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省親
說好了1點鐘到。可是,時間到了,英夫他們卻還沒有來。竹島一家等得都有些覺得無聊了。
千加子回到自己的屋裡,讀起了《堤中納言物語》。不過,她卻怎麼也讀不下去。忽然,她頭腦裡閃現一個念頭:「這物語故事裡的多數人,怎麼都沒有遠離過自己出生的地方就死掉了呢?」
這也許是因為昨天在電車裡遇到河野使她想起了畢業旅行時的事兒。在行駛在獺戶內海航線上的汽船裡,大家一塊合唱的時候,河野也參加了。
也許河野每天早晨也是坐千加子坐的那條線的電車去上班。要是那樣的話,就怪了,為什麼以前自己沒碰見過他呢?不過,東京這麼大,人又那麼多,昨天能夠遇到他也許倒更奇怪了。也許是因為昨天自己上學稍微晚了才偶然見到了他?
不過,下次什麼時候能見到他,還說不准呢。雖說想見到他,可自己決不會主動去看他。他也是一樣吧。
千加子正在那兒胡思亂想時,外面傳來了汽車停車的聲音。家裡頓時忙亂了起來。
惠子穿著黑色的和式禮服,束著織繡著多把扇子的寬幅和服衣帶。看到姐姐這副莊重的扮束,千加子瞠目結舌,驚呆了。以前,惠子即使穿上和服,也總帶有異國情調。可眼前的惠子卻大不一樣,顯得溫文爾雅。
直子和千加子正在起居室坐著。這時,惠子也藉機躲到這裡來了。
「咱家從裡到外還是那樣。」說著,惠子坐在了父親的坐墊上。
「今天這次回娘家,晚上能在家裡住嗎?」千加子問道。
「按說是要過夜的。不過,我得回去……明天我還得上班呢。」惠子說得十分乾脆,倒使千加子嚇了一跳。
「我以前從來沒覺得這種老式的和服有多好。不過,姐姐這麼一穿,我覺得還真是漂亮。」
「這全是我婆婆的欣賞趣味。英夫也是……他們都喜歡女人按老一套穿衣行事。」
「英夫姐夫也喜歡老式的?不過,英夫姐夫還是挺溫柔的吧?」
「有時挺溫柔,有時也挺彆扭。總而言之,在我交往過的男人裡,他是最任性、最傳統的丈夫。他自己生活在新的時代,可又希望自己的妻子按老禮節辦事。我覺得像我們,你要是不結婚就根本不瞭解什麼是男人。」
聽到惠子的這番議論,直子和千加子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宮子從門外招呼著三姐妹。
「惠子,還有直子、千加子,快點上二樓坐吧。」
在二樓,一家人又和訂婚那天一樣,擺了一桌宴席。
英夫的父親要一和高秋喝著酒,顯得微微有了些醉意。他們閒聊著戰爭期間的老話兒。
英夫仍像以前那樣,和千加子十分融洽地開著玩笑。
不過,對連英夫的父母都一起來的這種煞有介事的省親千加子很為不滿。她原以為只有惠子和英夫回來,十分輕鬆愉快呢。
「我覺得你越來越沒意思了……」
「為什麼?」
「在這以前,我做過一個夢,夢見我有了一個哥哥。可是呢……」
「可是什麼?」
「可是,他成了我姐姐的了。我們不但沒有哥哥,連姐姐也讓人奪走了。」
「你可夠壞的。」英夫臉也紅了。
英夫的母親看了看千加子,說:
「直子小姐,千加子小姐,您這一家全是千金,也夠你媽受的了。看著倒是挺樂呵的……」
這話聽起來很有幾分諷刺的味道。
「目前,就是有了好事兒,也不能辦啊。」宮子說。
「是不是太孤單了?」
「原因挺多的。」
宮子笑了笑,沒有多說。
真山夫人又對直子講:
「直子小姐,聽說沒有?矢田家把房子賣了。」
直子心裡一驚,望著真山夫人的臉。
