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瘦弱的手上的手
明亮的日光照射在臉盆的熱水裡。
剃鬚膏是民子送來的禮物。
義三從嶄新的膏管中擠出些許,聞了聞它的氣味。
在小圓鏡子裡,義三看到了大病之後的自己的病弱的眼睛。鬍子也從來沒有蓄過如此長。
圓形的陶制火盆上坐著一個小水壺,裡面散發著煮沸了的咖啡的香味。
「湊合刮刮就行了。」
民子說話的口氣又像是母親或姐姐一樣。
「嗯。」
義三繃著嘴,一邊刮著臉一邊應道。
「不過,你這手還是挺有勁的。我以為它要發抖,挺危險的。」
「沒事。已經沒事了……」
義三轉過頭去,發現民子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刮鬍刀片的移動。不過,義三並沒在意。
今天已經是新年的第四天了。
要是沒有民子的照護,自己這條命恐怕早就沒有了。義三想。
當然,也未必就會死掉。義三是個醫生,他相信今天的醫學,也熟知新的治療方法和它們的效果。
但是,他也不是沒有見過那些在大醫院裡因偶然而死去、因偶然而生還的病例。的的確確,有時事情就是來自於偶然。
其實,義三不是就沒能救活房子的弟弟嗎?!雖然房子的弟弟不是義三治死的,但是義三終歸沒能讓他活下來。另外,義三作為醫生不是也讓自己生命垂危了嗎?!
或許正是民子才救活了自己。自己應該這麼去想,應該記住民子的恩情。
義三對於病重時的情形已經什麼也記不得了。儘管如此,他卻留下了對於病痛的記憶。這會使他一輩子也難以忘卻的。
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就在這新舊之年交替的夜晚,義三終於恢復了正常的意識。在宿舍管理人的妻子的好意安排下,義三喝上了吉慶的屠蘇酒,吃上了美味的雜煮菜。
31號晚上,民子很晚才回到自己的家。不過,新年的上午她又返回了義三的住所。
2號、3號,義三漸漸恢復了體力,但他仍然躺在被子裡休息。他把自己全部交給了民子,在內心中享受著這一切。
雪白的漿洗過的褥單的邊角上,用墨寫著兩個小字:井上。
「井上。」
義三把民子的姓讀出聲來,問道:
「這是你寫的。」
「對。往洗衣店送時寫的……」
義三隻有一條褥單。為了替換下這條髒污的床單,民子從家裡拿來了這一條。
毛巾睡衣也是全新的。還有枕罩、杯子、香豌豆花都是民子帶來的。義三簡直就像睡在民子的世界中。
「那位小姐真是仔細,體貼人。」
管理人的妻子對民子讚不絕口。
「當個女醫生,真是太可惜了。」
「當醫生的就得仔細,體貼人。」義三說。
義三的枕邊摞著桃子寄來的三封信。桃子不知道義三患病的消息,所以每封信上都寫著同樣的話:你早點回來。你為什麼還不快點回來呢。
昨天收到的信裡還夾著從地方版的報紙上剪下的天氣預報,還有一張積雪量的表格。這表格像是桃子畫的。
天氣預報是這樣寫的:12月31日,北風,晴,傍晚有霧。明天1月1日,北風,陰,下午有雪。
生長在雪鄉的義三看到預報,心中生出對雪的思念。
從幼時起,每到寒氣逼人的冬夜,義三都是在對翌日降雪的祈盼中進入夢鄉的。
這個寒假,他本來也是準備回去看雪的。但沒想到得了這場大病。按這種狀態恢復下去的話,過了1月7日的七草節,就可以看到家鄉的雪了。
不過,在回家之前,一定要去看看房子,看看那個像風中搖曳的火苗般的房子。
義三呆呆地用手摸了摸刮好了的下顎,想著自己的心事。
在義三的身後,飄浮著咖啡的香味,還有勾人食慾的烤麵包的清香。
「啊,痛快多了。」
義三把棉袍的前面掩了掩,坐在民子身旁的桌前。
「穿上布襪子。不穿要著涼的。」民子對義三說。
「我哪有布襪子那麼好的東西。」
「那就穿襪子。」
「你還真有點吹毛求疵。」
