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論性的談話
第二天,基爾薩諾夫從醫院回來,吃過他那頓晚點的午飯以後,剛剛躺到床上,手中拿著一支雪茄,消閒地讀著書,洛普霍夫走了進來。
「『不速之客比韃靼人還討厭』1,」洛普霍夫用戲謔的口吻說,結果又不大像戲謔的口吻。「我打攪你了,亞歷山大,可是沒有辦法,只好叫你受驚了。我必須跟你認真地談一談。我本想早點兒來,但是早上睡過了頭,怕來了碰不見你。」洛普霍夫說話已經不帶有戲謔的口吻了——「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猜到啦?」基爾薩諾夫想——「我們談一談吧,」洛普霍夫一邊接著說,一邊坐下來,「你看著我的眼睛。」——
1俄羅斯諺語。
「對,他想說的是那個,毫無疑問。」基爾薩諾夫心裡想,然後用更為嚴肅的語調說道:
「聽我說,德米特裡,我跟你是朋友。可是有些話連朋友也是不該說的。我請你停止這次談話。現在我不樂意作嚴肅的談話,並且任何時候都不樂意。」基爾薩諾夫的眼睛充滿敵意注視著對方,彷彿懷疑他面前這個人有意行兇作惡似的。
「不能不談,亞歷山大,」洛普霍夫用平靜但是近乎有點沙啞的聲音繼續說道,「我看穿了你的表演。」
「閉嘴,我禁止你說,如果你不願把我變成你的宿敵,如果你不願失去我的敬重,那就別說了。」
「你從前卻不怕失去我的敬重,你記得吧?現在什麼都明白了。當時我沒注意。」
「德米特裡,我請你走,要不就是我走。」
「你不能走。你以為我是關心你的利益嗎?」
基爾薩諾夫不作聲。
「我的處境是有利的。你跟我談話的時候,你的處境卻不利。在大家眼中我在完成一樁崇高之舉呢。其實這全都不值一提。按照常理,我不能不這樣行動。我請求你,亞歷山大,你的表演該收場了。那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
「怎麼?難道已經晚了嗎?原諒我。」基爾薩諾夫急促地說,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了,「那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這句話在他心中引起的是喜悅還是痛苦。
「不,你不太瞭解我的意思。並不算晚。直到現在還沒有什麼。至於以後發生什麼事,我們會看見的。但是現在還看不出來什麼。不過,亞歷山大,我不懂你說的什麼,你同樣也不知道我說的什麼。我們互相都不懂得對方的意思,是嗎?我們也沒必要弄懂,是不是?你厭惡這些你不懂的啞謎。實際都是無中生有,就算我什麼都沒說過,我也沒有什麼要告訴你的了。給我一支雪茄吧,我不經心,忘帶了。我點支煙抽,咱們來開始討論學術問題吧。我本是為這才來的——沒事可幹,就談談學術。你對於人造蛋白質這個奇特的試驗有什麼看法?」洛普霍夫把另一張扶手椅挪到跟前來擱腿,這樣坐得更舒服些,同時點起雪茄抽起來,還繼續說著。「照我看,假如能有根據證明,這將是一個偉大的發現。你重新做過試驗嗎?」
「沒有,但是必須重做。」
「你掌管著一個正規的實驗室,真幸運。請重做吧,做時再仔細些吧。要知道這將涉及到人類的食物和全部生活問題的一次徹底變革——由工廠直接用無機物來製造主要的營養品。這是當今最偉大的事件,可以和牛頓的發現相媲美。你同意嗎?」
「當然。不過我非常懷疑這試驗的準確程度。毫無疑問,我們遲早都會達到這一步的,科學正在朝這方向前進,這是顯而易見的。可是眼下恐怕還沒有達到。」
「你這麼想嗎?我也有同樣的想法。那麼我們的談話到此結束吧。再見,亞歷山大。但是,分別之際,我請求你常到我們家去,像從前那樣。再見。」
