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格納教授的發明 鬼磨坊
    「從車站一直朝前走,經過整個村子,就看到蘇維埃路。您就順著這條路走吧。到了路盡頭就是別墅區,到那兒就是田野裡的土路了,您再沿著土路,經過體育場後往下走,朝小河走。河邊就是斯特裡亞勃齊村。從左邊數第二棟房子——您記住,它有一扇大橡木門——就是我的別墅。女主人安娜-塔拉索芙娜-古利科娃夏天住在磨坊裡。而別墅離磨坊只有咫尺之遙。為了以防萬一,您得先去向女主人打個招呼——她是個很挑禮的女人。您對她說您是到我家做客的,要在那兒過夜,而我隨後就到。」

    這就是邀我到他莫斯科郊區別墅作客的瓦格納教授的送別贈詞。這一年裡,瓦格納教授都住在莫斯科,因為他在精密儀器托拉斯定制了一台複雜的儀器設備,沒有瓦格納教授親自指導幹不成。瓦格納幾乎所有空閒時間全在托拉斯的車間裡度過,很少去別墅。

    但在這一天——星期六——車間要比平日早下班,所以瓦格納就答應和我共度週日。

    我毫無困難地找到了別墅,並先去和塔拉索芙娜打招呼。儘管時間已近黃昏,天氣還是很熱。這一年的夏天和秋天全是酷暑難熬。

    塔拉索芙娜的磨坊所在的那條名叫伊列夫卡的小河完全乾涸了。還沒走到磨坊跟前,我就聽到一個女人響亮並高得異乎尋常的嗓音。

    寡婦古利科娃的聲音叫我終生難忘——它簡直連耳朵的鼓膜都能給震破。同時塔拉索芙娜還有另一樣本事。她能一口氣說出無數的話語來,就算是一個最好的速記員恐怕也記不下一半兒。這一回,塔拉索芙娜像機關鎗一樣厲害的口才劈頭蓋臉地落到一個來磨黑麥的農民頭上,農民一個勁兒地捋著他毛茸茸的鬍鬚,而塔拉索芙娜雙手握拳,往寬闊的大胯上一叉,大吼大叫:

    「你瞎啦?河水淺得連隻雞婆子都能趟過去,你還想磨麥子!現在蛤蟆都快干死啦,這個人還想磨什麼麥子!茶炊裡都灌不上水啦,可他還想磨麥子!昨天茹其卡把最後一點兒水都舔乾了,可你還想磨麥子!……」

    「可他還想磨麥子」、「可你還想磨麥子」——就像是副歌似的反覆轟鳴著。農民注意地傾聽良久,這才咳嗽一聲,收拾著要回去。

    塔拉索芙娜凝神望了我一眼、認出我是她別墅客的客人,這才稍稍降低了嗓門,其刺耳程度也減低了些,她做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請我「像在自己家裡一樣隨意」。

    「難道真連茶炊都灌不滿了嗎?」我問道,頓覺嗓子眼兒發乾,擔心地瞅瞅小河。

    「夠喝的,夠喝的,甭擔心。我們有井呢。瓦西卡,把茶炊端出來款待客人!」

    我轉過身去,看到草地上躺著一個18歲上下的小伙子,這就是塔拉索芙娜的兒子和幫手——他在磨坊裡打下手。瓦西卡懶洋洋地站了起來,用手裡的鞭子抽了青草一下,慢吞吞地朝屋子裡走去。而塔拉索芙娜繼續用她的尖利嗓音刺激我的耳朵,一個勁兒抱怨不下雨,說伊列夫卡河也干了,又抱怨上帝,抱怨全世界。磨坊開不了工,而她全指著磨坊養活她跟孩子呢,一年到頭全靠這個磨坊。

