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百子醒來,竹宮少年已經不在旁邊的床上了。
但是,百子好像是從夢中醒來,又回到夢中似的。
「呀,不在了。」
百子想這麼說一句,但是這句話只是浮上腦際,沒有說出聲來。
她的頭麻木了。
百子雖然頭有些麻木,但是心情很好,想再睡一會兒,又忽然想起半夜曾經醒過一次。
「啊,小宮是不是想把我殺了?」
百子徹底醒來了。
百子用手一摸脖子,金項鏈不見了。「是小宮給拿去了。」百子很放心。
百子半夜醒來的時候,並沒有看一看少年是否在旁邊。
由於聽到庭院裡小鳥的鳴叫,所以即使百子感到是半夜,而實際上已經是黎明了吧。好像那時比睡醒的現在更恍如夢境。好像從昏迷中甦醒過來後,又昏迷過去似的。
說起昏迷,昨夜百子曾經假裝昏迷而睡著了。
這之前,少年從後面拉著百子的脖頸說:「姐姐,姐姐。」
「疼啊。疼啊。」
「姐姐不把臉朝這邊,我不願意。」
「這樣難道不好嗎?」
「我感到很悲哀。」
「小宮,真的悲哀?」
「我是很認真的。我從後面看姐姐,覺得很不安。」
「我喜歡從後面看小宮的脖子。」
「真是奇怪的趣味。」少年溫柔地摟起百子的脖頸說,「姐姐為什麼喜歡從背後擁抱呢?」
百子總是從背後擁抱少年,也經常讓少年從背後擁抱自己。
百子和竹宮以前的西田少年是這樣。和其他少年也是這樣。
百子以前攏起腦後的頭髮被麻子見到時,不由感到很害羞,也是因為心裡想讓竹宮吻自己的脖頸的緣故。
現在被竹宮指出,百子感到有些狼狽。
「互相不看臉,感到溫暖。」百子順口說道。
「溫暖?撒謊。我映入姐姐的眼簾,看見小小的我,才會感到溫暖。姐姐一定是對我做了有愧於良心的事。」
「那,的確是做了不符合小宮心意的事。」
「這是搪塞。是你不愛我。」
「又說不愛,這不是那麼輕易說的呀。小宮隨便說什麼不愛了,什麼被拋棄了,要是那樣,一生都會在愛情的貧乏中度過的。」
「姐姐,這是蒙蔽我。你是在我的背後想其他的事。」
百子在枕頭上搖了搖頭。項鏈滑到下頦下面。
但是,聽竹宮少年這樣說,百子並沒有在意。
百子沉默了一會兒,說:「小宮,請看看我的耳朵後面。從耳朵和頭髮之間到脖子的紋兒……這裡是隱瞞不住年齡的。」
「看見了。」少年順口說道,「清爽漂亮。我看到姐姐的耳朵後面,就看到了姐姐的心。那是清澈純潔的。」
「你真會奉承。即使真像你說的那樣,小宮的奉承也只是灌到耳朵裡,是傳不到耳後的。」
百子說話的時候,少年吻了她的耳後。
百子緊緊地縮起了肩。
「我呀,剛才在溫泉裡就見到了。姐姐肩膀的紋,從脖子到胳膊根兒的紋兒,那隱隱約約的弓形是無法形容的。那弓形的一端,胳膊根兒圓乎乎的,我感到特別好。」
少年說著,用一隻手輕輕地握住了百子的胳膊根兒。
「真會奉承啊。」百子嘟噥了一句。
少年慢慢地用力握了一會兒之後,鬆開手,把手掌向百子的胸部滑去。
「我覺得總像追在姐姐身後似的。我有些擔心。」
百子對這種像女孩似的腔調仍感到不耐煩。
百子原本是由於竹宮這個少年有像女孩似的腔調而去勾引他的。竹宮也很容易被勾引。
但是,時間不長,百子便對這種腔調感到厭煩了。
開始時,百子認為他有教養,有些嬌貴。他是在裝腔作勢,假裝成熟。
百子對這個少年有一種自己反而是男性的優越感。竹宮成了比自己年齡大的女人的玩物。百子對有些近乎殘酷地玩弄他感到有趣。
百子對竹宮少年的愛,也有一種好像是對年齡比自己小的少女的同性戀般的錯覺。
然而,百子不久又察覺到竹宮的女孩般的腔調,體現著這個少年本身難以割捨的同性戀。
這樣,百子感到對此前的西田少年也似乎有著同性戀的傾向。
百子和竹宮少年並非是男女之愛,而是墜入變態的同性戀之中了吧。
「病態。不純潔。」百子這樣嘲笑自己。
但是,百子有時也把這句話向這個少年扔去。
不過,百子感到落到悲慘境地的還是自己。
竹宮少年雖然裝作女孩的樣子,但是通過百子而知道了女人,難道不就從同性戀的病態中解脫出來了嗎?