基爾薩諾夫的眼睛一直充滿敵意盯著洛普霍夫,現在更是閃現出怒火。
「德米特裡,你似乎有意讓我依舊認為你心懷叵測。」
「我完全無意弄成這樣。你應該上我們家去。這有什麼特別的?我們跟你本來是朋友嘛。我的請求有哪點特別?」
「我不能去。你打算做的事情既不明智又輕率,因此也叫人厭惡。」
「我不明白你講的什麼事,我必須告訴你,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談話,正如兩分鐘以前你不喜歡一樣。」
「我要求解釋一下,德米特裡。」
「用不著。其實也沒有什麼,沒必要解釋,也沒必要明白。不過是件無聊小事,卻叫你發火了。」
「不,我不能就這樣放你走。」基爾薩諾夫抓住洛普霍夫的胳膊,他正打算走。「坐下。你提起的話真多餘。你對我的要求簡直莫名其妙。你應該把話聽完。」
洛普霍夫坐下了。
「你有什麼權利,」基爾薩諾夫開始說,聲音比剛才還要憤怒得多,「你有什麼權利要求我去做一件使我痛苦的事情?我對你負有什麼義務?再說,幹嗎要這樣?這真荒唐。好好清除掉你腦子裡那些浪漫的狂想吧。只有社會上的觀念和習俗變革以後,你我所認可的正常生活才能出現。社會應該加以改造,這的確如此。它也正在生活的發展中得到改造。經受過改造的人會幫助別人的。這也的確如此。但是在社會還沒有得到改造之前,還沒有徹底變革的時候,你沒有權利拿別人的命運去冒險。要知道這件事太可怕了,你是不懂呢,還是瘋了?」
「是的,我一點也不懂,亞歷山大。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麼。你想要從你朋友一個普普通通的請求中看出什麼了不起的用意來,而他只不過是怕你忘了他,因為他樂意在自己家裡看見你。我不懂你為什麼要激動。」
「不,德米特裡,在這種談話中你不可能輕易地把我甩掉的。必須給你點破,你是個瘋子,你想做的是一件缺德事。不被你我認可的東西可不少。我們並不認可挨耳光是什麼可恥的事,說它可恥,只是一種愚蠢的偏見、一種有害的偏見而已。但是你現在有權利讓一個男子漢挨耳光嗎?要知道,從你這方面說,這是下流的作惡行徑,你破壞了一個人的平靜生活。傻瓜,這點你懂嗎?你懂嗎,如果我喜歡這個人,你卻要求我給他一記耳光,儘管無論我或你都認為挨耳光算不上什麼事——你懂嗎,如果你這麼要求,我會把你當作一個心懷叵測的傻瓜,如果你強迫我這樣做,我就殺死你或者我自己,看誰更為沒用就殺死誰,我寧可殺死你或者我自己,也決不肯照你的話去做。傻瓜,你懂嗎?我說的是男子漢和打耳光,打耳光固然是無聊小事,卻會暫時破壞一個男子漢的平靜生活。世上除了男子還有女人,她們也是人;除了打耳光還有其他同樣會破壞人的平靜生活的無聊小事——不僅在你我看來是,而且實際上也是無聊小事。你懂嗎,叫任何人,即使是女人,遭遇到這些在你我看來是,而實際上也是無聊小事中的任何一樁,嗯,隨便哪一樁都一樣,你懂嗎,只要遭遇到那麼一樁,都會感到厭煩、憎惡、不光彩的。你聽著,我說你的想法是不光彩的。」
「我的朋友,你說的什麼光彩啦、不光彩啦,都是大實話。但是我不知道你說它幹嗎,也不明白它跟我能有什麼關係。我根本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我打算拿任何一個人的平靜生活去冒險,就連類似的話也沒說過。你不過是在胡思亂想罷了。我只是請求你,我的朋友,別忘了我,因為我是你的朋友,我樂意跟你共度時光。你能答應我這友好的請求嗎?」
「我對你講過,你的請求是不光彩的。我不幹不光彩的事。」
