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佐山的膝關節還有些疼痛,但院方仍批准他出院了。
他的腿被繃帶直挺挺地裹了一個星期,幾乎已不聽使喚了。醫生囑咐每天要按摩、散步。
在家裡,佐山常常扶著市子的肩膀走路,即使不需要時,市子也過來扶他。
有時,他也扶著妙子或阿榮的肩膀。
阿榮肩膀瘦削,肩頭裸露在無袖汗衫的外面,可是,佐山總是極力避免碰到那個地方。
「大家都在遷就我。」佐山常常這樣想。
自從他受傷以後,加之聽到了市子可能已懷孕的消息,家裡所有的人都變得互相體諒、照顧,似乎這一切都是為了他一個人。嫉妒和對立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代之而來的是一派和平的景象。
「逮住了,逮住了!妙子,你在哪兒?」阿榮一大早就大聲地叫著妙子。
原來,阿榮在自己的房間裡放了一個老鼠夾。
「是一大一小兩隻!」
小的老鼠僅一寸來長。
阿榮伸直胳膊,拎著那個帶鐵網的老鼠夾問妙子:
「怎麼辦?」
「放進水裡怎麼樣?」妙子說道。
阿榮來到院子裡,將老鼠夾浸在水池裡。
大老鼠游到小老鼠身邊,把它銜在嘴裡,然後在網裡游來游去,拚命地想鑽出鐵網。濕淋淋的大老鼠痛苦地掙扎著,一雙眼睛幾乎都要瞪出來了。它將口裡銜著的小老鼠舉出水面,緊緊地頂在鐵網上,自己卻溺水而死。
「好可憐,放開它們吧。」妙子面色慘白,雙手緊緊地抓住阿榮的手臂。她的眼前又浮現出隔在自己與父親中間的那張鐵網。
「它們太可恨了!」說著,阿榮把老鼠夾整個浸在了水裡。
「別這樣,別這樣!」
這時,屋裡傳來了市子的呼喚聲:「阿榮!」
只見市子手扶著窗框,想要嘔吐。她乾嘔了幾次,但什麼也沒吐出來。
阿榮和妙子慌忙跑過去為她摩挲後背,並給她端來一杯水。
市子難受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她用手摀住眼睛,順勢躺在榻榻米上。
「真讓人受不了。我……」
難道又要流產?一種不祥的陰影籠罩在市子的心頭。
三個女人的心裡都沉甸甸的。
妙子只跟佐山說了一聲,便去看父親了。
到了下午,阿榮也無精打采地回母親那兒去了。
三四天前就已受到監視的颱風終於在九月十日襲擊了九州。這股颱風沒有通過關東地區,而是掠過了山陰的海上。
颱風過後,天氣異常悶熱。據預報,這悶熱的天氣要持續到九月十九日的中秋節。可是,還未見中秋明月,天氣就又驟然轉涼,連日下起了大雨。
中秋節那天,佐山夫婦仍在雲縫中窺見了中秋圓月。
市子近日性格突變,非常討厭人。每當有人來訪時,她都不太高興,而且很少說話。她只希望能跟佐山兩個人獨處。
然而,她有時還這樣對佐山說:「你不要對我那麼小心謹慎,那樣一來,我反而更緊張了。」
「你年齡大了,又是初產,我怕你會有什麼不測。」
市子是擔心佐山的高血壓病。她怕孩子早早便失去了父親。
「你抽煙抽得大凶了!」市子劈手將佐山手上的香煙奪過來,拿在手上看了看,然後叼在自己的嘴上。
「別胡鬧!」
「我想抽一口試試。」市子吐出了一口煙,佐山在一旁愣愣地看著。
