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曉得是默雷相信那個歹徒頭子應付一個女人和一個昏迷的男人就綽綽有餘,還是紅仔自己樂觀過度,門外竟然沒有人看守。當他們離開時,整座妓院沒有人出面阻止。一個女人扶著一個行動不便的人,在這種地方自然是司空見慣的事。
雅安發現到,最大的困難竟是交通問題。這一帶沒有出租馬車,也沒有人肯停下來,給這條街上的女人和她醉酒的恩客借便車。雅安可以走路,但是麥爾的情況不是很好。最後,她總算求到一個屠夫讓他們搭一段便車,他是送香腸到拉丁街的餐館來的。那輛車裡有一股不知死了什麼東西的味道,而且油膩膩的,可是那個好心人直把他們送到家門口。
羅莎被他們的樣子嚇壞了,不過她並沒有浪費時間尖叫,反而迅速地喚來僕人,很快把麥爾安置在一間客房裡,醫生趕到後,仔細檢查一番,斬釘截鐵地宣佈羅先生的身體狀況絕對無法應付黎明的決鬥。約會一定要取消,別無選擇。
雅安等著麥爾寫好道歉函,她已換下撕破的衣服,吩咐備車,然後把麥爾交給能幹體貼的羅姨,手上拿著道歉函,又趕出門去。一定要有人去警告若維。雖然她可以傳信給他,可是不安和恐懼使她一定要當面告訴他。
院子裡除了馬車之外,還加了一個馬休坐在車伕旁邊,一支步槍靠在他的座位旁。他不許女主人單獨外出。如果她真的不顧自己的安危,又要像先前那樣愚蠢地跑出去,就得有人照顧她。
時間緊急,不容她爭辯;更何況,有個人保護也好。她爬進車廂,穩穩地坐下來。
杜家樓下有燈光透出窗隙,雅安不覺鬆了一口氣。她可不想為了跟若維講話,吵醒整幢屋子的人。必要的時候,她其實也不在乎,可是到底還是安靜點好些。
馬休陪她走到門前,替她拉鈴。門開時,雅安原以為會看見管家還是門房,沒想到竟是若維本人站在那裡。燈光在他後面,所以看不見他的臉,可是從突然靜止的身形不難看出他沒想到來的人會是她。他沒有容外套,襯衫袖子捲到肘上,頭髮亂蓬蓬的,好像才用手指頭執過。他的右手握著一支筆,墨水都還沒幹。
他在寫遺囑還是在交代生意上或者有關他母親的事?在目前的情況下,這是最謹慎的措施。可是雅安仍舊覺得心頭一緊。
「我在車裡等你,小姐。」馬休說完,便退入她身後的黑暗中。
「你來這兒幹什麼?」
若維還以為他已經把雅安塞在心裡的一個小角落裡,才能專心做手邊的工作。然而看見她站在他的門口,他才發現,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雅安的回答和若維的問話一樣魯莽。「我有幾件事必須告訴你,能讓我進去說嗎?」
他不情不願地讓到一邊。
雅安抿緊雙唇,堅定地從他身旁邁進去。光線從右手邊一個顯然是書房的房間照出來,除了幾套桌椅之外,還有一架玻璃窗的書櫃,以及一張皮面書桌。雅安走過去,若維跟在她後面,順手關上房門。雅安自行拉過一張椅子坐下,他也在書桌後落座。
他淡淡地開口道:「說吧。」
面具除去了。坐在那兒看著她的,還是她在飄夢樓認識的那個人。即使他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至少她還有這一點熟悉可以依憑。
「明天早晨麥爾不能赴約。」她開口道,從隨身的小皮包中抽出紙函遞過去。她盡量保持平穩的聲音,告訴他麥爾如何跟蹤默雷而被毆、被俘,然後逃跑。不過這段故事有點不盡其實,因為她的部分省略掉了。反正這跟決鬥無關,她更不想提到差點受辱的事實,不然就要再聽一遍她需要一個保護者的老話。
若維靜靜聽她說。燈光照在她的頭髮上,閃進那對深藍的眸子裡,幾乎今他無法專心所下去,他只好垂下視線,看著自己的靴尖,眉頭緊緊鎖著,臉色越來越陰沉凝重。