義三隨口開了句玩笑,然後老老實實地站起身來。他打開壁櫥,準備找襪子。
看到整理得十分規整的壁櫥,義三不禁一驚。襪子都被洗得乾乾淨淨,而且每雙都捲成一個圓團放在那裡。
「這全是你幹的?」
「是啊。我沒事幹嘛。你整整昏睡了兩天啊。」
「讓你真是幹了不少事啊。我要是再多睡些日子就好了。要是睡上兩三個月,像蛇那樣冬眠就好了。要是那樣,你說不定還會建成個像模像樣的房子呢。」
「你舅舅不是正在建大醫院嗎?!」
「我可不是灰姑娘。」
義三頗為愉快地嬉笑著,望了望這位親人般的女友的眼睛。
民子的眼神中充滿著溫情與滿足。這使義三的眼神頓時變得認真起來。
當義三拿起匙子準備加糖時,民子的手放在義三的手上。
「你真是瘦了。說什麼也是得了一場大病啊。」
民子用手握住義三的手腕。
「是瘦了。你看,大拇指都可以挨到中指上了。當然,你的手指細長些……」
民子鬆開手。
「要不是你來了,這個年,我大概要到那個世界去過了。」義三深有感觸地說。
民子高興地,像打機關鎗似的說:
「我第一次來是在聖誕節的前夜。你病得真重啊。可是,我一看到你的臉,你就大聲對我說『正等著你呢』。」
「對你說?我可是一點兒也記不住了。」
義三用潔白的牙齒咬著麵包,又看了看民子的眼睛。
民子的話使義三想起了自己在高燒的折磨中,在昏睡的過程裡曾一直在等待著一個人的到來。也許他盼望的正是房子那雙手對自己的撫摸。
一眼望得到底的河
「我明天想到外面去看看。沒事兒吧?」
聽義三的口氣,像是在徵得民子這位醫生的同意。
「得穿暖和些,晚上可不行。你準備去哪兒?」
「想練練腿腳……」
義三想去看看房子。但他沒有說。
「過了七草節,我還想回老家看看。」
「長野縣。那兒很冷吧。」民子皺了一下眉頭。
「大概正在下小雪呢。老家給我寄來張積雪量的圖表。積了足有五尺厚呢。」
「那也能滑雪了?」
「嗯。我可是雪裡長大的孩子。所以,今年怎麼也得到雪裡去一趟。」
「我也想去。」
「我們那兒沒有像樣的旅館……要是我們家能留住客人,我倒是可以邀你去,可是……」
義三很隨便地說道。這使民子頗感不悅。
「行啦。你一個人回去吧。再得一次感冒,再受一次折磨吧。」
民子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些,心裡頓時上下翻騰起來。
民子看護了義三將近十天。這段時間裡,她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滿足,過得十分充實。
在這段時間裡,義三像個天真幼稚的嬰兒一樣,把他的生命交給了民子。民子打心眼裡疼愛那時的義三。
打開窗戶,燒好開水,她所做的每一件無聊的小事都是在為著義三。這使民子由衷地感到快樂。
在男女同校的大學時代,民子和義三就很熟,關係也很好。但是,她很多時候對人們讚美義三的英俊而頗為反感。
她曾經和女朋友這樣說過:
「栗田這人太理智了,我不喜歡。我喜歡那種更富柔情的人。」
當時的義三對她來講,是親近而又疏遠的一個人。就是在他們同時到這所醫院當住院醫以後,這種隔閡仍然潛存著。
正是義三的病,才使她一下走到了義三的近旁。
她真想擁抱著義三,喊一聲:「我的寶貝。」
可是,病好了,義三又像以前那樣正襟危坐地出現在自己的面前。這使民子真有些難以理解。義三又成了遠方的人。
而且,民子覺得義三似乎已有情人。
千葉桃子的三封來信就放在義三的杭旁。義三一點兒也不想藏起來。當然,因為患病他也不可能藏起來。雖然如此,但是民子以女人的直覺,還是覺得這個桃子就是義三的情人。
民子是一個不會表達自己的愛,不會撒嬌的女人。她竭力掩飾自己的感情。由於過分急切地掩飾,反而使得她幾乎要扼殺了自己的情感。
義三僅僅說了句要看看家鄉的雪,就使得民子十分不悅。可義三卻不知覺,仍然又說起了家鄉的事情。
