍾馗打扮之人向章凌峰、柴玉芝各施一禮,竇凌波輕笑道:“這位‘追魂使者’鍾奎,是我師傅昔年舊部,一向追隨的得力手下之一……”語音至此,略略一頓,雙眉微揚,繼續說道:“四川綠林總寨,對黑道人物行動,無不了然,‘窮家幫’則弟子分布最多,線眼最廣,故而我請鍾使者在這兩處查探,如今他既稱‘幸不辱命’,必然已經獲得甚麼有價值的線索?”
她邊自說話,邊自目注鍾奎,似在等待他的報告。
鍾奎抱拳道:“啟稟竇姑娘,屬下從四川綠林總寨中查出有三數名不悉姓名、不知來歷的黑道人物,從江浙入川,蹤跡十分神秘,未向綠林總寨,投帖拜會。”
竇凌波“嗯”了一聲,鍾奎又復說道:“至於‘窮家幫’中,曾有人於‘巫山’江邊,發現來歷不明的內家高手,用毒針斃猿為樂,只不知那毒針是否與龍天武大俠遺體上所留之物,完全一致?”
竇凌波道:“鍾使者為何不設法弄根毒針,兩相對照一下。”
鍾奎陪笑道:“因那兩名斃猿為樂的神秘人物,武功甚高,尋常‘窮家幫’弟子,不敢造次,屬下己商請‘獨腳酒丐’熊大杯,前去‘巫山’設法。”
竇凌波皺眉道:“你找熊大杯則甚?此人便因品行不端,惡跡甚著,才被我師傅通知‘窮家幫’幫主,將其依照幫規,削去一足。”
鍾奎笑道:“削足以後,熊大杯業已改邪歸正,何況此人功力既高,更極機警,是前往‘巫山’探事的理想人選。”
竇澄波聽他這樣說法,遂點了點頭。
竇凌波面含微笑地,向鍾奎說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熊大杯當真從此改惡向善,我見了他時,倒要對他好好勉勵一番。”
鍾奎恭身道:“請示姑娘,屬下還有甚麼可供驅策之處?敬請姑娘傳令,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竇凌波道:“我和章大俠、柴姑娘,先去‘巫山’,你則仍往各處查訪有無其他可疑人物蹤跡,據我推測,武林中,似有秘事,引起風雲,‘四川’境內,不會再平靜了!”
鍾奎恭身問道:“屬下遵命,-不知怎樣輿姑娘連絡?”
竇凌波想了一想笑道:“我們隨時都留下行動方向,尋找起來,便較容易,方式則仍用本門中的‘鬼火傳書’便了。”
鍾奎連連點頭,向竇凌波、章凌峰、柴玉芝等三人,抱拳施禮說道:“鍾奎就此告別!”
話完,紅袍閃處,便自縱出了鍾馗廟,身法顯得相當敏捷。
章凌峰看得笑向竇凌波道:“波妹,你這位屬下的功力相當不錯!”
竇凌波目注廟外,見鍾奎身形業已去遠,方壓低語音說道:“此人極肯用功,藝業相當不弱,但我總是嫌他仿佛心機太多,稍為深沉一點。”
章凌峰歎道:“波妹此言差矣,我們所面對的凶徒,何等奸刁陰險,若不找位深沉機智之人,怎能得力?非但辦不好事,可能連他自己,都會陷入危厄!”
竇凌波也不多辯,只是笑了一笑,拉著那始終不太說話的柴玉芝的手兒道:“芝妹,我們走趟‘巫山’,不管鍾奎所探訊息,是否確實,那‘巫山十二峰’的百幻煙雲,輿‘巫峽’中浪飛猿啼的優美景色,也可使我們一滌塵俗!”
章凌峰聽得口雖不言,心中卻在暗想:“外物感應,每因心情而異,像這位柴玉芝姑娘,到了‘巫峽’,耳聽哀猿,目睹逝水,只怕不但不能蕩滌胸中塵俗,反會更添傷感!”
柴玉芝仍然是緘默不言,只隨同竇凌波舉步,向酆都縣外的江岸走去。
章凌峰一面隨行,一面向竇凌波含笑問道:“波妹是打算乘船去麼?”