佐山受傷以後,阿榮學會了抽煙,現在市子又抽上了煙,兩者之間或許沒有任何關係,但卻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近來,市子對各種氣味異常敏感,沒有食慾,偶爾想吃一些奇怪的東西,今天吸煙恐怕亦是如此。
市子讓保姆幫她把夏天用的東西都收拾起來,並開始準備過冬的物品。她神經質似的早早就做準備,也反映了她內心的不安。
「一般的人都生孩子比較早,跟孩子一起生活的時間很長。可是,我們現在才有孩子,做父母的時間就比人家短多了。」佐山認為市子這也是女人瞎操心,不過仔細一想,似乎也有幾分道理。
鑒於市子曾經流產,所以佐山一直不敢碰市子的身子,可是,一次偶然的機會使兩人重享了魚水之歡。沒想到,第二天早上市子容光煥發,又恢復了往日的溫柔嫻淑。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天,河灘上傳來了孩子們的喧鬧聲,像是在開運動會。
今天,久未露面的音子突然來了。
「石牆上垂下的胡枝子真好看。」音子站在大門口說道。
「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問題,你的模樣兒好像變了。」
市子避開音子的目光,問道:「阿榮呢?」
「我這次來,就是要告訴你有關阿榮的事。」
說罷音子進了客廳。
音子說:「最近,阿榮又是抽煙,又是喝酒,就像是失戀了似的,鬧得很凶。在大阪時,她也沒這樣過。」
「過去,光一也曾半夜送她回來過,我以為她是跟光一出去玩了,於是就把光一叫來,對他說,希望他能夠認真地對待阿榮。可是,這時候,阿榮卻不讓光一回答,她說:『不用你管,我跟他在一起什麼也不會發生。』你瞧瞧,阿榮她都說些什麼!」
接著,音子又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盯住了市子。
「有一件令你吃驚的事。」
「……」
「佐山先生呢?」
「正在二樓工作。」
「哦。」於是,音子壓低聲音說:「前天晚上十二點多,一輛汽車停在了我家門前。我以為阿榮又出去胡鬧了,本想出去看看,可是當時我穿著睡衣不能出去,所以只好從窗戶偷偷向外看,見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把爛醉如泥的阿榮從車裡扶了出來。起初,我還以為是外國人呢,給嚇了一跳!可是……你猜猜是誰?」
「反正不是外國人。」
「是清野先生!他……」
「什麼?」
「嚇你一跳吧。我問阿榮,那人是誰?她蠻不在乎地說,他是清野先生,是伯母的情人。我吃驚得半天沒說出話來。」
市子的腳下頓生寒意。
「據說光一正在為清野先生的公司印廣告,是他把阿榮介紹給清野先生的。可是,清野先生也夠差勁的!」
「……」
「聽說他妻子去世了,現在是個單身漢。」
市子垂下了眼簾。
「他明知阿榮住在你這兒,還要把她灌醉!阿榮也是,她偏要聽聽你們過去的那段事兒。真不知她是怎麼想的!」
「不行!」市子自言自語道。
「不過,清野先生嘴倒挺嚴,始終沒有吐露出半個字。反而捉弄了阿榮一番。」
市子對阿榮實在是忍無可忍。她向佐山暗送秋波,戲弄光一,甚至還勾上了清野,凡是與市子有關的男人她都要染指。
莫非她存心離間自己和佐山?