「我們老家的粘糕不是完全搗好,而是搗到差不多的時候,加上核桃、發青的大豆,做成豆粘糕,好吃極了。到時,我給你帶些來。」
義三一邊以平和的口吻說,一邊喝著咖啡。望著喝完咖啡的義三,民子說了句:
「真夠滑頭的。」
為什麼要說義三滑頭呢。民子本來也是無心說這話的,但不知為什麼卻脫口而出了。她感到十分狼狽,臉上浮現了紅暈。
「滑頭?為什麼?」
義三的溫柔的眼神一時蒙上了愁雲。
「本來嘛,那種東西都是老奶奶給孫子帶來的。我希望你送給我更好的東西。」義三爽快地笑了。
民子更有些著急了。她用以往那種直爽的口氣道:
「看來是不需要我了。」
「作為醫生,是的。」
「我可不是來當醫生的。」
「要是作為朋友,我可能是越來越需要你。」
「我走了。我,去看個電影吧。」
民子取出化妝盒,整了整妝。
她希望義三能盡力挽留自己。可是,義三卻只說了一句:
「看電影?我看來還是夠嗆,去不了的。」
說著,義三站起身來,準備把民子送到走廊外。
「行了。走廊的風,你還受不了。這可是當醫生的忠告。」
民子說完這話後,一隻手把義三輕輕地推了回去,從外面掩上門,便快步走下了樓梯。
此時,民子有些心神不定。她也想不出到底去哪為好。
她真想說句「我東西忘了」,再次走進義三的房間,向義三吐露自己的真情。
她不在乎義三有沒有情人。她只是想在義三心裡佔有一席之地,哪怕是一生只有這一次也行。只有這樣,她才能和其他人結婚,她才能當個好的妻子。要是在義三昏睡的時候,吻吻他就好了。那樣,即使義三不知道,自己也會高高興興,十分滿足地離去的。她有些後悔,覺得一切都好似一場夢。
「我真的喜歡你。可是,你卻毫不在意。」
她覺得只有自己的這一低語才是最最真實的。
從年末起,天氣一直十分晴朗。民子沿著一眼可見河底的河邊走著。河水在她的眼睛裡漸漸地模糊起來。
不知去向
民子給這間單身男性的宿舍留下的是使義三感到難以忍受的孤寂。
義三的臉形很像那個被稱做凜凜名妓的女性,微微發黑的皮膚,顯示著年輕的活力的潔白的牙齒……都使人感到他的強悍。然而,義三卻是個十分關心他人,不張揚自身的男人。他不願意給人帶來任何的不悅。
他十分感謝民子,覺得民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與民子交往那麼長時間,從未見過民子那麼不悅。可今天,民子繃著面孔走了。這使義三十分難受。
他推到小圓鏡子,沮喪地鑽進了被窩。
「本來挺直爽的,很有主見的一個人,這是……看來,這就是女人感情上的突變。」
義三心裡琢磨著,低語道。
「也許是照料自己太累了。也許是女性的柔情用多了,自己厭煩了自己?」
義三傍晚之前睡了一覺,8點左右才醒。吃完晚飯後,就再也睡不著了,兩眼一直睜到深夜。
他想起以前向朋友借來的加纓的《鼠疫》還沒有讀,便拿過來讀了起來。他額頭覺得很沉。夜晚的寒冷好像在撕咬著他的臉、他的手背。
義三合上書,把冰冷的手放在手臂之間暖了暖。
兩條胳膊上起了兩個疙瘩,是盤尼西林沒有充分吸收造成的。義三用手指揉搓著玻璃球大小的疙瘩,想起了在醫院為無數個患者注射的主任那靈巧而迅速的手勢。
看到主任的手勢,義三總是十分佩服。但是,今天晚上,他卻由此想到醫生這個職業的枯燥。
「這盤尼西林大概是民子打的。」
義三揉著胳膊上的疙瘩,心裡想。
民子注射完後,沒有好好地給自己揉揉。或許,她是不好意思去揉男友的胳膊。
義三在腦海中勾畫著民子欲揉而突然放下手的樣子,心裡頗有感觸。
「女人真是太可憐了。」
他不由得說出了聲。
義三的「可憐」既有令人憐惜的意思,也有十分可貴的意味,也包含著細膩的感覺和溫情柔意。義三所說的可憐正是他在這個病弱的寒夜聽祈盼留在自己身邊的人們。
義三覺得桃子、房子、民子她們都有著這種色彩。