竇凌波點頭微笑,說道:“蜀道艱難,不是虛語,加上由‘酆都’前往‘巫山’,乃順流而下,舟行自較陸地舒服得多,我們何不留點力氣,等尋著凶徒,再施展呢?”
三人足下,均都不慢,展眼間便到了浪花滾滾的大江江邊。
竇凌波果然早已准備妥當,有條相當華麗的大船,停在江岸相待。
章凌峰稱贊道:“這條船兒,真夠漂亮!”
竇凌波笑道:“不單船兒漂亮,船中所備酒食,更復充足精美,這是我向四川水路英豪‘兩江龍女’楚雙雙所借來的寨主座舟,連操舟之人,全是一流好手,才可使章兄一路平安,好好賞鑒三峽風光,以盡我們川中同道的地主之誼。”
章凌峰頗感意外地,“哦”了一聲道:“原來四川全省的水路英豪,是由一位巾幗奇人統率,我真是個孤陋寡聞,對這‘兩江龍女’楚雙雙的大名,還是首次聽到。”
竇凌波嬌笑道:“章兄,你雖然第一次聽說‘兩江龍女’楚雙雙的名兒,卻已和她見過面呢!”
章凌峰訝然道:“見過面?不……不會……”
他這“不會”兩字,才一出口,竇凌波便拋過一瞥秋波,嫣然笑道:“怎麼不會?章兄和‘兩江龍女’楚雙雙的見面之處,就是適才在我師傅的‘九幽地府’之內。”
章凌峰略一回思適才之事,恍然有悟地,向竇凌波皺眉聞道:“這樣說來,‘兩江龍女’楚雙雙莫非就是假扮波妹模樣全身……”
說至“全身”二字,章凌峰便頓住語音,俊臉發紅地,不好意思把下面的“赤裸”二字,說出口來。
竇凌波雖極倜儻灑脫,也因楚雙雙是假撈自己身份,赤裸裸地,躺在章凌峰的眼前,而不禁從雙頰之上,微泛紅霞,趕緊截斷章凌峰的話頭說道:“這位楚雙雙姊姊雖然不拘小節,灑脫萬分,但大節方面,卻絕不苟且,異常豪爽正直,武學修為,也頗獨得之秘……”
語音頓處,向章凌峰望了一眼,又復笑道:“楚姊姊如今因另有要事,不能同行,只向她借條船兒,等我們‘巫山’事了,再介紹章兄和這位‘兩江龍女’,互相結識好麼?”
章凌峰想起九幽地府中所見令人銷魂蕩魄的冶艷風光,急忙搖頭叫道:“不必,不必……”
竇凌波一時之間,未曾會得意來,從妙目中閃射出詫異神色問道:“為甚麼不必?衣冠自古多禽獸,草莽之中有瓊瑤,我打算引介章兄結識的‘兩江龍女’楚雙雙,雖居黑道,饒具俠風,章兄不應該看不起她……”
章凌峰搖手道:“波妹有所誤會,我怎敢看不起這位領導全川水路豪客的巾幗奇英……”
竇凌波似乎有點不高興地,冷然接道:“既然不是看不起她,我倒要問問你不肯結識我那位楚姊姊的理由了。”
章凌峰目光一注柴玉芝,想起可以用她作為借口,遂趕緊答道:“因為目前第一要務,乃是為柴姑娘緝凶復仇,藉以替我自己,洗刷聲譽,其他事兒,均屬其次,不必因而分心……”
竇凌波對於他這理由,似已接受,未再駁斥他,點頭笑道:“那是自然,我所說為章兄和楚雙雙姊姊,引介之事,也非目前,是指‘巫山’事了,回到‘酆都’以後。”
說話至此,三人業已魚貫登舟,那些相當雄健的舟子們,個個抱拳恭身,似對竇凌波甚為敬畏。
竇凌波目注眾舟子中,一個年紀略長,似系為首之人,揚眉叫道:“高老三,麻煩你了,我要去趟巫山,舟中酒食等物,准備得夠充分麼?”
那名叫高老三之人恭身答道:“竇姑娘說那裡話來,在下們能供姑娘驅策,實是萬分榮幸,舟中酒食,不單充足,楚總寨主並吩附把她的特制佳醇,准備了一大罐呢。”
竇凌波喜道:“那一種特制佳釀,是‘猴兒酒’?還是‘香雪露’呢?”
