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說來,山海關守將馬得標曾有專函介紹這位「三手天尊」時震宇,請他盡量給予韋銅錘等行事方便。
但韋銅錘一見時震宇後,由於討厭他滿嘴官腔,老氣橫秋,遂誠心鬥他,不肯把馬得標介紹書信,和那根作為信物的鐵翎小箭取出。
「三手天尊」時震宇見韋銅錘向自己伸手,不禁詫然問道:「你……你要什麼?……」
韋銅錘道:「你既說你們是欽派守山武士,不能空口說白話吧?給我看聖旨啊!」
時震宇氣得連翻白眼,大怒叫道:「誰會整日把聖旨帶在身邊?何況,就算我身邊當真帶有聖旨,你又憑什麼身份,要我給你看呢?」
韋銅錘大笑道:「你拿不出聖旨給我看,便不要嘴強!但我能夠拿出三道聖旨,給你看看!……」
時震宇失驚道:「三道?你能拿得出三道聖旨?……」
韋銅錘揚眉道:「一點都不吹牛,兩道是貨真價實的當朝雍正聖旨,另外一道,則是如今已有皇帝架勢,日後必登皇帝寶座的『寶親王』弘歷信物!……」
語音至此頓住,先取出胤禎玉牌道:「這是胤禎親口允許我們在關外隨意閒遊,命一般文武官吏都應盡量予以方便的隨身信物……」
再取出弘歷所贈的湘妃竹折扇道:「這是『寶親王』弘歷親手送給我的信物,他請我乘著遊覽東北之便,替他補補風水,修修祖墳……」
話完,又向紅綃取過那面已經改過兩個字的金牌,高高舉起,朗聲說道:「這面金牌,是當今雍正皇帝,贈送我大嫂紅綃的,牌上鐫的是:御妹紅綃,代朕遊巡江湖,天下官員,一體應予方便,聽其調度!」
念畢,把手一攤,冷笑說道:「三件東西,件件都大有來頭,你可以仔細檢查,過來,拿去看啊!」
「三手天尊」時震宇確曾當差大內,是雍正親信人物,但他越是識貨,便心有所怯,不敢當真取過,仔細加以察看。
因為,他一望而知,韋銅錘手中所捧持的,確是天子或親王的隨身信物,自己若想接過,便需先下拜、參君,否則,若傳入京師,豈不平白先犯了一次欺君重罪!
故而,他只好故作大方的,搖手笑道:「既有信物,何必還要檢查?朋友怎樣稱謂?」
韋銅錘替群俠和自己,一一報了姓名,時震宇略作沉吟說道:「這樣吧,韋朋友賢昆仲,和你大嫂,儘管入山!其他的江湖朋友們,則……」
韋銅錘不等他再往下說,便怒聲叱道:「不行,少一個不入山也不行,『寶親王』弘歷要我替他看看風水,修修祖墳,我才把江湖中最高明的風水大師孟老婆婆請來加以指點!另外的賽老人家,和皇甫老人家,也全是孟老婆婆的得力助手,你若不許他們入山,卻叫我們如何著眼動手?我只好回到北京,告訴『寶親王』,說鹿鼎山中,有個欽派武士領班,叫做『三手天尊』時震宇的,對他送給我作為信物的那柄湘妃竹折扇,根本看得一文不值!……」
時震宇眉頭一皺,搖手叫道:「不必,不必,韋朋友不必把話兒說得這等重法!」
韋銅錘得理之下,豈肯讓人?索性瞪起雙眼,把那塊金牌,晃了一晃說道:「這面御賜金牌,難道是假的麼?你是否敢視君命如兒戲,膽敢對金牌上所鐫的『……天下官員,一律應予方便聽其調度!』之語,來個抗旨不遵!倘真如此,我們便不進鹿鼎山,索性回北京城,拉著『寶親王』,一同面君,說明在此碰釘子的經過,和你算總帳了!……」