「我真希望你或佐山出面說說她。」
「不好辦呀!對了,請你別把這事告訴佐山,他對阿榮非常關心,所以……」
市子表現得出奇地冷靜、溫和。音子茫然地望著她。
這時,佐山從二樓下來了。
「市子,去河邊轉轉怎麼樣?音子也一起去吧。」
佐山瞧了瞧市子的腳下,「你怎麼不穿上套襪?」他的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堤壩的斜坡上長滿了青草,從高高的壩頂下去時,一不小心就會滑倒。市子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著,佐山跟在旁邊隨時準備扶住她。
望著這對恩愛夫妻,音子羨慕不已。她愴然地走下了堤壩。
在綠草如茵的河灘上,坐成一排的小學生們正在畫著蠟筆畫,一群幼兒園的孩子正在跟家長和阿姨一起做著遊戲。
河對岸的空地上,有許多人在打棒球和橄欖球,人群中還不時傳來歡呼聲。
「好不容易趕上個好天氣,人們都到這兒來了。」
「我也好久沒到河邊來了。」
佐山坐在草地上,用手摩挲著右腿說:「差不多全好了。」
清澈的河水預示著秋天即將來臨了。
在歡快的喧鬧聲中,唯有音子獨自黯然神傷。
四十剛過,她便與丈夫分道揚鑣了。她失去了生活目標,作為一個獨身女人,她不知道自己今後的人生道路該怎麼走。
照阿榮現在這個樣子,音子不但不能指望將來依靠她,反而還要每天為她操心。
「阿榮,媽媽是下決心和你生死與共,所以才來東京的。」音子曾這樣苦口婆心地勸說阿榮。
「反正我比媽媽先死,隨你的便吧。」
音子從阿榮的隻言片語中隱約覺察到她漸漸地將對市子的愛慕之心轉移到了佐山身上。音子一直為此而焦慮不安。更令音子害怕的是,阿榮竟打聽出市子昔日的情人清野,並還主動地接近他。
音子萬般無奈,只好來找市子商量。儘管市子也顯得很不安,但在來河邊的一路上,音子感到他們是一對互相信賴的恩愛夫妻。
相形之下,她更加哀歎自己的不幸,為自己走上了暗無天日的人生之路而自怨自艾。
「你現在有幾個學書法的學生?」佐山問道。
「正趕上放暑假,現在一個也沒有。到了九月,也許會有人來。」音子抑鬱地說道。
「這次多虧了阿榮熱情體貼的照顧。」
「她哪會有什麼熱情!」
「有的。她只有到了關鍵時刻才會煥發出熱情。她可幫了大忙了!她似乎把平凡的工作和普通的生活看成了束縛她的枷鎖。但願她能找到自己真正想幹的事。」
從河邊回來直到吃晚飯,音子一直鬱鬱寡歡。
裁縫店二樓的房間裡只剩下妙子孤身一人了,可是,女房東反而對她越發熱情起來。
妙子幹活認真努力,這樣好的人手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另外,有田不在的話,妙子還可以當做保姆來使喚。
「你自己一個人做飯又麻煩又費錢,而且也沒意思。我看,你乾脆到下面來一塊兒吃吧。」起初,女房東這樣勸道。
於是,妙子就到樓下的廚房來幹活兒了。
後來,女房東又借口妙子一個人佔一間房不經濟,讓她搬下來與自己同住,然後把妙子那間房租出去。
她對妙子提過許多次,但妙子始終沒有答應。
「你怎麼等,有田也不會回來了,何必白白佔一間房呢?」
「在我找到工作以前,請您允許我住在這兒。」
「我並不是要趕你走。」女房東安撫妙子,「你住在這兒倒沒什麼,可是像現在這樣你也太可憐了,而且對你今後也不利呀!就算你自己佔一間房,他來這裡也不過是拿你解悶兒!」
妙子只是低頭看著攤在工作台上的藍色中式服裝,一言不發。
「如果兩個人一直住在一起的話,那倒沒什麼。可是,如果一個男學生時常來一個女孩子房裡借宿,那就太不像話了。人言可畏呀!而且,我作為房主也很丟臉。」
「我不會讓他來了。」
「你如果搬到下面來,他就沒法兒住了,反正你們已經分手了。你不該成為他的玩物。」女房東說道。
有田從鄉下回來的第二天,就搬到男生宿舍去了。據說,這是有田的父母托同鄉的學生為他辦的。
