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蒙特發現餐桌上只有三個人:除了自己,便是老人和他那非常可愛而又略帶幾分憂鬱的金髮女兒。
「我當時哪裡想得到,」波洛佐夫吃飯時說,「這些工廠股票會對我這麼重要!人到老年遭受這樣的打擊,是很痛苦的。還算萬幸,儘管我糟蹋了卡佳的財產,可她承受住了,而且很不以為然。就是我活著的時候,這筆財產與其說屬於我,不如說該屬於她,因為她母親留給她一大筆錢,我的錢很少。當然,我把每個盧布都變成了二十個,所以,從另一方面說,這筆財產裡頭靠我掙來的辛苦錢比繼承到的錢更多,我真是付出了多少心血!那需要怎樣的才幹啊,」老人自詡地說,他用這種口吻談論了許久,「我靠血汗,更主要的是靠聰明才智掙錢。」他終於說完了,在結束時他又重複了一遍開頭所講的話,說遭受這樣一個打擊挺痛苦,如果卡住再為此哭哭啼啼,他恐怕早瘋了,可是卡佳不僅自己不心疼,還給了他老頭子安慰和支持。
或許由於美國的習慣如此,無論對一個人搖身變巨富,或是破產成窮漢,都不見怪,或許是由於自己的個性,比蒙特既不願恭維那掙過三四百萬的雄才大智,也不願為他破產而扼腕歎息,何況破產以後還有能力僱用一名好廚師。可是他又必須講點兒什麼,表示他贊成這長篇演說中的某些看法,因此他說:
「是的,全家同舟共濟來承受苦難,那就輕鬆多了。」
「您的話似乎還值得商榷,卡爾-亞科夫利奇1。您以為卡佳憂愁是因為她心疼那筆財產嗎?不,卡爾-亞科夫利奇,不,您冤枉了她。我和她另有苦衷:我倆喪失了對人的信心。」波洛佐夫用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氣說,正像閱歷豐富的老者談起小孩子善良可又難免幼稚的看法那樣——
1比蒙特的俄式名字和父名。
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臉紅了。她不樂意讓父親談起她的感情。但是這也不能怪她父親,除了父愛驅使他說以外,還有另一個人所熟知的情由:如果沒有話說而屋裡卻正好有一隻貓或狗,人們就談貓談狗;如果貓狗都沒有,就談孩子;實在沒有任何談話資料的時候,就只能屈尊來談談天氣了。
「不,爸爸,您不用拿這麼高尚的理由來解釋我的憂愁:您知道,我天生來的一副不快活的性格,所以才感到煩悶。」
「快活不快活這倒是憑個人了,」比蒙特說,「可是煩悶,依我看是不能原諒的。在我們的兄弟英國人那裡,煩悶是一種流行病;我們美國人可不知道煩悶這一說。因為我們沒有時間煩悶,我們的事情太多了。我認為,我覺得(他改正了他的美國式詞語),俄國人民也應該看到自己正是處於同樣的境況,依我看他們手上也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做。而我在俄國人身上看到的確實完全相悖:他們很容易憂鬱。在這方面,連英國人也遠遠比不上他們。英國社會是世界上最沉悶的社會,這個壞名聲傳遍全歐洲,包括全俄國在內。其實英國社會比起俄國社會來還是要有生氣、活躍、快樂得多,就像法國在這方面又超過英國一樣。而你們的旅行家還對你們說什麼英國社會沉悶!我不懂,這些人怎麼閉著眼睛不看看自己的國內!」
「俄國人憂鬱不是他們的過錯,」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說道,「他們有什麼事可做呢?他們無事可做,於是就不得不抄起手來待著。您指給我一件事來做,我大概就不會煩悶了。」
「您想找事幹?啊,事情是不會缺少的吧。您可以看到,您周圍的人是那麼愚昧無知——請原諒我如此評論貴國,你們的祖國(他改正了他的英國式詞語),然而我自己也是生在這兒長在這兒的,我把它看作自己的祖國,我才能夠對它不客氣——您可以看到,這個國家像土耳其似的愚昧無知,像日本似的孤立無援。我要摹仿你們的詩人對你們說:我恨你們的祖國,正因為我愛它,如同愛我自己的祖國一樣。但是這兒有許多事需要做呢。」
「不錯,可是單獨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兒家,能夠做什麼呢?」
