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星期六,彌生去公司裡叫三枝子,一起回到家,把現成的香腸夾在麵包裡,匆匆忙忙地吃了,算是代替晚飯,兩人出去看電影了。大概是看了晚報的廣告,忽然想起來的。正準備晚飯的芳子,像是讓穿堂風刮過似的。
正幫著芳子做晚飯的千代子問:
「太太,那個人,今晚也住在這裡嗎?」在茶室裡坐著的御木也聽見了。她老把三枝子叫做「那個人」。
「住在這裡喲。」
芳子像要甩掉對方似的回答。
可能芳子也從丈夫那裡聽到,千代子讓苦苦戀著好太郎的妄想困擾的事吧。可這份妄想,若是植根於三枝子嫉妒的話,那麼,對好太郎也好,對芳子也好,大概都很難成為開心的笑話吧。
「那個人,連被子都還放在咱家裡呢。」千代子不服氣似的埋怨了一句。
「是啊。她有兩套嘛,所以一套就放在咱家裡了。她的簡易公寓很小嘛。」
「結婚時要帶走的吧。」
「結婚還不買新的。」
「那我家這套不要了吧。太太不妨去問問她呢?」
「我憑什麼要去管這種閒事呢。你真多嘴。」
「放在咱家的那套不是女人用的嘛。」
「什麼女用、男用的,臥具是睡覺用的,沒什麼區別。千代哇,別再想莫名其妙的事,說烏七八糟的話了吧。」
「上次住了一晚後,那個人的被子沒有曬過,一股男人的香煙味,碰都不想碰。」
「不會有這種事的。三枝子和母親兩人一起生活的呀。」
御木坐在茶室裡看晚報,聽了千代子的話,感到很不是味兒。特別是小姑娘談論別人臥具的話,聽了讓人不快活。
他想,三枝子的母親有在床鋪上吸煙的習慣吧。也許是三枝子父親用過的被褥吧。母親改嫁,有可能將前夫的臥具給女兒的。可話說回來,-原死以前,已經從三枝子母親家搬出去了近十年,香煙味還能留著嗎?御木覺得千代子說的話有點蹊蹺。
「彌生還不定心吧。」順子說。
「是啊。」御木漫應了一聲,「今天,看起來讓好太郎溜了,我還以為他們會在家裡吃飯呢。」
「啟一做了那件事以後,彌生會不會想讓三枝子來安慰安慰自己呢。儘管她自己沒這麼想。」
「三枝子也從母親那兒搬出來,正悶悶的。兩人關係很好真也不錯喲。」
「像是彌生這頭更依戀似的。」
「她人好唄。可是,彌生碰到那種事,還好沒什麼改變吶。真不錯呃。」
「內心怎麼樣可不知道哇。沒什麼機會,對父母兄弟反而難以啟齒吧。做母親的你,是不是該給她創造個說說心裡話的環境呢。這可比不敢提起,小心翼翼地放著要好多了。上次啟一君在咱家刺傷手腕時,你可是表現得太冷酷了吧。就是為了彌生也不該呀。」
「為什麼呀?乾乾脆脆的,彌生可沒什麼說的。那人變得神經兮兮的,也不是咱彌生的不好哇。有遺傳的吧。在九州,第一次遇到出水先生時,就聽了那些故事,我當時就有不祥的預感。」
「出水說的事情……」御木語塞了。
晚飯時,好太郎沒有回家。
御木回到了書房,今夜,他又打開了-原的日記-原丟開妻子,和情人一起生活;把日記裡那年月的-原和廣子,寫成小說的誘惑,最近,牢牢地抓住了御木-原給御木的信,剩下的都拿了出來,和御木給-原的信集中在一起,能夠幫助追憶。另外,-原和廣子的家御木還經常去看看。
可是,還有些理由讓御木下不了筆。第一,-原的遺稿難道沒有被盜用之嫌嗎?-原是作家-原的日記發表後,把它拿來作為材料,那是無可厚非的;掩藏掉那些日記,發表自己的小說,難道不是盜用嗎?第二,很可能會刺傷作為模特兒的廣子,還有-原妻子鶴子和女兒三枝子。那傷之深度,作家一開始即使知道,也無法預防。廣子帶著-原的孩子,回到原來丈夫那兒去了,鶴子和三枝子分開,改嫁了。這兩個人的生活中,難道沒有出現裂痕嗎?
