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波洛佐夫老人卻相信婚期就在眼前了。臆想的未婚妻對臆想的未婚夫持以這等冷淡態度,還說婚期就在眼前!莫非他沒有聽見他們談話?固然,女兒和臆想的未婚夫並不總在他面前轉悠。他們跟他在一個房間的時候少,單獨在另一個或另幾個房間裡坐著或走動的時候多,可是他們的談話並不因兩人單獨待著而有絲毫不同。任何洞悉人類心靈(儘管洞悉人類的心靈實際是不可能的)的人聽了這些談話,都不敢再指望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和比蒙特能成婚了。不是說他們彼此完全不談感情,不,他們也談,好像在談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那樣,可是他們談得很少。談得很少倒沒關係,主要是談的什麼和用什麼語調來談!語調冷靜得叫人氣憤,內容又荒謬絕倫得令人髮指。下面舉個例子,這是發生在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使比蒙特一再道謝的那次訪問的一個星期以後,他們結識的兩個來月以後。那時工廠出盤已經辦妥,洛特先生打算第二天動身回國(他就動身離去了,您別以為他會在這門婚事上無事生非,節外生枝。他正如一位巨賈應做的一樣,做完了生意,便宣佈比蒙特已由公司任命為廠長,年薪一千鎊。這原是意料到的,他只做生意,不管別的。他何必要多管閒事呢?您自己想想吧),工廠的股東們,包括波洛佐夫在內,明天就可以拿到錢(他們真的拿到了手,您別以為會節外生枝:霍奇遜一洛特公司是一家有經濟實力、可靠的商號),一半拿現金,還有一半是三個月後兌現的期票。波洛佐夫對此甚為滿意,坐在客廳中一張桌子旁邊重新查看這些有價證券。每當女兒和比蒙特走過客廳,他多少也能聽到一點他們的談話,他們正在臨街的四間相通的房子裡來回走動著。
「如果一個女人或姑娘被世俗偏見所困擾,」比蒙特說,他已經不用英國式或者美國式的詞語,「那麼連男子——我說的是正派男人——也會因此而感到非常為難。您說吧,一個姑娘沒有體驗過在接受求婚後的那種普通日常生活中的男女關係,人家怎麼能娶她呢?她沒法斷定,她將來是否喜歡跟她未婚夫那種性格的人一塊持家過日子。」
「但是,比蒙特先生,如果她跟這個人的關係在他求婚以前就帶有持家過日子的性質,這畢竟能給予她和他一定的保證,保證他們往後仍然會互相滿意。」
「一定的保證,不錯。可是,假如她的體驗更豐富、更多方面,總會更可靠得多。她畢竟憑經驗不能知道由她加入的男女關係的性質;因此結婚對於她還是經歷一場可怕的冒險。就她來說既然是這樣,那麼對於她所嫁的那個正派男子同樣也是冒險。一般地說,他還能夠判斷他將來是否滿意:他深知各種性格的婦女,體驗過哪種性格更適合於他。而她卻不然。」
「但是她可能觀察過自己家裡和熟人家裡的生活以及家人和熟人的性格,她可能反覆地考慮過。」
「這一切都好得很,不過還不夠。無論什麼也不能代替親身的經驗。」
「您以為只有寡婦才有資格出嫁,對嗎?」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笑著說。
「您可說到家啦。只有寡婦。姑娘們該禁止出嫁。」
「對。」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認真地說。
波洛佐夫最初聽見這些偶然傳人他耳中的談話或談話片段,他感到很刺耳,可是現在已經聽慣了。他想:「那也沒有什麼,我自己就是個沒有世俗偏見的人。我做了生意人,娶的也是生意人的女兒。」
第二天,談話中的這個部分——這原只是談話中一個小小的插曲,他們平日根本不談這個,而是談其他各種各樣的題目——昨天談話中的這個部分又這樣繼續下去了:
「您對我講過您跟索洛夫卓夫的戀愛史。這算什麼呢?這是一種……」
「如果您不是一定得走動,那我們就坐下吧。我走累了。」
「好的……一種幼稚的感情,它不能給與您任何保證的,只能叫您回憶起來覺得可笑,也可能覺得可悲,因為這兒有著很可悲的一面。您所以倖免於難,只是由於一個偶然的特殊機遇:幸虧這件事碰到了亞歷山大來處理。」
