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短篇小說集 螢
    很久、很久以前。雖這麼說也不過十四、五年前的事,我曾住在一個校外的宿舍。那時我才十八歲,剛進大學,對東京完全不熟,加上我沒有一人在外住餅,家裡擔心便幫我找了宿舍。當然,費用也有關係,宿舍比一個人住便宜多了。我當然希望一個人租房子住來得清爽。但想到註冊費、學費,及家裡按月寄來的生活費,還是不好固執己見。

    校外宿舍位於視野良好的文京區高台地,佔地廣闊,四周圍著高大的水泥牆。大門外,迎面即是一株高大聳立的櫻樹,樹齡一百五十歲,或者更多。站在樹根處往上望,綠色枝葉幾乎隱蔽了天空。

    道路繞過巨木,筆直伸入宿舍中庭。中庭的兩旁是兩棟平行三層綱筋建築。很高大的宿舍。可以聽到從打開的窗口傳出電台音樂。一律乳白色窗簾,褪了色也不顯目的顏色。

    道路正面是兩層宿舍本棟。一樓餐廳和大浴室,二樓講堂、集會室,和貴賓室。一棟三層的第三宿舍和本棟並行。中庭寬闊,草坪裝有灑水器迎著陽光不停旋轉。本棟內側還有棒球足球兼用的操場,六座網球場,設備齊全。

    這個宿舍的唯一問題(算不算問題依角度而定),在於它是由幾位不明右翼財團所經營。從宿舍簡介及住宿規則即可明白大概:「深入教育根本,培養國家人才。」這便是本宿舍的創設精神,而由認同此精神之多位財經人士戮力捐輸所支持這是表面說法,裡頭到底在搞什麼名堂,則相當曖昧模糊,沒有一個確切的說法。有說是投機逃稅,有說是藉設立宿舍的名目炒地皮,也有說只是純粹牟取聲名罷了。不管怎樣,一九六七年春到翌年的秋,我住在這個宿舍。右翼也好、左翼也好,偽善也好、偽惡也好,從日常生活水準來看,大致沒什麼差別。

    宿舍每日昇起飄揚的國旗,作為一天的開始。當然配合國歌,國歌和國旗的關係形影不離,就像播報體育新聞時必定會播放進行曲一樣。升旗台位於中庭,從每一間窗口都看得到。

    升旗工作由我住的東棟宿舍舍監負責。舍監是五十歲前後、體格魁梧目光銳利的斟梧男子;乾硬髮梢混了幾根白髮,曬黑的臉上有一道細長疤痕。據說出身中野陸軍學校。其旁站著一個學生擔任升旗助手。此人剃光頭,永遠穿學生制服,真正身份不為人知。沒人知道他的名字、住哪一棟,也沒有人在餐廳或浴室碰過他。到底他是不是學生,都沒人知道。只不過從穿著制服看來像個學生而已。他個子矮小又白皙,和中野陸軍學校男子正好相反。每天清晨六點整,就這麼兩人站在宿舍中庭,升起太陽旗。

    搬入宿舍初期,我經常從窗子眺望升旗的光景。每天清晨六點整,兩人準時出現於中庭。穿學生服的抱著一個恫木箱。中野陸軍學校男子提著一台soNY手提錄音機。中舒陸軍學校男子把音響置於升旗台下;穿學生服的打開桐木箱,箱裡擺著疊得整整齊齊的國旗。穿學生服的將國旗交給中舒陸軍學校男子。中野陸軍學校男子將國旗繫於旗桿繩,穿學生服的按下音響開關。

    (國歌)「君之代…」

    然後,國旗緩緩升上旗桿。

    「……細石般」,國旗升到旗桿半途,「之於……」,國旗終於升至頂端。此時兩人抬起頭凝視國旗,挺胸立正。在天氣晴朗大風飛揚的日子,算是雄壯的一幕。

    黃昏的儀式大致和清晨相同,不過順序倒過來。國旗緩緩從旗桿下降,收進桐木箱,國旗在夜裡不飄揚。

    我不清楚國旗為何不在夜裡飄揚?夜裡,國家還是存在。許多人仍在工作,這許多人沒有受到國旗的庇護,是不是有點不公平?或許沒什麼大不了,或許根本沒人注意,只除了我-而我也不過是一瞬的想法,沒什麼深刻意味。