御木最放心不下的是三枝子。讓母親丟下,來投奔御木家,難道自己沒有背叛她的信賴嗎?-原自己的長篇,寫到了-原愛廣子,拋開妻子的事,所謂的言情戀愛小說。很長時期那小說像是給鶴子和三枝子帶來傷痛;如果再續-原的長篇,即寫-原和廣子同居年月的事,那就是從戀愛走向生活,像是會給三枝子帶來更多的傷痛-
原在小說裡,沒有寫到戀愛後的生活。和情人一起生活後,熱情低落了,感到失望了吧。只寫了日記。御木據那份日記,試著寫-原,與-原關係很深的廣子、鶴子和三枝子她們,恐怕不會相信小說中那相當於-原的人物就是真實的-原吧。可是,她們自己心裡都各有一本賬,小說中的-原著是果真成為真正的-原,那才是怪事呢。三枝子沒見過父親和廣子一起生活-原和情人一起生活,沒有一刻忘記女兒,比妻子鶴子他更戀戀不捨女兒;因此老和廣子爭吵,漸漸鴻溝加深,如果這樣寫的話,御木可能給三枝子一些安慰,也可能在原有的心的傷口上撒一層鹽。三枝子的名字,在-原日記中隨處可見。
幾乎沒寫過模特兒小說的御木,躊躇著,很難將身邊的人們作為模特兒寫小說。死人無口的朋友,不管怎麼寫也不會提意見。
讓御木膽小的還有一層原因。為了-原的女兒,他已經虧了三百五十萬元了,會不會讓三枝子懷疑他是拿-原來做賺錢的種子呢?假如真的讓懷疑上了,他可真是有口難辯的呀。想寫寫-原的念頭,確實是在錢虧損後才起的,所以,也不能說御木自己一點不懷疑自己。起嫌疑的,大多已經潛藏了讓人懷疑的因素。
就這樣,越是克制著現在不能寫,越是想寫。這一時期,御木一邊讓-原的三冊日記本傷透腦筋,一邊飽受其誘惑-原的形象,一到夜裡,就栩栩如生地出現了。
索性把-原的日記全拿出去發表,倒也可以讓御木的野心一律消散乾淨。可以隨便利用廣子寄存日記的想法,可能完全錯了吧。
廣子送這些日記來時說過,御木要燒要丟,可以自由處置。廣子說她自己終於沒燒沒扔。廣子送來時,也許已經預感到御木會將這些日記以某種形式發表吧。好歹先打個電話給廣子問一問。
廣子立刻來接電話了,一聽到「我是御木」,對方馬上用「有什麼事」般的驚奇口吻說:
「啊呀,好久不見。應該是我去看您呀,您倒……」
「近來怎麼樣?」
「啊,托您的福。廣人也很健康。」
「這就好了。」
「哥哥們也很喜歡他……」
廣子先說廣人的事,是理所當然的。廣子是帶著-原的兒子回前夫那兒去的。兩個「哥哥」也是廣子的兒子,但他們與廣人的父親不同。廣子也許會想,-原的摯友肯定不放心那以後廣人的情況吧。可其實,御木幾乎忘了-原另一個孩子,三枝子的異母兄弟。御木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學校呢?」
「對了,學校也換了,和哥哥們一起呢。」
「是嗎?」
「過一陣子,我帶廣人來拜訪您。」
「然後是那日記的事,你寄存的……那日記發表行不行?發表在雜誌上,還是發表在書上還不知道。」
「是嘛,我可……」廣子吸了口氣,像是在考慮,「我可沒什麼……全委託先生了。您覺得為了-原先生發表的好,您就發表吧。您別考慮我的事。能讓我丈夫也讀一讀,這樣說來,我不去-原先生那兒就好了。可是我去了。和-原先生一起照的照片全燒了,除了燒掉,沒別的辦法。」
廣子有些興奮地說著,御木想,大概他丈夫、兒子都沒聽見吧。