最後雅安說:「麥爾對你沒有惡意,他相信他的哥哥是死於意外。那時他之所以向你挑戰,是因為他想阻止默雷。他一直在觀察默雷,留心他的舉動,認為是默雷想利用決鬥的機會,乘機除掉你。麥爾本來要告訴你的,可是他先看見默雷準備在舞會上堵住你。因為你是吉思的朋友,也因為他小時候跟在你們後頭時,你教過他的劍法,所以他才搶先出來,打算事後再跟你道歉和解釋。」
一口氣說完,她直直盯著若維的臉,等他回答。然而他一直默不作聲,她只好又開口道:「你好像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他飛快地看了她一眼。「不!」
「連默雷可能在決鬥時設計害你的事也不意外?」
「那是很合理的步驟。」
「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去赴會呀!」
「你不能!那不等於是自授羅網?你根本不知道他要怎麼設計你。」
他惡狠狠地盯著雅安。「你要我怎麼辦呢?避不見面?我不能那麼做,不能再一次。」
「那你是打算光榮就死了?你寧願死掉,也不敢面對別人的蜚短流長?」
黑眸為之一暗,它們的主人深吸一口氣,按下性子。他在舞會上之所以侮辱雅安,就是希望能引起她的反感,避免人家說她閒話。當他看見默雷早已等著他送雅安回座,就知道白費心機,早曉得他就不必那麼麻煩了。
「你不瞭解。」他放低了聲音道。「這跟別人的蜚短流長沒關係;我必須信守自己的諾言,言出必行。如果我背信了,就等於背棄我自己。就說是自尊、是愚蠢吧,反正它們是一體的兩面。問題在於,那就是立身行事的準則。」
那是一種需要勇氣與自重的準則,甚至犧牲生命都在所不惜的依據。沒有了它,一個男人還能成為君子嗎?或者還是一樣的:有些人終生信守不渝,有些人卻拿它們當作手段,有利則取,一旦失去利用價值,就改弦易轍?
「至少你能想點辦法吧!」
「依你所見呢?」
這倒是問題。首先就不能找警察,因為一無所知黨已經掌握警力,他們只會袒護默雷。去找默雷對質也沒用;他會推得一千二淨,說不定還反咬一口,指若維是懦夫。看來如果若維一定要去赴會的話,只有一個辦法可行。
「你的助手?」她開口道。
「你放心,他們會徹底檢查整個場地。無論如何,默雷必須單獨面對我,場上只能有我們兩人。」
「這算是一種安慰嗎?我看過他在劍擊街仗劍的姿勢,也曾經看過他在黑暗中射殺一個人,正中心臟。」
那一晚他們的馬車被攔劫時,默雷射殺了一個歹徒。「我的天!」
那個人的同夥,那個長得很像紅仔的人大叫一聲,原來不是因為看見默雷手裡冒煙的槍管,而是在哀歎他們的運氣太壞,偏偏選中那輛車子;因為他認出默雷,知道他開槍是為了殺人滅口。
「我倒不曉得。」若維輕聲說。「你也會需要安慰。」
他的瞼上卻是一點無關痛癢的表情。她站起來,轉運身。
「我覺得有責任。如果不是我介入……」
「如果不是你介入,我可能已經死了。如果這次決鬥有陰謀,上一次也一定有。」
她迅速地從睫毛下看他一眼。「一次奇怪的決鬥。」她有點苦澀地說。「羅姨要你去嚇退默雷,沒想到那反而給了他除掉你的大好機會。你們兩個在那兒,表面上是為了我的緣故才要決鬥,其實兩個人的真正動機都不在我身上。」
「不盡然如此。』馳艱澀地答道。「我之所以答應羅莎夫人,最主要的原因是想乘機做一件長久以來就想做的事。」
「什麼意思?」
「我要接近你,因為我已經躲你躲累了,也看你躲我看累了。」
「可是你戴著面具。」她說。
「那樣子容易一點。」
脫掉裝飾的社交面具,戴上一個真正的,果真容易一點嗎?打破兩人心照不宣的避不見面約定,會比較沒有危險嗎?如果不是默雷插手,她會認識躲在騎上面具底下的人嗎?
