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對洛普霍夫的態度好像是在演一出滑稽劇,因此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本人也顯出一副可笑的樣子。這兩點完全違反了我的原意。如果我想顧及到我們這裡所謂的藝術性的話,我盡可以不提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的態度,因為講述這個就使小說的這一部分帶上了通俗笑劇的性質。不提倒容易。即使不提,我也能夠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清楚。即使教師和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毫無交情,他有時候——雖然很難得——也能找到機會跟他教書的那個人家的姑娘談上幾句,這有什麼希奇呢?難道非得說上千言萬語,才能滋生出愛情嗎?有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的促進,就根本不需要以韋羅奇卡和洛普霍夫會面來作為結尾了。但是我講故事時並不關心怎樣才能為自己贏得一個藝術家的好名聲,而是要講述實情。我寫了幾頁混同於一般通俗笑劇的東西,作為一個小說家,我為此感到難過。
我有意來展示實情,而不圖講述起來便當——這就又給我招來了新的不快:我很反感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表現出的那副可笑的樣子,我厭惡她憑想像給洛普霍夫臆造出來個未婚妻,毫無根據地猜測洛普霍夫帶給韋羅奇卡的書籍的內容,還奢談什麼「菲力浦-平等是否叫人們改信天主教」和「路易十四寫過什麼著作」。每個人都會犯錯誤的,可如果一個人來評判他完全不理解的事物,那麼他的錯誤會是很荒唐的。不過要從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的荒唐的過失中就推斷出:她對洛普霍夫的好感全是由於她有過這些荒謬透頂的想法才產生出來的,那也不公正。不,如果她在洛普霍夫的行為和言談中發現了一絲可疑之處,那麼,什麼有錢的未婚妻,什麼虔信宗教的菲力浦-平等,這種種假想統統失靈,絕對迷惑不了她那健全的頭腦的。但洛普霍夫的為人確實無懈可擊,就是連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看來,也只有像她自己這種人才能達到如此的境界。可是他年輕輕的、精力旺盛,卻從不去偷看那位漂亮姑娘的胸衣,也不對她緊追不捨,他跟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玩牌時從不推托,沒說過:「我還是陪韋拉-巴夫洛夫娜坐坐吧」,瑪麗婭又覺得他談論起事情來卻和她自己的風格相同。像她一樣,他說世上的一切行為都是為了利益,當騙子行騙的時候,你無需義憤填膺,也不要大聲疾呼告誡這騙子該遵守誠實的原則。騙子之所以成為騙子並非無緣由的,從他的環境來看,他必得做這種人,他若不當騙子——還不用說不當不可能——從他那方面看倒是不盡情理的事,照直說就是愚蠢的。是的,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看得對,她在洛普霍夫身上找到了許多同她相似之處。
我理解,由於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同情洛普霍夫的思想方法,在有教養的讀者心目中他的威信已經一落千丈了。可是我不願姑息任何人,我不能掩蓋這個如此損害洛普霍夫聲譽的情節,雖然我已證實了,我能夠隱瞞洛普霍夫和羅扎利斯基一家人關係中這壞的一方面。我甚至想一不做二不休:我親自負責說明,他是該受到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的青睞的。
確實,洛普霍夫跟韋羅奇卡的談話表明,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之流,可能比那些維護各種卓越思想的雄辯家1更容易對洛普霍夫的思想方法給予好評。洛普霍夫看到的事物的那些本質特徵恰恰跟廣大的人類看到的一樣,那些卓越思想的倡導者們除外。如果說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能夠欣然贊成他在斯托列什尼科夫求婚問題上給韋羅奇卡的勸導,那麼他也會在她酒後向韋羅奇卡吐露真言時欣然命筆寫上一個「對」字,他們的觀念的一致是這樣明顯,以至於有教養的至尊的小說家們、雜誌編輯們以及我們的讀者的其他導師們早就宣稱說:「洛普霍夫這種人跟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是一丘之貉。」假若如此有教養和至尊的作家們都這樣來理解洛普霍夫這種人,難道我們還能責備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在洛普霍夫身上只知道我們最優秀的作家、思想家和教育家對於他這類人的看法,除此別的什麼也觀察不出來?——