桃子不願意在街上遊逛,卻想看看他的髒污的房間,為他收拾一下;不願意在外面吃飯,卻想在他的房間裡吃點麵包和黃油。難道這個孩子對自己……義三想也不敢想。
房子也是同樣,很想讓義三吃完熱好的早飯再走,卻又不知所措。難道這個女孩對自己……義三想也不敢想。
就連民子也為義三洗襪子,買來香豌豆花,就像今天早晨那樣。難道這個女人也……義三仍然是想也不敢想。
「太可憐。完全可以不這樣做嘛。女人為什麼都要這樣做呢?」
義三看得十分清楚,但他卻盡可能裝作看不見。他覺得這是件十分痛苦的事情。他不願意鑽她們的空子,利用她們的這一點。他知道當她們為男人做這些事時,你就是去擁抱她們,她們也不會跑走的。
也許是義三經常得到女人的青睞,因此而養成了站在遠處去觀賞她們的習慣。不過,他也在畏懼,害怕這種習慣一旦遭到破壞,便會不斷地墮落下去。有人像民子那樣稱他不沉溺於女性的情感是狡猾,有人認為他以自己的英俊而擺出一副臭架子。但是,對義三來講,這既是他的自尊、警惕的體現,也是他富於真情的愛護的顯露。
義三也猜得出來,像今天民子那樣突然發火離去,大都是出自於女性的嫉妒。女性的嫉妒是最讓人厭煩的。假如今天,自己隨後追上民子,去安撫她,消除她的嫉妒,那麼以後民子就可能陷入因極度的嫉妒而造成的痛苦之中。
不過,假設自己在昏睡中死去了的話,那麼房子、桃子、民子,還有自己的母親和哥哥就都不存在了。義三年輕的內心突然產生了一種恐懼,一種因總有一天要來臨的死而生的恐懼。這個總有一天也並不一定就是遙遠的將來。假如自己一直昏睡下去,那麼一切都成為了過去。
假如那時自己死去了,那麼在自己短暫的生涯中最貼近自己的親人,愛著自己的人就等於是民子。假如說明天自己就可能死去,那麼今天或許就該回報民子的愛。
義三想睡了,可他仍然睡不著。他眼前浮現出房子幼小的弟弟死去時的那顆掉落的牙,浮現出房子用被子為死去的孩子蓋腳的情景,浮現出房子那灼人的目光……
「正是因為房子,才使自己對民子那樣冷淡。」
明天出門去看房子!把一切都交給房子!義三排除了其他一切思緒,將整個心思都集中到了房子一個人身上。此時,他終於可以蒙頭大睡了。
溫暖的陽光正在等待著從清晨的熟睡中醒來的義三。
義三很晚才吃早飯。飯後,他換上許久未穿的西裝,離開住所向街鎮的方向走去。
最近幾年,東京的正月都是如春的日子。溫暖的陽光照射在靜寂的河岸上。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搖動著手裡的鈴鐺,在河岸上霜化後的泥濘中艱難地走著。義三輕輕地抱起小姑娘,把她放在堅硬的地面上。
「你的衣服直漂亮啊。」義三高興地對小姑娘說。
走到舅舅那所醫院的工地時,他不由地感歎了一聲:「呵!」
醫院的用地已經用鐵絲網和白牆板圍了起來。入口處的那三級石階也已被人移走。那裡,修了一條水泥的通路。這條緩緩的坡路一直延伸到正門處。
站到正門前,義三「啊」地一聲,呆住了。
房子家的小屋已經不見蹤影了。與房子家相鄰的那兩座簡易房子也不知了去向。
一切的一切都似乎被風吹得乾乾淨淨,銷聲匿跡了。這裡成了整個院子角落上的一塊空地。
地也平整完了。葉落之後的銀杏樹只剩下枴杖似的枝幹。
那天與房子分別時所看到的那胭脂紅色的殘菊也不見了。
義三覺得雙腿發軟無力。
「去『綠色大吉』。在那兒一定能見到她。」
義三向商店街急步走去。
每家店舖前都擺放著迎春的松枝,保持著新年特有的靜寂。道路似乎也變得寬了許多。
不過,來到肉店和藥店的拐角處,仍可以看到在道路上擺著縫紉機,向行人高聲叫賣的、分期付款銷售縫紉機的人們。
女售貨員忙著在給縫紉機的機頭套上小小的花環,向行人散發著推銷廣告。她仍然留著傳統的日本式髮型。
「綠色大吉」裡面,客人擠得滿噹噹的。