時震宇簡直被韋銅錘整得面色如土,把他那攔路的身形,向旁一閃,伸手苦笑說道:「時震宇縱有天膽,也不敢欺君抗旨,諸位既欲入山,就一齊請吧!」
常言道:「得寸之下,往往進尺」,韋銅錘就是如此,眉兒雙挑,神氣活現的,又復說道:「不止眼前這些人哦,我們還有兩人,落後一步,馬上就會到的!」
時震宇宛如一隻鬥敗了的公雞般,威風業已大殺,只有事事低頭,忍氣吞聲的點頭答道:「好,好,請韋朋友示知落後的兩位貴友的姓名,等他們到來,時震宇任憑入山,不加阻攔就是!」
韋銅錘道:「一個是我的小妹,叫韋雙雙,另外一個叫葉遇春,是這位當代第一神醫賽老人家的得意弟子!」
說完,轉身向孟七娘、賽韓康、皇甫嵩等揚眉笑道:「三位老人家,這位欽派武士領班『三手天尊』時震宇時大人,業已放行讓路,我們可以把這尋常人決難進入的鹿鼎山,好好逛一逛了!」
時震宇皺眉揮手,十餘名黑衣武士,果然齊都收了兵刃,閃身讓路。
群俠從容入山,韋銅錘似欲表功的,向孟七娘得意笑道:「師傅,我這趟交涉,辦得還不錯吧?一頓官腔,把那『三手天尊』時震宇教訓得馴善多多,再也不敢張牙舞爪!」
孟七娘失笑道:「官腔打得到是不錯,但你以為這樣就沒有下文了麼?……」
這位「白髮女管輅」,一面說話,一面閃目掃視四外,就在幾株松樹間的一塊平坦青石上,坐了下來。
韋銅錘詫道:「師傅!您,您不走了?」
孟七娘笑道:「鹿鼎山幅員不小,我們若入山太深,葉遇春老弟隨後趕來之時,叫他怎麼找呢?故而我想就在此處等他一等,免得彼此離散,容易另生差錯!」
韋銅錘想起孟七娘適才之語,含笑問道:「師傅,您認為時震宇方面,還有什麼下文?」
孟七娘笑而不答,目注皇甫嵩道:「皇甫老小子,你的看法如何?」
皇甫嵩道:「那時震宇雙目之中厲芒閃爍,顯然是口服而心不服!……」
韋銅錘一旁接口道:「口服而心不服!他又能如何呢?」
賽韓康笑道:「冠冕堂皇的場面上,他貪戀富貴,怯於你所取出的那幾件信物,不敢冒抗命欺君之險,但到了夜間,可能會倚仗身手,和人多勢眾,換上便服,蒙了臉面,用江湖身份,來鬥鬥我們!……」
韋銅錘高興得眉飛色舞,撫掌笑道:「妙極,妙極,那樣就妙極了!我正覺得這等輕輕鬆鬆便能著手辦事,未免太以不夠刺激!」
皇甫嵩道:「韋二老弟莫要過分看輕了他,據我所知,此人早年是個黑道巨寇,精於『陰陽手』的拳力,和各種喂毒暗器,才得號『三手天尊』!不知怎會被胤禎籠絡,做了什麼飲派武士領班,手底下相當硬呢!」
韋銅錘笑道:「手底下越硬越好,否則,一兩招便即了帳,未免太不過癮!」
這時,紅綃忽然搖手命韋銅錘禁聲,自己也凝神傾耳,作出一副聽甚聲息之狀。
書銅錘正想問她為何如此,紅綃已似有所聞的,含笑說道:「二弟,你莫嫌寂寞,就在今夜,便有熱鬧看了!」
韋銅錘道:「大嫂剛才是聽到了什麼聲音,難道有人在對你用傳音發話麼?你所謂的『熱鬧』,會從哪裡來呢?」
紅綃嫣然笑道:「我聽到了極輕極微的一兩聲鼓響即收,令人不易細辨,但我一向耳靈,也可以聽得出,那是中原少見的人皮鼓!」
皇甫嵩愕然道:「人皮鼓是苗族中……」
一語甫出,孟七娘便點頭笑道:「紅綃姑娘的確耳朵極靈,沒聽錯啊!姬小菁在給那『天地交泰降頭』臨時解藥之際,不是便曾說過,她會在鹿鼎山中,等候我們,向葉遇春老弟,討回話的!」
