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街道,淅淅瀝瀝地下起了毛毛細雨。路燈的光芒把他們兩個人的影子橫七豎八地捆綁起來。
路上一輛車也沒有,只有信號燈忽明忽暗。
「喂,英厚,你一定覺得我很齷齪吧?你直說吧,你覺得我很卑鄙?是不是?」
「不是。」
英厚搖了搖頭。
「你並不卑鄙,是我卑鄙。」
「為什麼?」
綠燈亮了。
兩個人穿過馬路。
「有煙嗎?」
敏燮翻了翻口袋,掏出一個只剩一支香煙的煙盒,遞給英厚,然後把打火機對準英厚的臉。英厚盡情地猛吸一通。
「進去以後,如果想見誰,可以跟我說。」
「我是孤兒。」
「連個遠房親戚也沒有?」
「沒有。」
英厚慢慢地走在細雨濛濛的街頭。
「你總該有女友吧,你這個年紀,要說沒有女朋友,肯定是撒謊。」
「要不要煙?」
英厚把抽了一半的煙遞給敏燮。敏燮接過來,每吸一口,閃爍的火光都會照亮他陰鬱的臉。
「喂。」
英厚走在前面,敏燮在他身後喊了一聲,好像有句什麼話如果不說,他就無法忍受這段奇妙的清晨散步。
「慢點兒走,我們好像在參加競走比賽。」
「馬上就到了。」
英厚知道,轉過這個路口,就能遠遠看見從昨天晚上開始就在琢磨的警察署了。
「你不必跟我來了,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
「他媽的。」
敏燮嘟噥了一句,並且用力抱了抱英厚的肩膀。
「回頭看看,兔崽子。」
英厚回頭看了看敏燮的臉。在路燈的映照下,敏燮那張因醉酒和疲勞而長滿皺紋的臉明顯與年齡不符,細雨打濕了這張臉,濕漉漉的,彷彿瀰漫著水蒸氣的浴池。
「只要我能做到,你儘管說,臭小子。現在我能為你做什麼,你趕快說啊。」
他翻了翻口袋。
「你肯定需要,裡面也要用錢。偶爾也要自己買點兒東西吃。」
他知道這樣做根本不能彌補內心的空虛,卻還是顫巍巍地從口袋裡掏出錢來。
英厚心想,如果現在制止敏燮,敏燮的羞愧感說不定會因憤怒而爆發。於是他默默地接受了。
「好,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
英厚笑著指了指他站的地方。
「拐過彎去就能看見警察署了,你要是跟我來,那就不好辦了。」
敏燮注視著英厚。
「我最後再問你一遍,英厚。」
敏燮用他佈滿血絲的眼睛瞪著英厚的眼睛。
「你沒事嗎?」
「我沒事。」
英厚簡短地答道。
敏燮徐徐把手抽出口袋,伸到英厚面前。他的手突然出現在黑暗之中。
「多保重!」
英厚握住了他的手。
英厚緩緩地拐過了街口。剛一拐彎,他就在濛濛細雨裡看見了矗立於黑暗之中的警署辦公樓,門口的燈光宛如一座燈塔。
現在,只要一直朝著燈塔走就可以了。
英厚朝著燈光慢慢地挪動腳步。
距離警察署越來越近了。英厚清晰地看見站在門口台階上的哨兵,他一動不動,如同模型。
英厚轉頭望著身後。
敏燮隱藏在路口拐彎處,露出了白襯衫。
站在門口的值班警察茫然地盯著英厚。
兩個人的視線相遇了。
英厚緩緩走上台階。
「您要去哪裡?」
值班警察堅決攔住了英厚的腳步。
英厚終於開口了,一字一頓地說。
「我、來、自、首。」
一年半後。
「不要再回來了。」
他聽見身後傳來鐵門關閉的沉重聲音。
光當當。
男人好像失去方向了,徘徊在黑暗之中。
忘記了是什麼時候。
男人被滲進體內的寒氣逼得渾身顫抖,他想,我是什麼時候到這裡來的呢。
啊,啊,那是個炎熱的夏天。在炙熱的太陽下,路邊的行道樹都被曬成了黑色。
男人蜷縮著身體向黑暗邁出第一步。
無邊無際的磚牆高高地聳立。他遠遠看見了山丘下的不夜城,彷彿灰燼中翻找出來的火花。
男人把手伸開,朝向那些燈光,好像是他點燃了一把火。
好了。
溫暖人心的萬家燈火。每當看到這些篝火般留存於心中的城市燈光,他的嘴角都會泛起一絲微笑。
男人穿過人群走向山下。當他走完大路來到一條小巷,他看見一縷刺眼的強光,那是汽車頭燈的光線。燈光閃了兩三下,然後熄滅了。接著,他聽到短促的汽車喇叭聲。
男人立刻明白了那燈光意味著什麼。雖然汽車不再是從前的汽車,但他還是衝著熟悉的燈光露出了笑容。然後,他慢慢地走了過去。
車門開了。
一個男人從車裡走出來。
「在這兒。」
男人大聲喊道。
「媽的,你怎麼這麼磨蹭?我都等了一個小時了。」
男人走到車前,嘴裡嘟噥著。
你可能等了一個小時,我卻等了一年半。
兩個人相對而立,短暫的沉默橫亙在中間,他們好像都在搜索有沒有要說的話。終於,等了一個小時的男人伸手說道。
「好久不見了,聾子先生。」
兩個人握了握手。
一年半以前,男人自首的那天早晨,他們也是這樣握手,然後告別,如今再度握手,已經迎來重逢了。
「讓我看看你的臉。」
敏燮滿臉微笑,仔細觀察英厚的臉。
「你一點兒也沒變,還是老樣子,一點兒也沒變。我以為你怎麼也得掉顆牙呢。」
「真冷。」
英厚張開凍僵的嘴說。
「是啊,早知道這麼冷,我就該帶件過冬的衣服。來,快上車,車裡很暖和。」
兩個人上了車。車裡開著暖氣,像溫室一樣暖和。
「一年了吧?真是好久不見啊。」
英厚調整急促的呼吸,把頭靠在椅背上。
「545天。」
英厚喘著粗氣回答。
「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嗎?是的,過去這麼久了。」
敏燮發動汽車:「告訴我,現在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裡?」
英厚頭靠椅背,閉上了眼睛。
該去哪裡呢?
這個問題,他每天都要在監獄裡思考數十次,甚至數百次。
每天睡覺之前,他都竭盡全力想要回憶什麼,但是什麼也想不起來。「一定要活下來」,只有這句話清晰地印在黑暗的意識深處,像文身一樣,一條白線串起了黑暗。
「想去什麼地方就說,不管是哪裡,我都會送你去的。」
「我忘了,我想不起來我到底想去什麼地方。」
「想吃東西嗎?」
「不想。」
「去洗澡吧?這主意不錯。把在裡面沾染的灰塵和污垢統統洗掉,怎麼樣,不錯吧?」
「不去。」
英厚搖了搖頭。
「我想休息一會兒。」
直到這時,英厚才明白自己最需要的是什麼。
睡眠。夢也不做,死亡般的睡眠。躺在厚實的床墊上,蓋一條感覺不到沉重的毯子,全身脫得精光,閉上眼睛,平靜而悠閒地睡覺。
「給我找個睡覺的地方吧。」
英厚迷迷糊糊地合上沉重的眼皮,困意襲來。眼睛像是戴上了沉重的枷鎖,正在慢慢地合攏,英厚陷入無邊無際的睡夢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