    「瞧瞧這些人多沒有覺悟!您自己也親眼瞧見啦:連蚊子都沒得喝了,可他還想磨麥子。好像我自己不願意掙麵包似的!……」

    「茶炊開啦!」瓦西卡在院子裡喊道。

    「請吧。」

    我剛喝上茶,就聽見小果園裡發蔫的蘋果樹叢中傳來瓦格納的熟悉聲音:

    葉甫根尼鬱鬱寡歡的村落,

    是一個幽靜的角落……

    「鬱鬱寡歡了吧?」瓦格納在小桌旁和我並徘坐下了。

    他給我講了點兒城裡的事,而我對他說了我的印象。

    「是啊,得幫幫塔拉索芙娜。喝完茶咱們到她的磨坊裡去看看,」教授說道。

    於是我們往磨坊走去。瓦格納的心情非常樂觀。

    「能不能看看您的磨坊裡的設備?」他問道。

    塔拉索芙娜恩准了,我和教授走進了昏暗的磨坊裡。瓦格納仔細瞧了瞧那些粗笨的「機械」。

    「500年前造的磨坊跟我們今天看到的也沒有什麼區別,」瓦格納說,「您的磨坊一天能磨多少?」

    「運來多少磨多少,」塔拉索芙娜答道。「50擔1吧,有時比50擔還多,要是河裡的水多的話。」

    1 一擔=100公斤。

    「是這樣,是這樣,」瓦格納沉思地點點頭,「50擔我不敢保證,但10擔準能磨出來。開頭先這樣。以後再走著瞧。」

    「100擔!要是能磨100擔有多好!」塔拉索芙娜歎了口氣。

    瓦格納又在磨盤旁看了幾分鐘,試了試轉軸,想了想,說道:

    「聽我說,安娜-塔拉索芙娜。我給您安一個小發動機。只要換換磨盤就成——這些磨盤對我的發動機來說太大了。我把您的舊磨盤改造一下,能用它們做些小磨盤。瓦西卡能幫我。可是,您必須保證。我的發動機是裝在一個小匣子裡的。您不能打開它,看裡面裝的是什麼,那樣就會把發動機弄壞了,那時我可就什麼忙也幫不上您啦。行不行?」

    「行,瞧您說的!當然行!難道我能幹那種事?……您就行行好幫這個忙吧!」

    瓦格納開始了工作,瓦西卡和我給他打下手,我一直以為瓦格納大概要安一台不大的煤油或是汽油發動機。幹嗎要搞得這麼神秘兮兮的呢?

