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群的小鳥沿著鐵路飛來了。它們飛的高度也就是剛剛掠過城市房屋的房頂而已。
鳥群裡的三四隻山雀,好像今天依舊要從這裡越過花子的家後面那片樹林,然後回到湖濱,彷彿為了把這個意圖告訴花子,所以才落在她家的合歡樹上。因為花子就靠著那合歡樹坐著呢。
山雀像滑稽的走鋼絲演員一樣,頭朝下吊在小樹枝上不停地打轉轉。用它那撒嬌似的小聲一個勁兒地說個沒完。
卡羅立刻豎起耳朵。花子按了按卡羅的肩膀。
卡羅特別聽花子的話。它雖然想縱身跳起去追小鳥,可是經花子一按便老老實實伏下身來,把兩條前腿伸了出去,然後仰頭看著合歡樹枝。
花子摸了摸卡羅的頭。原來這條狗正在看著小鳥。
花子能夠知道落著小鳥的樹枝在搖動。花子即使背對著樹也能知道樹上有小鳥。花子十分高興。
山雀聽到飛到前面去的小鳥們的呼喚聲,便登上樹頂,此刻正飛離合歡樹。
花子露出可怕的神色。她突然迅速而猛烈地跳了起來,與此同時喊了一句什麼。彷彿發了瘋一般,簡直就像猴子大發脾氣。
難道花子是想把小鳥抓住麼?
原來她是想對小鳥說:
「可不能走了。」
花子是一時激動才猛然跳起來的。
她發出的奇怪的喊聲,就像寂寞孤單的野獸失聲痛哭一般。
因為跳得過高,所以花子踉踉蹌蹌地落到地上。
卡羅大吃一驚撒腳就跑,可是似乎它感覺花子有些可憐,便湊到花子跟前不停地搖它的尾巴。
花子狠狠地踢了那條狗一腳。
卡羅的腦袋挨了踢,只是晃了兩三次腦袋,身體照舊往花子跟前靠。
花子用拳頭打卡羅。她是說:
「小鳥去哪裡了?」
花子常常大動莫名其妙的肝火。
「花子的小心眼兒……」
她媽媽這麼叨咕了一句,但是她也毫無辦法。
卡羅是很清楚「花子的小心眼兒」的。
不過,就在花子敲打著年羅的腦袋的過程中,她感到心煩意懶,有些乏了。
她像原來一樣地靠著合歡樹坐下來。她想:
「小鳥去哪裡了?」
花子是看不見廣闊天空的。
當花子意識到的時候,她發覺自己的一隻手抓著一把合歡的葉子。大概是她跳起的時候無意中揪下來的吧。
羽狀的汁子,在花子的手裡漸漸地閉合了它那梳子齒一般的細長葉片。花子用手指碰碰它,覺得它好像很害羞,合上了睫毛就睡著了一般。
太陽已經落了。
晚風陣陣。
山澗的背蔭越來越濃也罷,晚霞斑斕多采也罷,日落西山也罷,這些,儘管花子一概不知,但是,因為她的臉頰和脖頸的溫熱感會悄悄地消失,所以她會感覺到白晝去了。她想:
「究意去哪裡了?」
她不喜歡傍晚。因為她有滿肚子悲傷和憤懣真想哭喊著大鬧一場。
不過花子知道,小鳥歸來的時候,再過不久傍晚的火車就會開來。
花子家的院子緊挨著鐵路。
花子今天到院了裡來,就是為了等候火車從這裡開過去。
花子很喜歡火車,這不僅僅因為她父親在這個車站當站長。主要是她認為火車在這個世界上是最強有力的。
火車能夠把花子那關閉於黑暗中的幼小靈魂搖撼得驚醒過來。雖然她看不見火車,也聽不見車輪聲和汽笛聲,但是火車震動大地的震感卻能傳到花子的身體上來。花子彷彿被大地吸住一般。每當體會到大地震動的時候,她自己的身體也在顫抖。
像玩偶一樣缺乏表情的花子那張臉,這個時候會顯得生機盎然很有光采。
花子曾經由她父親抱著撫摸過停在站台上的火車。
「危險哪,花子,好啦,快開車啦。」
儘管父親這麼說了,可是花子全當耳旁風,甚至想摟抱住火車不放。
「火車天天來的呀,以後看的日子多著呢。」
父親硬是把不聽話的花子抱走,離開火車。
有一次她父親帶她去摸鐵軌。
花子兩手撫摸鐵軌,還在這鐵路上走過。邊走邊說:
「這通到哪裡呀?」
她覺得這鐵路好像沒有盡頭,筆直地通往許多地方。
花子好像第一次茫然地知道了世界廣闊,於是有神秘的恐怖和憧憬……
從此以後,花子總喜歡到鐵路上上走。
有一天,花子使勁牽著保姆的手堅決要求她帶自己到鐵路上去,使保姆阿房十分為難。
「好啦,走到頭了。再就是鐵橋啦。咱們可過不了鐵橋。」
儘管這麼說企圖制止她,但是花子根本不聽。保姆想,如果不讓她知道這樣絕對不行,那可不得了,就立刻把花子抱起來,把她帶到河邊上:
「要掉河裡啦!」
搖著花子的身體假裝要把她扔進河裡。
花子吃了一驚,她立刻軟了下來,使勁蜷起兩條腿,一動也不動。好像引起了痙攣。保姆嚇了一跳,便背著她回了家。
花子真以為世界到了末日,因而很害怕。彷彿窺見了世界盡頭的地獄那樣害怕。
但是花子知道火車是從那座鐵路橋上開過來的。她想:
「火車是從哪裡開來,又開往哪裡去呢?」
火車開上鐵橋時的震動,首先傳給花子的身體。然後是過一會兒彷彿火車消失了,最後轟隆轟隆地從花子的眼前開過去。
今天和往常一樣,火車一開上鐵橋,花子就屏住呼吸等著它。
工夫不大,地面就開始顫抖了。就像淒厲的暴風雨的中心部位一般,火車搖撼著花子的身體開了過去。
這時的花子必定是緊緊地抿著嘴,胸脯頻頻起伏。似乎有一股不可名狀的強大力量衝進花子的身體一樣……
火車的車窗透出燈光。但是花子看不見那些燈。不過她知道火車裡一定有很多人。
孤零零的花子想,那火車裡該有自己的朋友吧。
但是花子還不知道,那些坐火車的人每天過來過去好幾次,究竟是相同的人呢,還是各不相同的人?她只知道火車總有人坐。
花子一挺身站了起來,向火車頻頻擺手。擺得兩臂累斷也不在乎。
坐在火車上的人,是不是從車窗看到了挺直身子站在合歡樹下的一個小孩子,正在發了瘋似的向他們揮手呢?看到了那個彷彿向天訴說、對神呼喚的打著奇怪手勢的孩子呢……
好像火車到站停了下來,好像火車開出了站台。
花子神情淒然地站在那裡。儘管她還不像剛才山雀飛走時那麼發火……
傳來晚飯的香味。
花子正要回屋子去的時候,卡羅叫了一聲便箭一般地向大門衝去。
「是誰來啦?」
花子居然從庭園的樹木和花圃之間靈巧地穿行,追著卡羅而去。那動作之準確誰都不會想到她是個失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