紅綃苦笑道:「這事弄糟糕了!人皮鼓聲既響,今天晚上,姬小菁必來用苗女纏郎手段,以命逼婚!但葉遇春兄,慢說尚未答允婚事,並連『人』都『丟』了,卻叫我這自告奮勇的媒人,怎樣應付場面?……」
韋銅錘眼珠一轉,突然叫道:「大嫂,我有一個餿主意,不知管不管用?……」
紅綃道:「說說看,偏方往往能治大病。則餿主意也未嘗不可以辦大事嘛!」
韋銅錘目光先往四外一掃,然後壓低語音說道:「今夜,姬小菁前來拚命,大嫂先以葉遇春兄人尚未到,擋勸一下!若是擋勸不住,便把葉遇春兄失蹤之事,推到『三手天尊』時震宇的頭上,讓姬小菁去找時震宇的麻煩,我們先看場熱鬧!再作第二步打算好麼?」
紅綃失笑道:「這是個相當有效的主意,我可以照二弟的想法,應付姬小菁,照顧時震宇!……」
韋銅錘聽得紅綃肯依自己之計,正自眉飛色舞,忽見紅綃又秀眉微蹙的,繼續說道:「……但……但其中尚有一項重大顧慮!……」
韋銅錘急道:「大嫂請講,是什麼重大顧慮?我們集思廣益,大家來想辦法。」
紅綃苦笑道:「所謂重大顧慮,就是葉遇春兄腹中的『惡毒降頭』負擔,到底已否祛解?因為,我們不過在葉兄失蹤後,測了一個『四』字,認為是『雙雙』之數,才猜測他已與曾獲『小寒山度厄神尼』真傳的小妹相逢!這種卜筮,雖有相當靈機,究竟不能十分作準,萬一葉兄未遇小妹,或小妹尚未趕到鹿鼎,則我們對於姬小菁,便須悉心保全,不可有半點傷害!……」
韋銅錘是在雲南長大,對苗瑤夷等族的養蠱、降頭之術,也有相當知聞,遂瞿然接口問道:「大嫂是說葉遇春兄腹中之物,可能已祭過姬小菁的心血,與她元靈相通?姬小菁若遭不測,葉兄也難逃厄運?……」
紅綃歎道:「二弟也懂得苗人這種作為『殺手鑭』的惡毒花樣就好,決非我危言聳聽,癡情苗女若立意纏郎,往往不顧一切,故事實多半如此。葉兄那等人品,又是賽老人家的唯一愛徒,我怎能不對他的生命安全,予以充分考慮?」
韋銅錘歎息一聲道:「大嫂處事周到,考慮得對,我且把我適才的建議,取消一半,就是單純應付姬小菁,不必利用她去照顧時震宇,這樣,她的安全,應該暫時無甚顧慮,等葉遇春兄的吉凶明確以後,再決定怎樣處置這癡情苗女……」
紅綃點點頭笑道:「這樣就緩和多了,但我未敢擅專,還須向三軍主帥孟老婆婆,和葉兄的尊師賽老人家,請示一下!……」
孟七娘含笑伸手,作勢請紅綃自行決斷便可,賽韓康也正色說道:「韋少夫人處事穩重,乃是巾幗將才!只要你認為允當,儘管便宜處理,放手去做,不必存任何禮節顧慮!人生吉凶壽夭,數有前定,葉遇春相貌上清而不薄,似乎後福尚厚,江湖中隨我行醫濟世,積德也多,他多半可以度過此關,逃過這一場『桃花煞』的!」
說話之間,天色已漸漸的暗了下來,群俠既決定暫不前進,就在這近山口處,等待葉遇春的訊息,遂取出各人所帶的酒、菜、乾糧,就地飲食。
東天珠吐,蟾光方朗,一聲極為淒厲的女子悲啼,突起於群俠所坐之處數丈以外的一座小崖之上,接著便是姬小菁的語音叫道:「我心口中非嫁不可的情郎葉遇春呀,姬小菁準備甘受『金刀分屍』、『毒蟲嚙髒』之苦,找你作最後談判來了!你已經考慮了快十天了,『天地交泰降頭』最後一粒臨時解藥,也該吃掉,無法再拖延了,你……你……你到底是要不要我?……」
語音一住,人影雙飄!
