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一八五六年七月二十日
仁慈的女士韋拉-巴夫洛夫娜:
我跟已故的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洛普霍夫的接近,使我存有希望,想您能夠惠然接受我這個於您完全陌生、但是深深地尊敬您的人作為您的一個朋友。無論如何,我冒昧地揣想,您不致於責備我過分強求吧:我和您通信,只是為了實現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的遺願;您可以相信,我奉告的消息完全可靠,因為我是用他本人的話來轉達他的想法的,就像他親口說出的一樣。下面是我要寫這封信的主旨,即轉達他對那件事的解釋,他是這樣說的:
「我的想法造成的結局震驚了跟我接近的人(我講過了,我是在傳達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的原話),但這些想法是在我心中逐漸成熟起來的,我的主意在確定了最終的形式之前,曾幾經改變。這些想法的由來,在於當時的情況。直到她(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指的是您)驚惶失措地來告訴我那場噩夢的那一刻,這情況方才意外地被我發覺到。我覺得這場夢至關重要。作為一個從旁觀察她的感情狀態的人,我頓時明白了她的生活中正在出現一場變故,它將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改變我跟她原有的關係。可是一個人瀕臨絕境之時也還要極力維持他習慣的狀態,在我們的本性中深藏著保守的因素,不到必要時,我們總是捨棄不了。我認為,我最初的設想從這兒可以得到解釋的:當時我情願認為並且也確實認為,這個變故隨著時間的流逝便會過去的,於是我們還能保持原有的關係,還能和好如初。她盡量地跟我親近,希望以此來避免變故的發生。我也鬼迷心竅,有好幾天竟以為她的希望不是不可能實現的了。然而不久我就深信不疑,這希望純屬白日夢,到頭來一場空。其實原因還在於我的性格。
「一個過著正常生活的人,他的時間可以分成三個部分:勞動、享樂1、休息或消遣。享樂也像勞動一樣需要休息。在勞動和享樂中,人的共性因素壓倒了個人的特性:勞動時,我們的行動主要是受合理的外部需要所支配;享樂時,我們的行動主要受人的本性中其他的,同樣是共性的要求所支配。休息或消遣卻是個人在緊張的勞動和縱情的享樂中消耗了儲存的生命力之後,藉以恢復力量的一個要素,是個人自行引進生活中的一個要素。在這兒,人希望按照他自己的特性,根據他個人的方便來決定活動。在勞動和享樂中,人們由一種強大的、超越於他們個人特性之上的共性力量而互相吸引著,在勞動中是謀共同利益的考慮,在享樂中是機體的相同要求。在休息中卻不然。休息不牽涉那抹煞個人特性的共性力量,休息是最富個性色彩的事,在這兒,天性要求有最大的自由,在這兒,人是最個性化的,要充分地瞭解一個人的性格,只需看看他覺得哪種休息方式更為輕鬆愉快就行了——
1享樂,除物質享受外,也包括精神上的享受。
「就這方面說,人分為兩大主要類別。一類人認為跟別人在一塊休息或消遣更愉快。本來每個人都需要獨處,他們雖然也需要,卻只把獨處當作特殊的情況,他們的常規是跟別人一塊生活。這類人數目眾多,遠遠超過另一類。另一類人的需要恰恰相反,他們覺得獨處比跟別人在一塊更自由。這一差別已被人們普遍注意到,並用兩個詞來表述:愛交際的人和孤僻內向的人。我屬於不愛交際的人,她屬於愛交際的人。這便是我們這次變故發生的全部秘密。原因既然找到了,那麼顯而易見,我們當中無論是誰都沒有什麼該受指責之處。同樣無可指責的是,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都沒有足夠的力量預先對付這種差別。人無力違抗自已的天性。