看她默不作聲,他又繼續道:「可是這件事你不能怪羅莎夫人,它牽涉的範圍太大了。義警團本來就要除掉倪默雷,用把劍或槍解決他也好,如果不能扳倒他,讓他在紐奧良不能立足,他跟姓李的勾結太深,而且透過你妹妹的關係,又將要打入克羅依人的圈子,留下他終究是個禍害。我是很樂意配合羅莎夫人的。」
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真的以為雅安跟默雷是同黨;她綁架他不是正合他們心意嗎?現在想來,那個念頭實在很可笑,雖然它曾經不是那麼好玩的事。
雅安轉過頭來,剛好捕捉到他的唇邊一絲若隱若現的笑容。加上他講的那一番話,真的教人心寒。「如果我不阻止那場決鬥,你就理所當然地扮演一個刺客?」
刺客、謀殺者、冷血殺手。他聽過這些指控,很久以前。
他的嘴唇陡然刷白,忍著氣道:「我沒有眼福目睹倪默雷的神槍劍技,不過我設法瞭解了他一些事情,包括他的武藝。他絕對有同樣的機會殺了我。」
一個絕佳的機會,默雷還會讓它變得勝算更大。「沒錯。」她答道,目光定定地看住他。「可是如此一來就能讓事情變成對的嗎?」
「你是說為了一個有價值的目標,就能蓄意利用古老的俠義制度?不!可是有時那是唯一的方法。」
「你做的就是這樣的事,對不對?你不只為了個人的榮譽,更是為義警團工作。」
「世事原本就不單純。」
她凝眸注視面前的人,深刻的五官,寬闊的肩膀,修長強硬的手指。心底深處突然冒起一股衝動,漸漸高漲,直到再也嚥不下去,她輕飄飄地走向他。「這裡有件事非常單純。現在就跟我走。趕在黎明之前,我們已經在往密西西比的路上了,或者往得克薩斯去,隨便你。從兩地都有船塔到巴黎、威尼斯,還是羅馬。你曾經向我求過婚;如果現在你跟我走,就是你的妻子。」
這麼大的一個誘惑,他甚至不敢夢想過。他真想趕在她改變心意之前,抓著她就跑,可是他不能,甚至於還得想出一個該死的借口拒絕。天!他曾經面對尼加拉瓜尖叫的暴民,也曾經被帶向上牢的酷刑房,可是即使在那些時候,也沒有比此時注視她的眼睛,還得故作不在乎來很艱難。
「這樣大的犧牲!」他懶洋洋地說。「你一定非常非常愛你的小妹妹,或者倪默雷?」
「或者是你?」
他的眼睛瑟縮了一下,好像要躲開擊在心上的那一拳。
「不必了,你再怎麼說也沒有用,無論如何我都要去赴約。」
她的愛對他沒有用,他不要。淚光浮現中,她的眼睛分外晶瑩。「很好!儘管去赴你那場莫名其妙的決鬥吧!去面對默雷,如果你非做不可,乾脆就殺了他。可是等你發現自己躺在濕草地上,一顆子彈嵌在胸膛裡的時候,,別忘了我警告過你!」
她飛轉身子,向門口跑過去,一把拉開房門,木門砰地一聲撞在牆壁上。一瞬間,她就跑到前門去了。
若維瞪著她的背影,臉上深刻著壓抑的痛楚。然後他跳起來:「雅安!」
唯一的回答是前門又砰地一聲響。他趕過去拉開大門時,馬車正要駛開。前腳已經就要追出去,他又硬生生地收了回來。
寂涼緩緩浮起他的心頭,飄上黑脾,模糊了眼前的景物。一聲柔和的歎息從喉頭飄出來,他的肩膀垮下去。也許這是最好的結局。他轉回去,帶上房門。
雅安僵直地坐在馬車裡頭,雙臂環抱在胸前,大眼睛怒火燃燒,望進車窗外的暗夜深沉。腦子裡的思緒像車輪般轉得飛快,都是些太不愉快的想法。車子才走過兩條街,她就屈曲指頭敲一敲頂篷。連著駕駛座的一扇小窗拉了開來。
「什麼吩咐,小姐?」
