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短篇小說集 泰國之旅
    開始廣播。「時間現在正搬到氣流惡劣的地方。請各位回到座位,並繫好使徒鈴」。那時候因為皋月正在恍惚地想事情,因此沒聽清楚泰國空中小姐以有點怪怪的日本語廣播的那段訊息的意思,稍微花了一段時間才解讀出來。

    本機現在正在氣流惡劣的地方仿飛行。請各位回到座位,並繫上安全帶。

    皋月流著汗。非常熱。簡直像被蒸氣蒸著一樣。全身上下火熱,覺得身上穿的尼龍絲襪和胸罩簡直不舒服得今人難以忍受的地步。真想把身上的一切全脫光,完全自由解脫。她抬起頭看一圈四周,但覺得熱的好像只有她一個人的樣於。商務艙的其它乘客,為了避開冷氣,還從肩膀蓋著毛毯縮成一團在睡覺。大概是燥熱。皋月咬起嘴唇。想讓意識集中到別的事情上,忘記熱這回事。她翻開剛才在看的書,開始閱讀。但當然不可能忘記。這不是尋常的熱。而且還有相當長的時間才會到曼谷。她向經過的空中小姐要了一杯水。並從皮包拿出藥丸盒子,把忘記吃的荷爾蒙藥丸吞進喉嚨。

    更年期這問題,一定是神對胡亂將壽命延長的人類所提出的諷刺警告(或惡作劇),皋月再度這樣想。就在還不久的百餘年前,人類的平均壽命還不超過50歲,月經終了後還活20年30年的女人,畢竟是例外的情況。過去對大多數人來說,身懷卵巢和甲狀腺不再正常分泌荷爾蒙之後的肉體繼續活著之麻煩,或閉經後也許動情激素(estrogen)減少和老人癡呆症之間具有相互關係之類的問題,還不至於今人傷腦筋的地步。反而是日常有沒有適度攝取正常飲食才是更迫切的問題。這樣想想,終究醫學發達是否只把人類所有的問題浮現更多、更細分化、複雜化而已呢?

    過不久機內又再開始廣播。這次是用英語。「乘客中如果有醫生的話,可否請通知客艙的服務員一聲?」

    機內也許有病人出現了。皋月考慮要不要去通報名字。想了一下就作罷。以前也碰過兩次同樣的情況,她去通報自己是醫生,兩次都遇到同機裡有同乘機的開業醫生。開業醫生有像在前線擔任指揮的沙場老將般的沉著鎮定、而且似乎具有一眼就能看穿像皋月這種沒有實戰經驗的專門病理醫生的眼力。「沒問題。我想我一個人就可以處理得了。大夫請好好休息吧。」他們酷酷地微笑著說。她頗尷尬地找個愚蠢的借口,回到座位。然後繼續看無聊的電影。

    不過說不定這班飛機上,除了我以外沒有一個擁有醫生資格的人也不一定。或許那個病人甲狀腺免疫系統有重大問題也不一定。如果這樣的話-就算機率不高-像我這樣的人也許還能幫得上忙。她深呼吸一下,然後按了手邊呼叫空中服務員的按鈕。

    世界甲狀腺會議在曼谷Marriott飯店的會議廳舉行,一連四天。甲狀腺會議,與其說是會議不如說像世界性家庭團聚。參加者全體是甲狀腺專科醫生,幾乎每個人都互相認識,如果不認識則立刻被介紹認識。是個狹小的世界。白天舉行研究成果發表,專題討論座談會,到了晚上則有幾個不同的私人小party。熟朋友聚在一起敘舊。大家一起喝喝澳洲葡萄酒,談談甲狀腺的事,互相傳傳小道消息,交換跟工作職位有關的情報,披露和醫學有關聳人聽聞的笑話,在卡拉OK酒吧唱唱BeachBoys的「SurferGirl」。

    在曼谷的旅行中皋月主要是跟底特律時代認識的朋友們一起行動。對皋月來說,跟他們在一起時最輕鬆。她曾經在底特律大學附屬醫院裡,繼續研究有關甲狀腺免疫機能將近十年。但中途開始,跟擔任證券分析師的美國丈夫相處不好。他的酒精依賴症傾向逐年增強,而且其間還有另一個女人介入。是她很熟的女人。他們先分居,耗了一年請律師居間協調做了激烈對峙。丈夫主張「最決定性的問題是,妳不想要孩子。」