不過,正面的銷售台裡坐著的少女卻不是房子。義三又走到裡邊的銷售台看了看。房子也不在那裡。
等等,一會兒就會來的,義三想。他買了二十個彈子。賣彈子的少女又給他加了七個,說是新年贈送酬賓。
義三坐到「十五號池袋」的機器前,撥打起彈子來。
今天義三真是出手不凡,二三十分鐘之間彈子盤裡的彈子就已經放不下了。
義三覺得真有意思。一邊等房子一邊瞎打,結果卻出來這麼多,看來這打彈子全是靠運氣。他又放進一些,但是這次卻沒有彈子出來。於是,他敲了敲玻璃板,做了個手勢。彈子台的上方露出一張女人的臉,說:
「對不起,機器停了。」
義三收拾起盤上的彈子。此時裡面又流出來最後的十五個彈子,接著一塊「暫停」的木牌掛在了彈子機前。
來到獎品交換處,義三把彈子放進計數器裡。結果,竟有二百多個。他要了盒「和平」牌香煙,還有發膠,然後向交換處的青年人問道:
「吉本房子小姐把這兒的工作辭了嗎?」
年輕人看了看義三的臉,說:
「辭倒是沒辭。她請假休息了。」
「那您知道她住哪兒嗎?」義三大著膽子問了一句。
年輕人又用他那警惕的眼神看了看義三,說:
「她準備到這兒的二層住。」
義三走出彈子店,抬頭看了看二層樓上。
上面的每塊玻璃上都寫著金色的字:熱燙、冷燙、理髮。
看樣子這兒是美發廳。可是,這個美發廳卻沒有入口。由此看來,這兒以前曾經是過。不過,現在只剩下了「金字招牌」了。
義三呆呆地站在那裡,望著被車站吸進、吐出的人流。
自己住所的地址已經告訴給房子了。可是,她卻不來為弟弟的事表示謝意。她到底去哪兒了呢。也許是因為弟弟的死使她顧不上道謝了。
義三想回到大雪中的家鄉去。
他覺得桃子說不定會知道房子還有房子的鄰居的去向。因為是桃子的父親付給房子搬遷費的。
故鄉的雪
義三覺得不能瞞著民子就回老家。因為那和房子不向義三打個招呼就出走了是一樣的。於是,他給民子掛了個電話。
可是,民子沒有在家。
他又給醫院去了電話。民子也沒有去醫院上班。
義三提著個小手提包,離開了宿舍。
上車後,義三找了個靠窗戶的座席,望著外面冬天的景色。一會兒,車廂內的熱氣使車窗蒙上了一層霧氣。義三沒有去擦它。他的思緒仍然為房子所牽掛。
「說不定這就是失戀的味道。」
義三在心裡拿自己開心。可是,他一點兒也樂不起來,仍覺得孤單單的。
坐在義三對面的老婆婆替義三擦亮了玻璃。外面的雪景映入人們的眼簾。
老婆婆性格爽直,不由分說地把橘子送到義三的手裡。然後,她自己便慢慢剝去橘子上的筋,吃了起來。
「咯,這是去哪兒?」
這「咯」也不知是「哥哥」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反正在這一帶義三從未聽過這個詞語。
「去K。」
「K?那是不是也要過了隧道啊。我去N。我小兒子的媳婦身體不好。我去給他們幫個忙。」老婆婆說道。
「這雪鄉真難過啊。聽說炭比米還要貴。」
在靠近隧道的下面的站上,列車停了一會兒。
山上、房上、路上,都是雪,白茫茫的一片,靜悄悄的。
坐在列車裡,感覺不到外面的寒冷。小站屋簷上垂掛的冰柱,在列車裡的人們眼裡,就像漂亮的裝飾一樣富有魅力。
列車穿過好幾座隧道,來到K站。K站正下著暴風雪。
從車站前面唯一一家旅店走出來一個賣牛奶的人。他的裝束顯得頗為誇張:毛皮的靴子,蓋住耳朵的滑雪帽,厚厚的臃腫的大衣。
義三也下到站台上。頓時,他的鼻子、面頰感到冷得刺痛,寒氣似乎鑽進了他的頭部深處。這反而使他覺得感冒好了一大半。
賣牛奶的男子用手拍了拍義三的肩,說:
「剛回來的嗎?好久不見了。」
原來是自己的小學同學。
「千葉家的小姐每天都來接火車……她說義三你要回來的。」
這雪,這賣牛奶的男子,每天冒著寒冷來車站接自己的桃子,所有的一切都使義三感到濃烈的鄉情。
「今天從早晨,雪就這麼大?」