「載我到艾力和山森的家去。」她說。
「可是小姐!」馬休焦急地抗議道。
「現在就走,好嗎?」她柔聲道。
板子又關上了。
他們把馬匹停在濃密的灌木叢中,掩住身形,因為東邊的天色越來越亮了。四個人,雅安和馬休,艾力和山森,都沒有說話。他們專注地看著前頭的路面,白色的貝殼碎屑鋪成一條長龍。境蜒指向城裡。他們正在等一輛馬車經過。已經有三輛過去了。第一個是?頭挺胸的老者拉的馬,大概是醫生。第二輛載著默雷和他的助手。後面那一輛應該就是若的助手。
為了今天的外出,雅安換上一條皮革長裙和一件男式外套,那是她一向的騎馬裝,同時頭髮也盤成辮子環在頭頂。她不以為待會兒的場面會變成打群架,不過有備無患總是好一點。她也沒忘記早先衣服被扯破的經驗。等待的時候,她默默想著他們正在等的人。最初的憤怒褪去之後,遺憾和後悔就排山倒海而來,逼得她得咬緊牙根才不至於哭出來。她把自己交出來,交出她的愛,而他卻拒絕接受。她真希望自己沒講過那些話。要不是因為昨晚發生一連串的事故,使她的心緒紊亂到無暇思索,她也不可能就那麼衝口而出。他已基於道義跟她求過婚,而她拒絕了,他也就豁免了所有的責任。從前他要她,僅只為了肉慾,或許也是為了平復七年前她無意中造成的傷害。他已經得到他所需要的東西,現在他不再想要她了。
好吧!她接受。她傷害過他,破壞過他的榮譽,而她也得到報應了。由於她的緣故也曾差一點喪命,現在她就要償還欠他的這一點。從此之後一筆勾銷。他們會回到原先禮貌的約定,盡可能避不見面,除非必要,絕不交談。不能不見面的時候,他們會注目相視,然後各自掉開頭,彷彿兩個陌生人。
可是有的時候,當他沒注意時,雅安會凝視他,看他低眉斂眼的樣子,看他微笑時唇邊的彎度,他行動時渾然不自覺的翩翩風度。她會望著、記著,儘管心頭正在淌血。
又有一輛馬車來了。那是一輛四輪敞蓬馬車,跑得飛快,後面揚起一道沙塵。馬車上只坐著一個人。馬休凝神看了一下,轉頭做個訊號。是若維,他竟單槍匹馬車赴會。四個人執住疆繩,雅安重複一次她的指示。
馬車呼嘯而過,他們讓它跑上一小段距離,才跟上去。他們並不想趕上他,只是遠遠的盯著。塵霧漫天飛揚,不過他們並沒有躊躇。
他們腳下的道路是筆直從城裡出來的,兩、三英里後到達艾氏農場,著名的橡樹決鬥場就在那兒。那個場地離城剛好有段距離,隱蔽、安靜,附近又沒有住家,所以不怕發生意外傷及無辜。基於這些理由,二十年來那裡一直被視為決鬥,聖地。只有在那塊地上殺過人或被人殺過才稱得上男子漢大丈夫。相對之下,沒有去那兒的人便顯得無足輕重。
他們快到目的地了。兩邊的樹木越來越密,新生的嫩葉掛在枝頭,倒像為灰色的天空上一抹淡育的霧色。樹下叢生的灌木和爬籐,顏色卻是蔥鬱墨綠,陰氣森然。
槍聲就是從樹下的草叢深處傳出來,爆出一道澄紅色的亮光。驚懼攫住雅安的心頭。她本就預料會有人半路攔截若維,可是卻沒想到竟是這麼卑鄙的放冷槍。怒氣陡然勃發的雅安大喊一聲,縱馬往前奔去,身後的馬休和艾力、山森立刻跟進。
前面的馬車沒停,反而加快速度。看來是馬匹受驚,失去了控制。現在草叢裡竄出三個人,笨手笨腳地爬上他們的牲口,一看那個架勢就不像慣於騎馬的人。無論如何,他們正策馬奔向前面飛馳的馬車,不是沒看到雅安這夥人,就是假裝沒看到。但他們做錯了。