「每個人是很難去瞭解別人的個性特點的,大家都根據自己的個性去想像所有的人。我不需要的東西,我就以為別人也不會需要,我們的個性引導我們這樣來思考。必須具有極為明顯的徵兆,我才會從反面去思考。反之,在我看來是輕鬆自由的,我總以為別人也會這樣來看。這種思想情緒頗為自然,這也就可以把我所以這麼晚才發覺我和她天性上有差異的理由解釋清楚了。下面的事實也大大助長了我的錯誤:我們開始共同生活的時候,她把我的水平看得太高,當時我們之間還沒有平等可言,她那方面對我過於尊崇。我的生活方式在她的心目中簡直已成為楷模,她把我個人的特點看作了人的共性,一時間竟著了迷。此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在沒有修養的人當中內心生活的不可侵犯性很少受到尊重。家庭中的每個成員,尤其是年長的人,都可以毫不客氣地干預您的私生活。問題不在於我們的秘密會由此洩露出去:秘密總是彌足珍貴的,您決不會忘記保密,況且又不是人人都有秘密,許多人對自己的親人根本無密可保。但是每個人都希望他的內心生活中有一個不容任何人潛入的角落,正如人人希望有一個自己獨用的房間。沒有修養的人對這兩者都並不在意:即使您有個獨用房間,人們仍舊會潛入的,他並非存心進來窺探或者纏磨人,不,只是因為他還不具備『打擾人』的意識:他以為只有當您十分厭惡他,您才會不願看見他無緣由地突然來到您面前。他不懂他可能使您厭煩,可能妨礙您,縱然您對他抱有好感。其實任何人未經房主同意都無權跨過他的門檻,而我們這裡,只有在一個房間裡,即家長的房間裡,門檻的神聖性才被國人承認。因為任何人如果擅自闖到家長跟前,家長就可以掐住他的脖子轟他出去。其餘所有的人,只要年長於他們或家庭地位跟他們相當,都能夠隨時想闖就闖到跟前去。您的內心生活世界也像房間一樣。任何人都可以僅只為了任何無聊瑣事,或者常常只為了拿您的私事給他嚼嚼舌頭,就毫無必要甚至毫無目的地在這個世界中。鑽進鑽出。一個姑娘有兩件日常穿的連衣裙,一件白的,一件粉紅的。她穿了粉紅的,於是人家便可以拿她這樁私事來嚼舌頭了:『你穿了粉紅的,阿妞塔,你為什麼穿它?』阿妞塔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穿它,她總得穿件衣服呀。再說,如果她穿了白的,也還會是同樣的結果。『不為什麼,媽(或者姐)。』『你穿白的更好些。』為什麼好些?連那個跟阿妞塔談話的女人自己也不知道,她只不過想嚼嚼舌頭罷了。『你今天怎麼啦,阿妞塔?好像不高興。』阿妞塔根本沒有什麼高興不高興;但是對於沒有看見過卻又不存在的事又為什麼不可以打聽打聽呢?『我不知道。不,我好像沒有什麼。』——『不,你是有點不高興。』過了兩分鐘:『阿妞塔,你坐下彈彈鋼琴吧。』幹嗎要彈?誰也不知道。整天都是如此等等……。您的私事好比一條街道,每個坐在窗口的人都可以來瞧一瞧,不是因為他需要在那兒看見什麼,不,他甚至知道看不見什麼需要的或新奇的東西,他只是閒得沒事,既然瞧不瞧都無所謂,那幹嗎不瞧它一眼?對於一條街道,這確實無所謂,但對一個人來說,老被死死地釘著看卻是很不自在的。
「這種毫無目的和用意的糾纏自然可能引起逆反心理:只要那個人的環境容許他獨處,在一段時期中他是會在獨處中找到樂趣的,即使他的天性喜歡交際,而不喜歡孤獨。
「就這方面說,她結婚以前處於極其難堪的境地:人們死死糾纏她,打探她的隱私,不僅是因為無事可做和沒有分寸而偶然打聽打聽,而且是長期不斷、死乞白賴、一刻不停、冒昧魯莽、肆無忌憚地打聽,居心叵測地打聽,不但用毫不客氣的手段,還用非常殘暴和極其卑鄙的手段去打聽,因此她的逆反心理就很大。
「所以人們不應該嚴厲指責我的錯誤。有好幾個月——或許是一年——我並沒犯錯誤:當時她實在需要和樂意獨處。而這個時期,我對她的性格已然形成了一種看法。她那迫切的暫時需要跟我的一貫需要恰恰一致,我把一個暫時現象當作她性格上的經常特點,這有什麼大驚小怪呢?人人都喜歡以己之心去猜度別人啊!
