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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面是個游手好閒的孩子。
別的印第安孩子,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必須辛勞工作,以負擔大人的責任,但是笑面卻逃避工作,一想到責任,總令他不悅。
他寧可遊蕩在馬群中,他喜歡馬,馬也喜歡他,在馬群中,他可以獨自一個人待上一整天,而不會感到厭煩。
由於整天與馬相處,竟使他成為馬的專家,別人或許是個好騎師,但是笑面對馬的瞭解,卻是族裡任何人也比不上的。他可以準確地預測出母馬分娩的時間,若有馬匹生病,他也會給予最適當的照料和醫療,所以,不僅他喜歡馬,馬也喜歡他。
他時常跟著馬群出去跑個一兩哩路,這是笑面最愉快的時刻,離開村落就等於離開父親生氣的眼光,他討厭照顧年幼的弟妹,討厭村落裡永遠都做不完的工作。
他寧可騎在馬背上,任憑馬兒帶他四處邀游,他喜歡看天上飄浮不定的雲彩,也喜歡幻想,為什麼不能結束與波尼族互相殘殺的悲劇呢?他討厭戰爭,討厭將來也和族人一樣,步上廝殺的戰場。
不過命運不能由他決定。
他不去想這些,他只喜歡遊蕩在馬群中,別的孩子若遊蕩在馬群中,很快便會被叫回去工作,但是笑面不會,沒有人會來叫他工作,他太懶了,沒有人叫得動他,更幸運的是,除非天黑,他不必回去部落,現在時間還早,還有幾個小時太陽才會下山。
他躲在馬群中做各種白日夢,他幻想自己擁有一大群馬,就像擁有一大批勇士的酋長一樣,這樣的酋長威嚴又有武力,沒有人敢招惹他,如果他能擁有一大群馬,那麼,他也會和酋長一樣快樂。
笑面笑了出來,然後,他看到地上有一個東西在蠕動。
原來是一條黃蛇,馬群向前奔馳,黃蛇也跟著跑,看來,這只黃蛇似乎迷路了,在無數前進的馬腿中,有如進入移動的迷宮,危險而困惑。
笑面一向喜歡蛇,這條蛇很大很大,或許是祖父級的蛇爺爺,笑面想要救這條蛇出險境,以免它被馬踩死。
不過大蛇很難抓,它跑得非常快,笑面從馬背上趴下來,伸手去撈大蛇,但是蛇爺爺的速度領先馬,笑面連它的尾巴都夠不到。
幸好地上有一個洞,笑面趕到時,蛇已經穿進去,連尾巴都消失於地面。
笑面又笑了,他勒住自己的這匹馬,其他的馬也跟著減緩速度,笑面沒有聽到相反方向的馬蹄聲,因為他在馬群中,馬締如雷動,掩蓋了一切其他聲音,但是現在,在他身旁的馬豎起耳朵。
馬兒看見有東西來了。
這男孩發抖了,如此大的馬群只有他一個人看管,他沒有任何防衛能力的,如果遇到敵人,他會死,他趴下來,馬群繼續前進,在他面前的大草原空無一物,不過,他不敢大意,他勒著他的馬靠邊走。
果然不錯,一匹馬正迎面馳來。笑面抬起頭,心臟立刻怦怦地急跳,來的人不是波尼族,是白人,他從未見過白人,但他知道這個人就是白人。
踢鳥口中所說的白人士兵。
他的臉上有血,而且,他懷中似乎還有另一個人,笑面睜大眼,白人士兵馳近時,他更大大地吃了一驚,在白人士兵懷中的人,竟然是站立舞拳。
她好像受傷了,她的手和腳上綁著奇怪顏色的布,或許,她已經死了。
白人士兵沒有看見他,他們擦肩而過,笑面看見士兵朝部落方向前進。
糟糕了,他沒有辦法趕回去示警,族人會在沒有警戒的情況下被白人入侵。
笑面再度回到馬群中央,他不能思考,整個腦袋亂紛紛的,「白人士兵,白人士兵,」他的腦海裡只響著這個聲音。
突然,他勒住韁繩,馬站了起來,他幾乎被摔落地上。
有一個士兵,說不定就有一大批士兵,說不定他們駐紮在大草原外,說不定……已經靠近他們了。
笑面從他所騎的這匹馬,跳到另一匹最強壯的馬背上,他跑到馬群的最前面,極目四望,他要看看是否有其他白人士兵的蹤影。2