「誰?」
「馬特韋伊奇-基爾薩諾夫,」他補充道,彷彿他本來就不是只說到「亞歷山大」這個名字便停下來的:「沒有基爾薩諾夫,您早被肺病或者被那個壞蛋給毀了。可以從這件事得出一個站得住腳的看法:您過去的社會地位對您是有害的。您能夠得出這個看法。這一切都挺圓滿,但是這二切僅僅使您變成一個更審慎、品行更好的人,卻沒有給予您任何一點經驗,使您能夠辨別哪種性格的丈夫才對您合適。不是壞蛋,而是正直的人——您也就只能夠認識到這一點。這固然挺好,可是,難道一個正派女子所挑選的未婚夫,不管其性格如何,只要是正直,就能夠使這正派女子滿意嗎?需要更準確細緻地瞭解這人的性格和男女方面的關係,也就是需要完全另外的一套經驗。昨天我們還說,借用您的話,就是只有寡婦才有資格出嫁。您可算什麼寡婦呢?」
比蒙特說這些話的時候帶著某種不滿情緒,最後一句簡直有些惱恨的味道了。
「對,」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有點洩氣地說,「可是我總不能騙人呀。」
「您也騙不了人,因為沒有經驗是裝不出有經驗的樣子的。」
「您盡說我們姑娘家沒有辦法做出適當的選擇。一般來說這是完全對的,但是也有例外的情況:不需要這套經驗也能保證適當的選擇。假如一個姑娘不是太小,她定會瞭解自己的性格的。比方說,我就瞭解自己的性格,而巨看來我的性格不會變了。我今年二十二歲。我知道我需要的幸福是什麼:平平安安地過生活,誰也不來妨礙我的安靜生活。此外也不需要別的了。」
「對,這是看得出來的。」
「要看出某人性格上有沒有使我幸福所必須具備的特點,難道就真是那麼困難嗎?其實只要交談幾次就看出來了。」
「對。但是您自己也說這是例外的情況,一般規律不是那樣。」
「一般規律當然不是那樣。不過,比蒙特先生,在我們的生活條件下,我們所說的那種在我們的觀念和風習中,不能指望一個姑娘具有男女方面日常關係的必需的知識,也就是我們說的,缺了那種知識,一個姑娘很可能會冒著擇偶不當的危險了。她在今天條件下所處的境況已是走投無路。在這些條件下,無論她進入了怎樣的男女關係,都幾乎絕對得不到那份經驗。她不能指望從中獲益,而危險卻頗大。這個姑娘可能很容易真的失去自尊,學會卑劣的欺騙,因為她必定得欺騙親屬和社會,對他們進行隱瞞,而這離開那真正損害她的品格的欺騙已不算遠了。她甚至很可能真的把人生看得過於輕易。隨隨便便。如果不是這樣,如果她保持完美無瑕,那麼她心裡必定是很痛苦的。而同時,她在持家過日子的經驗方面幾乎還是十分無知的,因為這些對她的性格有危害或者折磨她的心靈的男女關係畢竟是裝模作樣、歡慶年節似的,不像持家過日子那麼乎平常常的。您看,在我們的生活中,您的勸告絕對行不通。」
「那當然,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可是正因為這樣,才說我們的生活太糟了。」
「我們在這一點上看法自然是一致的。」
這算什麼啊?照一般人的觀念,不待說,純屬胡言亂語,但就他們個人關係來說,這又是什麼意思呢?男的說:「我懷疑您能不能做我的好妻子。」女的卻回答道:「不,請向我求婚吧。」臉皮出奇地厚!或者,也許不會是那樣?也許男的是說:「我不必考慮我跟您在一起我是否幸福,不過您即使在挑選我的時候也要慎重。您已經選中我,可是我請求您再考慮考慮。這可事關重大。雖然我很愛您,但是假如您缺乏縝密慎重的研究,您連我也別相信。也許女的回答:「我的朋友,我看得出您不是為自己考慮,而是為我考慮。您說得對,我們姑娘家真是太可憐,我們受人欺騙,我們被人蒙住眼睛牽著走,容易上當。可是您不用替我擔心,您不會欺騙我,我的幸福靠得住。我對自己是有把握的,正如您對自己一樣。」
「有一件事叫我奇怪,」第二天比蒙特繼續說(他們又在那幾間房裡來回走動,波洛佐夫坐在其中的一間),「有一件叫我奇怪,在這樣的條件下,居然還有美滿的婚姻。」
「您說話的口氣,彷彿您對世上有美滿的婚姻感到懊惱似的。」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笑道。現在她明顯地常常發笑,總是那麼愉快的微微一笑。
