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辦? 第四章 第二次結婚 第17節
——    1本節是根據作者的初稿譯出的,出版時作為附錄之一(見《PTO Denab》國家文藝書籍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第三四二頁一三四八頁),作者在現代人雜誌上發表這篇小說時,受審查條件的限制,寫了另一節來代替此節,其譯文見書末附錄。

    過了一年,新的工場已經完全安排就緒。新舊工場之間聯繫密切,還相互轉讓訂貨。有時這家工場接活過多,於是另一家就替它來完成一部分。它們中間有一份經常來往的賬目,它們資金數額是那麼龐大,如果雙方來往更為密切,便可以在涅瓦大街合開一個門市部。這又夠讓韋拉-巴夫洛夫娜和梅察洛娃奔波張羅好一陣子的。雖然兩家的女工關係密切,雖然她們彼此熟悉,雖然兩家常常互訪做客,雖然她們夏天常常一起去郊遊,但兩個不同的企業聯營的主意畢竟是個嶄新的想法,需要長時間地向她們解釋才行。不過,在涅瓦大街設立門市部顯而易見是有利的,韋拉-巴夫洛夫娜和梅察洛娃為兩個企業聯營問題奔忙了幾個月,終於達到了目的。於是涅瓦大街上出現一塊新的招牌:Aubontravail.Magasin des Nouveautees1——

    1法語:精工時裝店。

    涅瓦大街的門市部開辦以後,贏利明顯地比從前增加了。門市部的售品十分走俏,它的市場並不在上層社會——怎麼可能在上層社會呢——但畢竟也是些相當富裕的、也就是說能夠經常照顧有利可圖的生意的老主顧。

    過了兩三個月,門市部開始出現一些求知慾強的顧客,但是他們求知的態度有點兒不自然,連他們自己似乎也覺得很尷尬,他們渴求知識時抱有的想法,似乎不同於求知慾強的人渴求知識時通常伴隨著的想法:「既然我關心你所關心的事,那麼你大概會用友好的眼光來看我,並且盡量設法來點撥我的吧。」不,他們似乎有別的想法:「當然,你用懷疑的目光看我,竭力對我隱藏自己的尾巴,可你畢竟也騙不了我。」這樣的顧客有那麼兩三個,每一個來過三四次。在他們的「渴求知識」中又過了一個半月左右的時間。約莫一個半月以後。基爾薩諾夫的一位似曾相識的同行來找他,東拉西扯地談到種種的疑難病症,主要還是講這位客人,當時奉行的一種療效神奇的方法,這方法便是幾天不給病人進食任何飲料:「因為各種疾病都是由於體液不良,而體液又是源源不斷地從身體內分泌出來的,所以,如果杜絕了這些分泌物的來源,那麼不良的體液必然會消耗殆盡,這樣一來,病自然就會痊癒1。」後來他又說他還要順便把一項邀請通知基爾薩諾夫:一個有的人物久慕基爾薩諾夫的大名,希望跟他結識。基爾薩諾夫答應第二天就去看那有學問的人——

    1這事應大力肯定。據我的一位好友說,有個醫生便是用這種方法治病的。現在這個醫生已經奉行另一種方法,那恐怕是他十五年前採用「乾涸法」治病以來的第五種方法了。——作者注

    這個有教養的人,說得更準確些,應該稱做有學問的要人,儘管他沒有娶太太1。總之,這個有學問的要人確實是有學問的要人,因為當時,一八五八至一八五九年,已經是文明教化的時代。當時雖然還有些毫無知識的人,不過已為數極少,只有在那幫不能真正稱之為要人(即使他們已娶了太太)的人中間才碰得見。而在真正本意上的要人,即本身就是要人,因為是要人才被稱做要人,並非因為有了太太才被稱做要人——在這樣的要人中間,找不到毫無知識的人:當時這些要人無一例外地都是有學問的——

    1俄文中的「要人」又作丈夫解。

    這位要人接待了基爾薩諾夫,當然是像有學問的要人接待自己願意認識的客人時所應做的那樣慇勤、有禮貌。他讓了座,親自把椅子挪近了一點,敬煙,恰到好處地恭維了幾句,說他很高興有機會認識「您,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因為他久聞「大名,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深知「您是我國醫學界值得驕傲的傑出人物之一,而醫學正是國家所迫切需要的事業」,等等。這番恭維話確實說得極為得體,尤其是他稱呼了基爾薩諾夫的教名和父名——這就叫有教養,真是件寶!接著進行了一場有關醫學的十分內行的談話,最後才終於談到了這次結識的目的,談到那令人愉快的事情了。