    我們幾乎干到半夜。當我和瓦西卡累趴下呼呼大睡的時候,瓦格納繼續幹活:因為他不需要休息。

    早晨醒來之後,我就到磨坊裡去了。瓦格納還在那兒。他在磨盤上已經安好了一個相當小的匣子,現在正忙著把一根鐵煙囪從房頂上通出去。

    「幫我一把,」他說道。

    「煙囪嗎?」我問。

    瓦格納含含糊糊不知說了句什麼,但眼睛裡卻閃出一絲快活的嘲弄光芒,我斷定瓦格納又想出什麼新鮮玩意兒了。這不像是一台燒油的發動機。

    「這匣子裡是什麼?」

    「發動機。」

    「什麼樣的?」

    「永動機。」

    「永動機?」我反問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呢。但瓦格納什麼也沒有回答。

    他用力揮起斧頭,在房頂上鑿個窟窿出來,他把煙囪從這個窟窿裡伸了出去。然後,瓦格納讓我出去,他一個人留在磨坊裡進行最後的準備工作。

    過了幾分鐘,我聽到磨盤慢吞吞地響了起來。我瞅了瞅伸出房頂5米來高的煙囪,但沒有發現它上面冒出一點兒煙或是汽來。

    瓦格納打開磨坊門請我們進去。

    「磨坊開始工作了,」他對塔拉索芙娜說道。「看到匣子上的這個把手了嗎?您要是想讓磨停下來,就轉動一下這個把手。」

    「幹嗎要停呢?麥子有的是,我得沒黑沒白地干呢。」

    「好,那就一直磨下去吧。不過千萬記住我們說好的:絕不能打開匣子。」

    塔拉索芙娜開始感謝瓦格納。

    「現在還用不著,等磨出麵粉和麩子來再謝不遲。咱們走吧,」他對我說道。

    我們走到街上。

    「我現在得去莫斯科,」瓦格納說道。「午飯前我要乘一部非常有意思的機器回來。」

    「是汽車嗎?」

    「是——呀。」瓦格納拖長聲答道。「自行機,自跑車,隨你怎麼叫吧。到時候您就看見啦。」

    瓦格納揮揮手和我作別,就朝車站走去了,勁頭十足,生氣勃勃,誰能想到他剛剛幹了一夜的活呢。

    我回到果園,在草棚下找個陰涼,津津有味地看起書來。然而這一天注定我享受不了休憩之樂。

    磨坊那邊傳來一陣令人撕肝裂肺的女人的叫喊聲。就好像有兩把燒紅的錐子刺穿了我的鼓膜,同時又扎進我的腦子裡。瘋狂的嚎叫打破了昏昏欲睡的斯特裡亞勃齊村的寂靜,這聲音只可能是那位可敬的寡婦古利科娃發出來的。大概連加頓主教臨死前活活吞下幾隻耗子1時也沒像塔拉索芙娜這麼叫過。

    1 此典故不知出處。

    是什麼能把她嚇成這樣?磨坊裡大大小小的耗子倒是不少,但塔拉索芙娜早就看慣了它們了。我剛站起身,喊叫聲在半截就給噎住了,就好像有人扼住了塔拉索芙娜的喉嚨。我急忙朝磨坊跑去。

    從明晃晃的陽光下乍一跑到磨坊裡的昏暗之中,我的眼睛什麼也看不清。磨坊裡靜悄悄的。磨盤還在繼續轉動。我走了幾步,腳絆在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上。我的眼睛已經稍微習慣了一些昏暗。我彎下腰去,看到了臉朝下趴著的古利科娃寡婦的龐大身軀。她的一條胳膊放在一邊,五指痙攣地摸成一個拳頭,另一條胳膊壓在了身底下……謀殺?……猝死?……我把塔拉索芙娜的身體翻了過來,摸了摸她的脈搏,脈搏很弱,勉強才能摸出來。塔拉索芙娜顯然是處在昏迷之中。

    我抓起一個陶罐向小河跑去,打算弄點兒水把塔拉索芙娜激醒,我覺得我回去得非常之快。但塔拉索芙娜在這段時間已經恢復了知覺。我剛一進磨坊的大門,塔拉索芙娜的狂叫聲和她本人就一齊飛了出來。

    她像一頭發了瘋的母牛從裡面向我衝了過來來,把我撞了個四腳朝天,本來是要淋在塔拉索芙娜身上的水,全澆到了我自己身上。

    我的腰被飛跑而過的塔拉索芙娜狠狠地踩了一腳,後腦勺磕得生疼,我在地上躺了足有1分鐘,腦袋才清楚一點兒。

    村頭的村蘇維埃處傳來了塔拉索芙娜的叫聲,還加上斷斷續續的驚歎聲。我吃力地抬起頭,在佈滿塵土的土道上坐了起來。

    這一天正好是節日,農民們都在家中,而村蘇維埃的委員們都在主席家的牆根土台上心平氣和地討論著社會問題,塔拉索芙娜的喊聲就像是在他們面前爆炸了一枚炸彈,主席摳了摳耳朵,似乎要把塔拉索芙娜灌進去的尖叫聲掏出來,還對她說了句什麼。她又重新大聲吐出一連串炒爆豆般的話語來。