「我犯了錯誤,而且是很大的錯誤。我不責備自己,不過我還是想辯解一下,這表明,我感覺,別人對我不會像我自己對自己那麼寬大為懷。為了減輕我所受的指責,我應該略微多介紹介紹我的性格,說說我的性格中跟她和跟別的大多數人截然不同的方面,這些方面如果不加解釋便可能被誤會了。
「除了在獨處中休息,我不知道其他的休息方式。我認為跟別人在一塊簡直就是在幹事——工作或享樂。只有我孤身一人的時候,才感到自己完全自由了。這該怎麼解釋?這是什麼緣故呢?有一種人是由於性格內向,第二種人見人就害羞,第三種人經常鬱鬱寡歡,第四種人因為對人缺乏同情心。我身上似乎全沒有這些缺點。我坦白直爽,願意永遠快活,根本不知鬱悶。我喜歡多見人。但是在我看來,『見人』跟工作或者享樂是連繫在一起的,我見人以後就需要休息,照我的看法就是需要獨處。據我所理解,獨處不過是我對於獨立與自由的嚮往的一種特殊的發展方式而已。
「於是,她對她從前在娘家時那個惡劣環境的逆反心理,才使她暫時接受了一種不符合她的恆久愛好的生活方式,她對我的尊敬更助長了這點,並且使之持續了這麼長久。在這個長時期內,我對她的性格形成了自己的看法,我把她暫時的特點當作固定不變的特點,所以以為可以萬事大吉了。就是這麼一回事。我這方面是犯了錯誤,但把這個錯誤並無惡意,她那方面則是完全無辜的。然而這結果給她造成了多少苦難,也使我落到了這樣的一個結局。
「她做了噩夢後驚惶失措的那副樣子,才使我明白了她的感情狀態,可是這時再來糾正我的錯誤為時已晚。如果我們早一點發覺,我和她也許會堅持克制自己,使我們能永遠地相互滿意吧?我不知道。不過我想,即使克制成功了,也不會有多大的意思。就算我們徹底改造了各自的性格,根除了為我們的關係而感到苦惱的原因,但性格的改造只有針對不良方面時才是件好事,而她和我需要改造的那幾方面並沒有什麼不好。愛交際比愛孤獨好在哪兒?壞在哪兒?反過來相比也如是。性格改造無論如何總是一種強制、激變。有許多東西在激變中喪失了,有許多東西在強制下麻痺了。我和她可能(只是可能,還不一定)得到的那點兒東西還不如失去的多。我倆的鮮明個性會部分地褪色,我們會多多少少地扼殺囪己鮮活的生命力。為了什麼呢?僅僅為了維持既成的夫妻關係。要是我們有孩子,可又另當別論了,那時就必須多多考慮孩子的命運會由於我們的離異而發生怎樣的變化:假定會變壞,那就值得盡最大的努力來防止,結果是令人高興的,因為我們做出了所必須的努力,為著給所愛的人留住最好的命運,這樣的結果是對你的全部努力的補償。可是現在,做這一切有什麼現實的目的呢?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的錯誤或許甚至還帶來好處呢:由於犯了錯誤,我倆也就無需更多地改變自己。錯誤固然帶來了許多痛苦,但是,沒有錯誤,痛苦恐怕要更多,結果也不會這麼圓滿了。」
這便是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說的話。關於事情的這一面他講了很多,而且語氣很堅決。從這語氣中,您不難看出:他,正像他自己說的,這方面叫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並且於他不利。他坦率地補充說:「我感到,在那些分析此事時對我缺乏同情的人的眼中,我還是不完全對的。可是我相信她會同情我,她對我的評價甚至比我的自我評價還要高,而我認為自己是做得完全對的。當然,這是我對她做夢以前的那段時期的看法。」現在我再轉告您,自從您那場夢向他暴露了您和他之問的關係中有缺陷以後,他的感情和想法是怎樣的:
「我說過(這都是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的話),一聽到她關於噩夢的最初幾句話,我就明白了,一件會改變我們原有關係的事件不可避免地要發生了。我預料這件事將有重大作用,因為不可能有別種的結果,既然她的性格是那麼充滿活力,而她當時的不滿情緒由於深埋的時間過長,已經非常強烈。但在最初,這個預料還是以一種對我最輕易、最有利的形態出現的。我是這樣判斷,她對別人的狂熱愛情只是暫時的,過一兩年她就又會回到我的身邊。我是一個很好的人,碰見這樣一個好人的機會極少(我心裡怎樣估計自己就怎樣說,直截了當。我不貶低自己的長處:沒有虛偽的自謙)。愛情得到滿足後會失去它的幾分衝動,她將看見雖然她跟我在一起生活,還不能滿足她的某一方面的天性,但是就全部複雜的生活來說,她跟我在一起生活卻比跟別人在一起輕鬆些、自由些,那麼一切都會恢復到以前那樣。我會從經驗中取得教訓,將對她更加體貼入微,她對我也會產生新的敬意,會比以前更愛我,我們將比以前更為和睦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說明這件事必須很慎重,而我又不能不加以說明),可是我對於我倆恢復關係這個問題的前景怎樣設想呢?恢復了關係,這會使我高興嗎?當然高興。光是高興?不,我覺得這也是一個負擔,當然是愉快的、非常愉快的負擔,但終歸是個負擔。我熱烈地愛著她,我可以改變自己去更好地適應她。這將給我帶來快樂,不過我的生活畢竟要受到限制。在我由於第一個印象而放下心來以後,我就是這樣想的。我知道我沒有被迷惑。當她希望我極力保持住她的愛情的時候,她讓我體會到了這一點。迎合她這願望的一個月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個月。不,這裡並沒有什麼痛苦可言,這句話完全不符合實情,純粹是荒唐。我的明顯的感覺是,迎合她的時候,我所體會到的只有快樂,但是我心裡煩悶。她企圖維持對我的愛而終於失敗的秘密正在於此。我迎合她就感到煩悶。
「初看起來這似乎有些奇怪,為什麼花費了無數個晚上給那些大學生我卻並不煩悶,其實我本來沒有必要為他們太多地勞神費心;為什麼我為一個女人僅僅花費了幾個晚上便感到疲憊不堪,何況我愛她甚於愛我自己,甘願為她去死,不但為她去死,還為她去承受任何的苦難。這似乎有些奇怪,但這是因為有的人對我跟那些佔用了我很多工夫的青年之間的實質性關係並不瞭解。第一,我跟這批青年沒有任何私人關係。當我和他們待在一塊的時候,並不感覺自已面前有人,我只看到幾個抽像典型在相互交流思想。我和他們談話,跟兩人對生沉思默想沒有什麼不同。我身上只有一個方面、最少需要休息的一方面——思想——在活動,其餘一切方面都處於酣睡狀態。再說,這類談話都具有著實際的、有益的目的:幫助我的青年朋友們提高心智生活,品德修養和毅力幹勁。這是一種勞動,卻是非常輕鬆的勞動,它適於用來恢復被其他勞動消耗掉的力量,它不叫人感到疲勞,反而使人精神煥發,因此人並沒有提出休息的要求來,雖然它畢竟是一種勞動。在這裡我所尋求的是效益,不是安寧,我讓我身體的各個方面都進入睡眠狀態,只讓思想活動。而思想活動又沒有摻雜絲毫對於我的談話對手的私人關係,所以它感到正像兩人對坐沉思默想一樣,自由自在。這些談話可以說並未把我從獨處中吸引出來,這跟那種需要全力投入的交往是完全不同的。
「我知道說出『煩悶』這個詞是多麼不好張口,可是我的良心不容許我隱瞞。是的,儘管我很愛她,然而當我後來確信她和我之間已不可能建立一種適合於我們照舊生活的關係時,我倒感覺鬆快了。我開始確信這一點,大約是在她發現迎合她的願望在我是件苦差事的時候。於是未來在我面前展現出了新的、讓我比較愉快的形態。我已然看出來,我們原先的關係已不可能維持下去了,便開始考慮怎樣才能更快地——我又得說一句難以啟齒的話了——怎樣才能更快地擺脫開那個使我煩悶的境地。有的人竟然覺得我寬宏大量,秘密就在於他們甘願為足以表示謝忱的表面現象所迷惑,或者跟我不接近、看不透我的最深層的動機。是的,我只是單純地想脫離開那個使我煩悶的境地。我並不虛偽地否認自己的美德,我不想否認我有著希望她好的動機。但這只是第二個動機,就算它的作用大吧,它的作用還是遠遠不及第一個動機、主要的動機——希望擺脫煩悶:這才是真正的緣由。在這真正的緣由的影響下我開始注意地觀察她的生活方式,並且輕而易舉地發現了,她的感情的變化是由生活方式的變化引起的,而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的出現和疏遠在這變化當中起著主要的作用。