    原則上宿舍房間分配,一、二年級生兩人一間,三、四年級生一人一間。

    兩人一間的是有鋁門窗、縱深約六張榻榻米的長方形房間。擺設簡潔,兩張書桌椅、兩個兩段儲物櫃、兩個現成架子。架上多半擺著晶體管收音機、吹風機、沖泡咖啡或方便面的碗盆湯匙。灰泥牆有大頭釘貼著花花公子的夾頁海報,書桌擺著幾本教科書及流行小說。

    男宿舍大抵很髒亂。垃圾桶有長霉的橘子皮、代替煙灰缸的空罐上積了十公分厚煙灰、杯子留著洗不乾淨的咖啡漬。地板上散置著方便面的薄紙、啤酒空罐。風一吹,地板便揚起灰塵。床底下塞著味道難忍的待洗衣物;定期曬被的人可說絕無僅有,每張被子都吸飽汗水和體臭。

    相較之下,我的房間相當清潔。地板光可鑒人,煙灰缸經常清洗,每週曬一次棉被,鉛筆整齊擺在筆座裡。牆壁上張貼著阿姆斯特丹運河的照片而非雜誌夾頁:我的室友有潔癖,他負責整個房間的掃除工作,連我的洗濯都代勞了,我不用動一根手指頭。只要喝完啤酒把空罐放在桌上不久之後,它就會自動消失於垃圾桶。

    我的室友主修地理學。

    「我研究地、地、地圖。」最初他這麼告訴我。

    「喜歡地圖?」我問。

    「嗯,將來想到國土地理院就職,製造地、地、地圖。」

    世上真是有各色各樣的人。到底是哪些人、為了什麼動機製造地圖,我連想都沒想過。而且連說「地圖」兩字都結結巴巴的人,卻一心想進國土地理院就職,也頗為奇妙。他有時說話結巴,有時不會。然而,只要一提到「地圖」,保證結巴。

    「你主修什麼?」他問我。

    「演劇。」我說。

    「演劇就是演話劇吧?」

    「不一樣。只是閱讀和研究戲曲。魯西尼、伊奧涅斯科、莎士比亞等等。」

    「我只聽過莎士比亞,」他說,「其它都沒聽過。」

    其實我也幾乎沒聽過,只是課程裡有罷了。

    「因為喜歡才修的吧?」他說。

    「說不上喜歡。」我說。

    困惑的表情浮上他的臉,愈來愈深刻。我才知道好像我做了什麼錯事。

    「我什麼都可以讀的,」我向他說明,「印度哲學也好,東洋史也好,都可以。不過偶然選了演劇,如此而已。」

    「不瞭解,」他說,「像我、我、我是很喜歡地、地、地圖,才選擇研讀地、地圖學。也因此才向雙親說明,要了錢,千辛萬苦來到東京,但你好像不是。」

    他立場正確,我放棄向他說明。然後我們抽籤,決定上下鋪的床位,他抽到上鋪。

    他永遠穿著白色襯衫及黑色的西裝褲。他身材高大、剃光頭、顴骨高聳,上學一定穿制服,鞋子和書包都是黑色的,一眼看去就是標準右翼學生打扮,大家也這麼認為。其實不然,他對政治可說完全不關心,因為選衣服麻煩所以才穿同色衣服。除了海岸線變化,或新鑿鐵路隧道以外的事,他一律不關心。而只要提到這方面的話題,他會花上一、兩小時講個不停,直到我不停打呵欠為止。

    他每天六點準時起床,《君之代》國歌就是他的鬧鐘(可見升旗並非完全無用之舉)。穿上衣服,走到浴室洗臉。他盥洗要花上極為漫長的時間,讓人懷疑是不是把牙齒一顆一顆取下來刷。回到房間後,拉整毛巾縐紋,筆直掛在衣架上,將牙刷和肥皂放回櫥櫃。然後按下收音機開關,開始進行收音機體操。

    我屬於晚睡且熟睡型,就算體操音樂響起我也可以睡。但只要他一開始跳躍,我就會從床上跳起來。怎麼說呢,他每一跳躍(他實在是很會跳躍),我的頭必定在枕頭上下震個不停,根本無法入睡。