    三年前離婚調停終於成立,幾個月後發生一個事件,她停在醫院停車場的HONDAAccord窗玻璃和車前燈被敲破,引擎蓋上被用白油漆寫上「JAPCAR」。她報了警。來了一位大個子黑人警察,填了被害表格後說「Doctor,這裡是底特律。下次請買FORDTaurus噢。」

    因為這種種讓皋月覺得好厭煩,美國已經住不下去了,好想回日本。在東京的大學醫院也找到職位。「長年的研究好不容易才剛開始有成果,何必這樣呢。」一起做研究的印度同事挽留她。「如果順利的話提名諾貝爾獎也不是夢噢。」但皋月回國的決心並沒有動搖。她心中有某種東西已經耗盡了。

    會議結束後,皋月還一個人留在曼谷的飯店。正好可以順利繼續請假,因此想到附近的度假區去,好好放鬆休息一星期左右,她這樣告訴大家。可以看看書、游游泳、在游泳池畔喝喝冰冰的雞尾酒。好棒噢,大家都說。人生需要偶爾放鬆一下。對甲狀腺也有好處。她跟朋友們握手、擁抱、約好再見後便告別。

    第二天一大早,一輛來接她的豪華房車依照預約停在飯店前面。擦得雪亮像寶石般美麗的舊型深藍色奔馳車,車體一塵不染。比新車還漂亮。看來就像是從甚麼人的超現實幻想中直接抽出來的樣子。擔任導遊兼司機的是一位可能超過六十歲的清瘦泰國男人。穿著上了漿的筆挺純白短袖襯衫,繫著黑色絲質領帶,戴著深色太陽眼鏡。曬得黑黑的,脖子細細長長。他站在皋月面前,雙手合十代替握手,輕輕低頭做了日本式的鞠躬。

    請叫我尼米特。往後一星期讓我為Doctor效勞導遊。」

    尼米特到底是姓,還是名,並不清楚。總之他叫做尼米特。尼米特非常彬彬有禮,會講很容易懂的英語。既不是重音含糊的美國風,也不是抑揚頓挫講究的英國風。不如說,幾乎聽不出甚麼腔調。好像以前在甚麼地方聽過的英語,但那是哪裡,皋月一時想不起來。

    還請多指教。」皋月說。

    載著兩個人的車子穿過炎熱、猥雜、吵鬧而空氣污濁的曼谷市區。沿路車輛阻塞,人們互相叫罵,喇叭聲像空襲警報般割裂空氣。加上馬路正中央還有像在走著。而且不只一頭或兩頭。那些像在這樣的大都會裡到底在做甚麼呢?皋月問尼米特。

    鄉下人一直把很多像帶到曼谷市內來。」尼米特很有禮貌地詳細說明。「本來是用在林業的象。但只靠林業無法維持生計,於是想讓象來表演技藝向觀光客賺一點錢,因此市內象的數目過分增加,給市民帶來很大的麻煩。有時候像一受驚在路上狂奔起來,上次好多車子被象撞壞。當然警察也在取締,但不能勉強從馴象師手上搶走象。就算把像帶走也沒地方可放,再說飼料費也很可觀。因此只好放任不管了。」

    車子終於離開市區,然後上了高速公路,筆直朝北開。他從抽屜拿出錄音帶放進汽車音響裡,以小音量播放著。是爵士音樂。以前聽過令人懷念的旋律。

    「音量可以放大聲一點嗎?」皋月說。

    「好的。」尼米特說,把汽車音響的音量調高。曲子是『欲言又止』(ICan』tGetStarted)。跟她以前常常聽的是同一個演奏。

    「HowardMcGhee的小喇叭,LesterYoung的次中音薩克管。」皋月好像在自言自語般喃喃說。「在JATP演奏的。」

    尼米特看看後視鏡中她的臉。「哦?Doctor對爵士樂很清楚噢。你喜歡嗎?」

    「我父親是很熱心的爵士樂迷。小時候常常放給我聽。同樣的演奏放好幾遍,讓我記住演奏者的名字。如果我說對了,就賞糖果。所以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因為都是一些老爵士樂,新的樂手我就完全不知道了。LionelHampton、Budpowell、Earlnes、HarryEdison、BuckClayton……」