「美滿的婚姻確實會引起可悲的想法:即使姑娘家只能用這種可憐的辦法來判斷自己的要求和男子的性格,而她們還總是能作出合適的選擇,那麼這表明婦女是有著怎樣清醒健全的頭腦啊!婦女生來有著多麼精確、有力而敏銳的智慧啊!但是這種智慧沒有給社會帶來益處,社會排斥它、壓制它、扼殺它,假如這種智慧沒有被排斥、被扼殺,而能夠盡其發揮作用,人類歷史的發展就會加快十倍。」
「您在為婦女唱讚歌,比蒙特先生。能不能簡單地用『機遇』來解釋這個現象?」
「機遇!有很多事您可以用『機遇』來解釋,但是如果機遇大量地出現,那麼您知道,其中除了一部分是靠偶然性造成的,另一部分則應該是由一個共同原因引起的。在這兒不能想像還有任伺別的什麼共同原因,除了我的這個解釋:婦女擇偶適當全靠她們有力而敏銳的智慧。」
「您在婦女問題上是不折不扣的斯陀夫人,比蒙特先生,她證明黑人是一切種族中最有才能的種族,他們的智力高於白種人。」
「您在開玩笑,我可完全沒這意思。」
「您生我的氣了,恐怕是由於我沒對婦女表示崇拜吧?可是,請您原諒,人沒法給自己下跪呀。」
「您在開玩笑,我的懊惱可是認真的。」
「該不是抱怨我吧,婦女沒能做到您認為必須做到的事,這我是沒有過錯的。不過假如您願意的話,我也可以認真地告訴您我自己的一個嚴肅的意見,但並不是關於婦女問題(我不願做自我評說),是關於您本人的,比蒙特先生。您是一個善於自持的人,但您一說起這個就很激動。由此可見,您在這個問題一定有什麼切膚之痛。大概有一個您所謂的沒經驗的姑娘在擇偶上犯了什麼錯誤,而致使您承受了痛苦。」
「也許是我,也許是跟我親近的其他人。不過您考慮一下吧,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等我得到您的答覆的時候再告訴您這件事。三天之後請您答覆。」
「答覆您沒有提出來的那個問題嗎?難道我對您瞭解得那樣少,竟需要考慮三天?」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停下步來,用一隻手摟住比蒙特的脖子,使他的頭挨近自己,然後吻了吻他的額頭。
照一切慣例,甚至只照禮貌本身的要求,比蒙特應當擁抱她,該吻她的嘴唇。可是他沒有這樣做,只是握住了她那只摟著他脖子上垂下來的手。
「好,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但您還是考慮一下吧。」
他們又走動起來。
「誰告訴您我沒有用比三天多得多的時間來考慮過這問題,查理1?」她回答,沒有鬆開他的手——
1即查理士。
「是的,這一點我當然早已看到。那麼我還是現在就告訴您吧,這可是一個秘密。我們到那間房裡坐下談,免得他聽見。」
他們走過老人身旁的時候,這段開場白已經講完了。老人頭一次看見他們手挽著手走著,心想:「他求過婚了,她也答應了。好啊。」
「說您的秘密吧,查理,這兒說話爸爸聽不見。」
「我似乎一直都在為您擔心,這看來很可笑,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我當然用不著擔心。可是等我把我的一個實例告訴您,您就明白為什麼我要這樣來警告您了。您當然會看出我跟您可以在一塊生活。不過我憐惜她。她經受過那麼多痛苦,有那麼多年失去了她所需要過的那種生活。真可憐。我親眼見到的。這件事發生在什麼地方全一樣,假定在紐約、波士頓、費城——您知道,反正都一樣。她是個很好的女人,她認為她丈夫也是個很好的人。他們非常地相愛。可是她又不得不在痛苦中度日。哪怕對她的幸福有一點增進,獻出自己的生命他也情願,而她跟他在一起還是不感到幸福。幸虧事情就到此結束了。但是她挺難過。您不知道這件事,所以我還沒有得到您的答覆。」
「我可能從誰那兒聽到過這個故事嗎?」
「有可能。」
「可能從她本人那兒?」
「有可能。」
「我還沒有給你答覆呢?」
「沒有。」
「你知道我的答覆嗎?」
「知道。」比蒙特說,於是開始了未婚夫妻之間應有的常見的親熱擁抱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