「可你不是在做嗎,卡佳?」波洛佐夫說,「我向您洩露她的一個秘密吧,卡爾-亞科夫利奇。她為了消除煩悶,正在教一群女孩子讀書吶。她的學生天天來,她陪著她們從十點忙到一點,有時候還不止。」
比蒙特帶著尊敬的神情瞧了瞧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
「這才像我們美國人——當然我所指的美國人只是北部自由州的人。南部各州卻比墨西哥還糟,情況幾乎跟巴西一樣惡劣(比蒙特是一個激烈的廢奴主義者1),——這才像我們啊。可是既然有事幹,您為什麼還煩悶呢?」——
1指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上半葉在北美洲主張廢除奴隸制度的人們。
「難道這算得上什麼重要的事嗎?比蒙特先生?不過是為了消遣罷了,我是這麼想的。也許我想錯了,也許您會叫我唯物主義者……」
「人們認定我們民族的唯一目標和心思就是撈錢,您難道能從這個民族人的日中聽到對您這樣的責備嗎?」
「您在開玩笑,我可是真害怕,怕對您說出我的意見,這意見看來近似於蒙昧主義者所鼓吹的教育無用論。」
比蒙特想道:「原來如此!難道她已經達到了這個水平嗎?這倒挺有意思。」
「我自己就是個蒙昧主義者,」他說,「我擁護南部各州不識字的黑奴,卻反對他們文明的主人。原諒我,這種美國人的憎恨感情使我離題遠了。但是我很想聽聽您的意見。」
「意見極為平庸,比蒙特先生,不過這是生活使我認識到的。我覺得我現在幹的事情太片面,而且它所關注的那個方面還不是希望為人民謀利益的人應該關心的首要方面。我這麼想:只要解決了吃飯問題,人們自己也能學會讀書。必須從吃飯問題人手,否則我們白費工夫。」
「您為什麼不從您認為必須做的這件事人手呢?」比蒙特問,他已經有點兒興奮了,「這是能辦到的,我知道一些例子,在我們美國。」他補充道。
「我對您說過:我一個女兒家能著手做什麼呢?我不知道怎麼起步。就算知道,我哪有可能去做?女孩子在各方面都受到束縛,我只有在自己房間裡才是獨立自主的。可我在自己房間裡能幹出什麼來呢?只有在桌上擺本書,教人家讀讀罷了。我一個女兒家能到哪兒去?我一個女兒家能夠見到誰?我一個女兒家能夠做什麼事?」
「你似乎把我看成一個專制魔王了吧,卡佳?」她父親說,「自從你給了我那個教訓以後,我在這方面可再沒有犯什麼過錯啦。」
「爸爸,我真不好意思,當時我還是個孩子啊。不,爸爸,您很好,您沒有限制我,限制我的是社會。比蒙特先生,聽說美國的女孩子不受什麼限制,是真的嗎?」
「是的,這是我們引以自豪的地方。當然,就是在我們這兒,也還遠遠不是像應該有的那麼好,但是和你們歐洲人相比,還是強多了。你聽說我們的婦女很自由,那確是真的。」
「爸爸,比蒙特先生一盤下您的工廠,我們就上美國去吧,」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開玩笑說,「我要到那兒幹點什麼。啊,那我會多高興!」
「在彼得堡也可以找到事情幹。」比蒙特說道。
「請指點。」
比蒙特遲疑了兩三秒鐘,心想:「我幹嗎來這兒?通過誰去瞭解更好呢?」
「您沒有聽說?已經有人試驗著把最新的經濟學的原則運用於實際中了,您知道這些原則嗎?」
「嗯,我讀過。這大概是很有意思,很有益處的。我也能參加嗎?哪兒可以找到?」
「這是基爾薩諾夫太太創辦的。」
「她是誰?她的丈夫是醫生吧?」
「您認識他?他沒有對您講過這件事?」
「那是很久以前了,當時他還沒結婚。我得了一場重病,他來看過幾次,救了我一命。啊,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他太太像他嗎?」
但是怎樣才能跟基爾薩諾娃認識呢?由比蒙特出面把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介紹給基爾薩諾娃?不行,基爾薩諾夫夫婦連他的姓氏都沒聽說過。其實什麼介紹也不需要,基爾薩諾娃大概是會歡迎這樣的志同道合者的。住址必須到基爾薩諾夫工作的地方才能打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