「那倒不是。從中午開始的。下得小不了。」
「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下得太小了可就沒意思了。」
「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也得替我們這些成天站在站台上的人想想。」
「來玩啊。」
從車站到義三的家,就是今天這種暴風雪的天,豎起大衣領子,一陣小跑也就到了。
義三跑進家門,不由一怔。土間重新裝修了一下,地上鋪了新的木地板,上面擺放著爐火很旺的爐子。屋裡一個人也沒有。
「霍,這日子過得寬裕些了。」
義三一邊琢磨著家裡的生活,一邊脫著鞋。
他默默地走進屋裡,拉開老房間的紙拉門,看到母親正在呆呆地烤著火。
「我回來了。」
「咳,嚇了我一跳。是義三吧。」
「還嚇一跳呢,您就聽不見我開門的聲兒?您真是太大意了。」
「我們挺小心的。我還以為是浩一呢。」
「我哥,他出門了?」
「今天是開業儀式,他去參加了。原來說下不了雪就能回來,誰知道他到哪兒轉去了。他可是每天都盼著你回來呢。」
母親用眼神招呼義三坐到腳爐邊上,然後說:
「你是怎麼了?年根兒、過年都不說來封信。」
「我得感冒了。」
義三把腳伸到腳爐的圍被裡,問:
「我嫂子呢?」
「陪孩子睡覺呢。」
外面的大門光地開了。義三聽到了好久沒有聽到的哥哥的聲音。
哥哥好像沒有看見義三擺在外面的鞋,一邊大聲發洩著在外面憋的氣,一邊走了進來。他的話也不知是說給母親聽的,還是說給嫂子聽的。
哥哥難道老是這個樣子。義三縮著頭,笑嘻嘻地等著哥哥進來。
「人家都覺得,那麼個破小學的工作能有多累。可是,真是……」
哥哥打開拉門,意外地看到了義三,不由得笑容滿面地說:
「呵,已經回來了。」
哥哥臉上被雪灼得紅紅的,眼神顯得十分嚴厲。他好像在為什麼事兒生氣呢。
「還是爐子旁邊暖和。你看到了吧。」
說著,哥哥把義三引到了土間。
「這間房子還是下了決心弄的。家裡暖和了許多。要是只有個地爐,怎麼也受不了的。而且還有小孩子……你猜,今天得有多少度?」「零下十度左右吧。」
「零下十六七度。原來以為你會在年前回來的。是不是很忙?」
義三告訴了哥哥自己年末得了感冒,一直躺在床上。另外,他還告訴哥哥今年東京的流感十分猖獗。
「那,你這個當醫生的怎麼能從東京跑回來呢?」
「我想看看家鄉的雪。」
「噢。咱們家你就別管了。你得去千葉的舅舅家去看看。住院醫要結束了,你定下來沒有?」
「走下什麼了?」
「裝什麼糊塗呀。桃子每天都去接你的。」
「聽說是這樣的。」
義三臉突然紅了。
「關於這個問題,媽和我都沒有發言權。非常遺憾。」
「為什麼?」
「還問為什麼。沒有舅舅,你能大學畢業嗎?!」
「你這話像是說我不是這家的人,成了別人家的人了。我不愛聽。」
這時,房門慢慢地開了,抱著滑雪板的桃子走了進來。兩個人沒有再繼續講下去。
桃子穿著藏藍色的筒褲,戴著紅帽子,穿著紅毛衣,手上是紅手套,腳下是紅襪子,滿身都是細雪花。一眼看去,就像童話故事中的幼小的孩童。
「啊,真的回來了。太讓人高興了。」
桃子舒了一口氣,說。
桃子背轉身去,脫著滑雪靴,好久也沒脫下來。義三便走了過去,說:
「我啊,得了場大病,差點兒死了。」
「差點死了?」
桃子心裡一驚,道:
「你可別嚇唬我。」
「真的。」
「是嗎。你就為這個,不給我來信?」
「我已經好了。呆會兒,你走的時候,我能去送你。」
「是嘛,外面可冷呢。」
桃子來到爐子旁,肩上、膝蓋上的雪眼看著就化掉了。
「這不是在做夢吧。我一見到你,就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桃子頭髮的劉海上掛著晶瑩的雪花。