高老三陪笑道:“楚總寨主飛箋傳諭,說竇姑娘對她的‘猴兒酒’,業已飲得太多,故命在下取罐‘香雪露’,讓姑娘換換口味。”
竇凌波側顧章凌峰、柴玉芝,嬌笑說道:“章兄、芝妹,你們的口福,著實不錯,來來來,請進艙去,嘗嘗我楚姊姊平素絕少待客的特制佳釀‘香雪露’吧。”
說罷,一掀珠簾,輿章、柴二人,相偕走入艙內。
艙中,業已陳設了一席盛筵,但座位卻僅僅擺了三個,杯盤酒具,均系銀制,顯得甚是考究。
竇凌波笑向高老三道:“你家總寨主太破費了,何須准備如此盛宴,只要有些下酒小菜,便……”
高老三不等竇凌波再往下說,便即接過話頭,恭身陪笑答道:“我家總寨主知道竇姑娘的口胃,整桌盛筵,只有上船時一次,以後所准備的,都是竇姑娘平素愛吃的一些下酒小菜。”
竇凌波點了點頭,一面伸手請章凌峰、柴玉芝入座,一面含笑說道:“章兄看見沒有,這位‘兩江龍女’楚雙雙姊姊,對我真是不錯。”
說完,指著章、柴二人,向高老三說道:“這兩位都是我的至交好友,‘仙霞逸士’章凌峰大俠,和柴玉芝姑娘,你只送一壺‘香雪露’來,便出艙招呼舟子,解纜開航,直放‘巫山’,不奉傳呼,毋須進艙伺候的了。”
高老三喏喏連聲,取來一只約可盛酒五斤的巨型磁壺,放在桌上,向竇、章、柴三人,恭身一禮,退出艙外。
跟著,便聽得舟子們解去纜繩,使這條華麗大船,離岸駛行,順流而下。
竇凌波取過兩只精美磁蠱,斟了兩盅酒兒,遞向章凌峰和柴玉芝道:“章兄、芝妹,你們嘗嘗這‘香雪露’看,包管不同於一般俗釀,別具風味。”
章凌峰聞言,自然立即舉杯,但柴玉芝卻仍然帶著滿面幽怨,不曾動手。
竇凌波皺眉說道:“芝妹,你怎麼了,連這樣上好的酒兒,也不願意飲上少許麼?”
柴玉芝淒然一歎,幽幽說道:“不是我不肯飲,李謫仙說得好:‘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竇姊姊應該知道酒入愁腸,會化作甚麼?”
竇凌波妙目雙張,目中神光電閃,盯在柴玉芝的臉上,朗聲說道:“化作甚麼,要看我們自己,一般人雖然是:‘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我們難道不可振振雄心,奮奮壯志,把這入口佳釀,化作復仇火麼?”
這番話兒,似乎激起了柴玉芝的雄心壯志,舉起杯來,把杯中的淡綠佳釀,一傾而盡。
竇凌波失笑道:“芝妹怎會如此偏激?適才點滴不飲,如今卻舉杯鯨吞,這種酒兒,是要淺斟慢酌,細細品嘗的呢。”
章凌峰一旁笑道:“波妹不要強人所難,飲酒之人,心情各異,你任憑柴姑娘自適所適便了。”
竇凌波看了章凌峰一眼,點頭笑道:“好,我們各適所適,章兄剛才嘗過這‘香雪露’,覺得風味如何?”
章凌峰笑道:“酒之美劣,首重水質,次重年份,此酒既是以梅枝積雪所釀,且至少窖貯十年以上,清雋二字,已稱佳選,唯……”
他說到這個“唯”字,竟頓住話頭,未再說將下去。
竇凌波秀眉雙揚,嬌笑說道:“想不到你這‘仙霞逸士’,竟是杜康知音,章兄莫存避忌,盡管照直批評下去。”
章凌峰又舉起杯來,飲了少許,細一辨味,方繼續含笑說道:“據我品嘗,此酒釀制時所用積雪,大半取於梅枝,少數取於梅蕊,故而‘清’字雖得,‘香’字稍差,倘若再多費一點事兒,完全以梅蕊積雪釀制,便毫無挑剔,可稱酒中絕味的了!”