「那房子別看舊,可地理位置好,光院子就有五十坪1。要是菊代夫人在世的時候,我就買了。讓英夫他們住多好啊。」
1日本的面積單位,一坪相當於3.3平方米。
「您說的是我師傅的那房子吧?」
「對。這光介真是個怪人。聽說他把賣房的錢全投資了,在伊豆搞林業呢。」
「真的!」
「菊代夫人死了以後,我們也就沒有任何關係了,也就管不著人家了。聽說光介的親生父母就在伊豆。」
直子也沒法搭訕,只好低著頭不做聲。她覺得自己的手指似乎在微微地抖動起來。
「那,死去的師傅就太可憐了。」直子的母親說。
「是啊。她為光介的成長真是操碎了心,可現在呢?對英夫這個獨生子,我也是小心翼翼,費盡了心血……」
「是啊,是啊……」宮子應著聲,不由得看了看惠子的臉。
看到母親和英夫的母親聊了起來,直子便乘機離開座席,下了樓。
午後的日光照射在樓下的室內。不知什麼地方響起了收音機的輕音樂聲。
直子輕輕地關上拉門,走進廚房收拾起茶具等用品來。
光介到伊豆並不是做短期旅行。他連房子都賣掉了,大概是要長期在那兒住下去。這使直子感到極度的寂寞——一種她自己也未曾預料到的寂寞。
她又一次意識到就在剛才,她一直在不知不覺地思念著光介、那個她在那所房子相識的光介、那個正在伊豆旅行的光介,她的寂寞正是從這裡產生的。
母親的眼淚
一天晚上,宮子睡在直子的旁邊。剛躺下不久,她便起床上了二樓高秋的房間,許久沒有下來。
對此,直子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但是,第二天晚上,她又回到自己的寢室,睡到了自己的床上。不過,她旁邊的床上睡的不再是惠子,而是千加子了。
就這樣,過了兩三天,直子才注意到父親與母親之間不同尋常的變化。
她發現母親在夜深之後還在伏案寫信,又發現愛睡懶覺的父親比女兒們起得還要早。這使直子大吃一驚。
直子和千加子弄不懂的事情彷彿突然降臨到她們的身邊,打破了家庭的平和寧靜。但是,對這一切,直子她們卻又很難去尋問瞭解。
一天,一家四口湊在一起吃早飯時,千加子開玩笑似的說:
「人們都說春天像孩子的臉變得快。咱爸起得這麼早,該不會颳風下雨吧?」
可高秋聽了,連笑也沒笑。母親消瘦了許多,變得有些神情恍惚。父親的皮膚也失去了光澤。
「這是拌樹芽吧?這醬好吃。什麼地方的醬?」有時父親勉強找句話說說,但母親也不答話。
「竹筍快熟了吧?」直子說道。但那聲音顯得沒有底氣,很不自信。
「聽說英夫他們家特別想要個孩子。他們剛結婚就要,那我姐多可憐啊。」千加子有意挑起大家的興頭,但母親仍然是安安靜靜的,默不作聲。
「這要是有了孫子,就真到終點了。」
「什麼終點?」千加子抬頭看了看父親的臉。
直子發現母親手裡拿著碗,臉上淌著淚水。
直子和千加子走出門後,忍不住問千加子:
「看到了?」
「媽媽流淚了。」
千加子點點頭。走了一會兒,千加子說道:
「我以前一直有點為咱家擔心害怕,倒不是擔心生活……咱媽和咱爸,是不是有點不像夫妻,老是那麼客客氣氣的。我看咱媽發頓脾氣該多好啊。」
「嗯。咱媽能發脾氣嗎?」直子心不在焉地答道。這時,她記起了久遠的一段往事。
那是直子要上小學還沒上小學時候的事。具體情節直子記不太清楚了。但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在新橋的咖啡館裡,父親曾和一個年輕的女人一起吃過西式點心。