「-原先生的日記,不管把我寫成什麼樣,我都無所謂的。」
「是嘛。實際上,我是準備把那日記當成材料,寫一篇關於-原的小說。」
「寫小說?御木先生寫嗎?」廣子的聲音變得明亮起來,「那些日記能這樣起作用,我也很高興的呀。先生,您真打算寫嗎?」
「也寫你的事喲。」
「寫我?我的事,先生怎麼寫我都成佛了。什麼都告訴您,只要派得上用處。」
廣子那麼起勁,御木覺得有救了。
誰知,電話一掛斷,御木又覺得自己根本沒搞清楚廣子為什麼會高興。「我都成佛了」,沒想到聽見這句話,會長久地留在耳朵裡。現在他覺得,得到了廣子的允許,等於得到了死去的-原一半的允許。
御木沒有把-原的日記給三枝子看過,他也想過,如果寫小說,在這之前讓三枝子看一下-原那本寫與廣子戀愛的小說,三枝子也知道得很清楚。
為了讓-原女兒讀東西,御木又重讀起那日記來,這時,「先生。」千代子壓低聲音在隔扇門外叫了一聲。
「怎麼了?」
「呃,有病的那位又來了。我請他離開大門口,他說,人不在家他也不離開。先生見他,我覺得有危險。」
「不會有什麼麻煩的。」說著,御木站起來,看看表,過了9點40分了。
如果還是「家庭的朋友」時的啟一,現在是不要緊的;可對現在的啟一來說,現在則是異常訪問之夜的時間。千代子說「又來了」,其實,自那天啟一在客廳裡刺傷自己左腕後,他一次也沒來過。
「先生,出去可不行。」千代子鐵青著臉,跟著御木來到大門口。
「哪裡有人?」
千代子咬著下嘴唇,用手指指門外。怒氣沖沖的眼睛裡露出野性。看不見啟一。御木想走下去,千代子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先生,給派出所打電話吧。」
「用不著。」
剛跨出大門,啟一從旁邊「蹭」地站起來。
「快走吧,到那邊去。」御木說。
不多一會兒,彌生就要回來了,讓啟一進屋,又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情。御木讓啟一站在門燈的近旁,仔細端詳啟一的樣子。
「你怎麼樣?打那以後?」
「啊,我想見見先生您。」
御木走了出去。啟一穿著同上回不一樣的西裝,還繫著領帶。
「打那以後,你怎麼樣?」
「啊!先生,有強迫神經症和不安神經症吧?」
「我可不清楚,很相像的病吧。你注意這種事,不就是神經病嗎?」
「『庫羅魯羅馬金』的發現,說是發現『盤尼西林』以來的大發現。」
「我可不知道,是什麼藥?」
「治療神經錯亂的藥。」
「你用了那藥好多了嗎?」
「我覺得好多了,可還是老看到自己自殺的幻影。看到另一個自己把自己流的血,從鋪席上擦去。」
「真可怕呀。」
「活著的自己還是怕見到血的,急忙忙地擦著血。」
「後著的自己勝利了。工作了吧。」
「啊,我想學做個出租汽車司機,天天去練習。」
「那可危險。」御木說,「危險吶,老兄。」
「車跑著還快活些。辦公室的桌子前者坐著,我可坐不住。」
司機的考試中,像是有精神鑒定的內容;御木還是感到危險,他又盯了一眼啟一:「那工作呀,我看你還是別幹的好。」
「不要緊。決不會出事故。」啟一充滿自信地說,「自己死了,自己變一輛汽車也可以。」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御木的不安還是無法解除。