    「不好意思,」第四天,我開口了,「你何不到屋頂做收音機體操呢?你把我吵醒了。」

    「不行,」他說,「到屋頂上作體操,會被三樓的人抗議。這裡是一樓,才不會吵到別人。」

    「那去中庭如何?」

    「也不行。沒有收音機就聽不到音樂,聽不到音樂,體操做不好。」

    他的收音機是要插電的,而我的收音機雖有電池卻只能聽調頻台。

    「那麼,音樂開小一點,不要跳躍行不行?很吵呢,不好意思。」

    「跳躍?」他一副吃驚表情,「什麼跳、跳躍?」

    「就是上下蹦蹦地跳。」

    「體操哪有這一部分?」

    我的頭開始痛起來,很想算了。可是一旦說出口不能就此打住。我只好一面哼著NHK第一電台的收音機體操旋律,一面在地上跳上跳下給他看。

    「看,就是這個,難道不是嗎?」我說。

    「是……是吧?確實有這一部分,我都沒注意。」

    「所以,」我說,「這部分能不能省略?其它部分我還能忍受。」

    「不行,」他拒絕得乾脆,「哪有省略一部分的?我已經做十年體操了,一做就會無意識地做到全部做完為止。省略其中一部分就接不下去了。」

    「那全部不要做好了。」

    「這不好吧,對人下命令的。」

    「嘿,我可沒下什麼命令。只想至少能睡到八點。就算早起,也希望是自然醒來,而不是被震動轟醒,瞭解嗎?」

    「瞭解。」他說。

    「那怎麼說?」

    「我們同時起床,一起做體操,不就好啦。」

    我放棄了,翻身蒙頭大睡。他一日不缺,持續著收音機體操。

    每次提到室友和他的收音機體操,她就噗哧一笑。雖然我原意不是為了說笑話,結果自己也笑了。

    見到她的笑容,雖然只有一瞬。也久違了。

    我和她在四谷站下電車,沿著電車線路的士堤,往市谷方向散步。五月的週日午後,清晨的雨在午前就干了,低垂陰鬱的灰色雲朵被南風吹得消失無蹤。輪廓分明的櫻樹綠葉在風裡閃閃爍爍,陽光帶來初夏的熱意,人們脫掉上衣或毛線衣披在肩上。網球場上,只穿短褲的年輕男子揮擊著球拍,球拍的金屬框在午後太陽照射下閃閃發光。

    只有並生長凳的兩位穿黑色長袍的修女在愉快地講話,看著她們,才知其實夏季還早。

    走十五分鐘就汗流浹背了。我脫掉厚棉襯衫,只穿一件T恤。她把淡灰的運動衣長袖捲到手肘部位,一件洗褪色的舊運動衣。似乎很早就看她穿著這件,不過也可能只是錯覺。我常常有錯覺,把什麼都當成以前發生的事。

    「你喜歡和人同住嗎?」她問。

    「不知道,還沒很長的經驗。」

    她停在飲水機前喝一小口水。從褲袋取出手帕擦嘴,蹲下來綁鞋帶。

    「我看來像會喜歡嗎?」她問。

    「和人同住?」

    「是的。」她說。

    「很多事會比想像來得繁瑣,密密麻麻的規則和收音機體操等。」我說。

    「是。」她說,似乎在想什麼,凝視著我。她的眼球不尋常地清澈。我不曾注意牠的眼球如此清澈,一種不可思議的透明感,像眺望著天空。

    「不過我覺得這樣也不好,也就是……」她說著,眼神覷著我,咬咬嘴唇,垂下眼皮,「不知道,隨便。」

    交談終止,她打開腳步繼續走。

    再遇見她,是半年後了。半年之間,她清瘦得快認不出來。原本是特徵的圓圓臉頰變細長,印象裡,她沒有這麼瘦骨嶙峋的,她比以往更加清瘦而綺麗。這點我想說些什麼,但又不知該說什麼。

    我和她並非有什麼事來四谷。我和她在中央線電車偶然相遇,正好她和我都沒特別什麼事。「下車吧,」她說。我們在四谷站一起下電車。只剩兩人時,我們卻沒什麼話說。她為何邀我下電車,我也不知道,我們從一開始就沒什麼話說。

    下電車後,她一語不發,腳步沙沙地快步前行。我追趕似地加快腳步,和她保持約一公尺的距離。我跟著她的背影走著,她時時轉回頭,朝著我說話。有些我答了,有些不知怎麼答,也有些她根本聽不到,也不在乎。她說了自己想要說的話之後,只管默默前行。

