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從洋子那兒得知的心事,在年少的三千子心裡激起了千層巨浪。三千子儘管想安慰洋子,卻又心有餘而力不足。
把這事告訴母親,或許能和母親一起來激勵洋子吧。
洗完澡以後到睡覺之前有一段靜謐的時間。三千子走進了客廳。
母親一邊聽收音機,一邊剪裁著散發出靛染香味的浴衣布料。
「哎,功課已經複習完了?」
「嗯,在八木那兒,她幫著我溫習了英語,所以很輕鬆地就做完了。」
母親攤開一段漂白布,一邊在嘴裡唸唸有詞地嘟噥著什麼「墊肩」呀,「裡襯」之類的,一邊用剪刀進行剪裁。
「喂,媽媽,你要第一個給我縫浴衣喲。」
「知道了知道了,前不久阿芝伯母送給我們的那件竺仙浴衣,你穿起來未免過於素雅了,更主要的是有些可惜吶……」
「你也太糟蹋人了,媽媽,為什麼?」
「你還留著娃娃頭吶。即使穿上真資格的靛染浴衣,也並不那麼引人注民還是帶點紅梅圖案之類的浴衣更適合你。竺仙的浴衣有些過於凝重和考究了。」
「那麼,我什麼時候才能穿呢?」三千子繃著面孔說道。
母親把估算好了的布料一段一段地折疊起來放在針線盒的旁邊,說道:
「三千子好像一直承蒙八木小姐的關照。她已經是5年級了吧?我想這浴衣不是正適合她穿嗎?圖案顯得又端莊又典雅。」
「真的嗎?媽媽。」三千子張開雙臂,撲向母親。
她一直以為母親捨不得給自己穿,沒想到是打算給姐姐穿
「你真好,媽媽。」
「一提起八木小姐的事,三千子就熱心得不得了。」
「才沒有吶。」聽媽媽那麼一說,三千子不禁對自己那種誇張的高興勁兒感到有些害臊了。
「她呀,無論穿什麼漂亮衣服都很協調吶。」
「送人浴衣什麼的,儘管是有點失禮,但我們這兒又沒有像竺仙那樣的店舖,更何況即使在偌大的東京,竺仙在名流雅士中間也算得上是家響噹噹的店舖了,所以,但願能討得八木的歡心。」
說著,母親從壁櫥裡拿出了一件用繪有竹於圖案的紙包裝起來的東西,鄭重其事地打開來看了看。
從伯母那兒得到這東西時,三千子並沒有怎麼在意,可一旦想到要送給姐姐穿,不禁對上面的花紋是否好看有些擔心了。
只見在用靛青染得相當精緻的藏青色底板上,清晰地浮現出紅瞿麥迎風搖曳的圖案,乍一看,便會感到一種少女的清純撲面而來。
失去了母愛的洋子,一旦知道了三千子母親的良苦用心,不知道會有多麼高興啊!
三千子早已是熱血沸騰,激動地說道:
「媽媽,洋子家儘管是一個大戶入家,可她的身世卻很不幸吶。」
媽媽正準備收拾手裡的縫紉活兒,聽三千子這麼一說,不禁用探詢和責備的神情說道:
「不是說在學校裡她的功課也很棒嗎?」
「媽媽,你能不能停下來聽我說?」
不等母親回答,三千子「啪」地一聲關掉了收音機,於是屋子裡又恢復了安靜,甚至還驀然聽見了遠處傳來的狗叫聲。
「八木她沒有媽媽吶。」
母親用驚訝的眼神望著三千子問道:
「是在幾歲時發生的事情?」
「據說連母親的模樣也記不得了,想必還是在嬰兒的時候吧。」
「哎呀,那真可憐。」母親平靜地說道,「失去了父母當中的任何一方都是很不幸的,何況是在那麼幼小的時候,那就更……外界的任何幸福都無法徹底抹平那種不幸吶。」
「關於這件事,媽媽,」三千子像是要透露一個可怕的重大秘密一般,神秘地說道,「據說她母親得了精神病,現在還呆在某個地方吶。」
母親一陣愕然,微微點了點頭說道:
「下次邀請她到家裡來一次怎麼樣?」
三千子搖搖頭說道:
「要是告訴她我家裡有三個哥哥,她肯定會害羞的,恐怕無論怎麼邀請她,都不會來吧。」
「像是一個很靦腆的姑娘吶。這一點要是三千子能像她那樣就好了。」母親像是在逗三千子發笑似地說道。
可三千子一本正經地說道:
「如果能像姐姐的話,再怎麼像我都心甘情願。」
「不過,你要盡可能避免提及八木小姐不幸的話題,和她好好相處。」
「嗯,我會默默地安慰她的。」
「那就好。」
「我希望媽媽也能一起來安慰她,我求你了……」三千子的聲音都有些哽塞了。
但是,如果不幸能夠把人磨練得堅強而優秀,那麼,剛才分手時洋子所吐露的那一番堅毅的話語,就正好是那些浸漬於幸福之中的人所無法獲得的靈光吧。
三千子思忖到:假如伴隨在如此光彩照人的洋子身邊,或許自己的身體也會被映襯得熠熠生輝吧。
看來母親也會一起來幫助姐姐的,這讓三千子甚感欣慰。
走到離學校不遠的坡道中途時,有人在連聲叫著「八阪,八阪」。洋子聞聲望去,原來是同班的山田道子。
「你早!就你一個人?!你妹妹呢?」
「昭子是個急性子,只要我出門時動作慢了一點,她就一個人走到頭裡去了。」
儘管平時和洋子算不上那麼親密的關係,可因為妹妹是一年級學生,剛好和三千子同班,所以山田姐妹倆常常在一塊兒談起洋子和三千子,對她們倆也不乏好感。