    村蘇維埃主席叫來一個民警,大家一起向磨坊走來。我發現塔拉索芙娜這個絕不膽小的婦人如今走在人群當中,顯然是怕打頭。

    我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迎接當局的代表們。

    「喂,給我們指一下那東西在哪兒,」主席放慢腳步說道。

    「就在磨盤上的那個匣子裡,看到了嗎?」塔拉索芙娜說道,不再往磨坊裡邁一步。

    主席看來也害怕,但「職責所在」,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朝匣子走去。

    「它是個什麼玩意兒。這個匣子到底怎麼打開呢?也許,你對這東西懂得多點兒?」他問民警道。

    民警是個臉上長著雀斑的小伙子,他走到匣子前,大膽地打開了它。與此同時塔拉索芙娜尖叫一聲,跑到了街上。跟在她身後,一群看熱鬧的人也跑出了磨坊。只有當局的代表們依舊留在磨坊裡。但他們瞅了一眼匣子,也不由自主地離開匣子後退幾步。

    我往前湊了湊,等我看清了匣子裡的東西,震驚程度一點兒不亞於旁人。

    一根水平轉軸的一頭通到匣子裡,頭上是一個帶把手的輪子。一隻人手——活生生的手!——緊緊握著把手,看來就是它轉動那個輪子,也就轉動了轉軸,把整個磨盤轉動。手臂的關節處固定在一個金屬圓柱體上。這個圓柱體又和通到外面的煙囪連在一起,此外圓柱上還插著兩根玻璃管和看來像是電線的東西通到匣子外。在這個不大的匣子裡還裝有電流計和壓力計。

    是啊,塔拉索芙娜那麼嚎叫不是無緣無故的。這只工作著的活人手臂看上去又可怕又恐怖,塔拉索芙娜和她的老祖宗夏娃一樣,是叫好奇心給害了。

    而瓦格納和《聖經》裡的上帝一樣,對於女性心理太缺乏瞭解啦。如果瓦格納不跟塔拉索芙娜說匣子裡的東西不能看,她也不會對使磨盤轉動的機械裝置感興趣,只要它們轉動,她也就心滿意足了。可瓦格納偏偏要禁止她看,這就激起了她難以遏止的好奇心。於是,她知道了真相:她的磨盤是死人手在轉動的!

    當局代表們也驚呆了。他們不知道用哪條法律來處理這種前所未見的案例。

    「公民!從匣子裡爬出來吧!」民警叫道,他認為既然手臂能動,它就應該長在一個顯然是躲在匣子裡的人身上。但手臂繼續轉動著輪子,沒有任何公民露面。

    「這兒沒地方藏人,」主席說道,「把肩膀塞進去也比這個小匣子高。」

    「這違反勞動法,」主席的女婿,火車站上的一個搬運工,意味深長地說道。

    「不通過職業介紹所雇工,大概還沒有勞保。違反了關於工作日和工作時間的規定。可以提出起訴。」

    「這是誰的手呢?」民警來了精神。

    「這東西是我的別墅客瓦格納給做的。是他的手!」塔拉索芙娜回答道。「『我,』他說道,『能讓您的磨坊轉起來,但千萬別往匣子裡看。』多可我怎麼知道呢?呸!靠著死人的手掙麵包?我可不想在鬼磨坊裡幹活!」

    「這有什麼不好呢?」一個老頭兒狡猾地瞇起眼睛問道。「不用給它吃,不用給它工錢,可幹起活兒來卻晝夜不停。這東西安在鐮刀上才好呢,或者讓它打穀。你就躺在炕上等著吃白麵包圈就行啦,而它……」

    「你住口!」民警憤怒他說道:「你別打岔。我問你,這是誰的手?沒準兒這裡發生了一件謀殺案呢。還沒準兒這手是打哪個人身上割下來的,而他現在短了一隻,正在找它呢。」

    「老天爺呀!」塔拉索芙娜叫了起來。「他會找到這兒來,大喊大叫:『把手還給我!』」

    「正是這麼回事。公民們,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根據刑法,這是犯罪!你的避暑客瓦格納在哪兒?」