竇凌波撫掌笑道:“高明,高明,章兄連一杯酒兒,尚未嘗完,便能作出如此論斷,著實高明得很,我那位‘兩江龍女’楚姊姊若是在座,必然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
章凌峰微笑不語,邊自挾了一些精美菜餚,入口咀嚼,邊自眺賞船-以外的江岸景色。
任憑章凌峰輿竇凌波二人,如何寬慰,如何勸解,柴玉芝卻仍沉默寡言,始終愁鎖眉尖,恨堆眼角,一副幽怨神色。
竇凌波委實拿她無法,只得暫時不加理會,向章凌峰含笑問道:“章兄,你是當代大俠,在陸路上自然武藝精絕,但不知水性如何?”
章凌峰說道:“我對於水性,不是不通,只是極為平凡而已,談不上‘精絕’二字。”
竇凌波含笑說道:“識得水性最好,若是一只旱鴨子,則在這波濤湍急的江上行動,便有點不大方便。”
說至此處,想起柴玉芝,便偏過臉兒,把語音放得極為和藹地,向柴玉芝問道:“芝妹,你呢?你的水性如何?”
竇凌波既然有問,柴玉芝不能不答,遂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不識水性,如今坐在船上,看著這湍急江水便覺有點頭暈,正是竇姊姊所說的旱鴨子呢!”
竇凌波聽得柴玉芝絲毫不識水性,不禁把兩道秀眉,微微一蹙。
但竇凌波眉兒微蹙立展,仍向柴玉芝溫言笑道:“不要緊的,芝妹雖然不識水牲,但有我和章兄在旁保護,加上這船上弟兄,全是賽蛟龍的一流水中健兒,足可應付任何風險的了!”
這時,江流湍急,風浪頗大,船身起伏不定,柴玉芝遂接口問道:“竇姊姊,你所說的風險,是指天然風險,抑或人為災害?”
竇凌波笑道:“三峽行舟,古稱絕險,若在‘巫山’左近,果真遇上凶人,又有一番廝殺,我們大概對於天然風險,和人為災害,均應刻意提防的呢!”
說至此處,想起一事,從懷中取出了一粒此核桃略大的乳白色珠兒,向柴玉芝手中遞去。
柴玉芝訝然間道:“竇姊姊這是何意?你為何要給我這……這顆珠兒?”
竇凌波道:“芝妹休小看這顆珠兒,無甚光澤,不太起眼,其實它倒是件無價之寶,名叫‘辟水犀珠’,可使佩帶之人,入水不溺……”
柴玉芝聽得連搖雙手說道:“這等罕世至寶,小妹更不敢要……”
一語未畢,竇凌波便含笑接道:“芝妹不要推辭,我並不是要把這‘辟水犀珠’送你,只是暫時借你佩帶,等到‘巫山’事了,還要向你索回的呢!”
竇凌波既然這樣說法,柴玉芝自然不能再復推卻,只得滿口稱謝地,把那一顆“辟水犀珠”,極為謹慎地,攏向懷中收起。
竇凌波見她收起珠兒,從臉上浮起一絲慰然微笑,向艙外叫道:“高老三。”
高老三答應一聲,從艙外走進,目注竇凌波恭身問道:“竇姑娘有何吩咐?”
竇凌波道:“此去‘巫山’順風順水,盡量催舟,等到事畢回頭,再慢慢領略沿途景色便了。”
高老三喏喏連整,依言傳諭,船速果然立即加快,宛如急箭般,在驚濤駭浪中,順流而下。
竇凌波又對章凌峰、柴玉芝笑道:“章兄、芝妹,我們各自用功吧,既可作些准備,應付狡猾強敵,又可避免外物相擾,使靈台朗徹一點。”
章凌峰連連點頭,首先飲完杯中“香雪露”後,靜坐行功。
竇凌波輿柴玉芝也相繼凝神飲氣地,作起內家妙訣。
三人神與天會,遍體融融,也不知過了多久,高老三入艙稟告:“竇姑娘,已到‘巫山’縣界,請示姑娘,船是順峽而行,還是覓地攏岸?”
竇凌波雙目一睜,毫不致慮地,向高老三說道:“你吩咐弟兄們覓地將船攏岸,我們非下去探查不可,若是貪圖舒適,老是坐在船上,又能看見甚麼?”