那個女人當時穿著西裝,個子很高,不過臉型卻是日本式的,和母親有點相像。當然,她比母親要年輕許多,大概有30歲左右吧。
「你光喝咖啡,所以胃才不好嘛。還是吃點兒什麼吧。」那個女人也不管父親是否願意,就為父親要了一份點心。
在直子的印象裡,父親是不願意吃西點的,可是那天父親竟然吃了兩個。這在直子的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記憶。還有,父親一般是不愛聽別人講話的,可那天他聽那女人說話時顯得十分快樂。所以,當時直子幾乎是以崇敬的心情觀察著這個女人。當然,她與母親的相像之處也是吸引著直子的重要原因。
回到家裡,天真無邪的直子便顯出幾分得意的樣子把「見到了父親死去的朋友的妻子、還吃了點心」的故事講給姐姐、妹妹還有自己的母親聽。
那時,父親顯得格外精神,深夜喝醉酒回來,有時竟會把熟睡的女兒一個一個叫起來。
「西點」那事以後又過了一年。父親得了感冒又轉成了肺炎,在家裡躺了將近一個月。一次,直子從學校回來的路上,有人把她叫住了。
「竹島先生家的小姐,好久沒見了。把我忘了吧?」
直子想起來了,她就是那個和他們吃過西式點心的人。直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你家裡的人都好嗎?你爸爸也好嗎?」
直子告訴她爸爸得了感冒,正躺在家裡休息,現在快好了,不用擔心了。聽到直子的話,那個女人放下心似的點點頭,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意。
這件事對直子來講,已是久遠的事情了。可剛才看到母親的淚水,她最先想到的便是那個女人的印象。
難道那個女人又再一次出現了?看到母親的神情,直子只能做出這種解釋。
「為姐姐的婚事,咱媽費盡了心思。可這事剛完,咱爸和咱媽又……」說著說著,直子覺得自己的雙腿十分乏力。
「不管誰對誰錯,他們都那麼大年紀了,就是想改我看也改不了啦。」千加子一副年輕女孩子的腔調。
「也是啊。」
直子想,就算他們度過了這次危機,他們以後也未必就會過得輕鬆。
「你還要上學呢,你先走吧……」直子對千加子說。
「我回家看看。我有些不放心咱媽。」
「讓他們倆在一起多好啊。該炸的炸彈在關鍵時候爆炸了,那以後就沒事兒了。我覺得咱媽這顆炸彈就該炸了。」
「千加子,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了,才這麼說?」
「你說什麼呢。我什麼也不知道。真煩人。」千加子慌忙搖搖頭。
「連姐姐你都那麼愁眉苦臉的,我當然也要心神不定了。沒事兒的。咱媽流流淚也是正常的嘛。」
聽到千加子故意寬心的話,直子覺得千加子一定是發現了什麼。
「真讓人煩心。這報紙雜誌咱每天都看,就是想不到咱家會起這種風波。姐姐,你可要把它平息好啊。」
千加子迎著撲面而來的春風,疾步走去。直子也尾隨千加子趕到了車站。不過,到了剪票口,她又停住了腳步。千加子在成群結伙向前湧動的人流中向直子揮了揮手,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回去說什麼呢?」直子想。回到家裡,要是無計可施,自己還得出門。乾脆就說是忘了東西吧。