    「在莫斯科呢。今天該回來。」

    「我們會逮捕他進行審訊的。他是從哪兒弄到人的手臂的,憑哪一條法律讓它幹活?停止磨面!這不合法。」

    「哎呀!我的老天爺呀!」塔拉索芙娜又叫了起來,現在她太后悔自己幹嗎那麼好奇,更後悔腦瓜一熱就把嚇著她的手臂說了出去。「難道有辦法叫它停下來嗎?你就是沖它連嚷帶叫,它也聽不見——它沒有耳朵呀。就這麼一直轉哪轉哪。」

    「好,就讓它轉吧,但不能把麥子倒進磨盤。」

    大伙大聲議論著走出磨坊。我留下來看塔拉索芙娜怎麼辦。她不敢不聽從上級的命令,再沒往磨盤上的小窟窿裡倒糧食。但她很可憐那只白轉的手,也許是可惜空轉的磨盤,她擰了一下匣子的把手。

    「您把事情搞糟啦!」我氣呼呼地對塔拉索芙娜說道,因為她的好奇和饒舌現在會給瓦格納造成許多麻煩。我毫不懷疑,瓦格納根本就不可能犯什麼罪。

    「是你們把事情搞糟了!」她怒沖沖地答道。「你們使磨坊的名聲受到損失!現在人們就要叫它鬼磨坊啦。」

    村蘇維埃主席和民警拿著封條和火漆又回來了。民警想起還沒有對犯罪現場留下的痕跡採取保護措施呢。

    「停止磨面了嗎?」民警問。

    「歇工啦,」塔拉索芙娜回答。

    主席給盛著手臂的匣子的蓋子上加了封,而塔拉索芙娜同時擔心主席會把磨坊給放把火燒了呢。但一切都平安過去。第二張封條把磨坊的大門封上了。

    我沿著大道走去迎接瓦格納,打算提前把白天發生的事件告訴他,叫他有個準備。但我這個想法沒能實現,民警叫住了我,讓我回去。除了到果園接著看書,我再沒別的事好做了。

    村子裡就像捅了馬蜂窩,激動不安地嗡嗡著。大家全都緊張地等著瓦格納的到來,可他讓人等得太久了。天都快黑下來時,才聽到守候在大路上的一群小男孩叫道:

    「來啦!來啦!」

    所有的人都急忙趕到路口。瓦格納的確朝著我們過來了。可乘坐的是什麼交通工具呀!您就想像一張長條餐桌,上面鋪了一塊耷拉到地的呢子吧——他坐的就是這麼個玩意兒。「桌子」上邊的四周有一圈50厘米高的木板或是鐵板。這顯然就是瓦格納跟我提過的「自跑機」了。

    從小山後湧起一片黑色的烏雲。風在路上捲起了灰塵。塔拉索芙娜早就盼望的雨就要來了。

    「停!」瓦格納看見我之後喊了一聲。他把自己不平凡的大車停下來,我趕忙跳上去和他並排坐下。這時,人群已經簇擁著村蘇維埃主席走到自跑機前來了。

    「公民,請下來吧,您被捕了1」主席說道。

    突然,一陣小風吹過,掀起蒙著自跑車的呢子,驚叫聲在人群中響起,他們不由都搖晃了一下,彷彿不是一陣小風,而是一陣最猛烈的狂風吹到了他們身上。塔拉索芙娜的刺耳尖叫聲蓋過了所有人的聲音。這場混亂持續了好幾分鐘,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

    瓦格納不動聲色地望著人群,抓住了方向盤,接著……人群比剛才更大聲地叫嚷起來,自跑機揚起一股塵土,就像有經驗的騎師勒馬讓馬後腿立起時揚起來的塵土一樣。然後,瓦格納就駕駛著自己的坐騎向山上急馳而去,根本不理會大嚷大叫的人群、蘇維埃主席和民警。民警撒腿就追,瓦格納拉了一下加速桿,自跑機輕鬆自如地開始飛速上坡。