所謂人影雙飄,是姬小菁竟非單獨前來,她是和一個年齡約莫比她大了十幾歲,面貌到有六七分相似的苗女,手拉手的,從那高約數丈的小崖頭上,飄身飛縱而下。
姬小菁今夜短裙露腿,一身艷麗苗裝,又添了幾分俏媚姿色,但左肩頭上,卻一併排插著三柄小小金刀,刀兒彷彿插得入肉頗深,卻末見有血漬滲出,看上去有點怪異!
身形落地以後,姬小菁立把手中一柄奇形鋒利短劍,遞向與她同來的較為年長苗女,並對她恭恭敬敬的,合掌連拜叫道:「姊姊,你一向從小疼我,今夜就幫我最後一個忙吧!我心目中的情郎葉遇春,只一堅持仍不願娶我,我便自拔金刀,立即解體,當然葉遇春也活不成!至於能不能結為『泉下夫妻』,就得看我姬小菁作鬼以後,有沒有幾分鬼本領了!但『金刀解體』之死,我並不怕,死後『毒蟲嚙髒』的那份楚毒,我若鬼魂有覺,卻是難當!務望姊姊疼我,見我一拔肩上金刀之際,立用這柄『天犀解毒劍』,覷準脊心要穴,及時出手,刺我一個『透心穿』吧!」
年長苗女淒然歎道:「事情鬧到這等地步,我想不答應你,也不行了,但望你那情郎葉遇春,莫要郎心如鐵,他只消點點頭兒,一場腥血干戈,立化祥和玉帛,我和葉遇春的朋友們,也都可以等著吃喜酒了!」
邊自答話,邊自神色凝重的,把那柄名為「天犀解毒劍」的奇形鋒利短劍,接了過去。
孟七娘、賽韓康,與皇甫嵩均江湖經驗極豐,知道東瀛武土在決心切腹自絕前,怕難禁劇烈痛苦,損及英雄形象,都會請來至友,持長刀在身後擔任「介錯人」,也就是於自己持短刀切腹,一縱一橫,完成壯舉時,立於身後揮動長刀,將切腹者的頭顱砍掉!
如今,姬小菁居然也請來這比她年長的苗女,擔任「介錯人」,足證她死志已堅,想嫁葉遇春之心,當然更堅,這場面恐怕會使紅綃為難,不容易周到應付!……
老少群俠,個個皺眉之際,姬小菁先伸手摸摸左肩上所插的三柄小小金刀,向前走了兩步,眉兒雙挑,朗聲說道:「葉遇春,怎麼還不出來,和我面對面啊!雖然,今天晚上的場面,無法善了,不是百年合好,就是你我皆亡,但兩條路總要選一條的!你再扭扭捏捏,我就不愛你了,你是個男子漢啊!」
紅綃毫不猶疑,立即放下手中的酒菜,起身緩步,迎了向前,滿面含笑說道:「姬家苗的姑娘們,要百分之百的尊敬她們的丈夫,或是情人,不能隨便起疑!葉遇春是男子漢,是極為出色,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真正男子漢!要你,或不要你,會給你一句話的!但這句話兒,你今天晚上,卻不一定能夠聽見。因為葉遇春在半路上出了岔子,他……他直至如今,還沒有趕到鹿鼎山呢!」
姬小菁聽得一怔,失聲問道:「他……他出了什麼岔事?今天晚上,不能不趕來啊!因為『天地交泰降頭』,絕不會講甚交情,到時候准發作的!」
這問題,紅綃也沒法答覆,因她也確實不知道葉遇春究竟是出了什麼岔事……
誰知道呢?只有筆者知道,所謂岔事,就是出在葉遇春身為蓋代神醫賽韓康的得意傳人,有相當高明的岐黃妙術之上。
他如今,不是在被人治病,而是在替人治病!