直子慢慢地向站外走去。這時,她發現父親正在小賣部買煙。
在咖啡館
如果不是直子喊他,高秋肯定會邁著無精打采、蹣跚的步履從直子面前走過的。
「爸爸。」
高秋抬起頭。
「噢,你才到這兒啊。」
「爸,你今天出門也太早了。」
「嗯。」
「我今天不想去上班了……」
天上的雲似乎移動了一下,明亮的春天的陽光一下照到了父女倆之間。高秋把視線從女兒的臉移走,回頭望了望陽光照射的方向。
「直子,稍微歇會兒,喝杯咖啡吧。」
「哪有這麼早就開門的店?」
「到馬路對面,那兒有好幾家早餐服務的店。」
「您總睡懶覺,可知道得還挺清楚。」
兩個人不時避開車站前廣場上行駛的汽車,向馬路對面走去。他們走進一家叫做「阿靜」的咖啡館,裡面一個客人也沒有。
父親只要了一杯咖啡。直子真想對父親說:
「光喝咖啡,胃會變壞的。您還是吃點什麼吧。」父親聽到這話,該會多麼驚訝啊。也許父親已經徹底忘掉了那幅場景。不過,直子在自己的這種內心衝動中感到了令人不悅的苦澀。
高秋拿起報紙,久久不肯放下,使直子難以看到他的神色。
「您在家沒看報紙?」
「嗯。」
「我媽怎麼了?真讓人擔心。」
「你媽這麼一哭,真讓人受不了。都是爸爸不好。」
「那您就跟我媽說說唄……」
「說了也沒用。」
「最受不了的還是我媽吧。」
「那倒是。還是等她冷靜些以後再說吧。」
「什麼都得由著您。」
「是這麼回事兒……」
「現在,您就由著我媽的意來吧……」直子只有用溫和的語言來表達更多的意思。
「嗯。」
「您就這麼辦吧。」
「嗯。你媽她說要出去旅行。」
直子覺得事情和自己想像的完全是兩碼事兒。難道最關鍵的事兒已經解決了?
「她一個人去我不放心。我跟她說,要是直子能請假陪你去,你就去。」
「那您怎麼辦?」
「我這段時間和千加子兩個人過。」
「您能做飯嗎?」
「總有辦法的。」說到這兒,高秋才露出了笑容。
「您晚上回來那麼晚,千加子多可憐啊,太危險了。」
「晚上我會早點兒回來的。只要打算回來,我一般6點鐘就能回來。這段時間天也長了,6點鐘,天還挺亮呢。」
「您以前要是能早些回來,該多好!」
直子並不打算過分責備父親,但她的話語仍使高秋臉上浮現出陰影。
「您平時對家裡的事總是不聞不問。所以,一旦有了事,您也不知道是什麼事,我媽就特別難受。」
「那倒是。」
高秋點頭稱是。看到父親這麼爽快地承認了自己的不是,直子覺得自己有些言重了,也就不再說了。也許父親認為女兒已經知道了「那事兒」是什麼。如果是那樣的話,直子完全可以明確地問問父親是否與那個女人分手了,或者要求父親與她分手。但是,面對面的,這話又不太好說出口。直子沉默不語,思索著父親可能做出的回答。
「你們這三姐妹,就你最像你媽媽。」高秋開口道。他似乎要改變一下此時的氣氛。
「是嘛。我覺得,我媽有的地方跟我姐很相似,也挺愛熱鬧,愛打扮的,只是她總是克制自己罷了……」直子慌忙說道。她這話一半是在肯定父親的話,另一半卻是在否定。在她聽起來,父親說出直子像母親這話,似乎是在表達他希望與女兒、與母親達成和解的願望。從高秋的神情來看,他似乎正在想著某個遙遠的地方。
「四天,不,還是一個星期。直子,你陪你媽到什麼地方去玩玩。錢我來想辦法。有三萬日元差不多吧?」
「對,還有錢的問題。」直子心裡想著,但嘴上卻說:
「爸,你也一起去吧,那不更好嘛。」
「別。你媽好像是想離開我、離開這個家呆一呆呢……」
「我媽想去什麼地方呢?」