這裡雖然成了妙子一個人的房間,但有田卻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妙子原想在有田畢業自立以前同他徹底斷絕來往,可是她沒有料到有田會採取這種方式。她感到兩人之間的愛情彷彿被玷污了。
但是,妙子沒有勇氣拒絕有田。
每當走廊裡傳來有田的腳步聲,妙子的心就咚咚直跳。有田將手搭在她肩膀上時,她只是象徵性地躲避一下,然後便倚在了有田的胸前。
「你為什麼要這樣?我好怕呀!」
有田總是把妙子的話當做耳邊風。
「每次你來抱住我時,我就感到自己在逐漸地墮落下去。」
「我只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其他絲毫都沒有改變嘛!」
「就像現在這樣,我幾乎被完全排斥在你的生活之外了。」
妙子依偎在有田的懷裡,雙手捧住他的臉說道。
「這就是你,你從未考慮過我的不幸,你自己也並不幸福。」
「現在就是我最幸福的時刻。」
「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這間房子要收回了嗎?」
「我是說我的心情。」
「你不再愛我了嗎?」
這些日子,兩人見面時,雙方都避免談及愛情和將來,可是,今天有田卻毫不在意地說出了這話。
「對於愛,如果不能加倍珍惜的話,那就太可怕了。」
妙子焦躁起來,她想保持愛的純潔,可又不敢公開責備有田。
「我們應該靜靜地忍耐、等待下去,否則,我們之間的愛會受到傷害的。」
「可是,我們無法如願呀!好不容易見一次面,我們還是及時行樂吧。」
「不,不!」然而,有田用自己的嘴堵住了妙子的嘴。妙子感到十分屈辱,她覺得自己就像動物一樣。
有田似乎認為,自己常來光顧就是愛的表現,同時,他也力圖使妙子相信這一點。
但是,妙子已經不再吃他這一套了。這不是她所期待的愛情。
她仍想挽回不可能挽回的事。
「我不後悔,我也沒做錯。」妙子重新確認了自己的所作所為,然後伸手向黑暗中摸去。忽然,顫抖的指尖觸到了有田的脖頸,她慌忙縮了回來。她害怕感受到有田的體溫。
她的心底裡油然湧起一股絕望的衝動。
酣睡中的有田呼吸均勻,與妙子那急促的呼吸極不和諧。妙子緊張得幾乎要窒息了。
「起來,起來!」妙子發瘋似的搖著有田。
「怎麼啦?發生了什麼事?」睡意朦朧的有田伸手去拉妙子。
妙子躲過一邊,坐直了身子。
「你也起來吧。我很害怕。」
「怕什麼?」
「我父親馬上就要被宣判了。他也許會被判死刑,可我卻在這裡跟你做這種事!」
「……」
「你不要再來了!」
在百貨商店裡工作,往往會使人忘記季節和天氣的變化。每每臨近下班,千代子就會想到街上陽光明媚的夏日黃昏。
可是,最近她下班回家時,天已完全黑了,而且還常常是陰雨連綿。
今天,櫃檯前來了一位身穿紅色雨衣的顧客,千代子猜想外面一定又在下雨。她忽然記起,自己的一隻雨靴落在咖啡店裡了。
那位穿紅色雨衣的年輕姑娘跟一位中年男子在挑選手絹。
中年男子只是站在一旁瞧著,姑娘則拿著一塊白色的亞麻手絹翻來覆去地看著。
姑娘又拿起一塊質地綿密的手絹對男子說:「這條很貴,質地也很好,不過,男人的就是圖案單調了一些。」
千代子被姑娘裹在紅頭巾裡的那俊俏動人的面龐深深地吸引住了。
那姑娘似乎挑花了眼,千代子索性拿出一箱帶字頭的手絹。
「連手絹都有名字,我不喜歡!把那條抽紗手絹拿給我看看。」
她挑了一些最貴的男女手絹,然後吩咐道:「每樣要兩打兒。」
姑娘那甜美的聲音引得千代子不由得抬頭看了看兩人。他們像是要去國外旅行的模樣。那男人大概是要偕這位漂亮的女秘書同去。
一個身材魁梧英俊瀟灑的男人與一個千嬌百媚、身姿綽約的年輕姑娘走在一起,難免不會使人聯想到那些風流韻事。
千代子呆呆地目送兩人出了大門,忽然,見妙子從門外走了進來。