高老三遵命而出,那群水上英豪的操舟本領,著實非凡,果於巫峽激流之中,異常安穩,並異常迅速,將船靠泊岸邊。
竇凌波與章凌峰、柴玉芝三人,正欲下船,高老三又陪笑問道:“我家總寨主命我們任憑竇姑娘驅策,姑娘要不要帶些人去,他們對於‘巫山十二峰’地勢,比較熟悉。或許……”
竇凌波笑道:“‘巫山十二峰’也是我舊游之地,並不陌生,無需向導。”
語音至此略頓,秀眉雙蹙地,想了一想,又向高老三道:“高老三,把你們兩江總寨所特制‘雙龍火箭’給我一根。”
高老三立即取出一枚小小鐵筒遞過,並含笑說道:“姑娘只消以筒口對天,或是向上斜舉,再把筒底崩簧一按,火箭便可射出,高度達到十四五丈,夜間並有強烈紅光,多遠都看得見呢!”
竇凌波接過那筒火箭,點頭說道:“你們不許擅自離船,我在必需召人相助之際,便放起這‘雙龍火箭’。”
高老三暨船上群豪,均一齊領命恭身,竇凌波遂偕同章、柴二人,離船登岸。
章凌峰笑道:“根據鍾奎所獲訊息,也不過只有三數可疑人物,秘密入川,我們若是找到他們,似足應付,用不著再召人為助的了。”
竇凌波笑道:“常言n道:‘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我們既有那些人手,還是叫他們准備待命為……”
她這准備待命為妥一語中的最後一個“妥”字,猶未出口,便“咦”了一聲,玉臉上露出驚疑神色。
章凌峰首先發覺竇凌波神色變化,詫然問道:“波妹,你……你有何發現?”
竇凌波不答所問,突然掠身而起!
身在半空,方對章凌峰叫道:“章兄不必多問,你和芝妹,快隨我來!”
章凌峰與柴玉芝只得帶著納悶心情,施展輕功,隨著竇凌波,往左側一座高峰之上,匆匆趕去。
由於所行方向,章凌峰與柴玉芝的目光,自然是向前搜索。
他們略一掃視,便發現那座高峰半腰,原本滿布碧綠苔蘚的削壁之下,堆放了一大堆蒼黃與灰色相間的物體。
柴玉芝訝道:“竇姊姊,那堆蒼黃與灰色相間的,是甚麼東西,我怎麼看不出呢?”
竇凌波邊自向那峰腰之上,施展輕功,縱躍攀登,邊自答道:“如今距離太遠,我也看不出來,所以才想走到近前,仔細看上一看。”
說話之間,因人已行近,目光為山崖所遮,對於那堆奇異的物體,反而一無所見。
在竇凌波與柴玉芝互相答話之間,章凌峰是劍眉雙蹙,默默尋思。
如今,她們語音一頓,章凌峰卻揚眉說道:“猿猴之中,雖然偶有黑白,但畢竟以蒼黃與灰色為多,我們所見的那堆東西,會不會是猿屍呢?”
竇凌波聞言一怔,先是搖了搖頭,旋又想起甚事地,點頭說道:“鍾奎所得秘報,有人在巫山慘殺猿猴,故而章兄所猜,大概有點道理!”
柴玉芝道:“有道理麼?我不明白那群神秘凶人,為何要慘殺這樣多的猿猴則甚?”
章凌峰笑道:“那堆東西,究竟是不是猿屍,還說不定,我們且等到了近前,看個明白再說。”
這時,距離高峰半腰,堆積灰黃奇異物體之處,只有五六丈高下的一片斜陡山坡。
竇凌波因心中好奇,遂足下加了功勁,提氣縱身,一躍而上。
章凌峰一見她的輕功造詣,便知這位“酆都玉女”,業已盡得乃師“幽冥大帝”包效肅的真傳,一身武學,端的精絕,可能會超越自己。
他一面暗贊,一面向柴玉芝投過一瞥詢問性的眼色。所謂“詢問性的眼色”,就是章凌峰不知柴玉芝是否登得上這片相當陡削的斜坡,但又不便直言相詢只得用眼色代替。
柴玉芝果然領會得出章凌峰這種意含詢問的眼色,向斜坡看了一限,低聲說道:“多謝章大俠關心,這片斜坡,雖極陡削,但只有五六丈高,大概還難我不倒,中途點足借力,分作三次,也便可縱上去了。”
說完,頓足飛身,一縱兩丈地,便向那片陡削山坡飛射而上。
章凌峰生恐她有所失閃,遂隨在柴玉芝的身後,以便照應。
這樣走法,自較竇凌波要慢上不少。
故而,他們才上得半坡,竇凌波已在坡上發話,高聲叫道:“章兄,你猜得不錯,這峭壁之下,果然是一堆猿屍,為數似有百十頭呢!”