彷彿少女般的少年的身體,即使皮膚滑潤,骨骼和體態也逐漸起了變化,逐漸成為男人。
百子也和從前不一樣了。
百子的那個被啟太以自己的乳房的形狀製作的銀碗,乳房已經放不進去了。把銀碗套在乳房上一試,百子為自己乳房的變大而吃驚。
百子成為成熟的女人了吧。
百子還沒能抹掉對正常的男女之愛的驚恐和反叛。
百子冷淡的門扉,僅僅讓少年們通行。
竹宮少年是敏感的。他察覺了百子的異常。他感到有些焦慮,感到有些悲哀。
不過,百子的自尊心不允許少年知道自己的女人身體的秘密。
在這個少年成為真正的男人之前,必須與之分別吧。
現在來到箱根,百子打算就此分手。
「姐姐,你想什麼呢?」竹宮在百子的耳後小聲說道。
「這孩子真囉嗦。」
「我們來時,在大轎車上你沒對我說什麼正經話。」
「我沒說什麼呀。」
「如果沒說什麼,請看我。」
「我看了。」
「撒謊。」
「我即使看小宮,也心裡難受。」
「那是因為你要拋棄我。」
也許是那樣,但是百子想的是今天夏二到家裡來的事。
不過,為什麼必須避開夏二,躲出來呢?為什麼感到在家裡呆不下去呢?
然而從家裡出來,坐在車上和坐在船上,心裡都始終感到不安。
啟太的父親和啟太的弟弟夏二,都很像啟太。所以,百子想,為見到夏二而痛苦,是自己過於脆弱了。
另外,百子想,如果妹妹麻子愛上了夏二,自己為不妨礙他們而躲開,那又是自己太善良了。
百子自己也不明白。
總之,百子和竹宮少年到箱根來,心中之所以如此茫然,似乎是由於夏二到家裡來的事總在腦際縈繞之故。
「小宮。」百子呼喚道,「小宮在生活中有沒有控制自己悲哀的時候?」
「悲哀?」
「和我這樣在一起,難道不悲哀嗎?」
「不是。不是。」少年痛苦地扭動著身子,「姐姐是要把我推到悲哀裡去,是要拋棄我。一定是這樣。」
「如果你明白這些,那我們就分手吧。」
百子又撒謊說:「我收到了你母親的信,寫著請還給小宮以真正學生的本來面目。」
「什麼?」少年有些怯懦地說,「姐姐把我家都拿出來撒謊了?」
「我直到現在,好像忘了小宮有爸爸和媽媽。是我不好。」
「這不像姐姐說的話。我不願意這樣被拋棄。還是直說不愛我好。其實姐姐誰也沒愛過。」
「我是愛的呀。」
「是愛你自己吧。」
噢,愛那個死去的人……百子心裡想著死去的啟太,卻說:「死去的母親……」
「你媽媽?在蘆湖,下雪那天,你說過愛你爸爸呢。」
「是那樣嗎?一樣的呀。我母親是為愛我父親而死的。」
少年把臉貼在百子的脖頸上。
少年的眼淚滴在百子的耳朵下面。
那淚滴似乎滲入百子的頭腦裡。
「我愛姐姐。才要把姐姐殺了。這是我的心裡話。」
少年的聲音有些顫抖。
「那就殺吧。」百子像耳語似的說,「那好啊。」
「被姐姐拋棄的話,我要成為流氓的。我要大量玩弄拋棄女人。我要比姐姐玩得更高明。」