戴著紅頭巾的姑娘似乎認識妙子,他們相遇時雙方都站住了,隨後,那姑娘低下頭擦過妙子的身邊快步離去了。
待妙子走到近前,千代子才發現她臉色灰暗,心裡不由得一驚。
「剛才那人,你認識?」
妙子剛欲搖頭否認,隨即又點頭默認了。
「你們怎麼啦?」
「她叫阿榮,以前在佐山家住過。她總是跟我做對……」
「她就是阿榮?」
千代子以前曾聽妙子提起過阿榮的名字。
「她長得可真漂亮!」
妙子勉強地笑了笑。
「跟她在一起的那個男人是誰?」
「不知道。」
「不是佐山先生嗎?」
「不,不是。」
這時,響起了閉店的鈴聲。
「千代子,今晚你要是沒事的話,我想跟你談談。」妙子說道。
妙子在職員出口處等了千代子一會兒。匆匆出來的職員們全然沒有注意到雨已經停了,大家沒顧得抬頭看一眼滿天的星斗,便各自急匆匆地往家趕。陰涼的夜風吹過,街上顯得寂寥冷清。
黑濕的路面到處都有積水,路兩旁大樹的樹葉已經泛黃,沾上了雨水之後,顏色更加難看。
「你跟有田怎麼樣啦?」千代子問道。妙子想談的內容不外乎就是這些。
「發生了什麼變故嗎?」
「發生變故的是我。」
但是,妙子不知怎麼說才好,她低頭繼續向前走去。
「我一個人的時候,滿腦子想的都是他。可是,一旦兩人聚到了一起,我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也許像我這樣的人不配去愛別人。」
「你這樣的人有什麼不好?」
「我有那樣的父親,還有其他的一些事。」
「都是有田不好!是他使你產生了這些想法。你這些事他不是早就知道嗎?」千代子安慰妙子的話軟弱無力,「有田這個人挺厚道,不過,就是有點兒懦弱膽小,你可要抓住他呀!」
「我已經不讓他再來了。」
「不讓他……」千代子停住了腳步。
接著,妙子便將有田已搬到學生宿舍的事和時常來自己住處的事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千代子。
「那可不行!」千代子盯著妙子的臉,「怎麼會變成這樣?我真沒想到!」
「我也是沒法子。」
「看來,不和好就得分手了。」千代子最後得出了這個結論。
「我想靜靜地等待下去。」
「你現在才說這話不嫌太遲了嗎?你早這樣想的話,就不該越過那道界線……」
「……」
「如今你只有與他和好一條路了。」
「我不願再這樣下去了。」
「那可不行!」
「晚上我看他熟睡時的樣子,有時竟忍不住想殺了他。」
「啊?」
「我害怕我自己。」
「嚇死人了!」千代子低聲嘟噥了幾句。
「我不瞭解你的感受,不過,有時,愛一個人往往會恨不得殺了他。這就如同見了逗人喜愛的孩子,恨不得捏上一把、咬上一口。」
千代子笑著說道。她試圖以此減輕妙子的煩惱。
「我可沒你說的那麼好。我的心情總是十分陰鬱,所以,有田說我遺傳不好,我也無話可說。」
「你看開一點兒嘛!就像我一樣……」
「那個穿紅雨衣的阿榮,我有時也恨不得殺了她呢!」
「……」
「她對我怎樣我都可以忍受,可是,她好像還要引誘佐山先生。先生和伯母對我恩重如山,為了他們兩個人,哪怕是被送到父親那種地方我也心甘情願!你看,我這人是不是挺可怕?」
先給阿榮服用毒品,然後再勒死她。這種事,羸弱的妙子也並非不能做。
說到毒品,妙子奉獻自己的貞操時,為麻醉自己的羞恥心和恐怖感,亦曾主動服食過。她是以一種半自殺的心態開始與有田發生關係的。
千代子對此不以為然,她認為妙子這只不過是一時衝動。
妙子的父親就是因毒品而殺人的。
但是,妙子依靠毒品投入到有田的懷抱以後,身心日漸恢復了健康,連咳嗽的老毛病也不治而愈了。
妙子同時也害怕自己與有田分手後會再次沉淪下去。不過,兩人分手之後,她就可以毫無愧疚地面對有田的父母和佐山夫婦了。更重要的是,她從此就可以清清白白地做人了。然而,這一切僅僅是她不切實際的幻想而已。
千代子不瞭解妙子心裡的這些想法,她站在同情者的立場上把一切都看得過於單純。