這使我不由得想到他,我這才明白了我從前沒有注意的他的那些古怪舉動的原因,從這以後我的思想便獲得了新的樣式——讓我比較愉快的樣式,如問我上面說過的。我看出她不僅在尋求熱烈的愛情,而且已經產生了愛情,只是她還沒有意識到罷了。她的感情給予了一個可尊敬的、總之足以能夠代替我的人,同時這人也熱烈地愛著她,於是我高興極了。的確,我的第一個印象是不好受的,任何重大的變化都是跟某種傷感連繫著的。現在我才看出我不能,憑良心說,認為自己是她所需要的人,而我已經習慣認為她需要我,說實話,這使我感到愉快。喪失這種關係必然會有它痛苦的一面。但是這痛苦的一面僅只在最初的一段短暫的時間裡佔了另一面、叫我高興的一面的上風。現在我相信她會幸福,也不用為她的命運擔心了。這是巨大的快樂的源泉。但是如果認為主要的快慰都在這裡,那也想錯了。不,個人的感情仍然重要得多:我看到我已經擺脫束縛,完全自由了,我說這話可沒有那樣的意思,好像我覺得獨身生活比家庭生活自由或者輕鬆。不,如果夫妻之間相互呵護時,無需絲毫勉強,全屬自然的流露,如果他們沒有經過任何人為的努力,雙方也能相互滿意,如果他們互相呵護而又完全無意,那麼,他們之間的關係愈親密,他倆也愈輕鬆、愈自在。她和我之間的關係卻並非如此。所以,對我來說,離異便是自由。
「由此可見,我決定不妨礙她的幸福所做出的舉動,是為了我自己的利益。我的舉動也有高尚的一面,但做出這舉動的動力卻是我自身天性中希望有利於自己的慾望。因此我才能夠做出這些可以說是良好的舉動:不動搖,不出爾反爾,不給別人製造無謂的忙亂和煩惱,不背棄本身的責任。這是容易做到的,只要責任跟自己天性中的慾望完全一致。
「我上梁贊去了。過了些時候,她叫我回去,說是我在那兒已經不再妨礙她。我知道我還是會妨礙她。據我理解,這有兩個原因。第一,看到她認為她感激不盡的人,她會痛苦。她在這一點上是錯了,我根本沒有什麼值得她感謝的,因為我那樣做主要是為自己,並非為她。她的想法卻不一樣,她對我懷有熱烈的謝忱。這種感情是痛苦的。雖然其中也有令人愉快的一面,但是這一面只有在謝忱不太強烈時才能壓倒痛苦的一面。謝忱一強烈,她心裡就感到很沉重的。第二個原因呢——說來又有點難於開口,不過我必須講講我的想法——我找出的第二個原因是,從社會條件方面來說,她所處的尷尬的地位令她不快,她為社會方面不肯正式承認她有權佔據這個地位而感到痛苦。所以我意識到我在她身邊生活會叫她痛苦。我不願隱瞞,這個新的發現裡還有一面,這一面比起我在事發前期所體驗過的種種感情更叫我痛苦難忍。我對她依舊懷著深深的好感,我仍然願意做她的密友。我希望能夠這樣。當我看到我不該這麼想的時候,我非常、非常悲哀,並且個人所能得到的任何利益也抵消不了我這悲哀。可以說,我下定我的決心,我最後下定決。心的唯一原因只是由於愛她,希望她好,完全是出於無私的動機。但是我對她的關係從來——連最好的時期在內——也沒有像這個決心所給予我內心這麼大的快樂。這時我是在一種高尚精神的驅使下來行動的,說得更確切些,是高尚的考慮,在這考慮中只有一般的人性法則在起作用,而不必附帶靠著個人的特點來加強。我這才感受到那是一種多麼崇高的快樂,如果一個人感到自己的舉動是個高尚人的舉動,即任何人——不管是伊凡,還是彼得,不管姓甚名誰,任何人都必定這樣做的:如果他感到自己僅只是作為一個人,不是伊凡,也不是彼得,而只是作為一個人,僅僅是作為人——那是一種多麼崇高的快樂啊。這種感情過於有力,昇華為這種感情的次數過多時,像我這樣的庸夫俗子就承受不了了。但是能偶然地品嚐一下它,卻是很愜意的。
「我的舉動中有一個方面無需解釋,如果我的對手是別人,那麼我的舉動就未免太冒失了,可是我讓位給他的那個人的性格,再明顯不過地證明我做得對。當我去梁讚的時候,她和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還沒有互相表白感情;當我最後下定決心的時候,無論對他或者對她我都一點沒透露。可是我深深地瞭解他,我無需向他瞭解也能知道他的看法。」
我在前面說過,我是一字不差地忠實傳達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的話的。