    民警落後了,但他不甘心自己的失敗,繼續跟在我們後面追。幾分鐘後,我們已經越過了火車站,上了去莫斯科的公路,就在這時,身後傳來摩托車辟辟啪啪的聲音。顯然民警不知打哪兒搞到一輛摩托車,追上來了。瓦格納微微一笑。

    「現在我讓您看看我的自跑機的全部優越性。」

    他還保持原速,不理會越來越近的追蹤者。當民警幾乎追到我們的時候,瓦格納來了個急轉彎……不,不是什麼轉彎,而是一個普通汽車根本就做不到的大轉身。他突然剎住自跑機,把車身向右一轉,橫了過來,好像車子不但能往前跑,而且還能橫著跑似的。這一切發生得那樣突然,民警來不及剎車,從旁邊衝了過去。

    但瓦格納對這一效果尚不滿意。他又把自跑機向前開去,很快就又跑到了民警的前頭,彷彿故意要氣氣他。

    就在這時下開雨了。公路上出現了大片水窪,水嘩嘩地向公路兩旁相當深的排水溝裡流去。瓦格納把追蹤者放了過去,突然一個急轉彎橫在公路上,然後徑直朝著排水溝衝去。我不由不主地抓住了擋板,但我的這個措施實際上沒用。自跑機像一輛小坦克一樣順順當當地過了溝,開始在坑坑窪窪、溝溝坎坎的田野上跑了起來。

    民警跟他的摩托車當然沒法再追我們了。他就是過一道溝也得把車摔爛了。

    「您瞧見了吧?」瓦格納說道,他顯然對自己的發明感到自我陶醉。

    「大棒啦!」我讚歎道。「不過這個自跑機是什麼結構,當他們看見您這輛車時,是什麼把他們嚇成那樣?」

    「追兵拉在後面啦,咱們現在可以談談了,」瓦格納說道。「您彎下腰把呢子掀開。」

    我掀起呢子,不由驚訝地大叫一聲。呢子擋著的……是三雙赤裸的人腿。

    「欣賞一下就行啦,」瓦格納笑著說道。「應該向民警同志致意,他忠誠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咱們回去,向當局代表投降吧。我們回別墅去,把所發生的一切都解釋清楚。我有證明文件證明,所有的手臂大腿全是我為了進行科學實驗從解剖實驗室裡拿來的。非常清楚,我沒有進行過任何謀殺。」

    「不過,這些腿和那條轉動磨盤的手臂……」

    「先等一等吧,」教授打斷了我的話,「現在得舉行投降儀式,然後我再講給您聽。」

    當這一儀式進行完畢之後,瓦格納繼續坐著自跑機,在騎著摩托車的民警的押送之下開始了他的解釋:

    「我簡單捷說。有人說,生命就是燃燒。然而最近對生命過程的觀察表明,並非如此。

    「生命不是燃燒,但沒有燃燒生命不能長久持續。在肌肉中發現一種特殊物質——糖原,從化學的角度來看,它幾乎和砂糖沒有任何區別。在肌肉活動時由這種糖產生乳酸和熱量,也就是自由能量,計算表明,糖在轉化成1克乳酸時釋放出710焦耳熱量。這樣,肌肉的活動,如果願意的話也可以把這種活動稱作生命,產生於沒有氧化或是燃燒的情況下。不過,當工作的肌肉釋放熱量(能量)時出現了糖原,也就是說,沒有氧這些乳酸就不會消失,而肌肉也就不能繼續工作。但是,如果把疲勞的肌肉放到有氧的環境下,乳酸馬上會消失,氧被吸收,同時釋放出二氧化碳和熱量,同任何種類的燃燒完全相同。

    「乳酸究竟到哪裡去了呢?它又重新變成了糖。只是它的五分之一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樣就可以說,肌肉是靠化學能進行工作的機器,這些能量產生於結構複雜的物質轉化為結構簡單的物質過程中化學勢能的丟失。也就是說,為了恢復肌肉的能量,必須供給它氧,在一定條件下所進行的實驗表明,在純氧環境中肌肉不會疲勞。

    「我用從屍體上割下來的手臂大腿所搞的發明就是基於此。既然它們能從事有益的工作,幹嗎白白糟蹋掉呢?你們要知道,離開人體的器官可以生存相當長的時間,只要用合適的方法維持它們的生命。它們可以繼續發揮其職能,也就是起它們通常要起的作用。人的肌肉是結構非常好的機器。為什麼不在它們的主人死後利用電流刺激它們進行工作呢?