「妙子,你實在是太固執了。難道你真能徹底跟他分手嗎?」千代子表情嚴肅地說,「你這人,愛有田也許只是嘴上說說,實際上你珍惜的是愛的體驗。你是捨不得放棄這種體驗,一旦你意識到這一點時,就會覺得自己所喜歡的男人乏味得很,可是,又擔心自己的那份愛的體驗也隨之消失……你會覺得,自己所喜歡的男人不過是女人心目中描繪出的愛的幻影,可望而不可即,於是便起了殺人的念頭。我說得對不對?無論是逃避還是繼續,最終受害的都是女人。」
「千代子,我請你陪我去見有田。」
千代子剛一點頭,妙子便四下尋找起來。她發現香煙店裡有一部紅色電話1。
1當時,日本的公用電話均為紅色。現在日本的公用電話絕大多數為綠色,少數為紅色。
「等一下。」千代子立刻叫住正要給有田打電話的妙子,「先走一下在哪兒見面吧。中國麵館怎麼樣?還有,以我的名義邀請他好不好?」
有田很快就出來接電話了。他一聽是妙子的聲音,不由得大吃了一驚。
「有什麼事?」
「我現在跟千代子在一起,希望你能出來一下。」
「頂著大雨出去?」
「天已晴了。」
千代子見妙子一聽到有田的聲音,臉立刻就漲得通紅。
「他說來。」妙子聲音嘶啞地說完之後,就咬住了自己的手背。
「他問在什麼地方。」
「我來說。」千代子接過電話,說了店名和走法。聽聲音,有田好像十分興奮的樣子。
「他說馬上就來,好像很高興。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別是為了一點小事心裡結了疙瘩吧。」
「也許是心裡的疙瘩。」
快到銀座了,可是,夜幕中的霓虹燈卻宛如蒙上了薄霧一般模糊不清。
千代子每月都在外面吃兩三次,不是她邀請別人,就是別人邀請她。她們以此來緩解工作上的壓力。千代子知道幾處既便宜又好吃的飯館,今晚的中國麵館就是其中之一。麵館位於東銀座的後街,門面很小,是一座二層小樓。
麵館的一樓只有一個跑堂的,千代子挑了角落裡的一張桌子坐下,先要了兩份鍋貼。
「這哪像是銀座呀!這麼僻靜,不會出什麼事兒吧?」妙子膽戰心驚地抬起眼皮向四周瞧了瞧。
「沒關係。」
「裡面是空著的嗎?」
「裡面是廚房。」
「只有廚房?」
「這個……我也沒看過。你為什麼……」
「我父親就是在這樣的地方犯的罪,所以……」
「不,跟這裡完全不一樣,那是一家又髒又偏僻的中國麵館。」
那家麵館從外面一看就知道是毒品交易的秘密場所。
妙子的父親寺木健吉與那裡的女人發生了不正當的關係。女人的丈夫從一開始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表面上卻佯裝不知。凡是搞黑市買賣等地下交易的人,互相之間都握有對方的把柄,因此,任何想要脫離或者放棄這種行當的企圖都是不能容許的。寺木和那個女人也染上了吸食毒品的惡習。
「在事發的兩年前,父親就開始經常變換住所,那些地方幾乎都不是人住的,周圍盡住著一些可怕的人。我當時知道父親幹了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所以只好忍著咳嗽跟著他四處漂泊。」妙子向千代子和盤托出了過去的事情。
中學同學的父親殺人的事,千代子也從報紙上讀到過。她至今還記得罪犯是在荒河洩水道的葛西橋一帶被抓住的。
但是,在百貨商店的鳥市與妙子重逢後,她一直不敢提及此事。
沒想到今天妙子竟主動地提起了這件事,而且語氣也十分平靜。千代子已沒有心思去吃眼前那盤鍋貼了。
「後來,父親常常夜不歸宿,我半夜醒來時,看到父親的床上總是空空的。我還看見過那個女人兩三次呢!她長得很白淨,顯得有點兒胖。她像是一個很直爽的人,對什麼事情都滿不在乎。她還給我買過髮帶呢!那時候,父親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可怕,我見了幾乎都給嚇癱了。」