    「我也只聽老爵士樂。令尊是做甚麼工作的?」

    「也是醫生。小兒科醫生。不過我上高中後不久他就去世了。」

    「那真遺憾。」尼米特說。「Doctor現在還聽爵士樂嗎?」

    她搖搖頭。「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聽了。結婚後不巧我先生討厭爵士。說到音樂他是只聽歌劇的人。家裡有很有氣派的音響設備,但除了歌劇如果放別種音樂,他就會露骨地擺出討厭的臉色。歌劇迷大概是全世界心胸最狹窄的人吧。我跟我先生已經離婚了,不過以後到死為止,就算一次也不聽歌劇我想我都不會覺得寂寞。」

    尼米特輕輕點點頭,沒有再說甚麼。另安靜握著奔馳車的方向盤,視線固定在前方的路面。他轉方向盤的手法非常漂亮。手精確地放在同一個位置,在相同角度的地方變換旋轉。曲子換成同樣令人懷念的ErrollGarner的『I』llRememberApril』。Gamer的『ConcertbytheSea』是父親最愛聽的唱片。皋月閉上眼睛,沉入古老的記憶中。在父親得癌症去世以前,她周圍的一切事情都很順利。從來沒發生過不好的事。從那以後舞台出乎意料之外地轉暗了(發現時父親已經消失了),一切都轉向惡劣的方向。好像開始演出完全不同的劇本似的。母親在父親死後不到一個月裡,把收藏的爵士樂唱片和音響設備全部處分掉。

    「Docter出身在日本的甚麼地方?」

    「京都。」皋月說。「我只住到十八歲,而且從此以後幾乎沒有回去過。」

    「京都是不是就在神戶附近?」

    「雖然不遠,但也不是就在附近。至少地震的被害好像沒有那麼嚴重的樣子。」

    尼米特轉移到超車道,輕快地連續超過幾輛載滿家畜的大卡車,然後又回到一般車道。

    「那真幸虧。上個月神戶大地震死了好多人。我在報紙上看到的。真叫人悲傷。Docter有沒有朋友住在神戶?」

    「沒有。我想我的朋友沒有一個住在神戶。」她說。不過那不是事實。那個男人住在神戶。

    尼米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頭稍微轉向她這邊說。「不過真是不可思議啊。地震這種事情。我們腦子裡深深相信腳底下的地面是堅固不動的東西。也有所謂『腳踏實地』的成語。可是有一天突然明白,並不是這樣。本來該是很堅固的地面和岩石,突然變成像液體一樣軟軟黏黏的。我在電視新聞上看到報導。是叫做液狀化(liquidization)嗎?幸虧泰國幾乎沒有甚麼大地震。」

    皋月背靠著座位,閉上眼睛。並默默傾聽著ErrollGarner的演奏。但願那個男人被甚麼堅固沉重的東西壓垮,壓得扁扁的算了,她想。或者但願他被吸進軟軟黏黏液狀化大地裡去算了。這才是我長久以來一直希望的事。

    尼米特開的車在下午三點到達目的地。到了中午時尼米特把車子停進高速公路旁的服務區休息。皋月在那裡的餐廳喝了粉粉的咖啡,太甜的甜甜圈只吃了一半。她預定住一星期的是山裡的高級渡假飯店。整排建築物可以俯瞰流過山谷的溪流。山坡上開滿了原色的花,各種鳥一面發出尖銳的啼聲,一面在樹林間飛來飛去。為她準備的房間是獨立的小木屋。有寬寬大大的浴室,床附有優雅天棚,有24小時都可以隨時點餐的roomservice。門廳有圖書室,裡面可以借書、CD或錄像帶。一切都很清潔,管理服務周到,樣樣都花了錢的。

    「今天因為漫長的旅途Doctor一定累了。請好好休息。明天早晨我十點會來接妳。然後帶妳去游泳池。妳只要準備毛巾和游泳衣。」尼米特說。

    「游泳池?這家飯店裡不是已經有大游泳池了嗎?我聽說是這樣。」

    「飯店的游泳池很擁擠。我聽拉帕波特先生說,Doctor是真正會游泳的,所以我在附近找到一家可以比賽的標準池。雖然要收費,但並不貴。我想妳一定會滿意。」

    約翰拉帕波特,是這次幫皋月安排泰國旅行的美國朋友。從高棉紅軍發威以來,一直以新聞特派員身份在東南亞到處轉,在泰國人面也廣。就是他介紹尼米特當導遊兼司機給她的。(妳甚麼都不用想。只要默默的把一切都交給這個叫尼米特的人,一切就會順利進行。他是個不簡單的人物噢。)拉帕波特開玩笑地跟她說。