    「你們已經知道,我的肌肉也不知疲倦,但我和自己的肌肉疲勞進行鬥爭的方法略有不同,我發明了抗疲勞素。而我對磨坊裡的手臂和車子下面的腿採取的是另外一種方法。首先我保證供給它們足夠的養分。用一種特殊的,和血液成分非常近似的生理溶液(注意:要富氧)來維持磨坊裡的手臂和這些腿的生存。充分供氧使這些肌肉不知疲倦。電流刺激使它們收縮。」

    「那您為什麼要在磨坊裡豎起一根煙囪呢?」

    「我擔心麵粉的飛塵會落到盛著生理溶液的器皿裡,使其濃度增加,不適合『供養』手臂。另外還利用煙囪直接從空氣中提取氧氣。這也是我的一項發明,它可以使利用人體肌肉力量的成本大為降低。你們想想,我的發明有多麼廣闊的應用前景呀!逐漸地,所有的人都像我現在一樣,不知道什麼叫肌肉疲勞。人的勞動生產率將得到非同尋常的提高。但這還不算,我們還要讓死人工作。你們想一想,大自然花了幾百萬年才創造出人體這樣完美的機械,而死亡卻一下子就摧毀了這一台台優異的機器!難道這不是愚蠢嗎?如果我們不能完全戰勝死亡,那最低限度也要延長肌肉的工作期限。你們來想像一個用從人體上割下的手臂作為動力的工廠吧。」

    「一副恐怖景象!」

    「沒什麼。益處很快就會讓人以另外一副眼光來看待這一景象。我在磨坊裡放了一隻手。塔拉索芙娜嚇了一跳。但她得到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歸根結底,她大概不會拒絕她故世的丈夫用自己的雙臂繼續幫助她吧……我們到了。」

    雨停了,我們剛一進村,家家戶戶都有人跑出來,很快就把我們圍上了,「審訊」結束得很快。瓦格納拿出從莫斯科帶來的證明,他們就相信了。塔拉索芙娜請他盡快把死人手從她的磨坊裡拿走。她害怕這隻手說不定哪天晚上就會掐死她。況且現在也用不著這隻手臂了。一場大雨已經把小河灌得滿滿當當,她準備用水來代替死人手了。這隻手臂——儘管瓦格納一再抗議——還是拿到墓地埋起來了。

    瓦格納就此篇故事寫道:

    「對事實所作解釋相當正確。動物或是人的肌肉甚至在離開人體後,也的確具有一定的化學勢能儲備,因為它還擁有可供分解的材料。如果對這樣的肌肉進行電流刺激,它是可以完成一定動作的。肌肉活動後即出現乳酸。乳酸在氧化過程中消失,肌肉就又能活動。這樣,在純氧環境下,肌肉可以變得不知疲倦。關於不疲倦的肌肉實驗我的確在別墅裡做過。借助於電流,我的確使一條人手臂動了起來,甚至還做了幾個動作。實驗只持續了幾分鐘,以後再進行這種實驗就是在實驗室裡進行了。但這種『死後工作的肌肉』不可能有任何實際意義。得不償失——氧的價錢很貴。直接從空氣中獲取氧氣——就像肺從空氣中吸入氧氣一樣——只不過是我的一個想法而已。可能日後我會利用到肺和心臟——發動機——的工作原理。您現在可以自己瞭解到這篇故事中哪些是科學,哪些是幻想。

    瓦格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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