「你不幹倒是值得讚揚的。可你剛才發脾氣,全是由於胡思亂想,還談起理論來了。你大概要空談理論,完全不應用到實際上去。我也照樣談談理論吧,完全是無的放矢。我向你提出一個問題,除了說明一個抽像的真理之外,它跟任何事情都毫無關係,我也根本不把它應用到任何人身上。假定有誰能使別人快樂,自己又沒有什麼不愉快,那麼依我看,他從自身的利益出發,也一定會使別人快樂的,因為他自己也將從中得到快樂。對嗎?」
「這是胡扯,德米特裡,你想說的不是這個。」
「我什麼也不想說,亞歷山大,我只是研究理論問題。還有一個問題:如果某人心裡產生了某種需求,我們努力壓制他這需求能有什麼好結果嗎?你怎麼看呢?不就該是這樣的嗎:不會有好結果的,這種努力不會有任何好結果的,只能使需求過度的膨脹,這是有害的;或者引它走上錯誤的方向,這又有害又卑劣;或者它在受壓制的時候把勃勃生機也隨之壓抑了,這是很可惜的。」
「問題不在這兒,德米特裡。我用另一種方式提出這個理論問題:如果一個人不去冒險也覺得挺好的話,別的人是否有權利讓他去冒險?你我知道,總有一天,每個人天性中的一切要求都能完全得到滿足。但是我倆又同樣確切地知道,這一天還沒有到來。現在明智的人只要能夠自由地生活,也就滿足了,即使在那個自由生活的環境中他的天性不能得到全面的發展。作為一種抽像的設想,我假定有一個明智的人存在,又假定這個人是女人。還是作為一種抽像的設想,我假定她的自由生活的環境是她婚後的環境,又假定她滿意這個環境。那麼我要說:在這些條件下,根據這個抽像的設想,誰有權利讓她去冒那失掉她所滿意的好環境的危險,只是為了看看這個女人能否獲得更好的、並非失此就難以輕鬆度日的環境呢?德米特裡,我們知道,黃金時代一定要到來,但那還是將來的事。鐵器時代正在過去,差不多過完了,可是黃金時代還沒有到來。照我抽像的設想,如果這個女人有什麼強烈的需求——就假定是愛情上的需求吧,這也不過是舉例罷了——完全得不到滿足,或者只得到少許的滿足,我決不反對她自己採取冒險行動。但僅僅是這樣的冒險我不反對,而絕對不是由旁人唆使的冒險。如果這女人終於找到一個滿足自身需求的好辦法,那麼就連她自己也無需去冒險了;我在抽像的意義上假定她不願冒險,那麼我要說:她不願冒險是對的、明智的。我說:誰要讓這個不想冒險的人去冒險,他的行為便是惡劣的、不明智的。你有什麼辦法可以反駁這個設想的結論嗎?什麼辦法也沒有。你要明白,你無權反駁。」
「我若處在你的地位,亞歷山大,我也會說你說的那些話。我說什麼你在這個問題中也佔有著一定的位置,不過是像你一樣為了舉例罷了。我知道這個問題並不涉及我倆中間的任何一人。我們只是作為學者來談論我們共同認為正確的一般性學術觀點中有趣的方面。依照這種觀點,每個人都是從自己的立場去判斷任何一件事情的,而他的立場又取決於他個人與事情的關係,我僅僅在這個意義上說,我若處在你的地位,也會說你說的那些話。你若處在我的地位,也會說我說的那些話。從一般的學術觀點看,這本來是毋庸置疑的真理。A處在B的地位就成了B,如果他處在B的地位而又沒有成為B,那就是他還沒有佔有B的地位,他還有某些差距,不足以佔有B的地位。不是這樣嗎?因此,你對此沒必要加以反駁,正如我也沒必要反駁你說的話一樣。但是我也照你的樣子,只提出抽像的假設,而不把它應用到任何人身上。首先讓我們假定有三個人——這假定不是完全不能發生的——假定其中的甲有個秘密,他希望瞞住乙,尤其是瞞住丙。假定乙猜到了甲的這個秘密,並且對甲說:照我要求你的去做,不然我就向丙說出你的秘密。你對這件事有何想法呢?」
基爾薩諾夫臉色有點發白,久久地捻著他的小鬍子。
「德米特裡,你對我太惡了。」他終於說道。