    「我明白了。就交給你辦吧。」皋月向尼米特說。

    「那麼明天早上十點見。」

    皋月把行李打開,把洋裝和裙子的皺折撫平掛在衣架上,然後換上游泳衣到游泳池畔丟。確實如尼米特說的那樣,這不是讓人認真游泳的池子。葫蘆形,中央有美麗瀑布,淺的地方有一些小孩在玩投球。她放棄游泳,在太陽傘下躺下來,點了沛綠雅調的飲料,繼續讀JohnLecarre的新小說。讀累了,就把帽子蓋在臉上睡一下。她夢見羊。很短的夢。在一間圍著鐵絲網的小屋裡一隻羊在發抖。時刻是半夜,羊似乎預感到某種東西將要來臨的樣子。她剛開始是從外面觀察那隻羊,但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變成羊了。她在黑暗中可以隱約辨認出那甚麼的身影。醒來後,嘴巴還殘留著討厭的味道。

    她知道那個男人住在神戶,也知道他家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她從來沒有失去過那個男人的行蹤。地震過後皋月曾經馬上打電話到他家看看,當然電話不通。她想最好他房子被壓得扁扁的。最好他全家變成一無所有流落街頭。一想到你對我的人生所做的事情,一想到你對我本來應該出生的孩子們所做的事情,得到這樣一點報應也是活該的。

    尼米特幫她找的游泳池在離飯店三十分鐘車程的地方。翻過一座山,山頂附近有一片住著很多猴子的森林。灰毛猴子沿著道路排隊坐著,好像在為跑過的車子占卜運氣似的眼光一直瞪著瞧。

    游泳池在一片寬廣的土地中,四周圍著高高的圍牆,設有沉重的鐵門。尼米特搖下駕駛座的玻璃窗打招呼時,警衛二話不說就打開門。開進鋪了細石的車道後,有一棟兩層樓的石砌建築,建築物後面有一座長型的游泳池。雖然有點舊了,但卻是個三水道25米長的正式標準池。四周圍著草坪庭園和樹林,水很美,沒有人影。游泳池畔排著幾張古老的木製躺椅。週遭靜悄悄的,感覺不到有人的動靜。

    「怎麼樣啊?」尼米特問。

    「好棒啊。」皋月說。「這裡是健康俱樂部還是甚麼?」

    「類似那樣的地方。不過因為某種原因,現在幾乎沒有人在用。所以請你一個人盡量暢快地游。我都交代過了。」

    「謝謝。你真能幹。」

    「不敢當。」尼米特說,無表情地鞠躬。非常古風。

    「那邊的小屋是更衣室,有洗手間和淋浴室。請隨便用。我在車子附近等候,如果有甚麼事情請叫我一聲。」

    皋月從年輕時候開始就喜歡游泳,一有時間就跑到健身房的游泳池去。還向教練學會正式的姿勢。在游泳時,可以把腦子裡各種討厭的記憶都趕走。長久游著之間,心情會覺得自己好像變成鳥在天空飛一樣自由自在。因為一直持續做適度的運動,從來沒有病倒過,沒有感覺身體不舒服過。身上也沒有多餘的贅肉。當然跟年輕時候不同,肉不可能那麼消瘦緊繃。尤其腰的周圍免不了長一圈厚厚的肉。不過也不能奢求了。又不是想當廣告模特兒。看起來應該比實際年齡年輕五歲以上,她想這樣應該已經很難得了。

    到了中午,尼米特用銀盤子端著冰茶和三文治為她送到池畔來。整整齊齊切成小三角形,生菜和起司約三文治。

    「這是你做的嗎?」皋月驚訝地問。

    尼米特聽了表情稍微放鬆一下。「不,Doctor,我不會做吃的。是請別人做的。」

    本來想問請誰,又作罷。就像拉帕波特說過的那樣,不用說話全部交給尼米特去辦,一切都會順利進行。很不錯的三文治。吃完休息一下,用帶來的隨身聽,聽著向尼米特借來的BennyGoodman的6重奏錄音帶,看書。下午又再游了一下,三點左右回飯店。