    我們在飯田橋右轉,從皇后崛道走出來,通過神保町十字路口、御茶之水斜坡,繞過本鄉,沿著東京陸上電車線道走到駒迅。頗有一段路程。走到駒迅時,已接近黃昏。

    「這是哪裡?」她問我。

    「駒迅。」我說,「兜了一圈。」

    「怎麼走到這裡?」

    「妳走的,我只在後面跟著。」

    我們走到車站附近的蕎麥麵店,點了定食。從點餐到吃完,都沒有說話。我走得渾身疲累,她一語不發,陷入思索。

    「妳體力不錯。」吃過麵後,我說。

    「意外嗎?」

    「嗯。」

    「我中學還是長跑選手。而且我父親喜好爬山,從小每逢週日都登山,所以腳勁還不錯。」

    「看不出來。」

    她笑了。

    「送妳回家。」我說。

    「謝了,」她說,「我回去沒問題,不必介意。」

    「我沒關係的。」

    「真的不用,我習慣一個人回去。」

    其實她一說,我倒鬆了口氣。電車到她住處要花上一個鐘頭,這期間,兩人並肩默然坐著可不好受。最後她一人回去了,我代以付了飯錢。

    「哦,也許我們,不麻煩的話還能見個面?當然並沒有特別非如此不可的理由。」道別的時候。她說。

    「完全不需要理由呀。」我吃驚地說。

    看到我吃驚的表情,她稍微臉紅。

    「我不會講,」她吃力地,把運動服的袖子推到手肘又拉下來,手上的汗毛映在電燈下染成金黃色,「沒有存心要講什麼理由不理由的,原本意思不是這樣。」

    她手靠在桌上,閉上雙眼,思索更好的說法。然而並沒有更好的說法。

    「我不介意。」我說。

    「我怎麼都講不好,」她說,「都是這樣的,真的是講不好。每當想說什麼的時候,一直都是不同的意思衝出喉嚨。或者不同意思,或者完全相反。為了要修正前面說的話,又常讓場面更加混亂。好像自己身體分成兩部分,圍著一根柱子互相追趕,正確的意思總在另一部分,而這一部分的我,永遠追趕不上。」

    她兩手放在桌上,凝視我的眼睛。

    「我說的,你明白嗎?」

    「誰多少都有這種時候吧,」我說,「誰都有沒把握正確表達,而感到不安的時候。」聽我說完,她露出失望的表情。

    「根本不是這樣。」她說,再也沒說什麼。

    「我不介意再見面。」我說,「反正我一直有空。一人轉來轉去,還不如像這樣健行來得有益身體。」

    我們默默分開。我說再見,她說再見。

    初次認識她,是在高二的時候。她和我同樣年紀,念有名的教會中學。我們認識起因於我的好友-她是他的女朋友。他們從小學就認識,兩人的家距離不過兩百公尺。

    就像大多的青梅竹馬,他們對彼此之間的交往絲毫不覺該有隱密性,經常到對方家裡玩,和對方家人吃飯。我和我當時的女友曾和他倆一起玩,結果往往變成只剩下我和他和她三人,而我的女友則消失無蹤。後來我們發現其實這樣才好,從立場看來,我是來賓,他是主持人,而她是他的體面助手兼女主角,就這麼回事。

    他社交最在行,表面一副瀟灑嘻笑,內在卻十分誠懇。他是個能夠洞徹時機,適時切入笑語的聊天高手。他倆常聊些輕鬆的笑話熱絡場面,每當他或她有一方沉默,另一人就立刻接上話,他可以在不怎麼有趣的對手的話中,迅速找出好幾個有趣部分。和他聊天時,我時常沉浸在自己原來是一個很有趣的人的錯覺。

    但是一旦他暫時離席,我和她馬上陷入冷場,兩人都不知該說些什麼。事實上,我和她完全沒有共同的話題。我們大抵什麼也沒說,不是把煙頭往桌上煙灰缸按熄,就是靜靜喝一口水,等待著他回座。而只要他一回座,有趣的話題就馬上就恢復。

    在他的葬禮三個月後,我只和她見過一次。剛好有事,所以約在咖啡館,事情講完就沒話說了。我試著找話題,卻半途而廢,加上她談話方式十怪異-她常在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的時候,突然生我的氣。然後我和她分開。

    或許她會生氣是因為,最後一次見到他的人,不是她,而是我的緣故吧。雖然這種說法可能不恰當,但我可以瞭解她的感受。如果可能,我會很希望為她改變當時的情況,但那是不可能的。一旦發生了,無論怎樣努力,都沒有辦法改變。