山森騎到雅安身邊,朝前開火。他執的不是手槍,而是火力十足的雙管獵槍。槍聲就像一尊小炮一樣,震耳欲聾。前頭的三個人中有一個舉起雙手,在鞍上就投降了。另外兩個扭過頭來。一人舉槍還擊,子彈颶的劃空而過,艾力怒吼一聲,跟著端起他自己的獵槍開火。前面開槍的歹徒從馬鞍上跌下來,一隻腳絆在馬樓裡。他的馬前蹄躍起,朝空嘶鳴,想要把他甩掉。那個人掙脫馬澄,摔倒在地上,就地道到路邊的壕溝裡頭。其它兩人匍匐在馬背上,驚慌地回頭看了一眼。等到了樹叢的第一個岔口,他們就策轉馬頭,沿著田野竄逃。
馬休老練地荒馬衝向前去,很快便趕上前面的馬車,探身抓住馬銜。
他們看見他檢查了一下,就把手縮了回來,馬車正自己慢下來。這時雅安也趕到跟駕駛座平行,若維正單腳撐在踢板上。在他座位靠背的皮面上破了一個拳頭大的洞,不過給他及時閃到一邊去,除了帽子飛掉之外,人則毫髮無損,而且現在也控制住車速了。馬車慢慢停下來,他重回駕駛座上,雅安和其它三人也拉住級繩。
雅安無話可說,只好丟給馬作一個眼色,他立刻心領神會地轉向若維道:「您還好吧,先生?」
「你也看見了。」若維簡短地說二「告訴你那個愛搞局的女主人,她現在可以回家去,免得待會兒真的要挨槍。」
「哦,杜先生,」馬休說,是輕微的斥責口氣。「我才沒那麼傻,你自己去告訴她。」
若維轉向雅安。他還沒發話,她就清脆地說:「省省吧!我們正要趕去看一場決鬥。我相信你的目的地跟我們一樣,如果不嫌棄,我們可以陪你同行。」
他如果拒絕,只怕非得罪那幾個救他的人不可,然而他過是再試一次。「不要以為我不知感恩,不是的。你的盛情我鑽盛五內,只是決鬥場真的不是女人涉足的地方。」
她不讓自己被他的感激所動。「你以為我見血就會昏倒?我進過產房,曉得流血是什麼樣子,比較之下,這場決鬥可能流的血根本微不足道。」
「我得提醒你,萬一我發生什麼事,你的危險也會增加。」
「我有保鏢。」
「你的,還是我的?」
「我們的。有所謂嗎?」
他注視她良久,然後一朵微笑牽上嘴角,不可思議地搖一搖頭。「我想無所謂。」
「我們繼續趕路,好嗎?」
不久之後,他們就看見那兩棵著名的參天古木。樹底下,秋末枯黃的乾草混著冬天新生的嫩草、露珠兒鋪了一地;晨霧籠罩四野田疇,遮住等在那兒的馬舉。兩方面的人馬聚集在場地兩邊,各自在交談,聲音悶在霧裡,有一種奇怪的遲鈍感。天色漸漸亮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微風飄過樹巔的新葉。一隻小鳥清脆地調晰,等到發覺沒有應和聲,很快又沒入寂靜之中。
雅安和她的隨從爬下馬背,若維也跳下馬車,讓馬休替他執鞭。若維的助手向他走過來,背對著路口的默雷也轉過身。他看見若維了。
雅安看見那個本來會成為她妹夫的人臉色刷白,然後又轉紅,看見他的嘴巴張得大大的,然後又突地閉緊。他飛快地望向路心,好像希望看到他的黨羽。慢慢地,他彷彿這才第一次意識到雅安的存在,轉頭直視她。如果眼睛會殺人,一定就是那種神色,可是雅安不為所動。她昂起頭,朝他嫣然一笑。
若維簡直沒有注意到默雷的反應,只有在默雷看向雅安時,跟著他的視線來到她唇邊的笑容。她望著以前她冒過那麼多負險拯救的人,微笑明亮得一如即將升起的晨曦。若維的腳步凌亂了。她昨晚說的故事是真話嗎?或者只是為了阻止他露面而捏造的?一個謀殺者,她這麼叫過他,或許那就是她對他唯一的感覺。她之所以談到愛,只是要他如她的願去做事,對不對?