被他治病的人,太有名,太有名了!是紅綃的公爹,韋虎頭、韋銅錘的爸爸,曾為「一等鹿鼎公」,也曾威震江湖的「小白龍」如今應該稱為「大白龍」,或是「老白龍」的韋小寶!
葉遇春會遇著韋小寶,委實太奇妙了!也經歷了相當險厄,可以說九死一生!
那場把群俠澆散的傾盆驟雨,著實下得太大,來勢太急,使大家都來不及打甚招呼,便自然而然的,各依自己當時所在位置,找尋最適宜的避雨方法!
葉遇春當時恰好在一既不太大,又不太小,有不少籐蔓遮蔽的洞穴之前,他在雨勢越來越大,一時似難停止,群俠又已分頭躲避的情況下,遂不多考慮的,伸手微揭籐蔓,一頭鑽了進去。
這一頭,鑽出了生死纏綿的連場好戲,鑽起了石破天驚的風雲雷雨!也鑽成了英雄俠女的百世良緣!
才入洞不遠,葉遇春陡覺足下一滑,身軀便斜往下降!
他知道洞中有洞,由於黑暗,自己已不慎失足,掉墜入斜行往下的另一洞穴之中!
在一般情況之下,人若如此失足,往往會失聲驚呼,期望能引起同伴注意,獲得某種援助。
但葉遇春不然,他雖失足斜行往下滑墜,並不知將滑墜多深,卻鎮定得絕未發出任何驚叫!
他能夠如此鎮定,第一是因驚叫無用,恩師賽韓康,暨孟七娘、韋銅錘師徒,韋虎頭、紅綃夫婦,皇甫嵩等同伴,均分頭覓地避雨,雨勢又大,哪裡還聽得見自己的失足驚呼?……
第二是因這洞穴是斜行往下,不是垂直往下,自己雙手拊壁,雖然止不住下滑之勢卻可微微著力,不令下滑太速,換句話說,縱令滑下相當深度,也不致有太大危險,且等腳踏實地,弄清楚周圍環境以後,再憑藉頭腦智慧,和功力修為,籌劃脫難之策!……
葉遇春心念百轉之間,業告下滑了相當深度,並似經過一二處無法停留的微微轉折,他處危不亂,神志甚清,知道自己恐怕凶多古少,脫難不易,因為,如今的位置,顯已遠離當初避雨原地,那裡還有希望獲得恩師或同伴們的任何助力?能不能險中求安?死裡逃生?全得靠他自己!
何況葉遇春絕沒有忘了時常在自己臟腑間,蠢蠢欲動的「天地交泰降頭」,也知道臨時解藥,業已吃完,慢說自己失足墜入這怪洞之中,極難脫險逃出?即令仗恃心靈體健得脫生天?也不知需要多少時間?那時,恩師暨同伴等豈不是早已急壞!成了自己命宮中的「桃花惡煞」苗女姬小菁,定然也已找來,發動惡毒降頭,要殉情拚命,拉著自己,來一個同歸於盡!
第一個目前困難,業已難度!……
第二個即將來臨的更大困難,又復無法避免!……
左、右既然都是「難」,心中反而一片「坦」!
就在葉遇春把目前難境,將到難關,都一齊看破撇開,心中坦然,天君寧靜之際,耳中忽有所聞,目中也有所見!……
所謂目中已有所見,就是他身形越墜越深之下,下面彷彿有了一點光,使他覺得不會再墜太深,已將腳踏實地!