「你媽好像是要去很遠的,到地球的盡頭去。」
「討厭。您盡瞎說。」
「是啊。」高秋站起身來。
「你媽到地球的一邊,你爸我到地球的另一邊。在那兒,我們都好好想想我們這二十五年的夫妻生活,這不也挺好嘛。」
「你們當父母的都去地球邊上了,那我們這做女兒的該怎麼辦呢?」
「你們都去結婚嘛……」
說完,高秋又一本正經地問:
「直子現在回家?」
「嗯——我先去銀行請假呢,還是回家跟我媽說,我見到我爸了,去旅行的事說定了呢。那就先回家吧。」
「就靠你了。」
推開咖啡館的門向外走的時候,直子在父親身後道:
「我要是個男孩子就好啦。」
「為什麼?」
「什麼也不為。我就是這麼想。」
「什麼也別跟惠子講。她剛結婚。」
直子真想問問父親,為了惠子的結婚,母親那麼辛苦,可在那最緊張的時候,你又在幹什麼。在三個女兒當中,最關心父親,為父親做的事情最多的要屬惠子了。她要是知道了父親的事兒,她又會作何感想呢?直子又想,也許正是嫁走惠子產生的內心波動,才使父親改變了對家庭的想法。
母親的「地球盡頭」最後選定在了信州。戰爭期間一家人被疏散到的輕井澤,後來他們也曾去避過暑的輕井澤就在這個信州。母親的選擇不過如此而已。這個季節,輕井澤的山上小屋還很冷,也不方便。所以,她們準備找一家旅館住下。等旅館定下來,她們再給家裡來信。
能夠和父親兩個人在一起生活,千加子顯得十分愉快。
這十來天,母親消瘦了許多。看到母親的這個樣子,千加子心裡也很難受。但是,在母親父親身上,她並沒有只感到陰沉的一面。
雖然母親的旅行是為了排遣鬱悶,但千加子相信母親一定會高高興興地回來的。她用歡快的聲音把母親和姐姐送出了門。
快信
母親和直子出門旅行是星期四。第二天,星期五的早晨,當千加子被鬧表喚起來的時候,高秋正穿著睡衣像宮子每天早晨那樣在打開擋雨窗。
「爸爸,您真早啊!您還真起來了。」
「樓上樓下,一共有三十扇呢。」高秋大聲地說,顯現出從未有的青春活力。
「誰都不在。二樓早晨就那麼關著吧。」
「行嗎?」
「要是開了,別人家的貓就可能進來的。」
「對。千加子還真有聰明的地方嘛。」高秋爽朗地笑了。
「不過,你媽很喜歡開擋雨窗吧。」
「您是不是一邊開著窗戶,一邊在想我媽幹活兒的樣子?」
「……」
「飯糊了!」
千加子向廚房飛快地跑去。
宮子在家,五分鐘或者十分鐘就能把早晨該做的事兒一項一項有條不紊地做完。可高秋他們兩個人一件事兒就要花許多時間,而且還弄得雞飛狗叫的。儘管如此,父女倆仍顯得有幾分得意。不知是什麼時候,高秋穿的棉袍袖子被弄得濕漉漉的。
看到父親連廚房的活兒都能操辦,千加子感到十分驚訝。同時,她又能獨自享受父愛暗自高興。
「今天晚上,千加子你來做頓好飯。」能和小女兒兩個人在一起,高秋也顯得十分快樂。
這個星期六正巧是個節日,連休兩天。星期六早晨,兩個人都一覺睡到了10點多。千加子覺是睡足了,可全身酸懶,手腳發脹。外面,明亮的陽光照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千加子走到門前,從郵箱裡取出早刊報紙。報紙裡夾著一張明信片。
這張來自輕井澤的明信片是直子寫的。直子說住到星野溫泉旅館後,宮子只要有時間就像小孩子似的香甜地睡上一覺。
千加子立在門旁邊正在讀這張明信片,忽然有人敲門,原來是送快信的。送信的人說兩個小時以前,他曾來過,但門緊閉著,他喊了幾聲也沒人答話。