    五天之間每天重複做一模一樣的事。她很過癮地游,吃生菜起司三文治,聽音樂,看書。除了游泳池哪裡都沒去。她所求的是完全的休息,甚麼都不想。

    在那裡游泳的,總是只有皋月一個人。山間的游泳池,不知道是不是汲取地下水來用的,冰涼冰涼的,剛開始游時呼吸都快停止了,不過來回游幾趟後,身體暖和起來溫度變得剛剛好。自由式游累了,就把蛙鏡拿掉,改游仰式。天上飄著白雲,鳥和蜻蜒橫切而過。如果能永遠這樣該多好,皋月想。

    「妳是在甚麼地方學英語的?」在從游泳池回去的車上皋月試著問尼米特。

    「我有三十三年之間在曼谷市內,當一位挪威珠寶商的司機,我跟他一直用英語對話。」

    原來如此,皋月明白了。這麼說,她在巴爾的摩醫院上班時,有一位同事就是丹麥醫生,講的正好是一樣的英語。文法明確,腔調很淡,很少俗語。很容易懂,清潔,稍微缺少一點趣味。但來到泰國,居然聽到挪威腔的英語,感覺還頁不可思議。

    「這位先生喜歡爵士樂,坐車的時候總是放爵士錄音帶聽。因此連當司機的我,也自然開始親近爵士樂。三年前他去世時,這輛車子連錄音帶就讓給了我。現在放的也是那些帶子裡的一卷。」

    「你的老闆去世,然後你獨立出來,開始做起外國人的導遊兼司機的職業是嗎?」

    「沒錯。」尼米特說。「泰國有不少導遊兼司機,但自己擁有奔馳車的大概只有我吧。」

    「你一定深得他的信任。」

    尼米特沉默了很久。看起來好像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似的。然後才開口說。「Doctor,我是單身漢。從來沒有結過婚。三十三年之間,我可以說好像一直做他的影子一樣過著日子。跟他去他所到的每一個地方,.幫他做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幾乎變成他的一部份一樣。那樣的生活繼續做著之間,遂漸搞不清楚自己本來真心想追求甚麼了。」

    尼米特稍微轉大汽車音響的音量。音色寬厚的中低音薩克管正在獨奏著。

    「就像這音樂也一樣。他曾經跟我說「你聽尼米特,你好好聽這音樂。ColemanHawkins即興演奏的那一段你一節一節仔細地聽噢。他想用那一段告訴我們甚麼,你仔細用心聽。他想說的是,打從內心想要逃出來的自由靈魂的故事。這樣的靈魂我心中有,你心中也有。你聽,那聲音中聽得出來吧?那熱切的吐氣,那內心的顫動。」我反覆聽這曲子無數次,一直仔細聽,聽出靈魂的聲音。但那真的是我自己的耳朵聽出來的嗎?我無法確定。跟一個人長久在一起,聽從他的話之後,在某種意義上已經變成一心同體了。我說的妳能明白嗎?」

    「也許。」皋月說。

    聽著尼米特的說法之間,皋月忽然想到他跟老闆之間也許是同性戀的關係。當然只是憑直覺推測。並沒有根據。不過這樣假定的話,就覺得似乎可以理解他想說甚麼了。

    「不過我一點也不後悔。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一次的話,我可能還是會重複一樣的事。完全一樣的事。妳呢,Doctor?」

    「我不知道,尼米特。」皋月說。「我無法想像。」

    尼米特沒有再多說甚麼。他們穿過有灰色猴子的山,回到飯店。

    

    明天就要回日本的最後一天,從游泳池回來途中,尼米特帶皋月到鄰近的村子去。

    「Doctor,我想請你幫個忙。」尼米特對後視鏡中的她說。「一個私人的請求。」

    「是甚麼樣的事?」皋月說。

    「可以給我大約一小時的時間嗎?我想帶妳到一個地方去。」

    可以呀,皋月說。也沒問那是甚麼樣的地方。從前一陣子開始她已經決心一切都交給尼米特去安排了。

    那個女人住在村子最偏遠的小屋子裡。一個貧窮的村子,一棟貧窮的房子。山坡上一層層重疊相連的狹小水田,瘦瘦的骯髒家畜。路上處處是水窪,到處散發牛糞的氣味。露出性器的公狗在附近徘徊,50cc的機車發出巨大聲音,猛往馬路兩旁彈出泥灰。接近赤裸的孩子們成排站在路邊,一直瞪著尼米特和她通過馬路。皋月非常驚訝居然有這樣貧窮的村莊,就在那高級度假飯店附近。