百子吃了一驚,但卻冷淡地說:「是嗎?因為小宮很高明……」
「不願意,不願意。我不願意。姐姐,救救我。姐姐還不瞭解我。」
少年突然猛烈地搖晃著百子。
「我要被拋棄了嗎?姐姐變成惡魔,我也不願被拋棄。」
少年摟過百子的脖子用力拉,接著又搖晃。
「你還拋棄我嗎?姐姐,這樣你還拋棄我嗎?」
百子一陣眩暈。
少年瘋狂般傾吐衷腸的話語直響在百子的耳畔。
少年的兩隻胳膊緊緊摟著百子,百子趴在那裡透不過氣來。百子在痛苦中似乎停止了呼吸,身體一抖一抖地痙攣起來。
少年猛地把胳膊放開了。
百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到有些麻木。
百子感到少年的手在暗處摸過來的時候,便屏住呼吸,佯裝一會兒假死。百子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她心裡熱辣辣的,感到一陣空虛。
百子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早上起床後,百子要去洗洗澡,覺得腳下有些發軟。
百子洗著臉,對竹宮少年把金項鏈拿走感到高興。
百子自己也覺得奇怪,自己一點也沒想到被殺,也沒有反抗,後來也沒有恐懼,只是麻木般地入睡了。
二
百子和竹宮少年從箱根回來以後,懶得外出,整天呆在家裡。
百子多是坐在縫紉機前,看來要把麻子夏季的服裝也全都承攬下來。
百子還設法給她把舊衣服改製成新樣式。
麻子也喜歡西式裁剪。
「好了,姐姐,連衣服都給我改,真不好意思。」麻子說。
「我是一時高興做的,讓我隨便做吧。如果不喜歡這種樣式,不穿也可以。即使你不喜歡,從情理上也該穿穿……」
百子大概不是挖苦吧。
「活兒都讓姐姐做了,我沒什麼可做的了,很不好意思。」
「是嗎,麻子……」
「我覺得除了洗衣服之外,好像沒什麼可做的了。」
「那你就可勁兒洗衣服吧。」
「唉。」
百子笑著回過頭看了看。
「你這人真討厭。不用那麼操心也行啊。」
「喲!」
「你總是非常擔心爸爸,為爸爸操心,這我都見到了。我以為是我的偏見,但好像不是。反過來說,這樣有些地方也對爸爸不好。麻子你自己沒注意到嗎?」
「我沒注意。」
「是啊,把話全都說盡,我也感到有些說得過分。不過,因為你很像你媽媽。你媽媽對爸爸也沒那樣吧。」百子溫和地說。
但是,麻子卻被刺痛了心。
麻子想,這好像是外人的觀察,好像是繼女的觀察。
「你沒在爸爸的周圍拉滿了關心的細網?我見到那漂亮的蜘蛛網被微風一吹,在春日下閃著銀光。」
「我自己不知道啊。」
麻子只是愣愣地答道。
但是,麻子在問自己:是自己在和姐姐爭奪父親的愛嗎?