鄧巴中尉沒有停止前進,不,不是他在前進,是西斯可在前進,他被震嚇住了……那馬群,驚天動地的蹄聲,整齊奔馳的速度……起初,他以為移動的是整個大草原,他喜歡馬,他愛馬,見過無數的馬,但是從未見過數量如此龐大的馬群,或許有六百,不,七百匹馬,一起前進奔馳,視覺和心靈的強大震撼,太美妙了,他很想停下來看,但是,他沒有辦法。
有一個女人在他手臂上。
她似乎在復元中,他感覺到她均勻的呼吸,但是,抱著她疾馳一個小時,幾乎折斷他的手,他雙肩疼痛,脊背不能挺直。他不能停,一旦停止,他就沒有力氣再前進了。
最後的一縷炊煙已經煙消雲散了,中尉失去目標,不過,他沒有停止,在他前面的是一處高地,遠遠的,他看見河流寄過草原,在河邊,似乎有什麼東西。
所以,中尉爬上高地,當他爬上最頂端時,整個部落便展現眼前。
不由自主地,中尉放開韁繩,讓西斯可自己前進。
這是一個非常美,非常恬靜的部落。
大約有五、六十個圓錐形的帳篷散立在河的兩岸,在夕陽餘暉照耀下,整個部落顯得安詳而平和,他們是活的遺跡,歲月和文明的前進與他們無關,他們過著人類原始的生活,他們就是原始,就是古代。
西斯可緩步前進,中尉可以看得見;在帳篷旁邊工作的人們,甚至,可以聽見他們談話和走動的聲音,印第安語他不懂,但是他聽見笑聲,這是人類共同的語言,從古到今,表達的都是快樂。
鄧巴中尉坐在西斯可背上,手上抱著受傷的女人,靜靜注視著眼前的部落,一個世外桃源,一個與世隔絕的淨地。
原來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邊疆。
他來了。
以前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執意前來邊疆,現在他知道了,就像掀開歷史扉頁一樣,他突破時光,進入古老的傳說之中,這就是他所想要的。
在他懷中的女人咳嗽了,她不安地蠕動,中尉溫柔地拍拍她的背。
然後,他低頭輕吻她的頭髮。
西斯可繼續前進,他們走向河邊,河裡有許多人,在距離他幾碼的地方,一個女人牽著兩個小孩,走在河流的石頭上。
他們也看見他了。3
這個女人一看到中尉立刻尖叫,她像母雞趕小雞一樣,一邊尖叫,一邊把孩子趕上岸,然後在整個部落裡穿梭奔跑。「白人士兵,白人士兵」她用全身力氣大叫,一時之間,整個寧靜的部落沸騰起來,所有的印第安狗汪汪吠叫,女人們忙著把小孩趕走,馬匹不安地嘶叫,男人們紛紛從帳篷裡弄跑出來。
他們以為遭受攻擊。
整個部落立刻進入武裝戒備,男人們拿出武器翻上馬背,婦女和小孩則盡量在後退,塵沙揚起,馬嘶狗叫,原先的寧靜祥和,完全破壞無遺。鄧巴中尉想起被騷擾的鳥巢,所有的鳥兒躲避不及,對空鳴叫,羽毛飛落。
中尉絕對沒有想到要引起如此大的一場騷動,他只是來拜訪,他並無惡意,但是,他們認為他是不速之客,是入侵者,族裡的勇士站成一排,擋住他的去路,他們手拿刀箭石斧,不停地對他吼叫。
中尉更難過,為什麼他的出現,會引起他們如此大的恐慌?難道他們認為他會掠奪燒殺他們的部族嗎?不,中尉多麼想告訴他們他不會,但是,彼此之間,沒有互相溝通的語言,蘇族人喋喋不休,奇怪的聲音從他們喉嚨吐出來,中尉一個字也聽不懂。
中尉往前再上兩步,所有吵鬧的聲音乍然停止,中尉小心呵護手中的女人,盡量使自己看起來,像是攜帶珍貴禮物的遠客。
這個女人非常的重,中尉輕輕將她抬高,這個微小動作,立刻引起族裡無言的騷動,他們在看中尉手中的女人究竟是誰,然而,他們面無表情,不言不語,中尉不知道他們是否認識她,在緊張的安靜中,有輕微的聲音響起,鈴襠聲,或許是他們身上綴飾發出來的。
然後,中尉看到一張熟面孔了,在與他對峙的第一排勇士中,有一位曾經到他營地偷竊西斯可,並對他吼叫三聲。
中尉試圖與他溝通,他再度輕抬手中的女子,像是說:「嘿……請來帶走她。」
這名勇士猶豫了,他回頭過去看他的同伴,沒有人回答他,當他轉頭回來時,中尉再度對他抬了抬手中的女人。
於是,飄發向前走了,他面無表情,全身肌肉在極度的緊張中。如果,如果這名白人企圖對他或對站立舞拳不利,他會一斧劈死他。