    五月某個午後,我和他在放學途中(正確的說法是逃課途中),到彈子房打了四周彈子。我贏了最初一周,後面三局他贏了,按規矩我付了撞球錢。

    當夜他死在車庫裡。日產三六O跑車的排氣孔,接上橡皮管塞進車內,車窗間隙用膠布牢牢貼緊,然後打開引擎。我不知道直到他死亡,會花上多少時間。反正等到去親戚家探病的雙親返家時,他已死了。車上收音機開著,雨刷上還夾著加油站的收據。

    沒有遺書,也想不出自殺動機。由於我是最後看到他的人,我被警察叫去做筆錄。「他沒有特別奇怪的舉止,和平常完全一樣。」我說。大抵準備自殺的人,不會連續打勝三局彈子吧,警察因此對他和我都沒有好印象。他們也不認為逃課去打彈子的高中生落得自殺下場是很稀奇的事。報紙登了一小段記載,不久,事件了結。紅色日產三六O跑車被賣掉了。有一陣子,教室裡他的座位上,經常擺著一束白花。

    斑中畢業來到東京,我想做的,就是什麼都不要想太多。綠絨面彈子台、日產N三六O紅色跑車、教室座椅上的白花,全都從我的腦海裡消失了。火葬場斑聳煙囪冒出的煙霧、派出所筆錄室裡的巨大文鎮,全都摒棄腦後。最初我忘得很好,忘得很乾淨。然而,我的內心卻有一種殘留,隨著時光流逝,這空氣般的殘留隱然成形,成為一種具體而單純的東西。如果我把它換成言語,是像這樣的話:

    死並不是生的相反,而是其中一部分。

    換成言語後,竟成為一種可厭、平凡、老套的說法。但我那時並無法以語言表達,而只是感到死亡像空氣般存在體內,存在那塊文鎮裡。存在彈子台上那並排的四粒彈珠裡。我把這種叫做死亡的東西,像灰塵般吸入肺裡存活著。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死是一種獨立的存在。也就是「死亡確實會在某種時候逮住我,但反過來說,在死之前的日子,我可也未曾被死逮過。」這是邏輯上的推理-生在此側,死在彼端。

    自從友人死去那晚,我已無法再同意,死只是單純在該死之時而來。死並非生的相反,死早已存在於我體內,成為無法從腦海消去的一部分。在某個五月的夜裡,把我的十七歲友人遠去的死神也在同一夜找上了我。

    我現在很清楚了。在弄清楚的同時,我曾苦思過,而苦思是很困難的作業,至少對當時十八歲的我而言,經由苦思找出可以妥協的觀點,是十分艱難的。

    從那時以來我每月一次或兩次和她約會。大概可以稱約會吧,想不出更好的說法。

    她上東京郊外一所小而整潔、名聲良好的女子大學。她的住處離學校走路不超過十分鐘,沿著路邊有清涼的水溝。她好像沒交什麼朋友,除了斷斷續續的話語以外,很少開口。因為她沒有特別說什麼,我也幾乎沒話講。見面時,我們只是隨便走走。

    但也並非沒有一點進展。暑假過完時,她已十分自然地靠著我走路。我們並肩走著,上坡、下坡、過橋、過馬路。我們不停地走,沒有特別要去的地方,也沒有特別要做的事。走了一陣子,進入喫茶店喝咖啡,喝完咖啡後再繼續走。宛如一張一張幻燈片,一個又一個季節過去了。秋季來到,宿舍中庭的山毛櫸枯葉鋪蓋了一地,穿上毛線衣可以聞到新季節的氣息,我買了一雙新鞋。

    秋季終了,冷風吹起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習慣靠著我的手腕。隔著厚厚的外套,我可以感覺她的氣息。但也只有如此,我雙手老插進外套口袋,一成不變地走著。我們的鞋底聽不到腳步聲,只有踩在懸鈴木的枯葉時,才發出乾燥的聲響。她要的,並非抓著我的手腕,而是誰的手腕。她要的,並非我身上的溫熱,而是誰身上的溫熱,至少我是這麼想。

    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透明,一種無處可去的透明感。她時時沒來由地凝視著我。這時,我感到一層悲哀。

    每當她打電話來,或週日一早我出門約會時,常被宿舍同伴嘲弄,同伴都當我在談戀愛。我沒想說明,也沒說明的理由,閒言任它去。我每次約會回來,一定有人提,到底上床了沒啦。嗯,嗯,我一直這麼響應。