「對不起。今天我休息,睡了個懶覺。」千加子解釋道。
這封快信是給直子的。千加子翻過來一看,信封背面寫著幾個龍飛鳳舞的字:矢田光介。
「真不巧,姐姐不在家。他是不是有什麼急事啊……」
千加子也沒有多想。回到起居室,她把報紙和直子來的明信片遞給了父親,然後便走到走廊上,準備去把快信放到直子的桌子上。這時,她忽然想到光介那格外柔和的眼神。
「啊。」千加子幾乎叫出聲音來。
千加子並不想看這封快信。
她想,如果跟直子解釋說因為是快信,所以就想看看有什麼事兒,於是就打開了,那直子一定會不在乎的。而且裡面即使有一行字寫著他們的內心秘密,「我保證絕不再往下看」。千加子真的閉上眼睛做出了發誓的樣子,然後才開啟了這封快信。
嫩綠色的山在雨水的沖刷之下變得愈發鮮綠。每天我們都生活在連綿細雨之中。
雖說我是帶著從過去解放出來,從過去的自己擺脫出來的願望踏上的旅途,但是一開始我並沒有任何具體的目的,只是一時興之所至而已。來到了這裡,我的世界觀發生了變化。隨之,我也產生了對於未來、對於工作的希望。
我的父親幾乎是一個人長年地在這座山裡培育著尤加利樹。因為他希望有一套軌道手推車來運送砍伐下來的木材,所以我決定賣掉澀谷的房子。雖然,這對不起剛剛死去的母親。
明天我去東京,一是為了房子的事,二是到農林省有些事要辦。這些事一天就能辦完。星期天我準備就回來。
星期天下午1點,你能不能到日活會館地下的那家「山茶花」來一下,我很想跟你講講那些改變了我的生活的山和樹。如果這次見不著你,我想以後我將會在山上呆很久很久的。
明天就是星期天。
千加子覺得應該通知直子一聲。干是,她撥通了星野溫泉的電話。旅館的人馬上來接了,但他們卻說宮子她們從小諸去上田方向參觀了。千加子只好請旅館的人轉告直子,讓她回來後就來電話。
直子打來電話時已經是傍晚了。
千加子把光介來了快信,自己打開看了,明天星期天光介要見直子的事兒都一一轉告了直子。她覺得自己講得有條有理,十分清楚可不知是電話聽不清楚,還是其他什麼原因,直子只是反覆地說:
「聽不懂,聽不懂,這有什麼辦法啊。」直子的聲音顯得很遙遠,斷斷續續的,使千加子心裡十分著急。
「咱媽,精神好多了。她說啊,她還要在這兒……像疏散時那樣種種田。」
「咱媽說太難為你了,明天就回去。」
「明天?明天,那大概來得及。光介的快信說是1點鐘見面。」
也不知直子聽到沒有。直子說:
「我好不容易請下了假,我想在這兒把假期住完了。」
最後這句話,千加子聽得十分清楚。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天呢?明天的事兒就算了?」
「嗯……」電話斷了。
外出的服裝
千加子和父親兩個人一直把晚上的電視節目看完。一個台的節目結束了,他們就看另一個台的,一直到所有的台的節目都結束了。父親打著哈欠,無可奈何地陪著千加子。這反而使千加子產生了一個願望,要是電視台也像收音機那樣辦個深夜節目就好了。
人們一般都說大姐惠子既像高秋也像宮子。直子很像母親。而見到千加子的人都說她跟父親長得一模一樣。
可是,千加子卻隱隱約約覺得,以前在家裡越是小的越得不到父親的愛護,直子比惠子得到的父愛少,千加子比直子得到的父愛就更少了。她從來沒有像惠子那樣在父親面前十分地隨便放鬆。和父親這麼長久地坐在一起,千加子都覺得有些心理負擔。父親是不是也這樣呢?