    「我對你有個請求,」有學問的要人在充分地顯示了自己知識淵博和禮貌周全以後,才說道,「勞駕,請您給我解釋一下,尊夫人在涅瓦大街開設的是一家什麼商店?」

    「時裝商店。」基爾薩諾夫說。

    「可開商店為了什麼目的呢?這才是關鍵問題。」

    「跟所有的那些專賣女裝的普通時裝商店目的是一樣的。」

    有學問的要人用意味深長的眼光瞧了瞧客人,基爾薩諾夫也用意味深長的眼光瞧了瞧有學問的要人。有學問的要人用意味深長的眼光瞧著的時候,瞧出他熱心結識的客人不夠爽快灑脫,必須對他狠狠地使勁壓一壓才行。

    「我必須奉告您,基爾薩諾夫先生(有學問的要人為什麼突然忘記了客人的教名和父名啦?),外面儘是些有損於尊夫人的商店的傳聞。

    「這是很可能的,我們這兒的人喜歡造謠中傷。我妻子的商店辦得有了一點成績,也許就有人看著它眼紅,這就是我給您的解釋。但是我很想知道,究竟聽到了什麼有損於她的商店的傳聞。關於時裝商店倒是有這樣的謠言,往往是說它成了情人幽會的場所。是不是這樣說的?這可純粹是無稽之談。」

    有學問的要人又用意味深長的眼光瞧了瞧基爾薩諾夫,他相信他的客人不僅不夠爽快灑脫,簡直是極不爽快灑脫。

    「哪兒的話,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誰敢用這種無恥誹謗來侮辱尊夫人?你們兩位要是背上嫌疑,當然比這要重大得多。再說,假如我所講到的傳聞是關於這個方面的,我就沒有理由設法跟您認識了,因為正派人對這類事從不關心。我希望跟您認識,卻是由於我高度重視您的科學工作給國家帶來的利益,我希望對您有所稗益,所以請允許我懇求您,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您要當心一些。社會,甚至可以說國家,都是很重視您這樣的科學家的,因為科學的發達是一個秩序良好的國家的第一位的要求,因此他們應該自重,還可以說得嚴重些,這是他們的義務,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

    「根據我本人對自己的瞭解,我的一言一行並沒有違背我對社會和國家的義務——自重。」

    有學問的要人用意味深長的眼光瞧了瞧基爾薩諾夫,他看出他的客人不僅極不爽快灑脫,而且完全僵化了。

    「我們直截了當地說吧,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為什麼兩個有教養的人不能彼此敞開心扉呢,在內心深處,我自己也是一個社會主義者,我讀起普魯東1的著作,愛不釋手。然而……」——

    1普魯東(一八○九—一八六五),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

    「請容許我講幾句,免得我們中間留下誤會。您說您『也是一個社會主義者』。這個『也是』大概指的是我吧。您憑什麼認為我是社會主義者?也許我根本不是。除了社會主義者,還有關稅保護主義者,還有薩伊1的信徒,還有拉烏2的歷史觀的信徒,以及政治經濟學中其他五花八門的許多派別的信徒。要把一個人歸人到某一派的信徒,總得有什麼根據吧。」——

    1薩伊(一七六七—一八三二),法國庸俗政治經濟學的代表。

    2拉烏(一七九二—一八七○),德國經濟學家和統計學家。

    「我有根據把您基爾薩諾夫先生歸為社會主義者,因為我知道尊夫人那家商店所實行的體制。」

    「各個派別的信徒在嚴肅認真地講話時,都認為可以實行這種體制。其中有些人——現在已經為數極少了——也攻擊它,那是當他們和任何其他派別的信徒進行論戰時感到有這種必要的話。然而他們也只是在進行論戰時才去攻擊它。在平和的、純學術性的論述中,沒有一個政治經濟學著作家敢不承認它對社會是有利無弊的。我要是說得不對,就請您給我舉出一個反證的例子,一個足矣。」

    「基爾薩諾夫先生,我們來這裡又不是為了進行學術辯論。您得同意,我沒有閒工夫來幹這個。基爾薩諾娃女士的商店具有危害性傾向,我勸她,尤其是勸您,要當心一些。」

    「既然有害,就該查封,把我們送審。不過我很想知道,危害究竟在哪裡?」

    「隨處可見。就從招牌來說吧。這Au bon travail是什麼?簡直就是革命口號。」

    「這翻譯過來是『精工』的意思。一家時裝商店向顧客承諾精益求精地完成訂貨,這裡有什麼革命的涵義?我不明白。」

    「這幾個字的涵義不是那樣。意思是說,一切商店都必須這麼組織,對工人階級才有好處。『travail』這個字本身,顯然是從社會主義者那裡取過來的,這是個革命口號。1」——