所謂耳中已有所聞,不是聽得什麼龍吟虎嘯,不是聽得什麼鬼哭神嚎,而是聽得一兩聲偶然響起的呻吟聲音!
呻吟聲息,當然是人的聲息,並且是病人的聲息!遂使葉遇春聲才入耳,便幾乎忍俊不禁,暗忖自己是名滿江湖的當代神醫之徒,醫運真算不錯,能在這等環境下,遇見一個病人,再若能把他治好,委實可稱武林佳話!
說來好笑,葉遇春左難右難,一身是難之下,居然還一聞呻吟聲息,立動濟人之心,雖似有點天真,卻是毫不虛偽的仁者俠念!中華民族就是靠著這種輕於己己,重於人人,既可笑又可愛的傻瓜精神,方能歷劫不磨,愈挫折愈見茁壯!
果然,下墜之勢停了,葉遇春心中,才稍微有了一點點的踏實之感!
不過,這踏實的感覺,太短暫了!因為,葉遇春立刻便明瞭了自己仍身在半空,並未腳踏實地,只是下方的光亮加強,彷彿已有燈火,可以掃目辨物。
葉遇春當然立即俯下身去,看它一個仔細……
等他看清了腳下的環境以後,委實奇詫得無以復加!
根據他失足墜身處的情況,是「洞中有洞」,根據一路斜斜下墜,業經多次轉折的情況,此處的深度,最少也應在地面的百數十丈以下!
如此深度,如此情況,自己腳下居然還有間廣大石室,四壁鑿有石穴,石穴中貯有大量燈油,燈油中備有燈蕊,燈蕊已被人點燃,故而石室中顯得十分明亮!
能點燈,能居人,當然有通風設備,自己所經這條無心而墜的斜斜來路,原來就是工程浩大的通風設備之一!
腳下使葉遇春可以掃目觀察石室中情況的洞穴,便是通風口,但這通風口太小,僅比一個尋常人的頭顱,大不了多少!
幸而葉遇春身材並不癡肥,頭顱也不碩大,又有內家修為,練過「縮骨功」,應該可以不太困難的,通過洞口,進入石室!
但他由於先曾聞得此處有呻吟聲息,知道室中有人,遂暫不急於進入奇異石室,他要先找人,看清楚是什麼人,以及人在何處。
奇怪,室中沒有人啊!
葉遇春認為自己的神智正常,適才絕對沒有聽錯,是從這個方位,傳出人的呻吟之聲,如今怎會不見人影?是人已離此他去?……還是人已藏起?……
若是其人已去,當然不談,若是其人藏起,則……
葉遇春目光再掃,陡然一陣陰森森的寒意,從尾尻直升脊心,全身都毛髮漸豎!
原來,這石室雖頗廣大,卻空空蕩蕩,只在東面壁下,擺著一張大床,西面壁下,擺著一具巨大石棺,石室中央的地面上,則畫著一個徑約數尺,半紅半黑的「太極圖」形而已!
這種情況,「太極圖」雖有點異樣,但是個平面,無法藏人!難道,人在棺中,或是人在床上睡覺?
人在棺中,還會呻吟,當然太以可怕!
若人在床上睡覺,也有點不合情理,跑到這種地方,躺在床上,能高枕無憂,睡得著麼?
由於方位的關係,以及床上有帳,帳的質料也又厚又好,致使葉遇春無法從風洞中看得見床上有人無人。呻吟聲,也不再作,他若想打破這令人莫名其妙的悶葫蘆,便非施展內家「縮骨功」力,通過風洞,真正來個腳踏實地不可!
這石室中,究竟是善地,還是惡地?
答案在兩可之間,葉遇春不是韋銅錘,他生性比較穩重,假如有後路可退,他未必會甘冒奇險!
但如今他沒有後路了,掉下來容易,爬上去難!無論在時間方面,或體力方面,葉遇春都知道生機在前而不在後,只有先入石室,然後另找出路!