啟一忽然抬起了左肩,逼近御木:
「先生,那丫頭,不趕出去可不行哪。」
「嗯?」
「我忽然想通了呀。可是,很奇怪。那丫頭和我顫了個兒。以前,我把那奇怪舉動的丫頭趕出了您家;這會兒,我的舉動怪了,輪到我讓那丫頭趕出來了。」
原來如此,御木不能說出口。
「對先生會不忠實的。我想您等著瞧吧。」
啟一的思索,御木不是一點兒不知道,只是想避開這個話題。
啟一基本上恢復了正常,有一件事想打聽一下。
「你去過新瀉嗎?」
「新瀉?越後那邊的新瀉嗎?」
「是啊。」
「沒去過。怎麼啦?」
「你聽說過叫加沼信子的女人嗎?」
「什麼樣的女人?」
「加沼信子呀。頭髮長長垂著的……」
「不認識,那樣的女人。」
「據說和叫道田啟一的人走過婚約。」
「婚約?簡直是無稽之談。哪有這種事。」
「你把彌生的信怎麼處理了?」
「信?彌生小姐的?」
啟一一說到彌生的名字,嘴唇就像在發抖。
「我覺得你還是把彌生的信還給她的好哇。」
「啊,先生,我知道了。」啟一呆立不動,「我馬上去取,立刻去拿來還給她。」
「不用,今晚不去也沒關係。」
誰知啟一已經像逃命似的向那邊走開去。他弓著腰,扛著左肩;御木在夜色蒼茫的街道上,目送著像瘸腿一樣的背影。
「先生,」千代子叫了一聲,「都擔心著,我後面跟著來了。我對太太說了……」
御木一進門,順子和芳子迎了出來。
「啟一來了嗎?」順子問。
「啊,像是好多了。說什麼來著,說是發現了治療神經錯亂的藥。」
「有治療神經錯亂的藥嗎?」
「一句話,都叫神經錯亂,還是有各種各樣的。一時的神經錯亂嘛。」
啟一也許還會再來一次送還彌生的信,所以,御木不太想說啟一的事。
「和那句老話說的一樣,沒有治療傻瓜的藥哇。」順子吐了一口氣,「千代子後面跟去了吧?」
「是啊。來預先告訴太太一聲。」
「鬼話。我可沒聽見呀。也沒對芳子說什麼吧。」
「是。」
「真是個怪孩子。我也很擔心,從門蔭裡一看,那孩子從便門出去了,剛才又從便門裡進來的。代我去看看情況,也許還可以。」
御木進了大門邊的客廳裡看電視,以便啟一回來的話,自己可以第一個看見。全家人都贊同將電視機移到茶室裡去,只有御木一個人反對。說是御木的書房裡會聽見聲音的,大家也拗不過他。
御木把旋鈕正好撥到民間廣播電視台的「女子摔跤比賽」的節目。女子摔跤,御木還是第一次看,那動作比男式摔跤更野蠻。拽頭髮,擰,掐,引逗,還有多處讓人發笑的把戲;叫聲裡夾雜著看客們的哄笑,這與看男式摔跤時的感受不一樣。那是奇怪的笑聲。御木不是沒覺察出自己瞧著不能看的東西。
芳子端著茶進來了,御木說了句不說也明白的話:
「女子的摔跤。」芳子心神不定地坐下,稍微瞄了一眼。比起男選手來,看上去更用力地甩出去,被甩出去的人發出歇斯底里的叫聲。
「千代的事,好太郎對芳子說過了嗎?」御木問了一句。
「沒有。沒聽說……爸爸也聽說了吧,那孩子老是從傭人房間裡偷看我們的房間。」
「聽說了,最近怎麼樣了?」
「最近好像好些了。白天偷看我在的地方也沒什麼稀奇的東西。只是那孩子把三枝子小姐看成眼中釘,妒忌心可強著呢。我倒沒什麼,可還是覺得讓她回去的好哇。」
「她可沒有回得去的家呀。」
芳子不做聲了。電視裡的比賽接近尾聲,四個女人混戰,又是接打又是摔,打得不可開交。