可是默雷雇來偷襲他的人又怎麼說?難道她救他,只是要求一場公平的比賽?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她講究公平的個性他以前就領教過。
雅安和默雷。她也許輕視他的所作所為,而且試過阻止他,也許為了凱馨的緣故,不會跟他有任何肌膚之親,可是她不會否認自己對他的感情。那就是她的作風,多數愛得糊塗的女人的作風。
儀式開始。助手先擲銀幣決定哪方面的代表有權發令,不能發令的助手就選方向。不過這裡的地勢平坦,太陽的角度又不會造成任何影響,所以選哪一邊都一樣。因為若維是接受挑戰的人,不只有權決定時間和地點,也可以挑選武器。他選擇比劍。
武器呈上來,是一對短劍,裝在盒子裡的綢布上。劍身由精鋼打造,劍柄鐫著金銀的阿拉伯花飾。因為武器是若維提供的,習慣上可以先挑一把劍。他挑了其中一把,放在手中掂掂重量,在空中比劃幾下。他的動作很急躁,眉心打了個結。顯然他沒想到事情會演變到這個地步。
另一輛車子輾過貝殼路,吸引了雅安的注意。那輛車停在不遠處,走出一名男子,就像早晨出來散步一般,慢慢向雅安踱過來。他穿著一身黑衣,最適合喪禮穿的那一種。是嘉培。雅安向他略一微笑,算是招呼。
「羅莎要我來,好回去告訴她發生的事。」嘉培低聲道。
「就算她不說,我也會來,我覺得自己也有責任。」
「你?」
「我總以為,如果她要找人揭露倪默雷的真面目,應該找我才對。」
他斷自尊受傷了,雅安想道。認識嘉倍以來,這是她第二次覺得他是獨立的個人,而不只是羅姨的護花使者而已。
「也許她太重視你,不願意冒失去你的危險……」她試著說。
嘉培懷疑地看她一眼,好像怕她是在嘲笑他。許久之後,他才答道:「可能。」
雅安自然又留心起眼前的事情,便轉過頭去。助手正指示兩人站的位置,若維在右,默雷在左。站定之後,他們就不能再動,必須等到發令的人擲帕表示開始後,才能正式動手。兩個人脫掉外套,袖子捲到肘彎。他們分別站定,兩把劍各自垂在右手邊,左手分別放在背後。兩方的助手走到各自的決鬥者附近站好。晨光越來越亮,第一道晨噴衝破地平線,亮晶晶地在草尖的露珠上閃爍,也將兩人的白襯衫映成金黃色。當兩人揮劍敬禮時,劍身便反射出兩道燦金的火舌,耀眼生輝。一方白色手帕輕飄飄地落在草地上,決鬥正式開始。
兩把劍碰在一起,噹的一聲,拉開搏殺的序幕。兩名對手機警地繞圈子,虛晃幾招,互相衡量彼此的腕勁和劍技。他們前前後後騰挪換位,濕草上留下一個個足印。兩個人都在尋找進攻的機會,不是望著對手的臉,就是看自己的劍尖。
慢慢地,開始過招了。默雷攻上,若維格住,一個巧妙的用勁,逼著那個年輕小伙子後退。他並沒有乘勝追擊,反而後退一步,緊守門戶。默雷一挫之後,再度搶攻上來。每一擔都是凌厲的殺招,若維遇招化招,把自己守得滴水不進;有時還露個極漂亮的身法,引得圍觀的人一片輕聲的讚歎。
然而若維卻一味地只守不攻,放棄每一個搶攻的機會,只是牢牢護住自身。
嘉培幾乎是在自言自語,語氣充滿了困惑:「他在幹什麼?」
雅安一顆心提在喉頭,說不出話來。
汗珠亮晶晶地凝在默雷的額頭,兩個人的呼吸越來越深。
在這片凝重的寂靜中,他們踩在草地上的腳步聲格外清晰。他們的襯衫都已濕答答地黏住肩膀和上臂,長褲貼住大腿肌肉。若維的頭髮落下來,刺著眼睛,他不耐煩地甩一甩頭,把它甩回去。