    我如此度過我的十八歲。太陽上升、夕陽落下、國旗上升、國旗落下。在周口裡,我和亡友的愛人約會。到底自己在做什麼,此後如何,我完全不知道。我研讀戲劇課程裡的克羅德、拉賽爾、艾傑修汀,他們都在書裡。也另存在於書裡。我幾乎沒有朋友,宿舍裡認識的也只是幾個。我一直在研讀,大家都以為我想成為小說家,而我一點都沒有想當小說家的意思,我什麼都不想。

    好幾次,我和她談到這種心情,她似乎懂得我想要表達的。但我並不很會講,如前所述,我經常在思索正確字眼,而正確的字眼卻停留於完全無法觸及的闇黑裡。

    每到週末夜,我便坐在宿舍大廳等她的電話。有時她三個禮拜沒來電話,有時連續兩周來電。而我總是在週末夜,固定坐在大廳椅子上等待她的電話。週末夜學生多半去玩了,大廳幾乎空無一人。我總是坐在沉默的空間裡,凝視著空氣中漂浮的光粒子,掙扎著想看清自己。每個人都在追逐人或者物體,我卻不知道未來如何,我伸出手去,只摸到一片茫然的空氣之牆。

    那個冬季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行打工。聖誕節我送她喜歡的亨利.曼西尼《dearheart》唱片當禮物。我以聖誕專用的聖誕樹圖案包裝紙和粉紅色絲帶包好禮物。她為我打了一雙毛線手套,指頭稍短了點,不過還暖和。

    她聖誕節沒有返家,新年期間,我到她住處吃飯。

    那年冬天發生了許多事情。

    一月底,室友發高燒四十度,昏睡了兩天,我和她的約會因此泡湯。他一副快死的模樣,我可不能放著不管。除了我,好像也沒有其它人照顧他。我買冰塊,放進塑料袋裡做冰枕,用冰毛巾為他擦汗,每隔一小時測一次體溫。他發燒一整天,第二天一早,卻完全沒事般地霍然起床,體溫下降到三十六點二度。

    「奇怪,」他說:「我這輩子從沒有發過燒。」

    「你還是發燒了。」我說著,拿出我那兩張沒有去的音樂會招待券給他瞧。

    「還好,只是招待券。」他說。

    二月,下了幾次雪。

    二月底,我為一點小事和宿舍高年生吵架。對方的頭撞到水泥牆,還好沒造成很大傷口。我被叫到舍監室聽訓,因此之故,住宿舍的感覺越來越壞。

    我十九歲,升大二。當了幾科,成績幾乎是C或D,只有很少的B。她則全科通過,順利升上二年級。季節又循環了一回。

    六月,她二十歲了。她完全無法理解,自己已二十歲。對我,對她,我們的年紀總在十八和十九歲之間。十八再來是十九,十九再來是十八-這才是可理解的。然而她確實已二十,接下來的冬天,我也二十歲了。只有死去的那人才永遠十七歲。

    她生日那天下了雨。我在新宿買蛋糕,搭電車到她住處。電車很擠又晃得厲害,我來到她的住處時,蛋糕已像羅馬遺跡般崩潰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插了二十根蠟燭、點了火柴、拉窗簾、關電燈,畢竟還有點生日氣氛。她開一瓶葡萄酒,吃了蛋糕,我們簡單用餐。

    「二十歲了,有點好笑。」她說。餐畢,我們收拾餐具,坐在床上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速度,她可以喝兩杯。

    那天她難得說了許多話。小時候的事、學校裡的事、家庭的事,綿密而又異常細膩。她談著A的時候,不知何時又涵括了B。不久從B卻又談到C,不停接下去,沒有終止。我試著打岔,畢竟放棄了。我放唱片,放完之後,又放下一張,全部放過一遍,又回到最初一張。窗外雨下著不停,時間緩慢流轉,只有她一人不停說話。

    時針指到十一點,我真的開始不安。她已連續四個小時說個不停。回家的最末班車時間也快到了,我不知道該怎辦。讓她盡情說完呢,還是伺機打斷?我有點困惑,她實在說了很多很多話。

    「太晚了,不好意思,但也該走了,」我說,「我們再連絡吧。」

    不知有沒有聽到,她停了一下,卻又開始說話。我只好點燃香煙,既然如此,還是讓她說個夠,再來只好看著辦。

    但是她終於說停了。我一下警覺到停的時候,她已經說完了。話頭像被擰掉一般,飄浮在半空。正確說來,她的話並沒完,而是突然消失了。雖然她想繼續,卻突然什麼都沒有了,好像話在哪裡掉落了。她嘴唇微張,茫然凝視我,她的視線彷彿隔著不透明薄膜,我警覺自己像做錯了什麼事。