    1那位「要人」實際上是「第三廳」的一個高級特務,認為「travil」(工作,勞動)這個字是暗示十九世紀四十年代法國社會主義者們的著名口號」droit de tra-vail」(「工作權」或「勞動權」)。他猜得對。

    「我想從法國人開始會耕地,追溯得更早一點,從他們開始狩獵的時候起,他們就已經是在從事某種勞作,那時不使用這個字就已經無法進行交談了。這是一個古字,我擔保它比所有的社會主義者都年長一千來歲。」

    「但總而言之,何必在招牌上做出什麼承諾呢?寫上『X記時裝商店』就足夠了。」

    「寫有各種詞語的招牌,在涅瓦大街上多的是。『Au pauvre Diable』啦,『Al』Elegance』啦,難道還少嗎?您費神在涅瓦大街走一趟,就都看到了。」

    「我沒有工夫跟您爭辯。我請您換一塊招牌,上面只寫『X記時裝商店』。直截了當說,這實際上就是我的意思,您應該照辦。」

    「現在我不爭辯,我只能說:這可以辦到。不過,我雖然在您面前代我妻子答應一定照辦,我卻還必須聲明,這個變動會嚴重損害企業的經濟利益。損害是兩方面的:第一,店名的任何變更都會極大地破壞商店的聲譽,使一個商業企業火紅的生意回落蕭條下去。第二,我妻子跟我姓,我的姓是個俄羅斯姓,給時裝商店冠上一個俄羅斯姓氏,簡直是砸它的牌子1。我妻子的經濟利益必定受到嚴重損失。可是她能服從需要。」——

    1舊俄時有許多商店在招牌上冠以外國姓氏,即使店主是俄國人。

    有學問的要人帶著一副深表同情的樣子,沉思起來。

    「貴店真是一個商業企業嗎?這種看法值得注意。行政機關理應保護人們的經濟利益,鼓勵他們發展商業。可是您能夠向我下保證,擔保尊夫人的店舖是個商業企業嗎?」

    「我向您擔保:是的,那是個商業企業。」

    「請告訴我,怎樣才可以減少尊夫人——令人感到遺憾——勢必蒙受的經濟損失呢?為了減輕這個無法避免的打擊,我準備批准,甚至可以說,我會心悅誠服地批准一切可行的辦法。但是您要明白,這塊招牌是不能保留了。」

    「我想出個辦法來了。招牌上『trayal』這個字顯得不妥當,應該用我妻子的名字來代替。這就是社會利益所要求的吧?」

    「嗯。」

    「我十分重視提出這項要求的重大理由,我認為可以滿足這項要求,而且能夠避免那兩種巨大損害中的第二種——招牌上字尾帶『off』的店名使商店遭受的可怕打擊。我妻子名叫韋拉。這個字可以譯成法文『foi』。假如只做必要的變動,保留下『don』字,僅僅改動『travail』這個字,那麼新的招牌就是『A la bonne foi』。本義是『誠信商店』但在法文詞語中甚至還帶有保守的色彩,因為『foi』的意思是『韋拉』1,那似乎是跟否定的傾向相對立的了。」——

    1「韋拉」意為「虔信」、「信教」。

    有學問的要人沉思著。

    「這個問題至關重要。初看起來,您的願望似乎是可行的,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可是我此刻不想給您一個最終的答覆,需要再考慮成熟一些。」

    「我不嫌冒昧直言不諱地說出我的想法吧:在平庸的人身上,『當機立斷』和『深思熟慮』這兩個方面兼而有之,當然不容易,但是我從不懷疑我在生活中倒也碰見過一些人,他們的見解一下子就把問題的各個方面概括起來,形成為一個完全正確而成熟的最終結論。這是多數行政人員具有的才能。

    「我只向您要求幾分鐘工夫,」有學問的要人嚴肅地說,「我確實需要幾分鐘。」

    在無言的沉默中過了幾分鐘。

    「好,現在我考慮過問題的各個方面了,可以採納您的折衷的辦法。為了社會的利益,甚至還可以說,為了對社會秩序有利,我被迫不得不十分遺憾地讓您的利益多少受些損害,這,您一定會諒解的。但是我同樣希望您以公正的態度,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承認我願意盡一切可能,在採取那個必要措施的時候,盡量通融。」