讓三枝子暫時住了一陣,又收養了千代子,真給媳婦芳子增加了負擔。千代子當做女傭來使喚,對芳子來說該算是個幫手;可是,這個家裡,千代子的地位有些曖昧,也許芳子做起來很難吧。另外,好太郎又把三枝子存的錢弄丟了,芳子的眼睛裡老露出痛苦的神情。即使御木想該讓芳子輕鬆點,可也還是找不到好辦法。彌生他們把三枝子帶到家裡來,該想一想芳子的立場吧。
要看電視,客廳裡天花板上的燈熄了,只點著一盞高高的檯燈。燈罩用的是很厚的布,只能照亮半張桌子。芳子站在微微亮著的地方,側臉的額上有頭髮的陰影。御木總想,稍微再露出些寬廣的額會更美些,可芳子用鬈發把它給遮住了。
「我呀,想寫寫三枝子老爺子,他和情人同居時的事,對三枝子她們不好吧。有-原的日記呀。」御木說著。御木很少和芳子談論這種話題。
「我覺得挺好的。」
沒想到,芳子漫不經心地、而且還是清楚地回答了:「三枝子小姐回來的話,問問看吧?」
「是啊。三枝子母親會怎麼想呢?」
「她母親改嫁了嘛。」
電視上的摔跤節目完了,放起了新聞。
「三枝子馬上就要回來了吧。」芳子出去了。
三枝子、彌生和好太郎還沒回家,啟一倒先來了。
御木出了門外,從啟一手裡接過了彌生的信。
「這些是全部?」
「是啊。」
信只有四封。御木覺得意外。
「其他的都弄丟了嗎?」
「沒有哇。一直讓我在您家出出進進的,彌生小姐沒給我什麼信。奇怪的信一封也沒有。」
「有個傢伙去了新瀉,騙了個女人,筆名叫夏山,聽說拿著彌生給道田啟一的信來著。」
「道田啟一,是我嗎?」啟一發出了驚慌的、恐懼的聲音。幽暗之中,看不到啟一的表情。啟一驚慌地往後退了一步:
「先生。我祝彌生小姐幸福。」
「啊。」
就這樣和啟一的緣分切斷了。御木進了大門,順手把彌生的信揣在口袋裡,朝書房走去。
讀彌生的信不好意思吧。想著想著,他覺得像是把自己女兒的什麼風流艷情揣在口袋裡似的,還是趁彌生回來之前先把信燒了吧。慌慌張張地開始燒信,御木劃了好幾根火柴,在信封的四個角點上了火。紙一半變成了灰,還剩著些墨水的筆跡,他用火鉗把信紙搗碎。彷彿在毀滅自己犯罪證據的文件似的,心裡還是覺得不踏實。他想把紙灰批到原來的煙灰底下去,連自己都感到動作笨拙。他用尖尖的火鉗去戳老是對不准。
燒著燒著,御木對彌生產生了一股強烈的憐憫之情。儘管不知道彌生怎樣深深地愛著啟一,可至少打算與之結婚吧,那青年頭腦出了問題,毀了婚約;給那青年的信,又在彌生毫不知曉的情況下,讓她父親全給燒掉了,真夠慘的。
和那青年訂婚約,父親御木也有責任。由於御木的舊因緣,御木一家不僅照顧啟一,還讓他作為茶室的親密朋友。
彌生回來了,先和三枝子一起到御木的書房露了露臉。
「我回來了。怎麼搞的,一股糊味。燒紙了嗎?」彌生問。
「啊,燒了些舊信。」
「今晚又來彌生這裡求住一晚。」三枝子寒暄了一句。
「請吧。」御木說,「明天是星期天,那對快活的學生夫婦大概也會來玩。」
「叫公子的小姐吧。見到那學生太太,可有趣呢。」
「好太郎怎麼了?」御木不知是問彌生還是問三枝子。應該由同一公司裡幹活的三枝子來回答,可彌生也去公司找過他們。
「好像溜走了。」彌生笑了,然後稍微正色了一些,「爸爸,三枝子去公司後,已經有兩個人提出結婚申請了。一個是直接對三枝子說的,一個是通過哥哥傳達的。」
「是嗎?」