我對您來說完全是個陌生人,但是我為了實現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的遺願而和您私人通信,您大概很想知道這個跟您毫無關係、專談已故的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的內心生活的通信者是誰吧。我原先是個醫科大學生,關於我自己也沒有更多可奉告您的了。頭些年我住在彼得堡。幾天前,我忽然想起去旅行,並在國外給自已找個新的職業。我是在您知道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的噩耗的第二天,離開彼得堡的。由於情況特殊,我手頭沒有護照,只好借用別人的證件,這證件是靠您我的一位共同朋友熱心想辦法、為我弄到的。他給我證件時,附加了一個條件,就是委託我在路上辦幾件事。如果您有機會見到拉赫梅托夫先生,麻煩您告訴他,說委託我辦的事都辦好了。最近我大概要去德國轉轉,考察考察那裡的風土人情。我身邊還有幾百盧布,我想玩一玩了。玩夠了便找個工作,隨便幹什麼都行。去哪兒找呢?走到哪兒算哪兒。我像鳥兒一樣自由自在,也能像鳥兒一樣無憂無慮。我非常喜歡這種生活。
您很可能樂意賜一回信。但是我不知道一星期後我會在哪裡,可能在意大利,可能在英國,可能在布拉格。現在我可以依照自己的幻想來過生活了,不知幻想將把我帶往何方。因此您就在信封上寫上下述地址:Berlin Friedrichstcasse,20,Agentur vonH.Schwigler,1您的信裝入信封後,再放入這個信封裡。裡面的信封不用寫任何地址,只標上數字12345即可,希威格萊經銷處就會知道那封信該轉給我——
1德語:柏林弗裡德裡希大街二十號,希威格萊經銷處。
善解人意的女士,請接受一個與您毫無關係,可是對您無限忠誠的人所表示的深切敬意,他自稱為:
一個原醫科大學生1——
1一個原醫科大學生指洛普霍夫。
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閣下:
根據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的遺願,我應該向您轉達他的看法,並說服您相信:他覺得他的最佳狀態就是把位置讓給了您。引起這場變化的種種原因,是三年當中逐漸形成的,在這期間您幾乎杜絕去他家做客,因此您跟這一變故完全無關,唯一的原因只是他倆性格不合,後來您還竭力撮合他們,但無濟於事,由於這種種原因,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現眼下的結局了。顯而易見,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決不會認為這結局是由您造成的。說明這點當然毫無必要,不過——多半只是為了走走形式——他還是托我向您說明一下。他無法佔有的位置,反正總會有人要占的,別人所以能出現在那個位置上,只是因為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不能佔有它。恰恰又是您出現在那個位置上了。按照已故的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的看法,這正是對大家來說最好的結局了。緊握您的手。
一個原醫科大學生
「可是我知道……」
怎麼回事?一個耳熟的聲音……我回頭一看,真就是他!就是他,敏感的男讀者,前不久被趕走的,那是由於他對藝術性一無所知,真太不光彩了。他又回來啦,還是像從前那樣的敏感,又在炫耀他知道了什麼啦!
「啊哈!我知道這封信是誰寫的……」
我急忙抓起手邊最先碰到的一件適用的東西——一塊餐巾,因為我剛抄完那個原醫科大學生的信,正坐下來吃早飯吶——於是我抓起餐巾堵住他的嘴巴:「呸,你知道就知道吧,何必鬧得滿城風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