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裡的叫聲是啟一發出的,他用小刀刺傷了自己的左腕。
御木打開門時,啟一已經倒在地板上。御木看見了血,看來血管沒有被割斷。御木叫著啟一的名字,搖著他,「昏過去了。」御木抬起頭望著順子。
「就這點小傷男人會暈過去嗎?」
「是啊,說是以前這兒也讓人割過,也昏過去了。有繃帶嗎?」
「繃帶?家裡有嗎?」順子總算定下心來了。
「沒有的話,漂白布、白毛巾什麼的都可以去拿來。再去給醫生打個電話。」
「把醫生叫到家裡來嗎?報紙上會宣揚出去的,我不幹。所以我才問你要不要緊嘛。」
「你能不能快一點。」
「你可別叫喚喲。別讓彌生聽見。」順子叮囑了一句走出了門。關上門,還特地看看門有沒有關好,把門把手搖了幾下。
順了沒有被嚇著,御木也安定下來了。
還好不是割破血管般的出血。傷口也沒什麼大不了。御木自己的狼狽讓順子忽地冷靜下來了。他往下望望啟一,除了那張不快的醜陋的臉,什麼也沒有。眼睛和嘴,說他安詳吧,說他無力吧,反正都緊緊地閉著,整個臉上飄蕩著不吉利的陰影。是臉發青的關係吧,額上的骯髒掛到了眼睛上。沒有一絲皺紋的臉反而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看上去不是痙攣,也不是呼吸的連動,可兩頰上的肉卻一抽一抽地動著。眼睛閉緊,發狂的似乎只有流出的血。御木突然感到一陣不安,啟一睜開眼睛後該不會發瘋吧。
血像是止不住似的,不斷從西服的袖子裡滲出來,流到地板上。御木想看看傷口,從西服的破孔中插進手,手指沾上了血,他嚇了一跳趕快把手挪開。西服的袖口裡像是積滿了血。
大門口傳來汽車剎車的聲音。
「快,我叫好了車子。」順子進來說,還拿來了繃帶和紅藥水。
「車?醫生來了嗎?」
「沒有。用車把他送到外科醫院去吧,家裡可不行。」
「好吧。」說著,御木的手又讓順子嚇了一跳。
「啊呀,你的手……沾上血了呀。用這個擦一下。」順子遞過繃帶來。御木從啟一西服破口處,往傷口周圍灑上紅藥水。
「真討厭吶。西服脫不下來,繃帶纏不上去呀。」
「往西服袖子上一圈一圈繞上去得了。快一點,快一點。」
御木照她說的做了,「把他弄醒帶去吧。」
「不驚醒他弄走不是更輕鬆些嗎?把他弄醒發起瘋來可吃不消。」
「太重了喲。你幫我抬抬腳吧。」
「我可不行啊。」順子抽開身把手背在背後,「今天是三枝子母親的婚禮之日,我沒辦法請她幫忙,又不想讓彌生看見,千代子也害怕,我們家沒有敢碰啟一的人了。讓司機來幫幫忙吧。」
「算了吧。」御木想把啟一抱起來。他把手臂從頭頸和膝蓋裡側抄進去,啟一的身體彎曲著縮小了,這樣會讓他恢復神智的吧。御木做好了防禦的準備,於是,弄得自己筋疲力盡。正像順子說的那樣,手腕上這麼一點傷,年輕男人會暈過去,實在不是普通人呀。受傷之前,啟一讓左腕根部有「那東西」在,嚇得驚慌失措,也許就是為了扎「那東西」,才用刀的吧。比起受傷來,大概恐怖才是讓他失去知覺的原因。
站在房門口的順子忽地叫了一聲:
「啊,快進來,快進來。」她的頭朝著大門口,御木也把啟一放下,走出去張望,原來是學生夫婦波川和公子倆來了。
「先生,您怎麼了?」波川看到了御木沾滿血的手。
「先生,您受傷了嗎?」公子也問了一句。公子清亮的嗓音,讓御木鬆了一口氣。