久進無功的怒氣爬上默雷的臉龐,他又加緊攻勢,猛然間挺劍直刺,若維在千鈞一髮之際舉劍招架。短兵交接,碰出橙紅的火花來。下一秒鐘,默雷劍尖斜挑,向若維伸過去。那一-那間事出古怪,若維的劍勢遲疑了一下,好像要架開,卻又決定放棄。當默雷撤劍回身時,若維的袖子染了殷紅的血跡。
幾個助手擁上前去,用劍格開兩人的交鋒,在默雷趁勢要追擊時敲開他的劍鋒,因為若維已經棄劍了。兩人分開,若維的助手向默雷一鞠躬。「先生,依據決鬥守則,現在我必須請問,你是否滿意了?」
默雷舉眼望向若維,他的臉色泛青,眼裡有種驚魂甫定的表情。這個勝利純粹是僥倖,對手是手下留情,他曉得。現在他的角色是宣佈他已經滿意,然後結束這場競技。看得出來,他實在願意就此下了台階,可是不知道是他的勇氣比預想中還大呢,還是他害怕承認失敗,更甚於繼續比下去的結局。終於他魯莽地說:「不,該死!」
若維的助手面面相覷,只好又退回去,示意比賽重新開始。
劍鋒交碰的叱吒聲又再度響起,進攻、反守,前進、後退。現在兩個人更是全神貫注,交手的速度更快,呼吸更沉重。不過佔上風的還是若維,他的招勢內斂成熟,好像他可以就這個速度永遠比劃下去。
而且整個場面都在他的控制之中,默裡根本比不上;如果以前看不出來,現在卻是一清二楚。默雷的劍術不算太差,問題在於他面對的是一個頂尖高手。除非是天大的運氣,或者若維的失誤,他才能扳到一次勝手。起碼有十幾次的機會,若維隨時都可以讓他見血,甚至是殺了他,然而每一劍始終留了餘地。默雷怒氣轉盛,驚懼越來越深,持劍的手臂開始發抖,攻勢更趨凌厲。
然後,雅安服前一花,只聽得兩把劍碰在一起,噹的一聲震進入心裡,就見兩個人的劍壓在一起,面對面,腕靠腕,膝蓋抵著膝蓋。
默雷氣喘吁吁地質問道:「你以為你在幹什麼,姓杜的?」
「讓你滿意呀!你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我要你死!」
「據說,自製對靈魂有益。」
若維百忙中瞄了雅安一眼,她站在那兒看他們兩人,藍眸圓睜,雙手絞得緊緊的,她到底在這個敗類身上找到什麼呢?他不知道。可是如果可能,他願意為了她放過他,其實除去默雷要好得多,對紐奧良,對雅安都好,可是他沒有勇氣。並不是說他缺少致命一擊的意願;他隨時都可以結束這場比賽,結束倪默雷的生命。但是,不能在雅安面前。他不能讓自己再次殺了她心愛的人,不能再忍受她譴責的目光,不能再一次。
如果他和默雷旗鼓相當,如果對手危險一點,那就要好得多了。他真是痛恨默雷的不自量力,以為在劍擊街混過幾堂課,就能以劍客自居。可是,像他這種半用子的人也就太多了。若維師出名門,他的劍技來自繼父的真傳,也因此給了他比較不公平的優勢。如果把他學到的技法都展現出來,那麼這場競技就不再是榮譽之爭,而成為謀殺的祭典。雖然饒過默雷就等於背叛朋友,背叛他所支持的大事,可是他不能不這麼做,因為雅安在那兒。他不能當一個殺手,甚至不能扮演替天行道的角色;就因為,雅安在那兒。
雅安與若維的眼神相遇,那道和劍光一樣迅速凌厲的眼神筆直插進她的心願。震撼之中,她深切地認出那目光後的寂寒、痛楚、莫可奈何。那個眼神,那個眼神就是七年前吉恩死時,他任由她譴責辱罵時的神情呵!就在這塊土地上,她是他的致命傷,活生生地提醒他七年前的悲劇。那是他最大的心理障礙,牽制他的最大威力,甚至讓他無法完全防衛自己,躲開對面急於致他於死地的人。只要有一刻疏忽、一點閃失,都可能帶來致命的後果。