章凌峰輿柴玉芝聞言,遂雙雙足下加勁,一躍而上。
果然,那片碧油油的峭壁以下,堆疊著百十來頭猿屍,章凌峰便緩步向前,細加察看。
他才一注目,便轉身叫道:“波妹輿柴姑娘過來。”
竇凌波拉著柴玉芝的手兒,應聲跟過,向章凌峰含笑問道:“章兄,你是否有甚重要發現?”
章凌峰點了點頭,伸手拉起一具蒼黃的猿屍,指著它天靈蓋上的二個圓型血洞,向竇凌波和柴玉芝揚眉說道:“波妹輿柴姑娘請看,這是甚麼傷痕?”
柴玉芝首先說道:“這好像是被甚麼管狀硬物所傷,與‘追魂使者’鍾奎所得有人以毒針傷猿的報告不合。”
她的語音方落,竇凌波卻搖頭說道:“從這只死猿四肢微見痙攣抽搐的情狀看來,其致命原因,仍系中毒,至於這天靈蓋上的小小圓洞,恐怕另……有蹊蹺?”
柴玉芝不解問道:“另有蹊蹺?竇姊姊此話怎講?你認為是另有甚麼蹊蹺?”
竇凌波眼珠微轉,未曾答覆柴玉芝所問,卻向章凌峰問道:“章兄,請你多翻轉幾具猿屍看看,是否每具頭上,都有這麼一個圓洞?”
章凌峰點頭笑道:“波妹確實高明,至少我已發現四五具猿屍的天靈蓋上,都有這圓型小洞。”
他邊自說話,邊自動手翻轉了十來具猿屍,果然每具猿屍均有這種傷痕,死法毫無二致。
柴玉芝看得怵目驚心地,秀眉雙蹙,望著竇凌波,“咦”了一聲訝然叫道:“竇姊姊,你說的‘蹊蹺’二字,果然對了,莫非這些神秘凶人之中,有人嗜食猴腦?否則怎會每具猿屍的天靈蓋上,都有個小圓洞呢?”
竇凌波聞言之下,點了點頭,向章凌峰一挑秀眉,含笑說道:“章兄,我正在猜測這圓型小洞,究屬何物?如今竟被芝妹一口道破,定是有人於殺猿之後,再以管狀物體,吸食猿腦!”
章凌峰道:“一般人享用猿腦,雖然生取,仍以上湯燙熟,然後再吃,聽來已覺殘忍!像這樣就著猿屍,生生吸食,何異茹毛飲血,看來這些凶徒,縱與我們所查之事無涉,似不可放過,至少要好好警戒他們一番,不許如此嗜殺傷生的了!”
竇凌波皺眉道:“章兄之語,雖合我心,但眼前只見猿屍,不見凶徒……”
一語未畢,這位“酆都玉女”的語音忽頓,妙目凝光地,投注那為數逾百的大堆猿屍之上。
原來,竇凌波說話之間,瞥見那大堆猿屍以內,似乎有甚物體,動了一動!
她疑心人藏猿屍之中,遂冷笑一聲,目閃神光,朗聲說道:“朋友,為了口腹之欲,殺害這多生靈,未免太以殘忍!你究竟是甚麼東西變的,莫用躲躲藏藏,替我滾出來吧!”
經她這一朗聲叱責,章凌峰與柴玉芝的四道目光,也均投向猿屍堆中。
竇凌波語音了後,猿屍堆中,果然有活物鑽出。
首先出現的,是一顆黑黑小頭,跟著全身現出,並非竇凌波意料中的殘忍凶人,竟是一只黑色小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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