「我姨和大哥都答應讓你到我家來住。我可高興了。今天我跟我媽說義三回來了,可她就是不相信。我每天都去接你,可她不讓我去。今天我是偷著跑出來的。我要是把你這個大活人領回去,我就贏了,就可以得意一番了。」
「就這麼辦。」哥哥說。
「義三用我的防風衣和滑雪用具。」
乘著天還沒黑,暴風雪還不大,義三和桃子沒坐多一會兒,就出了門滑向了大雪之中。
從這座車站旁的街鎮出去,經過野外的田地,再到前面的街鎮,要有半日裡1的路程。
11日裡相當於3.9公里。
在這一望無垠的雪海之中,四處可見渾圓的雪丘。遠處出現的燈火彷彿在夢幻之中。
「啊,真痛快。我要是早點回來就好了。」
由於穿著防雪衣,聲音顯得含糊不清,義三的話沒有傳入桃子的耳中。過了一會兒,才聽到桃子說:
「高興吧?我還想再住前滑。可是,馬上就到家了。」
快到家的時候,桃子嘴上喊著「加油、加油」,飛快地衝到了義三的前面。這以後的道路全是上坡路,滑雪板不起什麼作用了。
房屋前面種著義三十分熟悉的高高的棗樹、粗大的椎樹。樹的枝幹上覆蓋著厚厚的白雪,樹的下半部被雪裹得嚴嚴實實。
為了防雪,房屋的屋簷伸出來很長。義三他們剛剛走到屋簷下,裡面的狗就狂吠起來。
門廳的大門上半部糊著紙,從裡面透露出明亮的燈光。
「媽、媽。」
桃子叫門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悅耳。
獨角戲
桃子平時都是一個人睡在離倉房很近的六鋪席大小的房間裡。
屋裡有桌子、椅子、衣櫃,還有床,這些東西使這間六鋪席的房間顯得十分窄小。牆上掛著一面大鏡子,桌子上擺著面小鏡子。
桃子是在14歲那年夏天開始一個人睡床的。在那以前,她一直是和媽媽睡在一個被窩裡的。
「爸爸,你給桃子買張床吧。」
14歲那年,桃子突然提出這個要求。當時,真讓爸爸大吃一驚。
桃子的爸爸在東京開醫院時,醫院的病房自然是用床的。但是,桃子的父親卻不願意自己家裡人睡床。這也許是因為他每天都在為躺在床上的病人醫治病痛的緣故。
「咱們到東京再建醫院時,爸爸給你建一間有床的房間。」
對爸爸許的願,桃子根本就不睬。她堅持馬上就給她買。
「就放在這屋裡?這間屋子裡放什麼床好呢。」
桃子拿出一本西方的少女小說,指著上面的插圖給爸爸看,
「我就要這種。」
「嗯?」父親心裡一驚。
「你就是看了這本書,才想起睡床的吧?這種有裝飾的大床,會把房間塞滿的。」
雖然爸爸買來的不是小說插圖中的那種床,但是桃子終究有了自己的一張床。
桃子剛剛自己睡的那段時間,媽媽每天晚上都要來看看桃子的睡相,聽聽桃子睡熟的聲音。
「桃子,睡著了嗎?」
媽媽坐在床邊,輕輕地摸著桃子的頭髮。
「像是睡著了。」
桃子裝出睡熟的樣子,心裡一陣難以抑制的喜悅。
她最喜歡看到母親此時的突然而生的溫柔的神情。
桃子的母親任何時候都像個小孩子,有時顯得十分任性。桃子漸漸地對這樣的母親產生了不滿,同時毫無保留地愛著自己的父親。
在這座古老的鄉村住宅裡,穿著華麗、脾性倔強的母親每天就是彈鋼琴,唱西洋歌曲。而父親卻要去遠處的村落為患者治病,在家中的治療室中忙碌。比起母親,父親明顯地變老了。看到這一切,桃子覺得幼小的自己也應該有得到大人溺愛的權利。然而,每當年輕的母親把她當做小孩子對待時,她又總是表現出不太情願的樣子。
雖說是和父母在一起生活,但是由於父親是做醫生的,實際上她經常是一個人留在家裡。從小的時候,她就喜歡自言自語,就喜歡想像出一個人的存在,與他對話,一個人扮成兩個角色地演戲玩。她喜歡小鳥和狗,因為它們可以成為她獨語的聽眾。
一旦躺在床上,她腦海中就會出現許許多多的空想中的人物。西洋的天使、妖精都會成為她獨角戲中的人物。
在鄉下的學校裡,桃子這個城市人模樣的女孩總是受到特殊的待遇。有時高年級學生給她來信,送給她禮物,她也十分不習慣。在她看來,最美的,和她最親近的還是她空想中的那些朋友們。