事情發生在那家中國麵館的後屋。妙子的父親在一間上了鎖的密室裡,突然被那女人的丈夫用槍頂住了。結果,妙子的父親刺了他一刀。
那女人突然又站在了丈夫的一邊,一下子揪住了妙子的父親。妙子的父親用力推開那女人,自己逃走了。後來,那女人往自己的靜脈注射毒品而死,在她的胸前還發現了刀傷。
「手槍也許只是用來嚇唬人的,因為裡面沒裝子彈,而且,那女人自殺也沒有目擊證人。」妙子說道。
千代子負疚似的對妙子說:「對不起,來這個店又使你想起了父親的事。」
「不,跟你沒關係。我父親的案子很快就要宣判了,最近我去見他時,他的樣子很怪。所以,大概是我有些神經過敏,說了一些令人掃興的話,實在對不起。」
「有田一到,咱們就離開這裡吧。要是去一家熱鬧一點兒的咖啡店就好了。」
「去熱鬧的咖啡店,我就不會告訴你這些事了。」
「你把有田的事對你父親講了嗎?」
「我說不出口,這種事只會給他增添煩惱。不過,他見我變化很大,似乎覺察到了什麼。他被關在裡面,腦子整天想的只有自己的女兒,所以目光也就變得敏銳起來。他的目光好像是能把我看穿似的。自從跟有田住到一起以後,我就很少去看他了……上次我見他的時候,他還說:『你要是遇上了心愛的人,不要說自己有父親。』我真擔心他會去死。其實,我比父親感覺更敏銳……他雖然沒說,但我看出來他的身體狀況很糟,這不單單是心理方面的。他說:『就算是失去了心上人,你也要堅強地活下去呀!況且,世上好男人多的是。』聽起來,這些話簡直就像是遺言!我覺得他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
這時,有田興沖沖地走了進來。
「嘿!」
他彷彿是期待著兩人在這裡享受一段快樂時光似的。不料,一向待人和氣的千代子突然板起面孔瞪了他一眼。
妙子的臉上卻現出了羞怩的神態。
「今晚到底是怎麼回事?」有田納悶地問道,然後,他坐了下來。
「我去千代子那兒,順便約她一道來了。」
「這個,你不說我也明白。她就坐在我的眼前嘛!」有田微微笑了笑。
千代子坐直了身子說:「有田,你好好待妙子了嗎?」
「你怎麼冷不丁……」
「冷不丁你就答不出來了嗎?」
「當然待她很好啦!其實,我也沒必要非回答不可……」
「有必要!當時,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是真心要娶妙子吧。」
「你又來了。」
「我就是要問你的真心!」
「好,我說!那時,說我不能同妙子結婚的不正是你嗎?」
「不錯!當時我請求你,作為一個不能結婚的人,要尊重妙子!」
「真是個奇怪的請求!」
「可是,你還是同她住到一起了!」
「是的,用不著你請求,我一直都是很尊重她的,所以才想跟她住到一起的。」
「然而,你卻給妙子帶來了不幸!」
「千代子,你說得不對,我沒有覺得不幸。」妙子大聲否認道,「是他給我帶來了陽光,我感到很幸福!」
「等一下。」千代子打住了妙子的話頭,「有田,你去見過妙子的父親嗎?沒去吧。」
「……」
「怎麼樣,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三個人同時沉默了下來。
良久,妙子平靜地說:「那間屋子我不想住了,而且也住不下去了。」
有田點了點頭。
「佐山先生和夫人都希望我再回到他們那裡去,可是,如果不跟你做個了斷,我就無法回去。一旦住在別人家裡,我就不能偷偷摸摸地去見你了。」
「我明白。」
「我打算一直等著你。今天請千代子來,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句話。」
千代子眨著眼睛,探尋著有田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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