近來,麻子和姐姐談到父親時,總覺得話語中有一種可怕的東西。
百子就是百子。她心裡浮現出在箱根的強羅的旅館裡見到的不認識的姐妹的樣子。
竹宮少年是回東京了呢,還是在那一帶走走再回來呢?百子想向女招待問一下他離開旅館時的情景,但又難以啟齒。
百子沒有看女招待,把視線轉向庭園。早飯,她吃不下去了。
這個旅館原來也是籐島財閥的別墅,只有七八個客室,而庭園卻有五六千坪。
那保持著自然林原貌的庭園向山谷傾斜。樹木茂密,沒有園藝師人工斧鑿的痕跡。
百子的房屋前面,有一棵大栗樹。
百子聽見女人的聲音,向那裡一看,見姐姐從後面呼喚先下到庭園的妹妹。
「是姊妹倆,長得真像。」百子對女招待說。
「長得一模一樣,真不可思議。」
「是啊。兩個人還都帶著差不多一般大的孩子吧。」
「真的。丈夫也一起?」
「是。而且還有夫人的母親。」
「也像母親嗎?」
姐妹從百子的屋前走過,沿著庭園的路走了下去。
眼瞼的線雖然不太溫柔,但是大大的眼睛,白皙的臉色卻很美。頭髮濃密,面部稜角分明。
看樣子姐姐比百子小4歲左右吧。
兩人都背著吃奶的孩子,孩子好像是同時出生的,都不到一週歲吧。
母親穿的是旅館的睡衣,而嬰兒穿著同樣的紅衣服。百子想,兩個孩子的衣服都是祖母給的吧。
庭園小路的兩側是茂密的杜鵑花。花已經落盡的杜鵑遮掩著姐妹的胸部以下。姐妹在茂密的綠葉裡,遠處的綠葉更加茂密。
稍稍離開一點以後,讓人感到好像是孿生姐妹。
當背著身著紅裝的孩子、相貌十分相似的姐妹的身影浮現在綠葉之中時,百子入神地看著,感到像神聖的畫面一般。
但是,當姐妹向後走時,見到那脖子又短又粗,皮膚粗糙,實在粗俗不堪。由於背著孩子,後背的肉尤顯肥厚。
「嗯。」百子自我嘲笑了。
姐妹相貌相似,都背著嬰兒,百子感到她們有一種神聖的幸福吧。也許這神聖的幸福投影到竹宮不在之時自己脆弱的感情上。
百子後來想,自己和妹妹麻子長得不像,這也許是神的意志,也許是人的勝利。
那以後,竹宮少年多次打來電話。
但是,百子沒有接電話。
竹宮少年到家來拜訪。女傭人予以謝絕,他也不回去。
「我去見見吧。」麻子說。
「好吧。又讓麻子操心……你就說姐姐死了。」
「什麼?」
「這樣說他會懂的。」
過了一個小時左右,麻子有些不放心,上到二樓。
「姐姐,我以為是竹宮一個人呢,一個叫西田的男孩兒也一起來了。」
「是嗎?還像個孩子啊。」
「另外還有兩個人,是四個人。」
「是嗎?」
「都同情小宮,四個人要一起死。他們非要見姐姐不可,說什麼也不聽。」
「姐姐是夙願已償了,向他們表示一下謝意就行……」
「姐姐,到外面去危險啊。」
「都是些老實的孩子。」
百子皺起了眉頭。
「過十年以後看看吧,受傷的僅僅是作為女人的我……」
麻子默默地看著姐姐。
「都說時間能夠解決一切吧。可那時間是僅僅為男人而流逝的。葡萄牙文裡有這樣的話:當我想竭盡全力醫治戀情的創傷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的戀情之深。麻子也要注意呀。」
麻子走到窗前,俯視著道路。
少年們已經不在了。
百子說:「麻子,你被太陽曬黑了。」
「是,打網球……」
「可真黑呀。」
「不過,我喜歡夏天。」
「你經常和夏二先生一起去網球俱樂部嗎?」
「不。」
麻子離開窗子之前,百子坐到縫紉機前。
過了十天以後,麻子因患急性肋膜炎而住進了醫院。
夏二到家裡來拜訪。
百子想,麻子沒有把自己得病的事告訴夏二。
為什麼沒告訴他呢?百子不知為什麼對妹妹同情起來。
「父親讓我到博物館去,我正要走。事兒馬上就能辦完,咱倆一起去好嗎?妹妹不在家。」
百子說完,夏二點頭說:「好。暑假我回京都。回京都前特來拜訪。我還帶來了父親的口信兒。父親想請你去,讓我回家時和你一起回去。」
「是嗎?謝謝。」
百子從博物館出來時,夏二正躺在草坪的櫻樹樹蔭下等著。
在上野公園裡,兩人向馬路那邊走著,百子問:「夏二先生是夏天出生的嗎?」
「是的,正如我的名字,是8月。儘管我是夏天出生的,可是卻怕熱。」
「京都很熱呀。」
「是。但是我非常喜歡夏天。」
百子忍住笑,裝模作樣地說:「那麼,你是打網球把臉曬黑了?」
「是的,曬得很黑。」
百子不由聯想到,夏二的哥哥啟太在軍隊也一定是曬黑了的。
百子覺得夏二有一股夏季男人的味道,有一股啟太的味道。
百子悄悄地從夏二的身邊離開了。
總好呆在家裡的百子,在烈日的照射下也確實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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