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拉-巴夫洛夫娜結婚初期,基爾薩諾夫常來洛普霍夫家,幾乎隔天來一次,說得更貼切些,差不多天天來,並且神速——幾乎是從第一天起——就跟韋拉-巴夫洛夫娜特別要好了,好得就像眼洛普霍夫本人一樣了。這樣持續了有半年光景。有一次,三人都在座:他和他們夫婦倆。談話像往常一樣進行著,毫不客氣。基爾薩諾夫講得最多,可是他突然沉默起來。
「你怎麼啦,亞歷山大?」
「您幹嗎停下不說了,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
「不知為什麼,覺得煩。」
「您還很少這樣的,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韋拉-巴夫洛夫娜說。
「要是沒原因,我甚至永遠不會煩的。」基爾薩諾夫用一種不自然的聲調說道。
過了一會兒,他起身走了,比往常走得早些,跟往常一樣,隨隨便便地道了聲再見。
過了兩天左右,洛普霍夫對韋拉-巴夫洛夫娜說,他順便去看過基爾薩諾夫,他覺得見面的情況相當怪異。基爾薩諾夫彷彿要對他客氣起來,這在他們之間完全是多餘的。洛普霍夫瞧了瞧他,直截了當地說:
「亞歷山大,你在生氣。生誰的氣?是生我的氣嗎?」
「不」
「是韋羅奇卡?」
「不」
「那麼你到底是怎麼了?」
「不,沒什麼。你幹嗎這樣看?」
「你今天對我不好,你不自然,太客氣了,看得出來,你是在生氣。」
基爾薩諾夫開始極力地擔保說,他一點也沒有生氣,而這恰恰確鑿地表明他是在生氣吶。後來他大概也覺得不好意思,他的態度才變得好些、自然些,正常起來了。洛普霍夫趁著他恢復了理智的時候,重又問道:
「喂,亞歷山大,你說說,你到底為什麼生氣?」
「我沒有想要生氣。」他又令人厭惡的裝模作樣起來。
多麼叫人費解啊?洛普霍夫實在想不起有什麼地方會得罪他,而且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一向互相尊重,彼此友情甚篤。韋拉-巴夫洛夫娜也極力回想,是不是她有什麼不檢點,得罪了他,可她同樣也想不出來,與丈夫的理由一樣,她知道從她那方面也是不可能的。
又過了兩天,已經連續四天沒上洛普霍夫家了,在基爾薩諾夫可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韋拉-巴夫洛夫娜甚至想到:他是不是病了?洛普霍夫去了一趟,看看他是否確實得了病。哪有什麼病!他還在生氣吶。洛普霍夫死乞白賴地盤問他。他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開始胡扯起來,扯到自己對洛普霍夫和韋拉-巴夫洛夫娜的感情,說他十分敬愛他倆。他按理應得出結論說:他們對他並不關心,可糟糕的是他沒說,在他那番咬文嚼字的談話裡競連這樣的一點暗示也沒有。這位先生顯然是有委屈要發洩。在洛普霍夫心目中的優秀人物基爾薩諾夫身上的這種種表現,未免太不盡情理了,因此客人對主人說道:「聽我說,你我本是朋友,你這樣做,難道不覺得難為情嗎!」基爾薩諾夫裝得很有涵養的樣子回答道,這從他那方面講也許確實是計較小事,不過假如他受了許多的委屈,他又有什麼辦法呢?——「那麼到底是什麼委屈?」他開始列舉最近使他受辱的許多事例,全是諸如此類的:「你說一個人頭髮顏色越錢就越近乎平庸。韋拉-巴夫洛夫娜說現在茶葉漲價了。這是針對我的頭髮顏色說的諷刺話。這也是在暗示我把你們吃窮了。」洛普霍夫無可奈柯;此人的自尊心強得有悖於情理了,或者說得確切些,他簡直成了一個糊塗的庸人。
洛普霍夫回家的時候甚至挺傷心:他看到自己所摯愛的人身上的這一面,感到很痛苦。當韋拉-巴夫洛夫娜問起他瞭解的情況時,他傷感地回答說,這件事最好別再提了、基爾薩諾夫講了些叫人不快的蠢話,他恐怕是病了。
過了三四天,基爾薩諾夫大概回過味了,知道他的怪話是多麼庸俗不堪了。他來到洛普霍夫家,態度挺好,後來竟還談論起了自己的庸俗。他在韋拉-巴夫洛夫娜的言談中發現,她並未從丈夫那兒聽到他的那些蠢話,他衷心感激洛普霍夫能大事化小,便自動地把一切都告訴了韋拉-巴夫洛夫娜,以此對自己進行懲罰,他感動得道了歉,還說當時他病了。然而結果又搞得一團糟。韋拉-巴夫洛夫娜試著勸他不要再談這些,說這是小事。他卻緊摳住「小事」這字眼,又像跟洛普霍夫交談時那樣俗裡俗氣,扯起小事沒完:他很委婉、很巧妙地加以發揮,說這當然是『小事」,因為他深知自己在洛普霍夫夫婦心目中的地位是無關緊要的,不過他也不配得到他們的更多的注意,等等。所有這些話都說得很隱晦,很巧妙,是用最客氣的充滿敬意和忠誠的詞句暗示出來的。韋拉-巴夫洛夫娜聽見他說這樣的話,也跟先前她丈夫一樣無可奈何了。他離開之後,他們才記起在他明顯地變俗氣以前好幾天,他就有些怪異了。當時他們沒有察覺,也不理解,現在,早先的這些怪話總算弄明白了,其實與現在的味道一個樣,不過不那麼明顯罷了。
此後基爾薩諾夫倒也常來,但是原先那種單純的關係已難以維持了。從一個正派人的面具後邊伸出了那麼長的一隻驢耳朵,而且為時好幾天,洛普霍夫夫婦對這位往昔的朋友的敬意幾乎喪失殆盡了,即使這只耳朵能永遠藏匿起來也無濟於事,何況它時不時地還要露出來。雖然露得不那麼多,並且急急忙忙就縮回去了,但畢竟是猥瑣的、醜陋的、庸俗的。
不久,他們對基爾薩諾夫果然冷淡下來,而他確實也有錯誤,無法叫洛普霍夫夫婦歡迎他了,於是他不再上他們家了。
可是他在一些熟人家中碰到過洛普霍夫。過了些時候洛普霍夫對他的厭惡淡薄了:他還不錯,還算正常。洛普霍夫開始去看望他。過了一年,他甚至重又來洛普霍夫家串門了,他依舊是原先那個出色的基爾薩諾夫了,還是那麼單純正直。但是他來得次數很少,顯然是因為他不堪回首自己那段愚蠢的往事。洛普霍夫幾乎忘記了這段故事,韋拉-巴夫洛夫娜也忘了。可是一度破裂的關係並沒有恢復。表面上他和洛普霍夫仍然是朋友,而且洛普霍夫確實一如既往地敬重他,時常去他家裡。韋拉-巴夫洛夫娜原先對他的好感也有所恢復,不過她很少碰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