沒有選擇,立付實行,真氣提了,內力聚了,身軀縮了,骨骼鬆了,葉遇春終於從東面壁端的通風口中通過,進入這奇異石室!
這回,是真正的腳踏實地了,葉遇春才一真正的腳踏實地,心中便著實吃了一驚!
由於,剛才身在壁頂,方位不同,如今才使他目光平注之下,看出這張大床,絕不是普通人的睡覺臥床!
這是一張帝王所用的龍床,不單帳幔繡鳳,床柱雕龍,連床上的枕、被、衾、褥,也都是金黃色澤的皇家用物!
如此一張龍床,再加上西面壁下的巨大石棺,著實使葉遇春看得吃了一驚!暗忖,難道此處竟是滿清入關前的王室墓穴?
但根據傳言,滿清入關前的王室墓穴,是在鹿鼎山中,此處卻在鹿鼎山外,位置上豈不略有差隔?……
還有更令葉遇春深深吃驚的事,就是這張龍床之上,果然睡得有人!
此人臉朝裡臥,而貌難見,身上也覆蓋了金黃色的繡龍衾被,看不出他原來的衣著身材。
口中未作呻吟,毫無聲息,連對葉遇春由壁頂鑽出風洞,飄身落地,也似毫未驚覺,故使葉遇春弄不清楚此人是活?是死?抑或業已沉沉入夢?
既然莫測高深,便暫時不去理他,葉遇春先去細看西壁下的巨大石棺,和石室中央地上所畫的紅黑「太極圖」形!
石棺除了特別巨大以外,因無鐫刻,看不出什麼名堂。葉遇春覺得這可能不是「棺」,只是「棺」外的「槨」,其中死者的身份,要等啟開石槨,察看槨內棺材頭上的文字標示,才會恍然大悟……
當然,葉遇春在尚未弄清龍床上人的生死身份之前,不會去太費心力,從事開啟石槨,他遂轉身走到石室中央,細看地上半紅半黑的「太極圖」形!
咦!這裡面被他看出一些奧妙!
通常,「太極圖」的「圖眼」形狀,都略作魚形,亦即俗稱太極魚,但此處地上半紅半黑的「太極圖」形,卻偏偏與眾不同,左面的「圖眼」,畫成小鹿,右面的「圖眼」,畫成小鼎。
一「鹿」一「鼎」,顯然和藏有無價寶物,暨滿清帝室龍脈風水的鹿鼎傳聞,有莫大關係。
好,葉遇春面臨考驗,這考驗,不是問答題,而是選擇題,他如今必須從三者中選擇其一,是先走到龍床床邊,伸手揭開金黃色繡龍衾被,察看龍床上人的生死身份?或是先凝內力,啟開石槨?還是先聚集智慧,細看細想,似求解開「太極圖」形上「鹿鼎」之謎?
選擇題,畢竟比問答題,來得容易,葉遇春略經思考之後,便有了自以為是的正確選擇!
人、棺、圖三者,圖比較抽像,棺有點恐怖,人則就在眼前,葉遇春遂自然而然的,選擇了人!
他先未冒失走到床前,伸手揭被,是在距離龍床三尺左右之處,恭身肅立,咳嗽一聲,抱拳發話說道:「在下葉遇春於鹿鼎山外,因避雨失足,墜入此處,以致有……有……有……所……所……驚……擾……」
末後的「有所驚擾」一句,幾已語不成聲!
這不是葉遇春膽怯太甚,連語音都發起抖來,而是他身體內部,發生了難以控制的重大事故!
所謂「重大事故」,當然就是葉遇春體內的「天地交泰降頭」,突然不太安靜!換句話說,若非他服藥時間已到,苦於無藥可服!就是苗女姬小菁業已進入鹿鼎山,與群俠鬧僵,開始施展什麼惡毒手段!