    「請您相信,我也同樣重視您所採取的重要措施,以及您盡量設法保護我們私人利益的一片苦心。」

    「那麼,讓我們友好地分手吧,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我很高興,因為我準備充當國家的需要和私人利益之間的調停人,這主要是出自我對您的敬意,把您看作我國最值得受尊重的科學家之一,不但社會應該珍視你們,甚至還可以說,連政府也很敬重你們。」

    有學問的要人跟他所敬重的科學家握手惜別。

    後來,韋拉-巴夫洛夫娜和她丈夫有相當長的時間一想起來就往往禁不住地感到可笑:涅瓦大街有幾千塊招牌,其中一塊上面的「travail」一字給換成「foi」,再相應地改變一下形容同的性,而社會——或者可以說:社會秩序——居然就因此而轉危為安了,實際上這決不是件可笑的事。這一次門市部總算很輕易地脫了身。這當然是真的。但是顯而易見,它畢竟需要緊縮再緊縮,盡量做到不惹眼,今後至少有一個長時期,企業不必再想著有什麼發展了,雖然它迫切要求不停步地前進。在未來的許多月份以內,或者還不止一年,他們可能碰到的最好的運氣也不過是把事業能繼續維持下去,別想有所擴充了。這當然叫人難過。可是話又說回來,難道他們沒有預料到嗎?好在事情至少已經在受阻之前搶先發展到了這一步,其實阻力可能來得早得多。又好在出現的只是一種遏制性的阻力,而不是毀滅性的障礙,毀滅原也是意料中的事。

    不用說,人家既然注意上了門市部,就不會輕易放過它。但在門市部裡總是安安靜靜,有條不紊,秩序井然,人人行為端正,除此之外,確實找不出什麼來。因此他們也只停留在注意注意而已,可這一注意不要緊,結果是使門市部不得不一動不動地停步在開始注意它的那個階段上,用停步不前來換取繼續生存。

    但是這些麻煩事無論如何也沒法擺脫,特別是,只要人家一旦想要找你的碴,而人家既然想要找碴,招牌就首當其衝了。

    比方說,假定我想去涅瓦大街散散步,必定有人要想到:「他為什麼去涅瓦大街散步?這意味著什麼?」可是我不去涅瓦大街散步,那人因此大概又要想道:「從來沒見他在涅瓦大街散過步,這意味著什麼?」您別以為我在說笑話,決不是笑話。您也別認為我用了個「大概」便表明我可能沒有把握認為自己想得准對。不,其實我只是為了使語氣緩和些才用「大概」的,我確實知道這個,我有證據。老實對您講吧,這三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在緊張地思考如何處理去不去涅瓦大街散步的問題。那麼我就去散散步吧,雖然我根本不願這樣做。可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我認定了一散步事情更糟。「從前他不散步,現在卻散起步來,這意味著什麼?」您得同意,這對我的名譽的損害更要大得多。如果一個人這麼安分地過日子,除了他不散步(或者散步也一樣,反正人家要找個題目來琢磨你並給自己的猜疑下個結論,這是極為方便的)這一點以外,就根本想不起來任何別的事情了。如果這樣的人竟然還成為人家琢磨和猜疑的對象長達幾年之久,那麼妻子在涅瓦大街開店的基爾薩諾夫,更是絕對逃脫不了這種厄運了。

    於是那位曾用「乾涸法」治過病的醫生不時地去拜訪他,向他表示敬意,勸告他要鎮靜,勸告他要小心。這一切都說得親切得體,而且不論是用「乾涸法」治病的醫生或者有學問的要人,一般的確都是好心好意地對他,要人們也的確又有學問又善良,處處與人為善,時時為人著想,決不願意損害誰,欺壓誰。

    說實在的,他們既沒有損害基爾薩諾夫,也沒有欺壓他。

    這件事對工場的影響是,工場還繼續存在著,當然沒有發展,而是盡量設法收縮,但是它畢竟還能維持下去,可見要人們的與人為善對工場的效果是好的,不是壞的,那的確是與人為善,甚至可以說,他們保護了工場,使它沒有受到任何損害。

    不過事業現在雖然無法擴充,還是可以安排得越來越好的。當然,在這方面也要小心謹慎,免得明顯的成功又會引起懷疑。當然,停止擴充必定會大大阻礙內部的發展,因為在這些事情上,擴充外部的規模和增加內部的改進措施,是密不可分的兩個方面。但是事業畢竟見到了成效,儘管比在別的條件下產生的成效要慢得多。

    在第二家工場創辦以後三四年,第一家工場創辦以後七年左右,這個事業的情況怎麼樣呢?有關這一點一位大約在此時期認識韋拉-巴夫洛夫娜的姑娘在寫給她的一位住在莫斯科的女朋友的信中都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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