御木俯視著勾勒出抒情線條、低著頭的三枝子。
「公司裡的人嗎?」
「是啊。」彌生回答。
「公司裡的人,好太郎該很熟悉吧。」
「哥哥呀,說兩個人都不好,他反對來著。」
「三枝子小姐呢?」
「聽說也不是很有勁的。」
「那就沒說的了。」
「嗯。可是,剛進公司就立刻有兩人來追,真讓人羨慕哇。」
「都回絕掉了嗎?」御木問三枝子。
「是的。」
「不是好太郎反對的關係吧。」
「不是。」
「好太郎的意見靠不住喲。這樣說來,和三枝子相稱的青年,就是在我的腦子裡也沒有浮起來……」御木連自己都注意到自己的說法莫名其妙,「你知道彌生的事吧。也那樣的失敗了。是我的責任,誰也沒去反對的關係呀。」
「是我的責任呀。」彌生說。
三人都不想把這個話題深入下去,一起從書房裡走了出去。
好太郎回來得很晚,有些醉了。
彌生的房裡傳出了長長的說話聲,幾乎都是彌生的聲音,聽不到三枝子的聲音。
第二天,沒想到學生夫婦出現以前,廣子倒先來了。
御木在書房,三枝子在彌生的房裡,她大概不知道有人通報廣子來了吧,御木感到為難。他要廣子腳步輕輕地去了客廳。
「-原的三枝子小姐來我女兒這裡了。」御木直截了當地說。他想,在這以前,通知廣子一聲就好了。
「是嘛。」廣子一點也不驚慌,「來得真不湊巧哇。讓先生為難了吧。」
「還是不見三枝子小姐的面好吧。」
「我對-原先生的千金小姐,除了道歉,也沒有別的什麼,我馬上就告辭。前幾天,為-原先生的日記,您打電話給我,今天來可不是為這事,我覺得應該來看看先生。」廣子拿出一盒點心。
「哪裡又要你破費。」
「不。我來這兒,讓-原先生的小姐知道不行吧。先生和我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裡,他常常把小姐的照片拿出來看呢,很是想念吶。在我面前他也從不掩藏,所以我也和他一起看她的照片,想起來真傻喲。就是我,現在的丈夫那裡丟下兩個孩子呢,生了-原先生的孩子後,我並不怎麼去想以前的孩子。我老想,大概做父親的要比做母親的更留有愛情吧。女人讓男人吸引住了,和先生一起生活,我覺得自己也喜歡上照片上的小姐了。」
「幾時的照片?」
「還沒上中學之前的。從那時起開始漂亮起來了嘛。」
「是嘛。」
「-原先生去世後,翻翻他的日記,到處可見寫著小姐呢。」
「是呀。」
「先生,那日記要是有用的話,先生請自由使用吧……」
「上次電話裡,你已經說過了。可是,不會給廣子你現在的家庭生活帶來什麼麻煩嗎?」
「丈夫把我領回去,也有糊塗的地方啊。稍微說了兩句,他就嘿嘿地,說什麼你倒好,兩次成了小說的模特兒,只是盯住我的臉看了一會兒。他和先生們可完全是兩種人。」
「那麼,過得怎麼樣?至少家庭是和平的吧。」
「和平嘛,以前也很和平。和平的日子,是我謀反的呀。」
聽廣子的口氣,她是在迴避「現在的和平」。御木懷疑自-原忌日起,她是不是突然老起來了。廣子的這份年齡,身體一發福,就往往顯得老氣,也許廣子的家庭並不和平吧。
「先生,能讓我見見小姐嗎?」廣子把話題又拉回到三枝子的身上,「我真想見見她呀。」
「是嘛。」御木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廣子又說:
「-原先生忌日那天,我拿去的白玫瑰花,是她幫我插在花瓶裡,供放在先生照片前的吧。」
「是啊,有那麼回事。」
「那時可真是救了我呀。」
「那也並不是三枝子小姐對你表現出好意啊。」
「那當然囉。」
「在這裡,你和三枝子小姐就是見了面,也不可能產生新的關係呀。」
廣子臉色陰沉下來,望著御木,稍稍不做聲了。
「太太后來過得還好嗎?」
「你是說鶴子?」
「是啊,我也聽說太太改嫁了……」
「咳,你從哪兒聽來的?」
「從哪兒,先生,就是我也明白的。是京都的紡織廠老闆吧。」
「鶴子再婚可從沒上我這裡來商量、報告嘛。」
「她小姐在,她說出來不就一回事嘛。」
御木感到,廣子和-原的生活,讓她多少有些留戀吧。與鶴子不同,廣子是在-原死後與他分手的,有些留戀也許是理所當然的吧。可是,鶴子不是也在-原死後,把他的照片掛在茶室裡,看來也含有思念的情緒。回到原來丈夫那兒去的廣子,不自然、不幸,由此引出對-原的懷念吧。
當御木告知廣子,想根據-原的日記,把-原和廣子的日日夜夜搬上小說,廣子當然會感興趣,今天看上去,她是來促成這事的,也許廣子對現在的丈夫懷著反叛心理吧。一想到這些,御木不知不覺地煩躁起來。
說不定,即使是在虛構的小說裡,這個女人也好,鶴子也好,還是不把她們呼喚到世人耳目中來得更安全些。
另外,御木如果真寫成小說的話,那麼,那個丈夫是最該同情、最有趣味的:你看他,讓妻子和作家-原戀愛,用廣子的話來說,因「病態的嫉妒」,讓人奪去了老婆,幾年鰥居,待-原死後,才能讓廣子回到原處。可-原還一點不知道這個人就死去了。
這個人和廣子的結婚生活,從今往後一直得持續到死;這樣看來,廣子讓-原奪去的幾年,從時間上講,並不算漫長。這個丈夫的忍耐和寬宥,結果能解決人生而去吧。
「-原的日記看來還是燒了的好。」御木說。
「那可就全交給先生了,請隨意吧……」廣子一臉夢幻般迷茫的表情。
廣子告辭後,御木回到了書房,趕快把-原的日記拿到院子裡去燒。比昨天在書房火盆裡燒彌生給啟一那些信,燒-原日記的心情要開朗得多。好天氣的下午兩點,陽光朗照。
「我又覺得一股焦蝴味,今天也在燒筆記本嗎?」彌生和三枝子兩人下到院子裡來。
「啊!過去的灰塵。把自己寫的東西全燒了,心情很好吧。」
「這和畫家燒作品不同,印刷的東西其他地方還有哇。成絕版可不行噢。」彌生說。
「三枝子小姐,這是三枝子小姐父親的日記本。」
御木也覺得不能再隱瞞了。
「三枝子小姐的事也寫了很多,可沒能讓三枝子小姐看看。」
三枝子「啪」地把眼睛衝著御木,嘴唇僵住了,什麼也沒說。
御木蹲下擦著了火柴,點燃了竹片的頂端。
「三枝子小姐,你只要按自己的方式記住,回憶你父親就夠了。其他形式,告訴你的,補充你父親的形象,也許真的是不純不潔的空想。對父親必須有什麼樣的記憶,不是即沒必要也沒有限度嗎?」
「是嘛?」
「這本-原的日記,寫的是和廣子的生活。」
「是啊。我想是的。」
正說這話的時候,波川和公子學生夫婦出現了。沒進屋子,先兜到院子裡來了。
御木在燒什麼,波川他們不可能知道,但是,三枝子臉卻紅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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