「千加子是國文專業的短大學生吧?」父親想起來什麼似的說。
「你是不是也需要國文專業方面的參考書?讓你媽給你買了嗎?」
「那就多了。我最想要的是辭典。像《大言海》啦、《日本文學大辭典》什麼的……」
千加子聽到後,真是喜出望外。她一個人睡在樓下有些害怕,於是就借勢撒嬌讓爸爸也睡到樓下來。
「我可不願意睡直子的床。咱們睡客廳吧。」父親很輕鬆地說。
於是,千加子馬上就上到二樓去搬父親的臥具。高秋也跟了上來,自己抱起了被子。千加子驚訝地說:
「爸,這多不好。我來拿。」
「嗯。」
「爸,您和我在一起,真能幹啊。真讓人吃驚。您和我媽新婚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千加子從來沒有在父親身邊睡過覺。所以,雖然還有些不好意思,但心裡挺高興的。
「關燈吧。」高秋說完,就再也不講話了。不久,父親就打起了鼾。千加子感到真沒有意思。
千加子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為了強迫自己入眠,她琢磨起她一直想買的風衣的樣式。
不過,光介的快信仍讓她放心不下。去年年末直子患流感臥床不起的時候,就是光介代替同樣患流感的插花師傅來家裡為她們插好了慶賀新年的花。在姐姐的結婚宴席上,光介的美貌也給千加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一切都讓千加子難以忘懷。千加子也知道性情文靜的姐姐直子一直在暗裡思念著他。
明天,這個光介就要從山裡來東京,而且還要見姐姐。可姐姐能在那個時間返回來嗎?電話的不暢通使千加子無法知道確切的結果。
千加子覺得,假如光介沒有等到直子悵然返回山裡,那麼他們倆也許就會失之交臂的。光介和英夫他們不一樣,他的美裡含有一種難以琢磨的孤寂。這在今天快信的文字裡也能夠感受到。
明天早晨,一定要早些起……千加子在心裡盤算著。她要為父親做好飯,要洗刷完餐具,然後就去買那件風衣。而且還要順便去日活會館的「山茶花」去告訴光介:直子正在外面施行。
這也許挺可笑的。可並不是壞事,總比讓人家千等著要強。
千加子覺得自己的想法還是滿有道理的。
要是父親沒有那麼快就睡著,假如他能冉和千加子聊上一會兒,千加子也許就會把光介來了快信的事兒告訴他。那樣,她也許還會給住在星野溫泉的直子再去電話的。
千加子又翻了個身,面朝著父親的方向。這時,她想起了為了表示對父親的抗議,母親曾和直子兩個人在這間屋裡睡過。
千加子更睡不著了。
第二天早晨,父親搖了搖千加子的肩頭,把千加子叫醒了。房間裡已滿是刺眼的陽光。
「10點半了。再睡,眼睛就該化了。」
「啊,糟了!」
今天也和昨天一樣,父女倆又是早飯和午飯兩頓飯並在一起吃的。
今天陽光強烈,溫度也高。狂風猛烈地敲打著玻璃窗,發出讓人心煩的聲響。
「爸,您今天出門嗎?」
「你打算出去看看?」
「對。我想去買風衣。」
「買風衣,等你媽回來以後不也行嘛。」
「是給我買風衣喲。」
「那,你有錢嗎?」
「我有錢。我高中畢業、大學入學時,英夫姐夫、直子姐姐,還有三岸叔叔都給了我錢表示祝賀的。」
三岸叔叔是高秋的弟弟。
「不過,今天爸爸也得支援一些。我還得給家裡買些東西呢。」
「給家裡買?買什麼?」
「要買晚上的飯,還有明天的早飯。另外,咱家的咖啡早就沒有了。我有時候特想喝咖啡。」
面對長大成人了的千加子,高秋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拿來錢包,把裡面裝著的三千日元全都抽出來,遞給了千加子。
「我可不買貴的東西。」千加子只說了這麼一句,連謝也沒道,便高興地把錢放進了帶拉鏈的手包裡。
千加子換上她的那件出門穿的、有著挺可愛的袖子的圓領印花毛外罩,然後又把飯桌上的東西全搬到了廚房裡。一切收拾妥當後,千加子急匆匆地走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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