「難道我必須對你好不成,難道我對你感興趣不成?再說,我實在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我跟你談話是學者跟學者談話,我們互相提出各種各樣抽像的學術問題。最後,我向你提出一個叫你思考的問題,於是我作為學者的自尊心就得到滿足了。所以我想結束這次理論性的談話。我有許多工作,不少於你的。那麼,再見吧。順便提一句,我差點兒忘了:常來我們家,亞歷山大,來看看我們——你的好朋友,我們隨時都高興見到你,像過去幾個月那樣經常來吧。你能答應我的請求嗎?」
洛普霍夫站了起來。
基爾薩諾夫坐在那兒仔細端詳著自己的手指,彷彿每個指頭都是一個抽像的假設。
「你對我太惡,德米特裡。我不能不答應你的請求。可是我也給你加上一個條件:我會去你們家的,但是,如果我不是單獨一個人離開你們家的話,那麼我上哪兒你都得陪著我,而且不用我叫你。聽到嗎?不用我叫,你自己就來。沒有你,我哪兒也不去,不去歌劇院,不去熟人家,哪兒也不去。」
「這個條件不是叫我難堪嗎,亞歷山大?難道我把你當小偷了嗎?」
「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會這樣委屈你,以為你可能當我是個小偷。我可以不假思索地把我的腦袋交到你的手心裡,但願我有權利企盼你也能如此對我。可是我有我的一定之規。你只管去做好了。」
「現在我也有我的一定之規:是的,你在這方面已經做了很多。現在還要進一步精心巧安排。好吧,在這種情況下你是對的。是啊,必須對我加以強制。但是,我的朋友,儘管我非常感激你,這也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我自己也嘗試過強制我自己。我也具有像你一樣堅強的意志,我用起計謀夾並不比你差。不過,光憑算計,光憑責任感,光憑意志力,而不是憑著天性的愛好做出來的事情,總是沒有生命力的。用這個方法只能扼殺什麼,正如你對自己所做的那樣,卻不能賦予人勃勃生機。」洛普霍夫聽了基爾薩諾夫說的「我有我的一定之規,」這句話後,大為感動。「謝謝你,我的朋友,我跟你從來沒有接過吻,怎麼樣,現在你也許有這種願望吧?」
如果洛普霍夫審視一下他作為理論家在這次談話中的表現,他便會高興地說道:「『利己主義耍弄人』這個理論可是千真萬確。他把最主要的東西隱瞞起來,卻說『假定這個女人滿意自己的處境』,當時我本該說:『亞歷山大,你的假定不正確,』而我卻沉默不語,因為說出這個於我不利。一個做理論家的人看到他的利己主義在實踐中玩出多麼巧妙的把戲來,是挺愉快的。你退出這件事情明明是由於你覺得事情已不可挽回,而利己主義卻改變你的姿態,使你硬充作犧牲自我、無比高尚的好漢。」
如果基爾薩諾夫審視一下他作為理論家在這次談話中的表現,他便會高興地說道:「這個理論可真是正確啊。我自己要保持自己的平靜,安於現狀,而我卻講什麼『你沒有權利拿一個女人的安寧去冒險』。這句話的意思(你自己該明白)是說:我為了某個人和你——我的朋友的安寧,自己去受苦,確實做到了犧牲自我,無比高尚,因此你對於我這博大的胸懷該頂禮膜拜吧。一個做理論家的人看到他的利己主義在實踐中玩出多麼巧妙的把戲來,是挺愉快的。你退出這件事明明是為了不使自己變成傻瓜和壞蛋,而你卻竟然興高采烈,似乎你又寬宏大量、又無比高尚,能像英雄似的犧牲自我。你一開頭就不接受邀請,免得再煩擾自己,失去這種由於自己的無比高尚而體驗到的甜蜜的愉悅,可是利己主義卻改變你的姿態,使你硬充一個堅持高尚精神、勇於自我犧牲的好漢。」
但是無論洛普霍夫或基爾薩諾夫都無暇顧及去當什麼理論家,去作這些愉快的觀察:他們倆的實際工作已經相當繁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