    是一位年老的女人。也許已經接近八十歲了。皮膚黝黑像粗糙的舊皮革一樣,深刻的皺紋化成溪流遍佈全身。彎腰駝背,穿著一件不合尺寸的寬鬆花洋裝。尼米特看見她,就雙手合十打著招呼。女人也同樣雙手合十。

    皋月和老女人隔桌面對面坐下,尼米特則坐在旁邊。尼米持和老女人首先一連談了一陣話。跟年齡比起來聲音相當有力。牙齒也好像還好好的沒掉的樣子。然後老女人才轉過頭來筆直向前,看皋月的眼睛。好銳利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被她一看,好像被放進一個狹小房間無處可逃的小動物一樣,心情變得很不安。她不知不覺全身冒汗。臉發熱,呼吸急起來。她想從皮包拿藥出來吃。可是沒有水。礦泉水留在車上沒帶出來。

    「請把雙手放在桌子上。」尼米特說。皋月照他說的做。老女人伸出手,拿起皋月的右手。雖然小但很有力的手。大約十分鐘(或者只是兩、三分鐘也說不定),老女人甚麼也沒說,握著皋月的手,注視著她的眼睛。皋月無力地回看老女人的眼睛,偶爾用左手的手帕擦擦額上的汗。老女人終於歎一口大氣,放開皋月的手。然後轉向尼米特,用泰國話說了一連串甚麼。尼米特把那翻譯成英語。

    「她說妳身體裡面有石頭。白色堅硬的石頭。大小差不多像小孩的拳頭。她不知道那是哪裡來的。」

    「石頭?」皋月說。

    「石頭上寫著字,但因為是日本語,她沒辦法讀出來。用黑墨寫著小小的甚麼字。因為那是舊東西,所以妳大概已經懷著那生活了很多年吧。妳必須把那石頭丟掉才行。不然妳死了燒掉以後,那石頭還會留下。」

    老女人這次轉向皋月,用很慢的泰國話拉長地說。從聲音的音調可以知道那是內容很重要的話。尼米特又翻譯成英語。

    「妳最近不久,會夢見一條大蛇。蛇從牆壁的洞慢慢鑽出來的事。全身是鱗片的綠色大蛇。當那蛇現身一公尺左右時,妳就抓住牠的頭。抓緊不可以鬆手。蛇猛一看很可怕,不過卻是無害的蛇。所以妳不要怕。用雙手抓緊。妳就想成那是妳的命。要用盡全力抓住。一直抓到妳醒來為止。那條蛇會幫妳吞掉那石頭。明白了嗎?」

    「可是,那到底……」

    「請你說明白了。」尼米特用很認真的聲音說。

    「明白了。」皋月說。

    老女人安靜地點點頭。然後又轉向皋月說了甚麼。

    「那個人沒有死。」尼米特翻譯說。「一點也沒受傷。雖然那或許不是妳希望的,但對妳來說真的很幸運。請感謝自己的幸運。」

    老女人又向尼米特短短說了甚麼。

    「完了。」尼米特說。「回飯店吧。」

    「那是不是類似占卜之類的?」在車上皋月問尼米特。

    「不是占卜,Doctor。就像妳治療人們的身體一樣,她治療人們的心。尤其主要是預言夢。」

    「那麼應該留下謝禮才對呀。事情太突然我嚇一跳,完全忘了這件事。」

    尼米特一面正確地切轉著方向盤,一面在山路上轉著銳角轉彎。「我已經付過了。不是很高的費用,妳不必掛心。請把這當作我個人對Doctor的一點好意。」

    「你都帶你所導遊的人去那裡嗎?」

    「沒有,Doctor,我只帶妳一個人去。」

    「為甚麼?」

    「因為妳是美麗的人,Doctor。既聰明,又堅強。不過看起來總像有心事的樣子。往後妳必須準備慢慢邁向死亡。往後,如果妳只把力氣分很多給生,會不能好好死的。要一點一點逐漸轉換才行。」生和死,在某種意義上是等價的,Doctor。」

    「嘿,尼米特。」皋月摘下太陽眼鏡,身體從助手席靠背往前伸出說。

    「甚麼事,Doctor?」

    「你已經做完好好死的準備了嗎?」

    「我已經死掉一半了,Doctor。」尼米特好像理所當然似地說。

    