漸漸地,桃子長大了。漸漸地,桃子變得想有一個明確的愛的對象了。她要愛的不是物,而是人……
最近,她覺得與父親也變得疏遠了,每天心裡都是空蕩蕩的,有著一種說不明白的不安。
就在這時,桃子開始了與表哥義三的談話。義三在東京,但桃子仍然可以和他談話。因為她只需把自己想說的告訴給義三,只要能這樣就行。
她告訴義三自己身體的變化,告訴義三她對母親的微妙的不滿,告訴義三自己在學校時時產生的孤獨,告訴義三她看到了小鳥的窩、夢中見到了義三……
桃子產生了一種錯覺。她覺得義三對她的一切都瞭解、熟知。
義三上學的時候,只有當義三放假回來時桃子才能見到他。義三做了住院醫以後,他們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但是,桃子卻覺得義三離自己越來越近了。
所以,今年的新年,當她覺得義三要回來而去車站接,卻又沒接到義三時,她所感到的不是一般的孤寂,而是那種未能與義三溝通的孤寂。
所以,第二天她又要在心裡問義三「今天你回來吧」。當她感到義三給了她肯定的回答時,她又會去車站。
在頂著暴風雪與義三回家時,桃子曾經問過義三:
「我什麼話都告訴你了。可你得了差點喪命的病,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桃子覺得,義三即使不寫信來,只要他有意告訴自己,那麼自己就會感覺到的。
就這樣,她終於盼到了義三的歸來。所以,桃子非常想把義三歸為己有。
她非常想讓她獨角戲中的另一個人物滔滔不絕地講給自己聽,而自己則默默地坐在那裡。
「看樣子,累得夠嗆吧。」
桃子的父親看了看義三,說。
「人家病剛剛好,你這位小姐就讓人家滑雪來。義三,過來一下。」
舅舅讓義三來到診室。
「已經沒問題了。在雪地裡呆上一呆,精神好多了。」
義三對舅舅說。
「那就打一針維生素吧。」
診室裡爐火燒得十分暖和。
桃子用充滿好奇的目光注視著父親粗糙的手指捏動義三胳膊上的肉的樣子。
義三長著一頭濃黑蓬鬆的頭髮,看起來很像個真正的大人了。
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呢?義三這個男人難道會感覺不到桃子的孤獨?
「好好睡上一覺。能在我這兒住上兩三天吧?」
說著,桃子的父親把注射器放進了消毒器裡。
「現在就睡覺?太沒勁兒了。」桃子使起了性子。
「我一點兒也不睏。」
桃子最喜歡在沒有病人的診室的爐前熬夜。
「再稍微呆一會兒……要不然,我熱點甜酒來喝吧。」
「我可不喝。」
「爸,我沒跟您說。」
「桃子,你也去睡吧。」
父親聲音有些嚴肅地說。
「我不困嘛。」
桃子看了看義三,發現義三的眼神裡現出有些為難的神色。
在桃子看來,義三的為難神色是最富有魅力的,同時也是個難解的謎。這促使桃子產生了調皮的、惡作劇式的想法。她想再去為難他一下。
義三的寢室也不在正房,離西側的桃子的房間很近。
房間後面是一座大倉房,前面正對著一塊中院大小的空地。整個冬天,防雨板都緊閉著,屋裡清冷清冷的。
只是由於義三住在家裡,弄得桃子怎麼也睡不著覺。
「義三大概也睡不著?」桃子自言自語道。
「那,他在想什麼呢?」
桃子真想鑽出被窩到義三的身旁去。那樣的話,義三還不知要多麼難堪呢。
可是,為什麼就不能去呢?這種時候,要是同性的朋友,就能沒完沒了地聊,聊累了就可以睡的。義三一個人在想些什麼呢?
外面靜悄悄的,暴風雪好像已經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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