好厲害的「降頭」,葉遇春本是響噹噹的男兒,鐵錚錚的英雄漢,若斷他一腿,或殘他一手,都未必能使他變變臉色,皺皺眉頭,但腹內「降頭」,才一略有動作,他便全身顫抖,語不成聲,黃豆大小的冷汗珠兒,從額角上,和脊縫間,不斷滲出下滴!
這種情況下,他的注意力,和警覺心,突然減弱不少,竟沒有發現這奇異石室中,會不聲不響的,多出了一個人來!
假如這是敵人,或是惡人,則葉遇春在腹中「降頭」發作,人已完全失去抵抗能力之下,結果可想而知!
但突然出現的這個人,雖不是他的敵人,也不是他的朋友,對於葉遇春來說,是個完全陌生的人!
這不是男人,是個女人,是個極美麗的女人,卻也是個彷彿極不快樂的女人!
說她極美麗,原因在於不單容貌之美,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而風華之清,也恰如「秋水為神玉為骨」,三國才人曹子建所寫來讚美女的「肩若削成,腰如約素,修短適中,-纖合度,傅粉則太白,塗朱則太赤」等大堆辭彙,都可以一古腦兒,適用到她的身上!
說她彷彿極不快樂的原因則在於她那張人見人憐,人見人愛的絕代嬌靨之上,佈滿了縱橫淚漬!
但這極美,而極不快樂的女郎,雖不是葉遇春的敵人,卻在一見面後,立對葉遇春下了辣手!
她是從南面壁上一個毫無聲息,突然出現的圓門之中走出,陡然發現石室中多了葉遇春這個陌生的人,神情不由一震,立把手中一管碧綠簫兒揚起!
這時,葉遇春正對睡在龍床上的那人,抱拳行禮發話,但一語未畢,「降頭」業已發作,立告語不成聲!
那女郎秀眉一蹙,立即出手,但不是用手中竹簫,點打葉遇春,而是把竹簫湊向唇邊,從簫管中吹出七線寒光,飛射葉遇春的後背七處要穴!
因這女郎在武學修為方面,高於葉遇春,故而,葉遇春即令是在正常狀況之下,也未必逃得過這從背後飛襲的簫中七縷寒光,何況今是在腹內「降頭」已發,神智即將昏迷的異常情況之下!
七縷寒光,縷縷都打個正著,射中了葉遇春的後背七處要穴!
葉遇春中襲人暈,身軀往後一仰,便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這是石室,石地相當堅硬,假如讓他直挺挺的倒下,摔著後腦,恐怕會摔掉一條小命!
但那極美女郎,及時玉臂雙伸,接抱住了葉遇春的暈倒身軀,讓他毫無所傷,並異常舒服的,摔在她軟綿綿、香馥馥的懷抱之內!
更妙的是這位極不快樂的女郎,似乎獲得了某種快樂,竟從她滿佈縱橫淚漬的絕代嬌靨之上,展露出一絲使她看來美上加美的靄然祥和微笑!
女郎為什麼笑?
龍床上睡的人兒是誰?
巨大石棺到底是棺?是槨?其中所貯放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石室中央地上,「太極圖」中,異常尋常的一隻鹿、和一隻鼎的圖形,究竟是什麼意義?
四個問號,都暫時擺一擺吧,先解答另外一個比較熱鬧的動作火爆問號。
葉遇春腹內惡毒「降頭」,似乎發作得略為早了那麼幾個時辰,他所服食的最後一粒臨時解藥,應該還可以維持那麼一段不太長的短短時刻才對!
藥物不會突然失靈,使他提早毒發,唯一的答案,似乎是姬小菁來了,並和鹿鼎山中的群俠,鬧翻了臉,談判破裂,不惜傷損她與所祭練的「降頭」息息相關,禍福與共的「本命元神」,下了絕情殺手,要與她心目中的歡喜冤家,心愛情郎葉遇春,搏一個兩敗懼傷,同歸於盡!
不錯,事實上的答案,正是如此,完全恰如推料!
鹿鼎山中的現場上,業已充滿血腥,一片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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