「波川君,正好來幫我一下。有個神經錯亂的人在我家客廳裡割破了手腕,要把他送醫院裡去。」
「有這事……」
波川趕快脫了鞋,擺出一副面對狂暴的架勢。
「發癲狂嗎?」
「已經失去知覺了。」
波川把兩手抄進啟一的兩肋下抱起,御木抬兩腳,這比搬身體要輕得多,兩人毫不費力地將啟一抬進車裡。
御木懇求波川陪著他一起去醫院。
「半路上發起狂來,先生怕要為難吧。」
「不,還沒到狂暴的地步呀。就是狂暴,對我也不會發作的。」御木說,有波川在,他心裡安定得多,「你有沒有自信制止狂暴?」
「沒什麼自信。說是說神經錯亂的人有力氣,可這個人嘛……」波川看著兩人之間的啟一。也許是啟一往後仰著深深靠在椅背上的關係,他翕開著嘴唇,並排的潔白牙齒很漂亮。不用說,波川肯定不知道啟一與彌生婚約的事。
他們把啟一放在外科醫院,立刻回到了家裡。
「怎麼樣?」順子一個人迎出來。大概是聽到汽車聲音了吧。
也許是想等進客廳再問,順子打開了門。
「喂,幹嗎還不擦掉血跡?」御木不由地火氣上來了。
「家裡沒人敢碰啟一嘛。」
「說什麼?你打算就這樣放著?」
「都是你放那人進來呀。」
「就這樣放著嘛?讓這血就這樣流在地板上嗎?」
順子啞口無言,停了會兒說:「我不幹。」
自己來擦,御木又說不出口。
「太太,給我塊抹布什麼的。」波川開口了。
波川擦著地板,御木和順子默默地站著。順子對啟一徹底憎惡的態度讓御木感到驚奇。
啟一和彌生不給御木夫婦打招呼,就私定終身的事本來就讓順子耿耿於懷。啟一受自己家庭的照顧,大學畢了業,隨便來往於茶室,所以順子覺得沒有不做聲就過去的道理。而巨,順子得知兩人的婚約,還是在那婚約破裂之後。在九州,從御木老朋友那裡聽到御木和啟一父親道田之間的恩恩怨怨,順子心裡已經有些疙疙瘩瘩的,誰知回家一看,彌生又碰上那倒霉的事。順子曾說過,啟一該不會是為他父親報仇才用「先騙後扔」的方法來耍弄彌生的吧。
如果這個啟一真是腦子出了毛病的話,也許當初就該斷然地不讓他接近自己的家庭。現在還讓他到客廳裡來,簡直就像拿彌生開玩笑,過後還有麻煩呢。這不,啟一瞅了個空檔用刀刺了自己的手腕。
波川把那把還丟在地板上的小刀撿起來,問:
「這個,怎麼辦?」
「幫忙扔到垃圾筒裡去吧,和那塊抹布一起。真是,還把尖刀帶到別人家裡來。」
「也不是什麼尖刀。用這刀可割不了。」波川把小刀舉過頭頂給他們看。原來是一把不值錢的舊刀,像小學生削鉛筆用的。
「可是,幹嗎要把這種東西帶在身上呢?沒什麼大不了的傷口吧。」
「是的。」
「神智恢復後怎麼樣了?」順子看著御木問。那雙與平時一樣黑黑的,很溫柔的眼睛。
「嗯。還是很興奮,讓他在醫院再躺著歇一會兒。」順子沒有詳細問,就和波川去了廚房。看上去是帶波川丟掉那刀和抹布的。
御木想起醫院裡神智恢復的啟一。傷痛讓他皺起眉:
「先生,請原諒我吧。我,我已經刺中那東西,那東西了。已經不要緊了。」他眼眶裡閃著淚花。
真的不要緊了嗎?儘管他刺了自己的手腕,啟一所說的「那東西」已經離開他了吧。御木一點也鬧不清楚,這樣能使啟一的頭腦恢復正常呢,還是漸漸瘋狂起來呢?無論如何,今天給他付了治傷的醫藥費,他想不清楚該是與啟一的關係就此打住呢,還是繼續下去。御木邊想著邊朝傳來年輕女人聲音的房間慢慢走去。好意和親切中途丟棄,變成「無」了,於是,就要變成仇敵嗎?假如啟一讓御木給拋棄了,那麼啟一會不會像他父親那樣去自殺呢?