    那天夜裡,在寬大清潔的床上皋月哭了。她認識到自己正慢慢邁向死亡的事實。認識到身體裡面有白色堅硬石頭的事實。認識到全身鱗片的綠蛇正躲在黑暗中某個地方。想到沒有出生的孩子。她抹殺了那孩子,投進無底的井底。而且她持續恨一個男人達三十年之久。希望他痛苦掙扎而死。因此在心底甚至希望發生地震。在某種意義上,引起那地震的是我。那個男人把我的心變成石頭,把我的身體變成石頭了。在遙遠的山中灰色的猴子們正無言地凝視著她。生和死,在某種意義上是等價的,Doctor。

    在機場癟台把行李托運完之後,皋月把放在信封裡的百元美鈔拿給尼米特。「謝謝你。托妳的福我過了一個很愉快的休假。這是我個人的謝禮。」她說。

    「謝謝妳費心,Doctor。」說著尼米特收下來。

    「尼米特。有沒有時間你跟我兩個人到甚麼地方喝一杯咖啡?」

    「樂意奉陪。」

    兩個人走進咖啡廳喝咖啡。皋月喝黑咖啡,尼米特加很多奶精喝。皋月把杯子在碟子上一圈一圈地轉著。

    「老實說,我有一個到現在為止從來沒對人說過的秘密。」皋月向尼米特坦白。「我一直說不出口。我一個人抱著這個秘密活著。不過今天,我想說給你聽。因為我想我大概不會再見到你了。我父親突然死了以後,我母親完全沒有跟我商量就……」

    尼米特把雙手的手掌向著皋月。並用力搖頭。「Doctor,拜託。不要再說下去了。就像那個女人說的那樣,。請你等夢。我瞭解妳的心情,不過一旦化為語言,那就會變成謊言。」

    皋月把話吞回去,默默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來。

    「等夢。Doctor。」尼米特像在勸告她似的溫柔地說。「今天妳需要忍耐。把語言捨棄吧。語言會變成石頭。」

    他伸出手靜靜握住她的手。光滑得不可思議,感觸年輕的手。簡直像被包在高級手套裡一直被保護到現在似的。皋月睜開眼睛看他的臉。尼米特放開手,手指在桌上交握。

    「我的挪威老闆是拉布蘭(Lapland)出身的。」尼米特說。「我想妳也知道,拉布蘭在挪威也是屬於最北端的地方。很接近北極,有很多馴鹿。夏天沒有夜晚,冬天沒有白天。他也許受不了那寒冷才跑到泰國來的。因為可以說是正相反的地方。他愛泰國,決心埋骨在這個國家。但是一直到死那天為止,他都很懷念自己生長的拉布蘭故鄉的小鎮。他常常講那小鎮的事情給我聽。雖然如此,三十三年之間,他一次也沒有回去挪威過。一定是在那裡發生過甚麼特別的事吧。他也是身體裡有石頭的人。」

    尼米特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然後很小心不發出聲音地放回碟子上。

    「有一次,他跟我談到北極熊。告訴我北極熊是多麼孤獨的生物。牠們一年只交尾一次。一年只有一次。像夫婦這種關係,在他們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在冰天雪地的大地上一頭公的北極熊和一頭母的北極熊偶然相遇,於是進行交尾。並不是多長的交尾。行為結束後,公的就像害怕甚麼的很快從母的身上跳下來,從交尾現場跑著逃開。名副其實的一溜煙就散了,頭也不回地逃掉。而且接下來的一年之間都活在深深的孤獨中。相互間完全沒有所謂溝通之類的事情存在。彼此也沒有心的碰觸。這就是北極熊。不管怎麼說,至少這是我的老闆告訴我的。」

    「真是不可思議啊。」皋月說。

    「確實。不可思議。」尼米特以一本正經的臉色說。

    「那時候我問我老闆。那麼北極熊到底為甚麼而活呢?於是我老闆臉上露出正中下懷的微笑,反問我說『嘿,尼米特,那麼我們又是為甚麼而活的呢?』」

    飛機起飛後請系安全帶的燈號熄滅。就這樣我又要回日本去了,皋月想。她打算想一想今後的事,又打消。語言會變成石頭,尼米特說。她深深靠進座椅裡,閉上雙眼。於是想起在游泳池裡仰泳時所望見天空的顏色。想起ErollGarner所演奏『I』llRememberApirl』的旋律。她想睡吧。總之只要睡。並等待夢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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