洋子是名冠全班的才女,而心地善良的道子在功課上近乎於全班的倒數第一,所以,總覺得洋子很難親近。而且她有些擔心,倘若過分接近洋子,或許會被人認為有阿諛奉承的嫌疑。
可一旦和洋子搭上了腔,才發現洋子一點也沒有那種裝腔作勢的感覺,所以道於一邊和她並肩走著,一邊說道:
「今天有英語作文課,還有嬤嬤的會話課,我最怕了。」
「有時候一看課程表,發現那一天儘是些讓人頭疼的課,會覺得好討厭吶。」
「是嗎?就連洋子都那樣的話,我等之輩可就是每天都如坐針氈了。」
道子爽朗地笑了,隨即又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啊,真想早點成為自由之身,沒有考試,沒有作業,終日悠閒自得。我呀,倒寧願洗衣服和做飯吶。」
洋子不由自主地被道子那種誠懇坦率的說法吸引住了。
「說真的,要是能夠快樂地學習就好了,可我們現在就像是為了應付老師的考試而用功似的,真是討厭。」
自己不也是並非那麼喜歡學習,而只是出於不願把班級冠軍的稱號拱手讓給別人的這種不服輸的心理才拚命努力的嗎?——這種念頭倏然間劃過了洋子的腦海,使她不寒而慄。
「這怎麼行呢?我是因為惦掛著家裡的事情才萌生這些自暴自棄的糟糕念頭的。」
就像是要拂去心中的烏雲一般,她堅定地抬起了埋著的頭。
於是她看見了銀色的校門。
一條花邊手絹掉在了小砂石的路面上,看起來就像是一隻白色的蝴蝶。
「是誰掉下的呢?」
洋子揀起來一看,在鑲著細細花邊的手絹中央,用藍色的絲線縫綴著「克子」兩個字。
洋子吃了一驚,連忙折疊了起來。
通常,一般人都只會綴上「K」呀、「S」呀之類名字的第一個拼音字母,可這張手絹上卻完整地綴上了「克子」這個名字,這似乎也說明克子是一個毫不含糊的理智派。
「是誰的呀?」道子從洋子手中抓過手絹說道,「哎呀,是克子的吶。像她那麼能幹可靠的人,居然也丟三落四的。」
洋子在大廠門口比道子先換好了室內拖鞋,來到了走廊上。只見一群四年級學生正在尋找著什麼。仔細一瞧,原來正好是克子她們那幫人。洋子若無其事地說道:
「是不是在找手絹?掉在校門口了。」
「哎呀,既然看見掉在那裡,幹嗎不幫著揀起來呢?」克子一個箭步跨了過來。
「揀是揀起來了,只是……」
「那太謝謝你了。請給我吧。」
克子一笑也不笑地逕自伸出了手來。
「什麼?發現是我的手絹以後,揀起來又扔掉了,對不?你真是太過分了。」
洋子不由得面紅耳赤,雙唇顫抖。正在這時,道於「吧嗒吧嗒」地跑了過來。
「這是克子掉的東西。」
克子為了洩憤一把奪過了手絹。
洋子頭也不回徑直沿著教室的台階爬了上去。
不知為什麼,今天從一大早起心中就漫延著一種莫名的落寞感,此刻因克子刻薄的舉上更是無限淒涼了。
「克子為什麼對我總是那麼偏激和苛刻呢?就彷彿每時每刻都在伺機尋找著我的過失一樣。」——洋子尋思著。她把教科書收進課桌裡,在心中許下了一個小小的心願。
然後她睜開眼睛,凝望著朝陽普照下的運動場。運動場上活躍著學生們天真爛漫的身影,響徹著她們爽朗快活的聲音。
洋子拿著桔黃色的法語課本一個人走了出去。
一年級學生圍成一個圓圈,唱著剛剛學會的外語歌曲。
洋子的心豁然開朗了。於是她尋著那歌聲走去。
少女們在絲柏樹的四周圍成了一個圓圈。而雙目緊閉著站在圓圈中央的正好是三千子。
她不時瞇縫起眼睛嫣然微笑著。
終於她笑出了聲來,一邊和大夥兒一起唱著歌,一邊兀自在中央像一根柱子似地亭亭玉立。
「哦,原來是在模仿五月花柱裡的情形吶。」洋子恍然大悟道。
說起五月的花祭,在西歐各國有這樣一種習俗:在繁花似錦,芳香撲鼻的嫩樹下,將美麗的少女遴選為女王,並豎立起一根美麗的花柱,少女們一邊唱歌,一邊繞著花柱來迴旋轉。
在這個港口城市的外僑住宅區的國際學校裡,幼小的異國孩子們每年也在校內的草坪上舉行著這種故國的花祭。
一年級學生們此刻正快樂地模仿著那種花祭,在光燦燦的朝陽中……
「我的女王三千子。」
洋子在心中囁嚅道。一年級學生把三千子選為女王,比自己成為學校的女王,更讓洋子高興。
她甚至忘記了克子那張緊繃著的面孔,心兒像少女們的歌聲一般變得清澈透明了。
看見少女們圍成的圓圈,「快扶我起來,快扶我起來」這句《薔薇活著》一書中的話語又索繞在洋子的腦海。
是的,不光是從疾病中勇敢地站起來。
還應該從家庭的不幸,從夥伴們的惡作劇中勇敢地站起來。
一想到這兒,洋子不禁湧起了一種信心:縱然所有的不幸一齊降臨,自己也能抵抗到底。她不由得心頭一熱,動情地呼喚起小小女王的名字來了:
「三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