    「我不是存心想打斷,」我小心地,「但時間也遲了,而且……」

    她眼眶溢出了眼淚,不到一秒便滾下臉頰,掉落在唱片封套上。淚水一決堤,就無法停止,她兩手靠在床上,嘔吐般哭泣。我伸出手,輕觸她的肩。她身體微弱地顫抖,我幾乎直覺地抱緊她,她靠著我,無聲地哭泣,呼出的熱氣和著眼淚濡濕了我的襯衫。她的食指像找尋什麼般,在我的背上彷徨地摸索。我左手支撐她的身體,右手輕撫她的細發。很長的一段時間,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等待她停止哭泣。她始終沒有停止哭泣。

    這晚,我和她上床了。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但除了這樣,還能怎樣?

    真的很久沒有和女孩上床了。而她是第一次和人上床。我試著問,為何沒有和他上床……這問題實在是不妥,她沒有回答。她的手離開我的身體,背對我,眺望窗外的雨。我看著天花板。吸著煙。

    天亮時,雨已停。她背對我睡著了,或許她一直都醒著,然而對我而言,都是一樣的。如同以往,沉默將她完全包覆。我一動也不動望著她白皙的背,最後放棄,我從床上起來。

    宛如時間突然停止。地板上散置著昨夜的唱片封套,桌上剩下一半崩潰的蛋糕,書桌上放著辭典和法語動詞表,牆壁上貼著月曆-沒有攝影或繪畫,只有數字的月曆。月曆是空白的,沒有寫字,也沒有標示任何記號。我撿起落到床下的衣服。襯衫的胸口還冷冷濕濕的,湊近臉聞,仍可以嗅到她的頭髮氣味。

    我在書桌上的紙條本上寫了「希望最近打電話連絡」的字條。走出房間,悄悄關上門。

    一個禮拜沒有任何電話打來。由於她的住處不幫人接電話,我寫了很長的信。我盡可能照實表達自己的感覺。「……我不知道很多事。雖然努力想弄清楚,卻徒費時間。隨著時間經過,到底自己身處何方也沒搞懂。但我盡可能不讓自己去想太深刻的問題。想得太深刻時,世界變得很不真實。而結局多半只是把週遭的人推向某處,而我一點都不想把別人逼到角落。很想見妳,但是如同前述,到底是對不對,我也不知道……」像這樣內容的信。

    七月,回信來了。很短的信。

    ……我決定休學一年。暫時是這樣,便我不認為會再回學校了。所謂休學,不過是手續的問題。明天就要搬家了,好像很匆促,其實是很久以來一直想做的事。雖然幾次想找你談談,還是做不到。和人說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發生了很多事,請不要介意。無論發生了什麼,或者沒發生什麼,結局應該都是如此。或許我這麼說會讓你受傷,如果是這樣,很抱歉。我想說的只是,不要為了我而責怪自己,或責怪其它的某人,這些我都應當自己全部承擔的。我曾讓你感到困惑,不過這也是……這也是極限了。

    聽說京都山中有不錯的療養院,並不是醫院,而是可以讓人自由行動的設施。總之,想先到那裡安靜下來。瑣碎的餘事,容或有機會再寫。這封信寫得不好,雖然我已重寫十遍。這一年,有你相伴,我真的是……真的是說不出的感謝。請務必相信……我無法再說什麼了。你送我的唱片,一直細心聽著。說不定還能,在這不確實的世界裡,我們說不定還有相遇的時候。到那個時候,再談。

    再見

    她的信我反覆讀了不下上百遍。每一次重讀,總有禁不住的悲傷襲上心頭。一如被她凝視時,所感覺的那種哀愁。我無法把這樣的感覺帶到任何地方,或者把它結束。那是如風一般,毫無輪廓,也無重量可言的感覺,我甚至無法將之保留在自己身上。風景在我眼前緩緩倒退,週遭人們的談話,根本無法到達我的耳際。

    週末夜裡,我不變地坐在大廳的椅子上,聽任時間流過。沒人打電話給我,我也沒想打電話給任何人。除了在那裡坐著,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我總是打開電視,假裝看著棒球轉播,凝視自己和電視之間的一層恍惚的空間,我把那空間分成兩部分,把分開的部分再分成兩部分,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這個動作。最後我做成一個可以存放在掌心的,極小的空間。到了十點,我關閉電視回到房間,上床睡覺。