御木很同情為道田而自殺的那位情人,但他不同情道田。話說回來,如果他們的兒子啟一也自殺的話,御木卻會覺得自己是有責任的,他感到了不安。順子對背叛女兒的男人,突然改變成冷酷的態度,御木對此也有反感。御木自己也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順子。御木忘了這種東西也潛藏在順子的心裡,在家庭裡平穩地繼續著。
還是年輕的學生波川幫著把啟一送到醫院裡,又一點不嫌煩地擦去地板上的血,這些舉動都讓御木抱有好感。同時他又覺得很奇怪,波川兩次來都碰到了啟一。
「喲,好漂亮。」御木裝作沒事的樣子進了和式房間,想看看彌生的情況。彌生也裝出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彌生知道啟一來了,這房子又並不怎麼寬敞,不可能一點沒聽見剛才的騷動。
彌生、三枝子和後來進來的公子,加上芳子在一起,房間裡早早地點上了燈,桌子上花瓶裡插著公子剛送來的薔薇花束。從這房子裡讓人拉去醫院的啟一,與這屋子裡的氣氛簡直有天壤之別。斟著紅茶的銀色杯子,也折射出電燈的光。三枝子、公子一看到御木進來趕快坐直。
「公子小姐,波川君和我一起回來了。」御木一邊說著,一邊坐下,「和三枝子小姐第一次見面,不認識吧。」
「啊,彌生小姐已經給我介紹過了。」公子回答說。
彌生像是沒有好好化妝,這三個人並排在一起,看起來還是女學生公子最快活。自家的芳子不算,只有公子已經結婚了。
「先生,您做我的證婚人,而且還在東京、新瀉、福岡做三回,三枝子聽了可羨慕極了。」公子說。
三枝子抒情的臉上,罩上了一層薄薄的紅暈。到底還是三枝子的美貌最動人。
「我是委託證婚人嘛。公子小姐和波川君一起在大學裡,說是唸書不怎麼樣,倒是專門研究結婚的對象來著。」御木笑著說。
「我不是說過,那研究全弄錯了嘛。」
「這話可沒道理。研究沒錯的地方,我今天可是已確認過一部分了呀。」
「波川做了什麼事?」
「這個嘛……」御木的話含混起來了。
芳子很拘束地坐著。御木驀地想起,剛才順子在數不敢碰啟一的人時,提到了三枝子、彌生、千代子的名字,獨獨把芳子給數漏了。彌生像是故意避開御木的目光,芳子倒像是很注意御木臉色似的。
波川和順子一起進來了,兩人都沒說啟一的事。
「太太。」傳來了千代子的聲音。
「洗乾淨了就拿進來。」順子坐著說。
又是一番熱熱鬧鬧的談話,千代子端進水果來。千代子那又細又長的白頸子,湊近薔薇花更顯得白淨。
「波川君,多待一會兒不要緊吧。」順子說。芳子跟在順子後面,一起上廚房去準備晚飯去了。
波川夫婦和三枝子是初次見面,彌生必須坐著應酬,剛才她盡力表現出莊重,可一會兒就變得無精打采了。三枝子也像是在考慮要不要去廚房幫忙的事,今天還有她母親改嫁的事,真有些心情沉重。
兩天後的下午,狂風暴雨大作,外科醫院打來電話。彌生去接了。
「爸爸,醫院裡來電話問,能不能讓啟一出院。」
彌生來到御木的書房,用純粹傳達的口氣說。
御木關上板窗,打開燈,正在讀美國的翻譯小說。是一部描寫人類的殘暴野性,給人深刻印象的作品。
「讓他去吧。不是什麼需要住院的大病。只不過是興奮過度,暫時擱在醫院裡罷了。」
「去跟醫院說可以讓他出院嗎?」
「嗯,我來接。他們說病人安定了嗎?」
「我可什麼也沒有去打聽。」
「這鬼天氣可怎麼辦?也許還是讓醫院留他到天放晴再讓他出院的好。」御木在走廊上邊走邊說,「他大概連傘也沒有吧。」
就是有傘,也無法擋住這麼大的風雨,御木覺得自己脫口而出的話裡像是含著其他什麼話。
醫院裡的醫生說,病人自己要求今天出院。
「他情緒已經穩定了嗎?」御木在電話裡問。
「是啊。呃,看來沒什麼問題了。只是還有些憂鬱,有些焦躁罷了。」
「這種情況,讓他在這種的天氣裡出來會不方便吧,就讓他再多呆一天吧。」
「好吧,醫院方面怎麼都可以,我們去通知病人吧。讓病人來接電話嗎?」
「不,算了。」
「就是出院,看來還得讓他常常來醫院看看。」
「好吧。」
然後,御木不做聲,掛斷了電話。
大概啟一說今天出院沒人去理睬吧。外科小醫院不是神經科醫院,所以如果沒有大不了的危險,也許啟一的頭腦少許有些怪,醫院也並不把他的病當成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御木想,呼應著這暴風雨,也許啟一也不會有什麼狂暴吧。
御木在打電話的時候,彌生一直站在走廊上。狂風暴雨從玻璃窗下滲進了走廊。
「這裡也關上板窗吧。」
「好吧。」
父女倆從防雨套窗裡拉出極窗,他們聽到了打在板窗上的雨聲。
「像是要停電了,有蠟燭嗎?」
「該有吧。我去看看。」彌生回答,打開了走廊上的燈。「爸爸,啟一怎麼了,我可一點都不知道。」
「沒你彌生的事。」
御木感到一種不安:讓雨淋得像個「落湯雞」似的啟一出現在大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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