他繼續往前走,全族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和白人之間,白人仍紋絲不動,沒有人知道白人為何而來,沒有人知道站立舞拳為何會落入他手中。
當飄發來到中尉面前時,中尉以清晰穩定的聲音告訴他。
「她受傷了。」
中尉把懷中的女人抱開來,讓飄發看她的臉。現在,中尉知道這名男士認識女人,他眼中有奇怪的神情,突然,在中尉還來不及阻止之前,這名勇士突然從他手中奪走女人。
這名勇士的動作十分粗魯,受重傷的女人摔落在地上,中尉嚇了一跳,他要想阻止,但是來不及了,這名勇士像拖著一條狗般的,把站立舞拳拖在地上,拉回他們的人之中。
然後女人們騷動了,大家一擁而上,團團圍住女人低聲說話,她們似乎在討論站立舞拳的傷勢,而男人們仍一個個昂首站立,倪視著他。
中尉氣餒了,他們與他毫無溝通之處,他們是完全不同種的人,沒有人歡迎他,也沒有人願意瞭解他。
這不能怪他們,難道他要他們伸開手臂歡迎他,用他的語言和他說話,並準備晚宴招待他嗎?他錯了,他只是個不速之客,大草原的原始部落有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侵犯他們,造成他們的恐懼,他應該離開。
鄧巴中尉灰心之至,不過,沒有人理會他的傷心,他們仍戒備鄙夷地看著他,彷彿他是可怕的疾病,只希望他盡早離開。
甚至,鄧巴中尉已經瞭解,這個部落的人不屑殺他。
他倒轉馬頭,往回家的路上去。
有兩個年輕的孩子跟著他,他們不是歡送他,而是監視他在回家途中,是否有任何不良企圖或不良行為。
他們白跟了,這名他們視之為敵人的白人士兵,什麼事都沒有做,只是往他自己家的方向前進。4
回去的路竟然變得如此漫長無趣,有好幾哩路的時間,中尉的心志昏亂挫折,他想要安慰自己,但是種種鄙夷自憐的情緒,使他降到情緒的谷底,他是個白癡,是個大傻瓜,他對蘇族人一廂情願,其實自己只是個令人討厭的笨傢伙。
他不想哭,不過卻忍不住淚水,第一滴淚水落下後,悲傷整個兒淹沒他,他開始哭,像孩子般地伏在西斯可背上痛哭不已。5
他沒有看路,不知道已經回到家了,當西斯可停止時,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回到營地了。他沒有立刻跳下馬背,只是呆呆地坐著。營地?這裡就是他的家嗎?似乎不是,他是草原的闖入者。營地的土地是強佔而來的,屬於蘇族的生活領域,主人們對他表示不歡迎……。
這時候,他看到雙襪了,這隻狼出現在這經常出現的河邊,安靜地看著他,鄧巴心頭一酸,眼淚又幾乎流下來,雙襪的眼神似乎寫著諒解與難過。
鄧巴跳下馬背,進入小茅屋,將皮靴子踢在地板上,便翻身上床。
他累了,一整天馳騁草原,使他筋疲力竭,但是一想到雙襪卻又睡不著了,為什麼它會有那個耐心坐在那裡等待?它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它卻坐在那裡,一定是等了許多時候。
鄧巴下床,接近黃昏,天色迷濛,他走下級坡,越過河。
狼仍舊坐在原地,鄧巴拿出一塊燻肉丟到狼坐的附近,狼沒有動,只是看著他,然後,鄧巴回到營地,拿出一些乾草給西斯可,才安心地回自己的床上。
不過他仍睡不著,那個女人的臉出現在他腦海,下意識地,他覺得與那女人相識已久,她唇邊靦腆的笑意和眼中的光彩,真誠而感人,他相信在這樣一張臉孔背後,必然有著別人所不知的辛酸往事,他試回去猜測,然而,太遙遠了,他猜不著,每個人都有他的故事,不是嗎?他會喜歡她的故事,喜歡她的人,她的臉勾起他許多回憶,甜蜜的,令人寬慰的往事。
漸漸地,中尉激動挫折的心情平靜下來。他平躺在床上,像鴉片吸食者一樣,沉溺於虛幻愉悅的幻覺中,當金星帶領群星出現於無邊際的大草原天空時,他已睡得鼾聲大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