    月底,室友送我一個即溶咖啡的空瓶。瓶裡放著一隻螢火蟲、一片草葉、和一點點水,瓶蓋穿了幾個流通空氣的洞。很久沒有靠近瞧螢火蟲了,當周圍明亮時,牠看起來只像水邊的小黑蟲罷了,但仔細瞧,確實是一隻螢火蟲。每當螢火蟲嘗試攀上光滑的坡璃瓶壁,就不斷跌下來。

    「在院子抓的,大概是從附近大飯店的庭園不小心飛到我們這裡。」他一邊將衣服和筆記本塞進背袋一邊說著。暑假已放了好幾周,留在宿舍裡的大概只有我們兩個。我不想回家,他則是有實習科目,不過實習一完,他也要回家了。

    「送給女孩子不錯,一定會恨高興。」他說。

    「謝了。」我說。

    黃昏的宿舍悄然無聲,國旗從旗桿降下。餐廳開了燈,因為學生人數減少,餐廳只開半邊的燈。關掉右半邊,只開左半邊,空氣裡傳來晚餐的氣味,奶油湯的味道。

    我拿著裝螢火蟲的空瓶,來到屋頂。屋頂沒有人影,曬衣繩掛著一件忘了收的白襯衫,像蛇的蛻皮般在晚風中飄搖著。我走到角落生繡的鐵梯,爬上蓄水塔。圓形的蓄水塔,白天裡吸飽了太陽的熱量,現在還溫溫的。我靠著狹小的欄杆坐下,眺望天際,缺了一角的明月浮現眼前,右手邊是新宿的街道,左手邊是池袋街道。汽車行列的頭燈,宛如鮮亮的河流巡行一條又一條街道。城市的聲音柔和地混合,雲朵般飄浮在街道的上空。

    瓶底的螢火蟲發出微光。但那光芒太過微弱,顏色十分淺淡。記憶裡,螢火蟲光芒似乎應更加明亮,在夏夜的黯異中晶亮地飛舞才對。

    也許螢火蟲已奄奄一息吧。我抓著瓶口稍稍搖晃,螢火蟲被瓶壁碰撞幾下之後飛了起來。然而光芒還是一樣微弱。也許只是我記憶的緣故,只是我自己一廂情願,而螢火蟲實際上並沒有那麼光亮也許在我記憶裡,四周應更加黑暗才是。究竟,最後一次看到螢火蟲是在何時?在我記憶裡,只有暗夜裡的水聲。磚瓦築成的水閘。以輪子旋轉開閉的那種水閘。岸邊濃密的牧草覆蓋了河流,週遭十分黑暗,在水閘的水溜處,有上百隻的螢火蟲飛舞。點點匯聚的黃色光芒,宛如燃燒的火藥般映照水面。到底是何時的事?還有,在哪裡?想不起來。眼前、過去,時間前後混亂。我閉上眼,深呼吸,整理自己思緒。我初次在日落以後攀上這座水塔。風的聲音清晰可聞,輕吹的風,卻在我的身上留下強烈的痕跡。我緊閉雙眼,一如記憶裡的當時,溶入夏夜的黑暗之中。時間緩緩經過,夜色終於包覆了大地。都市之光再怎麼強調其存在,夜色仍將全部帶走。我打開瓶蓋,放在蓄水塔邊緣,等待螢火蟲逸出。螢火蟲彷彿沒有把握置身何處,踉踉蹌蹌在瓶身繞一圈,稍停在牆上剝落的油漆上。一下往右摸索前進,一下往左轉,像要確定什麼似的,螢火蟲花了好長的時間爬上釘帽,靜靜蹲踞著,彷彿停止氣息般,動也不動。我靠著欄杆坐著,靜靜凝視著螢火蟲。很長的時間,我們靜止不動。只有風在我倆之間,河流般地穿梭而過。櫸木葉子在黑暗裡互相摩挲。

    我一直等待。

    過了許久,螢火蟲起飛,忽然想到什麼似的開始展翅。像找回失去的時間一般,在蓄水塔邊緣描出一道弧形,稍事停留在風微弱處,一瞬間,穿過欄杆,漂浮於夜色的闇黑,朝東飛去。螢火蟲飛走之後,那光線的軌跡在我的心中長期留存。閉上眼睛,厚密的黑暗之中,微微的光芒宛如無處可去的遊魂,徘徊不已。黑暗中,我幾度嘗試伸出手指,卻什麼也接觸不到。一絲微弱的光芒,永遠停在指尖的稍前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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