1指自由主義的空談家。
當然,如果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懂得這些作家所懂得的一半那麼多,她就會恍然大悟,明白洛普霍夫不是她的好夥伴了。且不說她是個沒文化的女人,她還有別的理由來原諒自己的錯誤的:因為洛普霍夫跟她談得不透徹。他是一位宣傳家,不過他不像卓越思想的提倡者那樣,千方百計地把自己所讚賞的崇高觀念灌輸給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們。他很明智,要拉直一棵五十年的老樹他是決不會幹的。他和她對事實的理解相同,也交談過。他作為一個有理論修養的人能從事實中得出結論,而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之流卻不會。這些人除了個人日常關心的瑣事和體現著全人類中平民百姓智慧的流行格言、諺語、成語以及諸如此類老掉了牙的古老箴言之外,什麼也不瞭解。但是他倆談的問題還沒有到做結論這一步。比方說,如果洛普霍夫解釋一下他跟韋羅奇卡所談的「利益」是什麼意思,那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也許要皺眉頭了,因為她會發現這個「利益」和她的「利益」不是一回事。可是洛普霍夫沒有給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解釋這個,在他跟韋羅奇卡的談話中也沒有關於「利益」的說明。因為韋羅奇卡知道在他們談論的書本裡,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當然,這也是實情——洛普霍夫在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酒後吐露真言時寫上一個「對」字後,他還補充說:「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因為您自己承認新規矩比老規矩好,所以我決不禁止別人設法去建立新規矩,只要他們自己滿意就行。至於您認為老百姓愚蠢無知,妨礙了新規矩的建立,那倒確實是有礙於事情的進展。但是有一點您卻是不能爭辯的,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一旦人們發現變聰明對自己有利,他們就會很快變聰明的,從前變聰明的必要性未被人發現呢。您也得同意:從前他們沒有機會鍛煉自己的聰明才智,如果給了他們機會,他們大概是會利用的。」可是他並沒有跟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談這個想法,甚至不是由於謹慎才不談,而只是為了不違反常理和考慮到禮貌才不去談的,正像他懂得不該跟她講拉丁語,不應用他自己感興趣的、關於醫學最新成就的議論去打擾她的視聽一樣:他有理智、講禮貌,不會用人家理解不了的話語去煩人的。
但是我所以要說這一切,只不過是想給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的疏忽——她未能及時瞭解清楚洛普霍夫其人——來辯白,而決不是給洛普霍夫其人辯白。給洛普霍夫辯白是不好的,為什麼不好,你從下文是可以看出來的。有人不替他辯白、只想仁慈為懷原諒他算了,那是原諒不了的。比方他們原諒他說,他是醫科學生,研究目然科學,這就使他接受了唯物主義的觀點。這樣來原諒他很不好。難道促使人接受這種觀點的學科還少嗎?數學、歷史學、社會科學和其他種種。難道所有的幾何學家、天文學家、歷史學家、政治經濟學家、法學家、政論家以及其他各類學科的學者們都是唯物主義者嗎?遠非如此。所以洛普霍夫是無法為自己推卸罪責的。不替他辯白,但同情他的人也可能原諒他說,他還沒有完全失去某些值得稱讚的優點:他曾經自覺地毅然決然捨棄一切世俗名利,為了去從事有利於他人的工作,他認為從這項工作中得到的樂趣才是他追求的最高的利益;他看他所愛慕的漂亮姑娘時目光是那麼純潔,即使手足兄弟也未必都能用這等目光去看自己的姊妹。但是要反駁對唯物主義的這種原諒的態度,我們應當說,一般講,毫無優點的人是沒有的,而無論什麼樣的唯物主義者總歸還是個唯物主義者,這點就決定和證明了他們是不道德的下流坯,是不該原諒的,因為原諒他們就意味著縱容唯物主義。這樣一說,不替洛普霍夫辯白而想原諒他是不可能的。不過替他辯白也不合時宜,因為卓越思想的崇尚者和高雅志趣的維護者們,那些宣稱唯物主義者是不道德的下流坯的人,最近已經在一切正派人——不管是不是唯物主義者——眼前清楚地暴露了他們的智能和人品的低劣1,以致為他們所否定的人物去辯護競成了多餘的事,理會他們說的話竟成為有失體面的事情了——
1一八六一至一八六二年間,俄國各保守派和自由派雜誌以卡特科夫的俄國導報》與克拉耶夫斯基的《祖國紀事》為首,發起了對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圍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