默雷正抽身倒退,腳下一滑,坐倒在露濕的草地上,那個動作熟悉得讓若維打了個寒顫。那一晚吉恩正是這樣滑倒,同一塊地方,同樣的橡木下露濕的青苔。這場決鬥不能重演歷史,一定要換一種方式結束。他耐心等著,端凝自持,直到默雷爬起來調勻了氣息。然後劍光挑動,他才再展開攻勢,綿綿密密地攻向對手。默雷舉劍招架,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滲進眼裡。沒有用,若維劍走輕靈,起伏不定,直逼得他手忙腳亂。
最後若維虛晃一把,劍尖斜指,迅速還刺。默雷慌忙回劍要格,若維的劍身纏上去,使勁一按,默雷承受不住,只好放手撤劍,只見他匆忙後退,他的劍便跌落地上,沉沉地響了一聲。
又一次喊停。事實擺在眾人眼前,若維輕易就可以刺傷默雷。當那個年輕人拒絕接受失敗,再一次聲稱他不服時,兩邊的助手開始你言我語地討論起來,臨場的醫生更是大聲反對。無論如何,若維做個簡單的手勢,默雷的劍又交回他手上,拭乾了,比鬥繼續下去。
若維現在會怎麼做?答案很快就出現了。兩把劍貼在一起,響得清鈴鈴的像一對銅鈴。閃電般交錯了幾招之後,兩人再度分開,若維左手掛綵,殷紅的血立刻滲開來。現在默雷總不能拒絕罷手了。
他能,他就是拒絕。醫生替若維綁好繃帶,兩人四目交視,又開始你來我往。
雅安渾身科了一下,一下接著另一下。劍鋒每一次交錯,都像是要砍在她腦門上,刺激得她想要放聲尖叫。這種場面還要持續多久呢?一定有什麼事是她可以做的,但是什麼呢?她能做什麼?
嘉培搖頭。「我從來沒見過這種奇事,實在是千載難逢!」
雅安轉過頭去瞪他,好像他瘋了一般。「你在說些什麼?」
「不要急,你等著瞧好了。」他答道,低低地讚歎地笑了。
雅安納悶地轉過頭來,聚精會神地看往場上。又一道傷口。這一次是若維為了躲開狠毒的一刺,縱身後退時,側身終於挨了一劍。現在問題只是一個形式而已,默雷咬牙切齒地拒絕罷手,眼裡閃著猙獰的光芒。他根本無視於若維的助手嚴峻的眼神,全神貫注地在等待一次失誤。只要一次就能給他一個殺了對手的機會。他握緊劍柄,繼續攻擊。
漸漸地,雅安開始領會嘉培的意思了。其實說穿了,是非常簡單的一回事,而又非常的聰明;如此的高貴,卻又如此的殘忍;那麼的含糊,可是分明又直指決鬥守則中心的要義。
雅安看懂的,默雷卻似乎還木明白。他不懂若維每多流一滴血,他就更接近自己的毀滅之途。這是一場榮譽的競技,不是比耐力,也不是比劍技。默雷一味頑固地堅持下去,和對手的寬宏大量相形之下,更顯得他缺乏一個堂堂紳士應有的氣度。他在決鬥時的表現就跟他最近的所作所為一樣,充分暴露他卑鄙的本性。如果這一場決鬥的目的就是為了把默雷的真面目供諸大眾,那麼若維的確是成功了。可是他的犧牲要到什麼地步呢?在他自覺任務完成之前還得流多少血?傷口那麼多,雖然都不重,可是他漠視自己的傷處還能繼續支撐多久?或者,他的目的並不真是如此,而是為了懺悔?懺悔七年前另一個年輕人死在這塊土地上,死在他劍下的疏忽,他會不會是想要在今日贖請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